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和諧的權利體系：霍布豪斯論自由

王 同 彤

自由的概念可謂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核心命題，也是英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New Liberalism）者霍布豪斯（L.T.Hobhouse）最為關心的實現(xiàn)社會和政治正義的要素之一。霍布豪斯對自由的理解承繼J.S.密爾和T.H. 格林等前輩思想家的轉向，同時結合了19—20 世紀之交英國社會改革的實踐，推動了古典自由主義向新自由主義的轉型過渡，深化和發(fā)展了自由概念的內(nèi)涵。霍布豪斯對于自由理念的思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伴隨著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反應和更為抽象的理論思考。前者主要在1911 年的《自由主義》中得以體現(xiàn)，而后者在1922 年的《社會正義要素》中具體闡發(fā)。總體而言，霍布豪斯對自由的闡釋較之前輩思想家具有三個主要特點，其一是將自由概念具體化為一組基于和諧原則的社會權利體系；其二是將自由定位于精神發(fā)展成長的目標、社會和諧的基礎；其三是從社會權利的意義對自由的“積極”與“消極”進行了綜合，從實踐與理論的雙重層面推進了對自由概念的理解。

一、從個體自由向社會自由的過渡

在霍布豪斯政治思想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他主要關注對古典自由主義中“個人主義”傾向的批判，在他看來，這種傾向既忽視個人和社會之間的道德紐帶，也對國家主導改革設定了限制?；舨己浪乖谂＝虼髮W就學和工作之時，就表現(xiàn)出對古典自由主義狹隘立場的反對，同時與一些著名的費邊社成員的交往使他開始將自己歸類為“集體主義者”。他的第一本著作《勞工運動》就是這一時期的產(chǎn)物，該書不僅討論了工會和合作組織，還主張通過國家和地方的積極行動，大幅擴張對經(jīng)濟活動的控制，這些都超出了當時主流思潮的邊界。1○當然，在19 世紀后期的英國成為一名“集體主義者”并不一定意味著否定自由主義，但這確實意味著改革思潮在向拒絕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偏見、反對當時統(tǒng)治階級的保守作為而轉向。

這種轉向最早在19 世紀中期J.S. 密爾的著作中反映出來。密爾繼承了邊沁的最大幸福原則，但是他認為這一原則不應建立在利己主義的基礎上，而是應該更多地注重社會情感和公眾利益。同時他也區(qū)分了不同層次的快樂，在他看來理性的和道德的快樂比單純感官的快樂有著更高的價值。國家的目的即在于“促進人民本身的美德和智慧”。1○故此，他重新審視了自由放任原則。在他看來，自由放任原則并不能毫無限度地實施，如果是為了提高人民的美德和智慧——他稱之為“偉大的善”，那是可以違背這一原則的。例如，為了保護兒童和扶助窮人，國家可以通過立法來禁止使用童工和提供救濟?！澳切┱嬲P系到全體利益的事情，只要私人不愿意做，就應該而且也必須由政府來做?！?○總之，為了偉大的善或共同利益，可以實行國家干涉，而在此之外一般應實行自由放任原則。

如果說這種既要自由競爭又要國家干預的傾向在密爾那里表現(xiàn)為一種理論上的搖擺，代表了英國式個人自由傳統(tǒng)的承繼，那么T.H.格林則代表了深受黑格爾和德國唯心主義影響的第一代英國思想家，他以一種系統(tǒng)且更具影響力的方式闡發(fā)了干預主義的合理性。較之古典自由主義，格林更強調(diào)積極的自由觀和國家觀，他認為國家是一種“促進共同的善的制度”，是公共意志的體現(xiàn)，個人只有在國家中才能實現(xiàn)自身的“道德化”，權利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3○除了格林，其他一些思想家如克里夫·萊斯利、D.G. 里奇也紛紛對國家干預和積極自由做出論述，而這種觀點也逐漸影響到了現(xiàn)實中的自由黨政策。后來擔任英國首相的阿斯奎斯在1892 年的競選演講中就曾宣稱：“共同體的集體行動可以而且應該從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展開……以便使個人自由成為現(xiàn)實而不是潛在的可能性，我是懷有這種信仰的人之一?！?○

