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夏
(人民出版社,北京 100706)
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唐滅高昌國,據(jù)《唐會要》記載:“(貞觀)十四年八月十日,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副總管牛進達,平高昌國,下其郡三、縣五、城二十二,戶八千四十六,口三萬七千七百三十八,馬四千三百疋。”(1)《唐會要》卷九十五“高昌”條。對于“天可汗”唐太宗李世民來說,征服高昌可說是其開拓西域的起點和跳板,盡管魏征、褚遂良等大臣對皇帝平高昌置州縣并駐軍數(shù)千的政策頗為不贊同,太宗依然連發(fā)數(shù)道詔令表明他對此地的重視。在《慰撫高昌文武詔》中,太宗表示:“朕為人父母,無隔新舊,但能顧守忠款,勤行禮法,必使爾等永得安寧?!盵1](P248)在《平高昌曲赦高昌部內(nèi)詔》中亦言:“既革戎狄之俗,方漸禮讓之化。宣布仁惠,與之更新?!盵1](P364)在《巡撫高昌詔》中也有:“朕往歲出師,應(yīng)時尅定,所以置立州縣,同之諸夏?!盵1](P249)這些無不表示太宗征服高昌后,希望在此地更新以“諸夏”之禮法政制,而這種意向更是直接體現(xiàn)在具體契約文書中習(xí)語的演變上;同時,從這些契約習(xí)語變遷中,后人也可捕捉到初唐政治變遷的影子。
霍存福教授在撰文論述中國古代契約精神的內(nèi)涵時指出,北涼、高昌時期的吐魯番文書中主要采用“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的套語,太宗貞觀、高宗永徽、乾封時仍在使用;而入唐后,吐魯番契約的上述套語變成了“官有政法,民從私契”,這一改變過程開始于太宗貞觀二十三年(649),而從唐高宗龍朔元年(661)起,為了避太宗李世民諱,“民從私契”變成了“人從私契”。[2]
正如霍教授所言,在640年唐朝軍隊征服吐魯番后,吐魯番契約文書的格式確實受到唐代契約用語的影響,包括在契約中采用了唐朝契約的中原量制、署押方式等。尤其是在署押方式上,高昌契是“署名為信”,而唐契是“畫指為信”,從署名到畫指可以說是一種契約文明的進步,因為古代中國的識字率低,對遠處西域的吐魯番人來說,親自署名也非易事,大多時候只能由代書人(倩書人)代署,而畫指即刻畫指節(jié),人的指節(jié)長度和線條各異,刻畫指節(jié)不失為一種類似如今按壓指紋般的較為先進的當事人簽押方式。[3]
而就契約文書的習(xí)語(套語、套話)而言,唐朝契約文明所帶來的影響又似乎不能僅用從“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到“官有政法,民從私契”乃至“官有政法,人從私契”的轉(zhuǎn)變來概括。
首先,為了對高昌券和唐契的樣式有個基本的了解,試分舉前后兩個時期的代表性契券為例。高昌時期的是《高昌延昌二十二年(公元582年)康長受從道人孟忠邊歲出券》:
1 延昌廿二年壬寅歲二月廿二日康長受
2 從道人孟忠邊歲出,到十一月卅日還
5 若過其(期)不償,聽抴家財,平為麥直。
6 若長受身東西毛,仰婦兒上(償)。二主先和
7 后卷(券),卷成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一倍(賠)二
8 入不悔者。民有私要,各自署名為信。
9 時見 倩書道人法慈
10 侯三安[4](圖文壹,P96)
唐契的代表可以舉《唐顯慶五年(公元660年)張利富擧錢契》[4](圖文叁,P209)為例:
1 顯慶五年三月十八日,天山縣南平
2 鄉(xiāng)人張利富于高昌縣崇化
3 鄉(xiāng)人左憧憙邊舉取銀錢拾文,
4 月別生利錢壹文。到左還須
5 錢之日,張即須子本俱還。若身
6 東西不在,一仰妻兒及保人等
7 代;若延引不還,聽掣家資
8 雜物平為錢直。兩和立契,
9 畫指為信。
10 錢主
11 舉錢人張利富[指節(jié)]
12 保人康善獲[指節(jié)]
13 知見人
