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文本辨疑

朱加權

語文教材，是學生學習語文的起點和根本。雖說語文教材只是語文學習的例子，但它會對學生的語文學習產生重大而深遠影響，因此語文教材的在選文是慎之又慎。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1（人民教育出版社）第三單元第8課《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選自《梁實秋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梁實秋先生的經典作品。然而，從現(xiàn)代漢語和語文教學的視角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選的這一文本中存在大量不符合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的現(xiàn)象，現(xiàn)列舉出來，以示辨疑，以供商榷。

一、辨疑與商榷

1.遣詞不當

（1）梁任公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

“專心，形，集中注意力：～一意/學習必須～。”（《現(xiàn)代漢語詞典》

現(xiàn)代漢語中，“專心”是形容詞，后面不能帶賓語。而文本中“專心”后直接名詞“學術”，這是動詞才能具有的性質;前半句“不談政治”，這是謂+賓語的結構，逗號前后結構一致，也表明“專心”在此處已是動詞。

（2）“演講”與“講演”

①我很幸運地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

②他的講演是預先寫好的。

③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就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④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后二十余年。

⑤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

上面列舉了文中出現(xiàn)的“演講”“講演”五個例句，都存在使用不當?shù)膯栴}。對于這兩詞以及相關的“講稿”《現(xiàn)代漢語詞典》是這樣表述的：

“講稿，名詞，講演、報告或教課前所寫的底稿。講演，動詞，對聽眾講述有關某一事物的知識或對某一問題的見解：登臺～/他的～很生動?！薄把葜v，動詞，演說;講演：登臺～?！?/p>

“一篇動人的演講”“這篇講演”“他的講演”“一篇講演”的“講演”與“演講”都應為名詞，充當主語或賓語。但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釋義中可以看出“講演”與“演講”均為動詞，語義相同，不能被“一篇”修飾。①③④⑤處都應改為“一次”。②處“預先寫好的”應該是名詞“演講稿”， 即講演、報告或教課前所寫的底稿，簡稱“講稿”，而不是動詞講演。

鑒于文本中“講演”或“演講”較多，此處就不再一一列出。

（3）隨后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著肥大的長袍，步履穩(wěn)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左右顧盼”《現(xiàn)代漢語詞典》沒有收錄。從語義看，應為“左顧右盼”，《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上釋義為“向左右兩邊看：他走得很慢，～，像在尋找什么。”這與梁任公上臺后的神態(tài)一致。此處用“左右顧盼”屬現(xiàn)代漢語不規(guī)范用詞。

（4）他的聲音沉著而有力，有時又是宏亮而又激亢。

“沉著，形，鎮(zhèn)定，不慌不忙：～應戰(zhàn)/勇敢～?！薄昂榱?，形，（聲音）大;響亮：～的回聲/嗓音～。”

此句中主語是“他的聲音”，“沉著”“有力”“宏亮”“激亢”四詞用來表明聲音的特點。而“沉著”指人物的鎮(zhèn)定，不忙不忙，這是心理活動，不能用來描寫聲音;根據(jù)語意，可能是“低沉”;“宏亮”查無此詞，此處應形容聲音的響亮，是“洪亮”的誤用！ “激亢”寫的是梁先生講演時激昂高亢，但“激昂”不能與“聲音”搭配，“高亢”又與“洪亮”贅余，此處使用“激亢”有誤。

（5）活畫出一出悲劇。

“活畫”，無此詞?！盎罨闭Z意太遠，此處無法解讀，屬誤用。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90頁對“活”的解釋的一項較多，其中義項4（形，活動;靈活：～水/～頁/～塞/～靶子）和義項5（形：生動活潑，不死板：～氣/～躍/這段描寫得很～），有利于理解作者的表達，即梁任公先生十分生動、靈活的將這一出悲劇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

2.搭配方面

（1）記憶力便又暢通。

“記憶力，名，記住事物的形象或事情的經過的能力：～強/～弱?！薄坝洃洠?.動，記住或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有時還能～起來。2.名，保持在腦子里的過去事物的印象：～猶新?！边@里“記憶力”與“暢通”搭配不當?！皶惩ā钡氖恰坝洃洝?，而不是“記憶力”。

（2）不少人從此對于中國文學發(fā)生了強烈的愛好。

“發(fā)生，動，原來沒有的事出現(xiàn)了;產生：～變化/～事故/～關系?！薄爱a生，動，由已有事物中生出產的事物;出現(xiàn)：同事之間關系處理不好就會～矛盾/～了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p>