故此，19 世紀后半期的英國政府在事實上已經(jīng)不只局限于維護單純的自由競爭，而是在逐漸推行以平等和社會保障為主導的社會與經(jīng)濟政策?！罢麄€19 世紀見證了國家與地方政權的活動與職責的不平坦、但卻穩(wěn)步持續(xù)的大規(guī)模擴張過程。越來越多的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方面受到了法律的制約與限制。”5○這一時期英國社會的政治思想和行動無論是費邊社的主張，還是議會中集體主義趨向的改革，實際都是采取干預的方式以糾正社會上因資源壟斷、貧富差距而導致的不自由現(xiàn)象。我們可以公允地說，霍布豪斯這一時期對“個人主義”的批判，是思想界和社會改革趨勢的產(chǎn)物，是為了發(fā)揚自由主義的真正理想，捍衛(wèi)個體在社會中的自由。

在愛德華時代自由主義的高潮期，霍布豪斯撰寫了《自由主義》一書，繼承和發(fā)揚了密爾和格林的觀點，成為自由主義思想史上歸納和說明自由主義要素的第一人。正如羅爾斯曾經(jīng)指出的那樣，只有在自由被分解為一組基本自由或一種基本自由體系之時，將自由最大化這一要求才獲得了確定的內(nèi)涵。6○霍布豪斯認為，現(xiàn)代自由主義應該具備八個基本要素：即公民自由、財政自由、人身自由、社會自由、經(jīng)濟自由、家庭自由、民族自由和國際自由。前三種自由側重于個體，后五種則偏向集體。7○這種劃分呈現(xiàn)了霍布豪斯自由觀念中對古典自由主義的繼承之處，同時又注入了20 世紀所需要的新的內(nèi)容，是霍布豪斯將自由概念向社會權利體系轉化的嘗試。在同一時期他的相關著作中也不斷提及，“所有個人權利，例如人身和財產(chǎn)權利，都可能被納入自由的一般概念之下”。8○

在《自由主義》中，霍布豪斯論述自由的總體框架是在分析自由和法律聯(lián)系的基礎前提下展開的。他十分贊同自由主義前輩們對于自由涵義的界定：“普遍自由的第一個條件是一定程度的普遍限制。”9○在一個公民社會里，這種限制就是法律，霍布豪斯繼承了洛克的觀點，認為法律是“由社會所建立的立法機關制訂，并為社會的一切成員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政府的管理應當取決于不變的法律制度，而不能由統(tǒng)治者的專斷來決定，而公民自由的基礎就是依法享有的權利。他進一步指出，法律的先決條件就是平等，不能存在“一條法律是對政府的，另一條是對百姓的，一條是對富人的，一條是對窮人的”，否則法律就不能保證所有的人享有自由。“法律使個人解除了對恣意侵犯或壓迫的恐懼，而這確實是整個社會能夠獲得自由的惟一方法和唯一意義?！?○這種自由才是公民社會的自由。

在法律這一普遍限制的前提下，霍布豪斯進一步分析了個人自由的其他方面：包括財政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言論和出版自由等。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看似完全屬于個人自由的領域，霍布豪斯也把它和社會聯(lián)系起來分析，認為“要是沒有思想交流的自由，思想自由就沒有什么作用，因為思想主要是一種社會性的產(chǎn)物；因此，思想自由必須附帶有言論自由、著作自由、出版自由以及和平討論自由”。2○在宗教自由方面，霍布豪斯認為，一方面要承認宗教信仰是同個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情感一致，是個人對生活和世界所持態(tài)度最具體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信仰實際是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生成的，其對于社會秩序可能具有的或正面或負面的影響，真正的宗教自由需要在個人和社會之間達成平衡，“言論和信仰只要是表達個人的虔誠，就都是自由的。一種宗教灌輸?shù)膬x式如果侵犯他人的自由、或者更廣泛地侵犯他人的權利，這種儀式就不配享有絕對的自由?！?○而個人在財政方面的自由就意味著對行政權力施以限制，不僅要通過法律來限制，更需要通過直接和經(jīng)常的社會監(jiān)督來維護自身的權利，歷史上的“無代表、不納稅”就是這種民意的體現(xiàn)。