從上面兩個契券樣式中,結(jié)合兩個時期的其他契券樣式,可以發(fā)現(xiàn):“若過期不償,聽抴家財,平為麥直”,“若長受身東西毛,仰婦兒上(償)”,“二主先和后卷(券),卷成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一倍(賠)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各自署名為信”等表述都是高昌券中的常有習(xí)語;而唐契中也有類似的常用習(xí)語,如“若身東西不在,一仰妻兒及保人等代”,“若延引不還,聽掣家資雜物平為錢直”,“兩和立契,畫指為信”等表述。接下來試對這兩套習(xí)語進行對比分析。
在高昌券的習(xí)語之中,“二(2)不一定都是“二”,根據(jù)券的訂立主體數(shù)目不同而可能有變化,如“三主和同”“四主和同”等。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是最常見的??v觀入唐前的95件吐魯番契約文書,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有64件文書載有“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此類的約定外,竟同時有68件文書載有“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此類的約定。(3)此類約定的形式并不局限于此一種,類似的形式還有“二(三、四、七、九)主先和后券……”“二主先相(諸人)和可,后為券要,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等等。這些約定一般被置于“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之前,如《承平八年(公元509年)翟紹遠買婢券》所示:
1承平八年,歲次已丑,九月廿二日,翟紹遠從石阿奴
2買婢一人,字紹女,年廿五,交與丘慈錦三張半。
3賈(價)則畢, 人即付。若后有何(呵)盜仞名,仰本
4主了。不了,部(倍)還本賈(價)。二主先和后券,券成
5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罰丘慈錦七張,入不
6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
7券唯一支,在紹遠邊。 倩書道護。[5](P187)
“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此類習(xí)語的影響不僅普遍而且深遠,在入唐之后的144件契約文書中,除去近50件殘缺無法判斷外,尚有15件文書中有類似的約定,這些文書集中在640年至650年之間,最晚的一件是659年,即出現(xiàn)在太宗貞觀年間和高宗顯慶之前。[6]
其次,更準確地說,入唐前吐魯番契約文書的更常見習(xí)語應(yīng)是“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而這一習(xí)語在入唐之后的二十年內(nèi)基本上已被唐契文明所同化,取而代之的并非“官有政法,民(人)從私契”,而是“兩和立契(兩主和同),畫(獲)指為驗(記)”,在貞觀年間的38件吐魯番契約文書(大致是640年至650年前后)中,除去件殘不詳?shù)?1件文書外,僅有4件文書中載有“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類的習(xí)語(當然,因為文書殘缺不全,大部分文書中都沒能完整地留下以上的記載,但可以通過殘存的文字中推知),而有12件文書采用了“兩和立契(兩主和同),畫指為驗(記)”類的習(xí)語,剩下的1件則是較為特殊的混合形式,即采用“[官]有政法,民[從私契],畫指為[信]”(括號內(nèi)的字根據(jù)上下文推斷而出)的《唐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西州高昌縣范歡進買馬契》(60TAM337:11/8,11/5)[7](P105-106)
1 貞觀廿三年
2 鄉(xiāng)衛(wèi)士犯(范)歡
3 于蒲州汾陰
4 父八歲
5 草,一仰
6 誨(悔)者,有政法,民
7 畫指為
8 練主犯歡進
10 知見葛垣曲
11 知見李障傳
12 知見黨積善
此件文書是當時高昌券向唐契過渡的一種形式,體現(xiàn)出在貞觀年間,吐魯番契約文書正處在舊傳統(tǒng)與新模式二者張力之中的情形。行文中有“悔者”之語,當是高昌券“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這一習(xí)語的遺存,而“畫指為驗”又是唐契中特有的因素。
