葉水濤
錢理群談及他們這一代學者,認為是嚴重學術(shù)功底不足的一代。與老一輩學人比較而言,最大的不足在于缺乏古典文學的根基以及缺失外文的修養(yǎng)。他說,對魯迅、周作人的研究,由于無法企及他們的古典文學與外文水準,所以對他們思想深度的把握總是不夠。筆者曾問及南京大學莫礪鋒教授:“您是‘文革后的第一代博士,當今古典文學研究的權(quán)威學者。您認為與您的導師程千帆先生比較,你們這代學人的差別在哪里?”莫礪鋒教授說:“寫論文的水平我們不低,但古文的功底當然不如,寫詩填詞就更不如他們?!?/p>
然而,“五四”那一代學人,對古文則有所不屑。魯迅自認古書讀多了,所以身上有許多鬼氣,苦惱于無法擺脫。因此,他大聲疾呼“不讀中國書”。今天我們或可歸于魯迅的偏激,但當時卻是“五四”先賢的共識。在傅斯年看來,中國古典文學幾乎無一是處,“理宜洗濯”。他認為其弊端為:“中國文人,每置文章根本之義于不論,但求之于語言文字之末;又不肯以切合人情之法求之,但出之以吊詭,駢文之晦澀者,聲韻神情,更與和尚所誦偈詞咒語,全無分別?!?/p>
傅斯年按照歷史順序列舉了古文的幾大罪狀:第一,兩漢辭賦“故利用事類之含糊,以為進退伸縮之地;利用事類之煒燁,以為引人入迷之方”;第二,兩漢經(jīng)學之章句“引古人之言以為重,取古人之事以相成,當其能事于事古,其流乃成堆砌之體”;第三,魏晉以降,“但取材于成言,初無顧于事實。則直為古人所用,而不能用古人矣。斯習所被,遂成不作直言,全以古事代替之風”;第四,降及齊梁,“聲律對偶,刻削至嚴。取事取類,工細已深。概以故事代今事,不容質(zhì)說。古典文學之體于是大定”。
在傅斯年眼里,中國古典文學幾乎一無是處。他認為世易時移,此等文學,千弊一利,理當革除。他認定:“方今科學輸入中國,違反科學之文學,勢不能容;利用科學之文學,理必孳育?!边@論斷今天看來當然有失偏頗,但他預言了“科學盛而文學衰”的總趨勢。傅斯年曾創(chuàng)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擔任過北大的代理校長和臺大校長,為國內(nèi)和平他還訪問延安,和毛澤東有過徹夜長談,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位重要的學者。當年,傅斯年響應胡適文學革命的口號,與“五四”《新青年》同仁一樣,都信奉西方的科學主義。
魯迅兄弟也不例外。1925年4月,魯迅寫有雜文《春末閑談》,其中講到細腰蜂的故事?!凹氀洹敝袊糯浼Q“蜾蠃”,據(jù)說,蜾蠃“純雌無雄,必須捉螟蛉去做繼子的。她將小青蟲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著,祝道‘像我像我,經(jīng)過若干日——我記不清了,大約是七七四十九日罷,——那青蟲也就成了細腰蜂子,所以《詩經(jīng)》里說:‘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在中國古代,也有人認為蜾蠃自能產(chǎn)卵,捉青蟲是給孵化出來的幼蜂做食物。但文人普遍執(zhí)意于想象,津津樂道于蜾蠃捉螟蛉做繼子的“趣談”,無人做細致的觀察研究。
“當長夏無事,遣暑林陰,瞥見二蟲一拉一拒的時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滿懷好意,而青蟲的婉轉(zhuǎn)抗拒,則活像一個不識好歹的毛鴉頭?!边@種想當然的杜撰性解釋,讓文人們覺得趣味有加,即所謂的“情趣”。針鋒相對地,魯迅舉例法布爾的《昆蟲記》。他說:“但究竟是夷人可惡,偏要講什么科學??茖W雖然給我們許多驚奇,但也攪壞了我們許多好夢。自從法國的昆蟲學大家法勃耳(Fabre)仔細觀察之后,給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證實了。而且,這細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兇手,還是一種很殘忍的兇手……”
并非對科學與文學之分別無知,更非否認文學應有藝術(shù)的情趣,否則魯迅也不會棄醫(yī)從文。他是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科學理性的薄弱,也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人及民眾科學素養(yǎng)的缺乏,借對古代文學作品中陳舊觀念的批判,以倡導科學的理性與科學的思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