既然個人的自由不能脫離社會，那么人在社會中又應當以何種姿態(tài)來爭取自由呢？社會中各種力量對于實現(xiàn)自由又有著怎樣的作用呢？霍布豪斯認為，個人在社會中總要依附于某些組織或團體才能產(chǎn)生作用，故此需要對個人與集體的關系進行考察，這就牽涉到了契約自由和聯(lián)合自由的問題?！叭绻藗兓诠餐婢喗Y一項協(xié)議，只要不損害第三方，他們顯然會同意永遠以同樣條件對任何一個具有共同利益的目的采取一致行動。也就是說，他們可以組織聯(lián)合?！?○他認為，聯(lián)合固然是為了爭取共同利益，但不同的團體在爭取自身利益中也必然會和其他團體發(fā)生摩擦，這樣一來，社會中的各種組織和團體在實現(xiàn)自由的作用上就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們可以有效地組織個人來維護團體利益，例如工會就可以幫助工人為自己爭取訂立公正契約的權利；另一方面，社會等級組織也有可能對個人實施壓迫或限制，例如種姓制度或宗教團體?！耙环N聯(lián)合可以強大到形成國內(nèi)之國，并在絕非不平等的條件下同政府抗爭。某些革命團體，某些教會組織，甚至某些美國托拉斯，它們的歷史可以援引來說明這種危險并非是憑空想像的。除此以外，一種聯(lián)合可能壓迫其他聯(lián)合，甚至壓迫自己的成員。”5○霍布豪斯贊同集體在維護自由方面的積極作用，但他更擔心個人自由在集體力量的專制下無法得到保障，因為“自由主義的職責與其說是維護自由聯(lián)合的權利，不如說是在各個情況下用這種方式確定權利，以有利于最大限度的真正自由和平等”。6○要怎樣才能發(fā)揮社會組織的積極作用，避免消極作用呢？那就是必須將社會對個人的限制囿于法律的范疇中，“聯(lián)合的力量是一樣和各個組成該聯(lián)合的人的力量大相徑庭的東西；只有靠法律條文才能試圖按照從個人間的關系中得出并適合這種關系的原則來控制一種聯(lián)合的行為?！?○如果超出了法律的范圍，集體力量將會淪為“多數(shù)人暴政”，對社會自由造成更大破壞。

可以看出，在撰寫《自由主義》這一歷史時期，霍布豪斯對自由的理解主要是承襲了密爾和格林思想的精華，以堅持法律約束下的自由為出發(fā)點，同時關注自由的社會整體性，主張對自由認知的傾向從“消極”轉為“積極”?；舨己浪拐J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中自由的意義已經(jīng)不同于往日，自由不僅只是個人的事務，而是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福利，故此對于自由的理解，也應該更多的從社會整體利益的角度去討論?！拔覀儼炎杂僧斪髦饕莻€社會利益問題，當作一樣出于在那些成為社會最關心的事情的真理和道德領域內(nèi)不斷進步的需要的東西?！?○這樣，他成功地將自由這一概念由啟蒙時代過渡到了20 世紀，個人自由不再像古典自由主義中那樣占據(jù)最高位置，而實現(xiàn)社會自由成為自由主義的核心問題，自由應該成為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基礎、社會和諧的必要條件。伴隨著英國政府1909—1910 年預算的一系列富有爭議的舉措（如增加了死亡稅，對高收入征收了超額累進稅，并對土地交易中的利潤征稅），霍布豪斯顯然受到了鼓舞，在社會改革運動的推進中，他更為關注接下來“按照自由主義原則，能形成什么樣建設性的社會組織”，以及如何依據(jù)自由主義的諸要素提出新的觀念和切實可行的社會計劃，把自由主義的改革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然而，這一理想很快就被1914 年爆發(fā)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打斷。

二、和諧原則視域下的權利與義務

在親眼見證了一戰(zhàn)的殘酷之后，霍布豪斯將德國觀念論的國家觀視為對自由民主的威脅，1○因而對自由的理念更為珍視。在他看來，“要使這個世界成為民主有保障的地方，精神武器和物質(zhì)武器同樣需要”，2○自由的概念需要建筑于更為堅實的社會哲學基礎之上。故此，在1922 年出版的《社會正義要素》中，他以“和諧原則”或“理性善”原則為標準，3○用更為理論化的方式對自由進行了分析。他的論述分為三部分：對社會中權利和義務觀念的反思，“道德自由”及“社會和政治自由”。其目的是為了“盡力探索自由所意味的——在什么意義上自由是人們在社會中所能獲得的，在社會福利中自由發(fā)揮著什么樣的作用”。4○