而在高宗年間的62件契約文書中(約650—700前),采用“兩和立契(兩主和同),畫(獲)指為驗(記、信)”習(xí)語的有40件之多,剩下的22件中,有15件因為殘破難以辨認,有2件未見此類習(xí)語,有3件文書體現(xiàn)出過渡色彩,如采用“二主和同契,官有政法,獲指為信”的《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四月傅阿歡夏田契》[8](五冊,P80),如采用“人(官)有正(政)法,人從私契。兩和立契,獲指為信”的《唐龍朔元年(公元661年)龍惠奴舉練契》和《唐乾封元年(公元666年)鄭海石舉銀錢契》。僅有2件采用“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類的習(xí)語,且這2件還是殘券,一件僅有“署名為信”字樣,另一件也僅有“民主,各自署名為信”這樣的記載。通過以上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可知,在入唐前后,吐魯番契約文書所用習(xí)語的轉(zhuǎn)變,并非是從“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向“官有政(正)法,民(人)從私契”的轉(zhuǎn)變,更準確地說,是從“二主和同立券,券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簡化為“兩和立契(兩主和同),畫(獲)指為驗(記、信)”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民從(有)私要(約)”這一習(xí)語逐漸被棄不用。(4)進入八世紀以后,“兩和立契(兩主和同),畫(獲)指為驗(記、信)”又演變?yōu)椤皟晒?對面)平章,獲指為記”的形式,這種形式在唐后期的吐魯番契約文書和敦煌契約文書中較為常見。究其原因,正如霍存福教授所言,和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有很大關(guān)系。
所謂避諱,指“在古代社會,人們認為人的名字與人的安全、健康和命運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不愿意別人知道或使用自己的名字,以保護自己。另一方面,人們也避免說出帝王或者尊長的名字,以此來表示對對方人身安全的維護,從而顯示自己對他的的敬畏。”[9]避諱是中國古代一種源遠流長的習(xí)俗,早在先秦時期,避諱制度已初步發(fā)展,到秦漢時期,避諱制度已成系統(tǒng),到隋唐時期,避諱制度更有深入發(fā)展。唐朝開國之初的武德元年(618),李淵便追尊先祖,規(guī)避廟諱,不僅追尊數(shù)代先祖,規(guī)定了其祖先李熙、李天錫、李虎的名諱,更將其遙尊的遠祖——老子李耳的名諱納入其中,使得唐代初期的避諱風(fēng)氣較為濃厚。[10]有鑒于此,太宗李世民即位后便下詔:
依禮,二名義不偏諱,尼父達圣,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jīng)語。今宜依據(jù)禮典,務(wù)從簡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并不須避。[11]
唐太宗之所以下此詔,是因為近世以來,避諱頗多,許多儒家經(jīng)典中的字句都不得不偏廢,這樣下去,儒家經(jīng)義無法傳承,故其要求不避偏諱,即如果需避的名諱是兩個字,那么只要規(guī)避兩字連用的情形,單獨一個字的使用無需避諱。太宗的這一意志在貞觀年間也得到了貫徹。一直到高宗顯慶二年才有所改變。據(jù)《舊唐書·高宗本紀》載:“(顯慶二年)十二月乙卯, 還洛陽宮。庚午, 改‘昬’‘葉’字”。從此開始正式規(guī)避唐太宗名諱,[12](P77)“世改為代,或為系,從世之字改從云,或改從曳。民改為人,或為甿;從民之字改從氏?!盵13](P147)