“發(fā)生了強烈的愛好”中“發(fā)生”與“愛好”搭配不當。將“發(fā)生”改為“產生”，或將“愛好”改為“興趣”。

3.句式雜糅

（1）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

“很”，副，表示程度相當高，“是”表判斷，“很”不能修飾“是”，兩者不可連用。這里是將“他的書法很秀麗” “他的書法是秀麗的”兩個句子雜糅在一起。

4.語序不當

（1）清華學校請他作第一次的演講

“他”是兼語，“清華學校請他”，“他作第一次的演講”。這里“第一次”包括兩層意思：一，這是他在清華學校作的“第一次”演講;二，這也是清華學校“第一次”請他作演講。文本中“清華學校請他作第一次的演講”卻不能表達出來，這屬表意不明。若改為“清華學校第一次請他作演講”或“清華學校請他作的第一次演講”都較為準確。

（2）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襟了。

“幾多，（方）1.代，疑問代詞，a.詢問數(shù)量：～人？b.表示不定的數(shù)量：在他身上，父母不知花費了～精力，～錢財。2.副，多么：這孩子～懂事！”

“幾多”在現(xiàn)代漢語中屬方言詞，相當于“多少”;“幾多”在文言中也有“多少”含義，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本文中“不知有幾多”應修飾“聽講的人”，充當定語，屬文言句式的定語后置，不符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應為“不知有幾多聽講的人也淚下沾襟了”。

5.并列不當

（1）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咤風云的人物，蒞校講話。

“顯”，有名聲有權勢地位的，如顯達、顯赫、顯貴?！帮@貴”指聲名顯赫，地位尊貴的人。所以，“顯宦”與“叱咤風云的人物”并列不當?！帮@宦”是有名聲有權勢地位的官員，他們也可能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兩者有交集，中間用“以及”連接，構成并列關系，有不合邏輯之嫌，可直接改為“過去也有不少叱咤風云的人物”。

6.成分贅余

（1）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

“大約”“左右”重復贅余，應刪除其一。

（2）先生嘗自謂“筆鋒常帶情感”，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言談”從何而來？是“言談舉止”？文中只有“講演”，不涉及“言談”，因此，此處“言談”脫離語境。

（3）我很幸運地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

“很幸運地”“有機會”存在贅余的嫌疑?！坝袡C會”聽到，就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這里可以刪去一個。

（4）于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

“經歷，1.動，親身見過、做過或遇到過：他一生～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2.名，親身見過、做過或遇到過的事：生活～?！?/p>

“經歷”是“親身見過、做過或遇到過的事”，語意中含有“從前”意味，“從前的一段經歷”略有贅余，可改為“這一段經歷”。

“筆而記之”，“筆”與“記”間應為修飾關系，可理解為“用筆記下來”，“筆”屬文言現(xiàn)象中名詞作狀語。沒有語病，但也不符現(xiàn)代語言規(guī)范。在梁實秋的文章中，這種文白相間的句子很多，雖然這些句子不能說有語病，但與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習慣也相去甚遠，又如：

（5）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就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就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文言意味太濃，不符合現(xiàn)在語言習慣;“就之乎”這種說法現(xiàn)已不復存在。

（6）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出自《毛詩卷第一·國風·鄭氏箋》：“永（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币鉃槭直酆碗p足皆在揮舞跳動的樣子，形容情緒高漲到極點。但這樣句子太文言化，完全可以用“手舞足蹈”這一成語來表達。

7.主客顛倒

（1）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里“他們”指代不明。是“顯宦”“叱咤風云的人物”，還是清華學校的學子？讓讀者無法判斷。照語言邏輯，應指前文的主語，即“蒞校講話”“不少顯宦，以及叱咤風云的人物”。但從文意看，應是“顯宦”“叱咤風云的人物”的講話沒能給清華學子“留下深刻印象”。因此這句不合邏輯，存在主客顛倒的問題。可改為“但是他們沒有能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8.篇章問題

文章標題為《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但這一標題不太合適。

從題目語法結構看，“記”是謂語動詞，“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是賓語，且賓語是偏正結構，“演講”是賓語中心語，這題目表明這是一篇記“演講”的記事散文。