霍布豪斯首先以和諧原則為基準對權利和義務的概念進行反思，這也是他探討自由觀念的前提。他清楚地認識到他的“基于和諧的社會理論”在思想史上存在兩個對立面，即片面的集體主義和片面的個人主義?；舨己浪怪赋?，片面的集體主義誤區(qū)在于“將共同體生活看作本質(zhì)上不同于其成員個體的生活，并優(yōu)于個體生活”。他拒絕接受將共同體整體目標看作比其個體價值更重要的觀點，例如“民族榮譽、權力和領土擴張”等，他指出這些都是“共同體的虛假目的”，但他同時對個體為了集體和諧的犧牲而辯護，他認為：“共同體為了文明的整體利益可能會合法地犧牲一些事物，或為了他們后代的利益而犧牲目前全體成員的利益……這也是一種和諧……最終還是為個人所分享，而不是永久犧牲?！?○

霍布豪斯認為，片面的個人主義則錯誤地認為某些屬性是個人固有的，可以憑借其與社會對抗，而沒有意識到事實上這些屬性正是由于個人“僅僅因為作為社會成員”才所能享有的，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社會或共同體的組織理論和法律規(guī)則，任何人都將無法繼承和保護他所擁有的權利?；舨己浪怪赋?，這種片面?zhèn)€人主義“在自然權利理論中有最強烈的表現(xiàn)”，自然權利論者傾向于將權利賦予個人，“就像是他皮膚的一部分，或者是他四肢的一段”。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個人在他們彼此簽約組成政府之前，就具有了某些基本權利。但是，霍布豪斯指出，根據(jù)原始民族社會調(diào)查的證據(jù)，洛克認為，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人“在沒有有組織的政府的情況下，共同生活”是大體正確的，他們的社會關系不依賴于政府的存在。然而，認為權利先于政府是一回事，認為權利先于社會關系完全是另一回事?；舨己浪箞猿?，一項權利意味著社會聯(lián)系，因為這是對他人的一種要求。他指出，一項權利，“不管意義如何，都是義務的一個術語。這是屬于它的主人的東西，因此，無論是通過克制、默許還是積極支持，都給其他人施加了一種限制……如果有人有權得到一筆錢，其他人就有義務支付給他；如果某人有權擁有一份財產(chǎn)，其他人不得干涉；如果有人有權走在街上，其他人就不會阻攔他。一項權利也許沒有被公認，但公認它就是在承認和它相關的一項義務”。6○所以，霍布豪斯不贊同前輩思想家將“自然狀態(tài)”作為自由權利的概念基礎，“在自然狀態(tài)下，一個人有權做他想做的一切，這種說法毫無意義?！?○

也就是說，霍布豪斯從社會歷史事實與社會關系的辯證兩個角度闡明了自由必然與社會相聯(lián)系。由于人總是生活在社會中，個人的權利受到他人權利的制約；如果他要享受任何權利，就必須相互承認這些權利，因此也承認了連帶的義務。因此霍布豪斯得出結論：“人類的權利不是社會的先決條件，而是在社會生活中發(fā)生和存在的。”8○基于這一點，他反對自然權利理論中單純強調(diào)個人權利，從而犧牲了社會權利概念所衍生的義務觀點?！皬臋嗬姓叩姆矫婵?，是他所應享有的事務，從義務承擔者的方面看，就是他應給與他人的同一事務。權利包含了一種道德關系，不僅僅是所有者一方的事情。”9○霍布豪斯作為一名哲學家、社會學家，將人類社會視為一個有機系統(tǒng)，由道德主體的規(guī)范秩序所組成。因此，和諧原則或理性善，應當作為判斷個人權利（和義務）分配的標準?；舨己浪拐J為，由于權利只有在社會生活中才成為事實，因此它們不是“社會福利的先決條件”，相反，權利“是構成社會福利的要素，并從社會福利中獲得權威……生活制度中的善應為進入到相互關系中的所有人所分享……這是來自和諧原則的直接推論”。1○

換句話說，根據(jù)和諧原則的標準，只有當權利要求與社會的共同利益和諧一致時，權利要求才是合理的，從而不僅有利于訴求人，也有利于整個共同體的福利?；舨己浪箍偨Y道：“權利或義務的一般規(guī)則是社會福利所必需的。總體來看，一項特定的權利或義務是在特定情況下，對社會福利是必要的。因此，為了這一福利，社會的每個成員都處于雙重關系中。社會的總體福利中有他的份額，即是他權利的總和。他也必須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即是他義務的總和。因此，權利和義務基于同樣的倫理基礎。每一人格的實現(xiàn)都是共同利益的組成部分之一，個人可以公正地要求實現(xiàn)他人格完善的必要條件?！?○