因此,雖如上文所示,吐魯番契約文書的習(xí)語在入唐前后(貞觀年間)發(fā)生了顯著的轉(zhuǎn)變,“民有私要,要行二主”這一習(xí)語的使用顯著減少,但這并非因為國家權(quán)威的強制推行,而應(yīng)是吐魯番民間社會(具體說可能是當時的代書人)在訂立契約時自覺地規(guī)避當時在位的征服者皇帝名諱。同時,也正因為并非國家權(quán)威強制推行,在貞觀年間的數(shù)十件文書中,依然可以發(fā)現(xiàn) “世”“民”字的使用。
(一)“民”——“人”
如未避“民”字的《唐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西州高昌縣范歡進買馬契》:
1 貞觀廿三年
2 鄉(xiāng)衛(wèi)士犯(范)歡
3 于蒲州汾陰
4 父八歲
5 草,一仰
6 誨(悔)者,有政法,民
7 畫指為
8 練主犯歡進
10 知見葛垣曲
11 知見李障傳
12 知見黨積善[8](P105-106)
“民”字在顯慶二年(公元657年)后改為“人”,即如上文所述的,“民從私要”被改為“人從私要”,吐魯番契約文書中采用這一習(xí)語的有《唐龍朔元年(公元661年)龍惠奴舉練契》《唐乾封元年(公元666年)鄭海石舉銀錢契》等?!短魄庠?公元666年)鄭海石舉銀錢契》:
1 乾封元年四月廿六日,崇化鄉(xiāng)鄭海石于左憧
2 熹邊舉取銀錢拾文,月別生利錢壹
3 文半。到左須錢之日嗦(索)即須還。若鄭延
4 引不還左錢,任左牽掣鄭家資雜物、
5 口分田園,用充錢子本直。取所掣之物,
6 壹不生庸;公私債負停征,此物不在停
7 限。若鄭身東西不在,一仰妻兒及收后保
8 人替償。官有政法,人從私契。兩和立契,
9 畫指為信。
10 錢主左
11 舉錢鄭海石
12 保人寧大鄉(xiāng)張海歡
13 保人崇化鄉(xiāng)張歡相
14 知見人張歡德[8](六冊,P417-418)
在敦煌文書中,也有類似的習(xí)語,如《未年(827?)上部落百姓安環(huán)清賣地契》[14]、《唐天復(fù)二年(902年)敦煌曹大行等換舍地契》[15],等等?!段茨?827?)上部落百姓安環(huán)清賣地契》:
1 宜秋十里西支地壹段, 共柒畦拾畝, 東道、西渠、南索晟、北武再再。
2 未年十月三日,上部落百姓安環(huán)清為
3 突田債負, 不辦輸納, 今將前件地
4 出買(賣)與同部落人武國子。其地畝別
6 伍碩、粟壹碩,并漢斗。一賣已后, 一任武
7 國子修營佃種, 如后有人忓恡識認,
8 一仰安環(huán)清割上地佃種與國子。其地
9 及麥當日交相分付, 一無懸欠。一賣□
10 如若先翻悔, 罰麥伍碩, 入不悔人。
11 已后若恩赦, 安(環(huán))清罰金伍兩納入
12 官。官有政法, 人從私契, 兩共平章, 書指為記。
13 地主 安環(huán)清年廿一
14 母安年五十二 師叔正燈(押)
15 見人張良友 姊夫安恒子
當然,從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上看,“民有(從)私要”這一習(xí)語在顯慶二年后主要是被棄不用了,改為“人從私要”的情況較為少見。
2 于西州市出賣與女婦薛十五娘,得大練肆拾匹。今保見集,
3 謹連元券如前,請改給買人市券者。準狀勘責(zé)狀同,問
4 口承賤不虛。又責(zé)得保人陳希演等伍人款,保上件人婢不
5 是寒良詃誘等色,如后虛妄,主、保當罪??必?zé)既同,依給
6 買人市券。 練主
7 用州印, 婢主田元瑜
8 胡婢;綠珠年十三
9 保人瀚海軍別奏上柱國陳希演年卌三
10 保人行客趙九思年卅八
11 保人行客許文簡年卌二
12 保人王義溫年廿五
13 同元保人行客張義貞年卅六
14 史
15丞上柱國玄亮 券
16 史康登
(三)“抴”——“拽”
“抴”字在吐魯番契約文書中也極為常見。從北涼時期一直到唐貞觀年間的吐魯番契約文書中,“若過期(前卻)不償,聽抴家財,平為麥(錢)直”這樣的表述,常見于各類契約尤其是借貸契約中。如《高昌延昌二十七年(公元587年)張順和夏樹券》[8](二冊,P357):
1 延昌廿 七年丁未歲二月廿二日,張順和從主簿
2 十五株,要與夏
4 取。要到十月內(nèi)上(償)
5 錢使畢,若不畢,聽抴家財,平為錢直。若□
7 要,卷券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壹罰二入