從文章內容行文看，文章以“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展開全文，以“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于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結束全篇，行文當中，作者著力表現(xiàn)梁任公先生的“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文中對《箜篌引》《桃花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精彩描寫，也是為了突出梁任公先生的性格氣質和修養(yǎng)。所以，這其實就是一篇寫梁任公的散文。雖有記事，但“記事”只是“寫人”的方法和手段，“寫人”才是根本。因此，若是給本文擬題，《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不能很好地概括文章內容;若是以《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為題來寫作，本文則在行文中沒有緊扣“演講”，有跑題之嫌。

二、認識與處理

1.有關“規(guī)范”

這里涉及到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的問題。規(guī)范是指“約定俗成或的明文規(guī)定標準”，規(guī)范具有明晰性和合理性，現(xiàn)代漢語的使用也不例外。這里不得不討論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的形成問題。

中國古代的語法規(guī)范是約定俗成的，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規(guī)范化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1898年《馬氏文通》的出現(xiàn)，才有了中國第一部漢語語法的完整著作，但本書研究的還是文言文。五四運動，白話文正式登上歷史舞臺，現(xiàn)代漢語的規(guī)范問題才隨之而來，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才走向了成熟。而普通話是“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這里的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應包括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著作、黨和國家的重要文獻、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著作等。即便是他們的作品，也不能說其中全部用例都是規(guī)范的，因為即使是典范的著作，畢竟也是個人的作品，也只是個人使用語言的反映，其中難免會有一些不規(guī)范的詞句。魯迅的作品中就有一些不合規(guī)范的地方，《記念劉和珍君》中如“記念”一詞的使用，“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等句子，都存在一些語法不規(guī)范的問題。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正式形成前，出現(xiàn)如《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講演》文中的語言不規(guī)范現(xiàn)象是常見的，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可以這樣說，正是這一批在白話文運動中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們，為了配合白話文的傳播，寫作出來了白話散文、小說、詩歌、政論等，成為語言研究者所依據(jù)的研究文本，從而促進了我國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的形成。

一旦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形成，我們的一切語言行為，都應該遵循這一規(guī)范，口頭言語交流如此，書面語言運用亦是如此。我們不能違反規(guī)范，違反它就會出現(xiàn)語病。因此，我們的語文教學應該重視對學生的語言規(guī)范性教育，讓學生養(yǎng)成說普通話，寫規(guī)范字，用規(guī)范語的習慣。

2.如何處理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講演》這樣文本的出現(xiàn)，讓高中語文教學出現(xiàn)了挑戰(zhàn)。一方面，它是大家的經典作品，人物形象突出，語言感染力強，格調高雅，值得中學生潛心學習;另一方面，它的確存在很多與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相違背的地方，若不能辨別，全面吸收，就會對中學生的語文學習產生重大而深遠影響。如何處理這兩方面的矛盾，就成為語文教學回避不了的問題。

既然不可回避，我們不妨坦然面對。教師可以設計“旨在引導學生在學習語言時能從實際出發(fā)，不迷信權威”的教學活動。在實際教學中，教者可以設計相對相成的閱讀活動：指瑕與借鑒?！爸歌Α笔菫榱藢W以致用，讓學生利用所學知識，找出大師作品中不規(guī)范之處，來強化自己的規(guī)范意識;“借鑒”是為了欣賞提升，讓學生學會抓住人物特征，精選典型細節(jié)，寫出人物的風神。做到不回避，巧處理，讓教材中的瑕疵成為教學的憑借，真正實現(xiàn)學生語文素養(yǎng)的提升。

[作者通聯(lián)：安徽舒城中學]

核心素養(yǎng)不限于學科知識和技能。培養(yǎng)學生核心素養(yǎng)，需要讓他們具備系統(tǒng)的、結構化的學科知識和技能，能夠靈活運用學科思想方法、探究模式和價值觀念。因此，修訂后的內容標準部分強調了用學科大觀念或大主題來統(tǒng)攝課程內容，重新梳理學科知識的內在關系，根據(jù)高中階段學生年齡特點精選內容，重新梳理學科知識的內在關系，根據(jù)高中階段學生年齡特點精選內容，突出學科知識和技能的結構化和關聯(lián)性。同時，注重學科實踐在課程內容部分的重要地位，強調學科思維方式和探究模式在課程內容學習中的滲透。

——《普通高中課程標準（2017年版）教師指導·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