三、人格發(fā)展與道德自由

霍布豪斯首先探討發(fā)展人格所必需的道德自由。他指出，自由最明顯的含義是沒有外部約束。然而他認為，雖然沒有外部束縛是自由的必要條件，但這還不夠，因為自由也意味著自決，這也需要沒有內(nèi)部約束。他把這一點與物質(zhì)世界進行了類比，“一只表如果沒有上緊發(fā)條的純粹外部力量的幫助，就不能走動。但是一經(jīng)上緊發(fā)條之后，它便依靠精心設計的零件系統(tǒng)各部分的相互牽引推壓，在許多小時內(nèi)標示著時間?！?○隨著發(fā)條的張緊，手表在一段時間內(nèi)可以只靠內(nèi)部存儲的能量自由運行。因此，我們可以說手表是“只要它的運作是內(nèi)部因素的整體結果，它就“自由”工作，如果它的運作取決于外部因素，它就“受到約束或限制”?；舨己浪怪赋?，“物質(zhì)世界的……積極的自由觀念與消極自由觀念完全一致。自由是指由內(nèi)部因素決定，且沒有來自外部的約束?！?○同時，霍布豪斯的哲學觀將物質(zhì)世界中的事物視為通過各種“系統(tǒng)”而聯(lián)系在一起，故此沒有一種運行機制能夠擺脫內(nèi)部和外部約束的雙重自由條件。因此，自由總是“不完整的或相對的，它是擺脫某些特定約束的自由，抑或在某些特定方面所能獲得的自由”。5○個體的自由不僅是物質(zhì)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是他生活的社會系統(tǒng)的一部分，自然也受到這兩個條件的約束。因為讓個體擺脫外部約束并不能保證他會實現(xiàn)自決，他“可能會在擺脫所有外部約束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激情的奴隸”。然而，諸多思想家提出，意志是自由的，如果意志控制了激情，那么人就是自由的。但是霍布豪斯從另一個角度反對：“意志本身可能既是一個嚴厲的監(jiān)工，也是一名奴隸——一名抑制生活和情感自發(fā)生成的監(jiān)工，一名嚴格遵守某條遠不能代表其全部性質(zhì)的強加準則的奴隸?！?○

因此，霍布豪斯認為，把意志等同于整個人，并且認為如果前者是自由的，后者必然也是自由的，這是錯誤的。因為一個人不是孤立地只存在意志，而是“思想、情感、想象、沖動、意識和無意識的整個內(nèi)部系統(tǒng)”。這些不同的內(nèi)部因素可能會也確實會發(fā)生沖突，不僅相互沖突，而且還會與意志沖突。因此，如果自由是意志的特權，它只能通過壓制這些沖突因素來實現(xiàn)其目標。但是，霍布豪斯提醒我們，自由不能通過壓制獲得，因為“壓制是和諧的對立面”。相反，在一個有機的整體或系統(tǒng)中，“只要有和諧，就有自由”。和諧有助于意志的有效性，不是屈從于意志，而是強化了意志的能力和范圍，使個體成為“積極統(tǒng)一的自我”?；舨己浪褂纱说贸鼋Y論，“生活因此不是通過壓制而是通過和諧統(tǒng)一的，只要這個原則延伸，它在內(nèi)部就被視為一個整體自由?！?○因此，社會的內(nèi)部自由也是通過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整體的適應過程獲得的。

霍布豪斯指出了實質(zhì)上和諧社會中的個體都應當成為一個道德主體，有勇氣以道德原則行使自主權從而達到自決。霍布豪斯認為：“這種道德自主不會僅僅通過消除外部約束而自動地開始有效的運作。自主——意志的行使——受到外部和內(nèi)部不和諧因素的阻礙?！币虼?，實現(xiàn)有效自治需要創(chuàng)造有利于內(nèi)部元素與外部元素和諧的條件。在這個意義上，霍布豪斯給出了結論：“因此，道德自由無需離群索居，而是自我在構成興趣之網(wǎng)的無數(shù)關系中的整體和諧?！?○較之其他思想家的觀點，霍布豪斯的個體自由和社會關系更為密不可分。