此外,在《高昌延昌二十九年(公元589年)王和佑等人分夏田合券》[8](二、三冊,P361)、《高昌曹、張二人夏果園券》[8](二冊,P337)、《高昌趙阿頭六舉錢券》[8](二冊,P339)、《高昌某人舉錢殘券》[8](二冊,P340)、《高昌陽某舉錢殘券》[8](二冊,P342)、《高昌延和元年(公元602年)□□宗從左舍子邊舉大麥券》[8](三冊,P5)、《高昌良愿相左舍子互貸麥、布券》[8](三冊,P6)、《高昌延和五年(公元606年)隗簸箕等五人分舉大麥合券》[8](三冊,P14)、《高昌延和五年(公元606年)某人舉錢殘券》[8](三冊,P19)、《高昌巳歲王慶佑等三人取銀錢作孤易券》[8](三冊,P40)、《高昌延和十年(公元611年)田相保等八人舉大小麥券》[8](三冊,P44)、《高昌趙某舉麥殘券》[8](三冊,P338)諸多契約文書中,也可見到“抴”字的使用。
而在貞觀年間,“抴”字也并未避諱,如《唐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西州高昌縣趙懷滿夏田契》:
1 貞觀十七年正月三日,趙懷滿從張歡□
2 步;張薗富貳畝。田壹畝,與夏價小麥貳升
3 依高昌斛斗中取。使干凈好;若不好,聽向風(fēng)常取。貲
4 仰耕田人了。若風(fēng)破
5 水旱,隨大匕列?!醯搅酢跎消準巩叀H暨^六月不□
6 壹月壹斛上生壹兜(斗)。若前卻不上(償),聽抴家財□□
7 麥直。若身東西無,仰收后者上。三人
田主 張歡仁 [指節(jié)]
田主 張薗富 [指節(jié)]
耕田人趙懷滿[指節(jié)]
倩書汜延守
知 見 □□□[15]
除此之外,貞觀末期的契約文書《唐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索善奴佃田契》[8](五冊,P18)中習(xí)語“若延引不償,得抴家資平為麥直”的“抴”字也未避諱。也許正是由于“抴”字契約文書中使用得極為普遍,其在顯慶二年(公元657年)之后避諱的寫法也較為多樣。
有“從世之字改從曳”的,即改為“拽”,采此寫法的文書有《唐麟德二年(公元665年)趙丑胡貸練契》(“延引不還,聽拽家財雜物平為本練直”)[8](六冊,P412)、《唐乾封三年(公元668年)張善熹舉錢契》(“若延引不還,聽左拽取家財雜物平為本錢直”)、《唐儀鳳二年(公元677年)西州高昌縣寧昌鄉(xiāng)某人舉銀錢契》(“若延引不還,任拽家財雜物及口分□□平充錢”)[8](七冊,P529)、《唐開元八年(公元702年)麹懷讓舉青麥契》(“如違限不付,其麥[ ]入觀;并拽取隨身家計,平充麥[后缺]”)[8](八冊,P287),等等。
也有將“抴”字替換為“掣”字的,如《唐顯慶五年(公元660年)張利富舉錢契》(“若延引不還,聽掣家資雜物平為錢直”)[8](六冊,P404)、《唐總章三年(公元670年)張善憙舉錢契》(“前卻不還,任掣家資平為錢直”)[8](六冊,P430)。
從以上的列舉中不難發(fā)現(xiàn),在貞觀年間的吐魯番契約文書中,雖然提及唐太宗李世民名諱的“世”、“民”等字的情形慢慢減少,但并未完全消失,這種減少更多的是種民間自覺行為;在顯慶二年(公元657年)之后,避“世”、“民”等諱的規(guī)則才得到嚴格執(zhí)行。而這一轉(zhuǎn)變的發(fā)生與大唐中央朝廷的政策變化是密切聯(lián)系的,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吐魯番地區(qū)受唐朝契約文明乃至唐律文明影響之深刻。
從避諱角度考察出土文書與傳世文獻是歷史學(xué)研究中常見的一種有效手段,通過各個時代的特殊避諱制度,不僅可以推斷和印證文獻出自的時代,還可以一探各時代具體政制在各個領(lǐng)域的影響深度和廣度。唐律文明也以這樣一種隱諱的方式,投影在吐魯番這一中古東西方文化交融社會的日常生活中。
從以上十分粗淺的列舉中,不難看出,即使是在古代社會自治傳統(tǒng)較為發(fā)達的民間私契領(lǐng)域,國家權(quán)威的影響也是“潤物細無聲”的。私契不但不排斥國家權(quán)威的介入,甚至多有自覺地藉助公權(quán)力之處;甚至私契中那些似乎形式意義大于實質(zhì)意義的千篇一律的習(xí)語,也對國家權(quán)威保持著靈敏的感知力和適應(yīng)度。藉由吐魯番文書這一寶庫,唐初西域社會民間私契與國家權(quán)威的這種互動關(guān)系鮮活地呈現(xiàn)在1000余年后的讀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