四、社會自由與國家干預

在將個體自由與社會關系緊密相連之后，霍布豪斯進一步深入探討社會和政治自由，即“社會中的人的自由”的問題。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強調(diào)個人主義的自由，以各種方式試圖減少約束的必要性。但是，片面的個人主義自由無法實現(xiàn)社會作為集體發(fā)展的使命，為了不使自由的追求落空，密爾等思想家努力提出試圖維護自由本身，做出將自由原則普遍化和社會化的嘗試。

他們提出的原則首先包括“人人享有充分自由，只要他不干涉他人同樣的自由”。但霍布豪斯敏銳地指出，這個原則“不符合社會秩序，甚至不符合自由本身”。因為根據(jù)這個原則，“一個強壯的人可能會擊倒一個較弱的人，或者以其他方式脅迫他，同時允許他在可能的情況下改變立場。顯而易見，弱者需要的不是報復的權利，而是享有他所擁有的權利的保障，如果權利建立在真正的福利條件之上，那么給予他這種保障是為了共同利益?！?○

另一項被霍布豪斯批判的原則是對“自我行為和影響他人的行為”的區(qū)分?；舨己浪怪赋?，“根據(jù)共同利益的原則，很明顯，嚴格來說，不可能有純粹只涉及自我的行動，如果有，也不會超越共同體之外?！币驗閭€人的自我行為很可能影響到他作為社會成員的職能，無論如何，社會不能對自我行為無動于衷，因為“每個人的利益都是一個關乎全體的事情”。2○

霍布豪斯直截了當?shù)刂赋?，“自由”一詞非常抽象，因此我們只能在社會實踐中去理解自由，作為社會成員，我們享受或缺乏的都是特定的自由，而每種自由通常都采取權利的形式。3○在霍布豪斯看來，言論自由、契約自由或人身保護權等這些自由只不過是針對其他個人或社會的權利，當這些權利得到法律的承認時，社會有義務尊重這些權利。但是，霍布豪斯也承認，如果我們認為社會保護每個人的利益，同樣會令人們相信社會也可能會為了共同利益而侵犯個人。4○埃里克·方納從美國自由演進的角度也印證了霍布豪斯的擔憂不只是理論，而是歷史。他指出“私有性的自由可能因公共自由而受到威脅，個人自由可能因政治自由——即掌握在人民手中的權力——而遭受損害”。5○這就需要更進一步討論關于共同體適當使用強制手段的更廣泛的問題?；舨己浪箤⒆杂煽醋鲆粋€社會性的概念，自由必定伴隨著相應的限制，“社會自由是以限制為基礎的。一個人只有在他人無法防害和干涉他的情況下才能自由地指引自己的生活?！?○“某些人的自由必然包含了對某些人的強迫?！?○一般來說，當為了防止武力或欺詐手段侵犯權利，包括具有不平等能力的當事方簽署的損害弱者利益的合同等行為時，使用強迫手段進行約束是適當?shù)模八?，在總體權利中，我們有一個約束系統(tǒng)作為自由制度的基礎?！?○個體之所以享有自由，因為這是一項社會權利，就要求社會中的其他人有義務克制自己，而不干涉他人自由。用霍布豪斯的話說：“對我的自由的尊重就是在給其他人施加一種限制性的約束。因此，有保障的自由制度與一個強制執(zhí)行的約束系統(tǒng)恰是一體兩面?！?○

霍布豪斯意識到與現(xiàn)實緊密相關的實踐問題：國家是否應成為約束系統(tǒng)的執(zhí)行者，行使強制權力？他指出，假定國家能夠忠誠而明智地行使權力是“一個大的假設，不幸的是，這個假設經(jīng)常與事實不符”。10○他指出，在對外事務上，國家的道德水準往往很低，在國內(nèi)事務中，國家的行為常“缺乏遠見和笨拙”。但是盡管有這些公認的缺點，霍布豪斯還是認為：“在現(xiàn)代，從兩個方面擴展國家的職能是絕對必要的。一是更好地保護個人權利——特別是在經(jīng)濟領域。另一個是為某些共同目標組織公共資源，例如為了教育和通過失業(yè)保險分享經(jīng)濟負擔和利益?！?○盡管國家對這些領域的干預有利于自由，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干預是一直可以被支持的。相反，國家干預在以下情況下是絕對反自由的：“管理個人和家庭生活，決定人們可以買賣什么，限制移居國外和移民入境，規(guī)定所有情況的不斷登記，發(fā)展暗探系統(tǒng)，迫害進步思想。”12○簡言之，日益活躍的國家是對自由的保障還是威脅取決于干預的類型?；舨己浪篂榉e極的國家行動辯護道：“我們受到個人自由和國家控制之間簡單對立的影響太大了……除了國家之外，自由還有許多其他的敵人，事實上，我們是憑借國家才能打擊它們的。因此……國家權力的擴展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自由……自由并不是和國家權力相互支持或反對，而是要使國家權力趨于對個人權利的維護和發(fā)展?！?○

但是，當時反對國家干預的聲音仍然很強大，霍布豪斯并沒有無視這些反對者的觀點，如果國家可以以共同利益的名義強迫個人，誰能保障個體的利益？如果使每個人的行動言論甚至思想都遵循同一個模式，豈不是最為符合共同利益？如果這樣，又哪里還有什么自由的余地呢？

霍布豪斯認為，反對者的論點沒有抓住自由的基本性質(zhì)。“自由取決于社會聯(lián)系的精神(即道德或規(guī)范)性質(zhì)，以及共同利益的理性特征。”2○社會聯(lián)系團結了社會成員，形成了道德秩序，個人的利益則作為道德主體的人格發(fā)展成為秩序的一部分。因此，社會共同利益與個人自由相互并不矛盾；其次，一個道德社會形成共同利益不能依賴于強迫，而是要通過社會成員的情感和諧與共鳴。霍布豪斯指出：“個體的善只有通過對他的理性和情感發(fā)生作用才能形成，因此，只有通過這種理性或精神媒介，共同的善才會繁榮?！?○

霍布豪斯總結道：“自由的最終基礎就是它是精神發(fā)展的一個條件?！?○盡管如此，他承認，給予個人最廣泛的普遍自由是有代價的，因為“只要一個人可以自由地為善，他也可以自由地為惡”。但是，如果為了讓人們從錯誤中學會理性的行動，我們必須給予個人犯錯的自由嗎？霍布豪斯回答道，并非如此，因為“這忽略了A 的錯誤或罪行對B 和C 以及整個共同體命運的影響”。因為A 的錯誤行為可能會侵犯他人或社會的權利，使得整個權利體系被破壞。但即使如此，自由對在實踐中形成社會的共同利益仍然至關重要，霍布豪斯認為：“即使我們已經(jīng)得出了最終極的生活理論，我們也只能引導人們通過自由來實現(xiàn)，而不是強迫他們順從。但是，如果我們還遠遠沒得出最終的結果，我們所有人都必須學習，那么自由不僅對個人，而且對集體進步都是必要的?！?○

故此，霍布豪斯對他在《自由主義》中倡導積極自由、摒棄消極自由的觀點進行了修正，將格林之后產(chǎn)生的“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對立在社會權利的意義上予以綜合?！拔覀儚囊婚_始就將自由的消極意義界定為沒有外部約束，積極意義界定為自決。我們對社會自由的討論表明，如果把這兩個定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是可以理解和適用的。任何社會都必須有約束或限制，但在自由的社會中，這些約束卻是人類為了共同的目的而在合作中加于自身的，而且，由于這一目的是和諧的，越接近這一目的，約束也更會被樂于接受。因此，自由原則是社會和諧的主題，實現(xiàn)自由是衡量其成功的尺度。更準確地說，其目的就是心智在其豐富發(fā)展過程中能夠和諧奮進?！?○簡言之，霍布豪斯跳出了以往單純強調(diào)“消極”自由作為終極價值的傳統(tǒng)自由主義，也同時沒有貿(mào)然接受自由的“積極”屬性，他力圖以“和諧”這種更高的價值觀來調(diào)和兩者，使其相互制約的同時相互促進。

五、自由是基于和諧的社會權利體系

霍布豪斯承認，在社會生活的大部分領域，我們?nèi)匀恍枰鹬貍鹘y(tǒng)的自由主義模式，即自由受到他人“同樣的自由”的限制。但他認為，他的自由權利理論與傳統(tǒng)自由主義有三個本質(zhì)區(qū)別。其一，個體自由應該是“自由權利體系中的任何一種自由”，而不是輕易地認為所有自由都是“同樣的”；其二，這一制度不能由個人純粹根據(jù)自身利益來定義，而是必須由共同體或社會在總體福利的基礎上來定義。其三，作為一個有組織的整體，社會的權利和其成員的個人權利是并行不悖的。7○

故此，霍布豪斯的基于和諧原則的自由理論可以簡要地總結如下：在政治方面，自由在本質(zhì)上最明顯地表現(xiàn)為對社會意志的教育。社會是否自由，其標準是意志取代強制力成為社會關系基礎的程度，而這種程度也決定了作為合作堅實基礎的根本和諧?；舨己浪狗Q這種和諧的首要條件為“理性的權利”，即愿望應該能夠自由表達，意見可以被聽取，主張應當被考慮，討論則可以做出決定；第二個條件是，拒絕一個人的權利或限制個人的自由，應該以共同利益的名義進行，而不是出于私人或個體的偏好；第三，共同利益依賴于整個社會心智的開啟和人格品性的發(fā)展，而個體思想的自由和行為的義務是發(fā)展的基石。因此，共同利益采取了權利體系的形式，定義了社會自由的限制領域，如果沒有權利被侵犯，就沒有限制。最后，霍布豪斯指出，由于我們對共同利益及其實現(xiàn)條件的理解是日趨完善的過程，因此必須保有持續(xù)的批評和修正權利，從而貫徹權利的理性原則。1○

綜上所述，霍布豪斯的自由觀念和他之前的古典自由放任主義者與之后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者都保持了相當?shù)木嚯x，筆者將霍布豪斯對自由的理解概括為：首先，自由本身不是目的而是過程。霍布豪斯拒絕片面地接受“積極”和“消極”的自由觀，認為自由在社會意義上的正確理解是積極和消極因素的結合。換句話說，無論是消極自由還是積極自由，其目的都是在于社會成員個性和精神的表達與成長。“自由是精神發(fā)展的一個條件……更概括的說，是社會和諧的結果和原因?！?○而當社會中所有成員的精神都得以發(fā)展，形成的社會和諧的公共理念可以使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概念共同存續(xù)于社會體系中?！叭诵枰宰杂勺鳛槔硇宰詻Q的基礎，因為自由是一切精神發(fā)展的根基。在社會中這種精神發(fā)展有兩種形式，一是通過自我控制而獲得的品性發(fā)展，二是通過精神交流而產(chǎn)生的社會智慧的增長。自由，作為一種社會理想，正為這種精神發(fā)展提供了空間?！?○霍布豪斯認為，自由應當也能夠成為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基礎、社會和諧的必要條件。

其次，自由是一種基于和諧的社會權利體系?；舨己浪拐撟C了自由和權利在起源和實踐上都是社會性的，對個人行為的某種程度的限制，建立在社會成員平等地享有個人權利的基礎上，是用以確保整個社會及其成員享有最大的和諧及自由，權利只是公共福利的基本條件。這樣一來，古典自由主義中個人自由和自然權利的優(yōu)先權被降格，而實現(xiàn)社會自由成為現(xiàn)代自由主義轉型的核心問題，“自由只是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ハ鄮椭⒉槐然ハ嗫酥撇恢匾w行動理論并不比個人自由理論不重要?！?○霍布豪斯同時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中自由的意義已經(jīng)不同于往日，自由不僅只是個人的事務，而是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福利，故此對于自由的理解，也應該在具體的社會權利體系中來討論。誠如威勒所言，“盡管主要概念的模糊損害了他的理論，但霍布豪斯仍然提供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對于古典自由主義理論最為全面徹底的修正?！?○一言以蔽之，霍布豪斯認為社會中的自由受到權利制度的約束，每一項權利都受到它所服務的共同利益的某些要素限定?！白杂删褪怯筛鞣N權利來決定的，自由的行為也只受這些權利的規(guī)定和限制。”6○在霍布豪斯的思想中，自由的作用就在于幫助社會和政府規(guī)范一種指導和調(diào)適各種現(xiàn)實和情感的權利體系，從而達成和諧，“自由原則就是社會和諧的主題，自由的實現(xiàn)是社會和諧成功的標志”。7○霍布豪斯對自由概念的繼承和轉型順應了世紀之交英國社會政治的發(fā)展，成為“福利國家”思想的淵源之一。他的思想對于我們今天理解自由，完善和諧社會的權利觀亦具有相當?shù)睦碚搩r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