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集

龐瑞貞

魏青每次趕的都是扶淇畔的露水集。

露水集，當(dāng)然帶有露水的顯著特點。人們五更起身，天不明成市，等到太陽爬到一竿子高，露水也干了。買的，賣的，摸行情的，找熟人的，看熱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齊作鳥獸散，各往各的地方，各干各的營生去了。留下的是帶不走的路，搬不走的樹，以及那些雜七雜八沒用的東西。

扶淇河畔的露水集是自發(fā)形成的。不知誰在這里第一個擺了攤，接著就有人效仿，擺了稀稀拉拉的一小溜兒，沒人拿它當(dāng)回事。當(dāng)引起人們注意的時候，已是黏在扶淇河西岸的沿河路上，有那么六七十米長了。扶淇河是流經(jīng)諸城的一條南北河，周邊遠(yuǎn)遠(yuǎn)近近又星羅棋布了扶河、淇河、濰河、涓河、南湖以及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河、小灣、小水泊。因此，扶淇河畔的露水集就有自己的特點，賣的東西都是從這些水域里捕撈上來的魚鱉蝦蟹等鮮物，野生又新鮮。去趕集的都是奔著這份新鮮和野生去的，價格自然也就不很計較。后來，一些腦筋活絡(luò)的人抓了養(yǎng)殖的過去冒充，規(guī)模就一下子膨脹得不得了，趕集的人們稠稠地攢動了大半條沿河路。這樣一來，集還是那個集，賣的東西就不好說了，魚目混珠，魚龍混雜的，新鮮還能說得過去，野生這得要考驗?zāi)愕难哿Α?/p>

魏青趕露水集算起來有一年多了，就賣一樣?xùn)|西，自己捉的野生甲魚。他今天和往常日一樣，一大早就趕過來找到那棵他經(jīng)常擺攤的歪脖子大柳樹，將摩托車倚在樹干上，把那只兩斤多重的甲魚從蛇皮袋子里拎了出來，用一條紅色的捆扎繩拴了甲魚的一條后腿，另一端踩在腳下，算是擺了個攤子。擺攤，只是裝裝樣子，即使有買的，魏青也不賣，實際上他是在等那個女人。

魏青捉甲魚賣甲魚，并不是他的專業(yè)。魏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是鎮(zhèn)上的一個紡織廠的保全工。保全工的職責(zé)是維修、保養(yǎng)、維護(hù)、調(diào)整、管理所屬責(zé)任范圍內(nèi)的設(shè)備等等。保全工責(zé)任似乎很重大，發(fā)錢卻寥寥，每月也就那么三千多塊錢。但是魏青認(rèn)為，不在于錢多錢少，只要你愿意干，就得把責(zé)任擔(dān)起來。魏青職責(zé)范圍內(nèi)的事，都做到了，廠領(lǐng)導(dǎo)滿意，職工們也都認(rèn)可。但是，魏青的老婆不滿意，也不認(rèn)可。她認(rèn)為魏青就是個無能的家伙，既不能掙錢，又不能持家，不能為她擋風(fēng)遮雨。那年春天，村主任家里起房子，魏青沒有隨禮。有一天，魏青從廠里回家，騎著摩托車路過村主任家的新房基。路的中間是攪拌機，周圍漏灑的廢水?dāng)嚭椭鴼埩舻乃嗵柿藵M地，仿佛是灣底的淤泥。魏青看到村主任正背對著路面站在樹下，指手畫腳地向起房子的工人喊話。他怕向村主任問好擾亂他的注意力，又怕泥水弄臟了鞋子，就加大了油門轟然而過，結(jié)果摩托車卷起的泥漿濺了村主任一褲子。村主任把隨禮和摩托車濺泥這兩件事合算在了一起，覺得魏青對他這一村之長也太不當(dāng)回事了，便打發(fā)民兵連長把魏青的老婆和魏青的弟媳叫到村委院里清理廁所。廁所里的糞便有了些時日，存量就相當(dāng)可觀，妯娌倆老是擔(dān)不完?？赡艽甯刹砍缘娘埐擞退螅痛迕駛兇蚪坏蓝亲永锏幕饸馔?，漚出來的糞湯就不是一般的臭。妯娌倆受不了這臭氣，有時是一起嘔，有時是交替著嘔。魏青在家里等了好長時間，見老婆老是不回來，就過去看，看清楚后竟沒敢放一個屁，想了一半天只好去告訴弟弟。弟弟一聽二話沒說，找了一條麻袋包夾在胳肢窩里，把家里那把亮光光的砍刀攥在手里到了村主任的家。村主任老婆開門見黑青著臉的魏青弟弟和那把發(fā)著寒光的砍刀，知道自己的男人一定又做了得罪人的事，就用賠罪的口氣說，兄弟，有什么事好說。魏青弟弟說，要是不把我嫂子和我媳婦從村委院里放回家，我就把你男人剁了，用麻袋包裝了扔到西水庫里去。村主任老婆到村委院里看到那妯娌兩個正在一邊嘔著一邊清理廁所，將民兵連長一頓臭罵，遂把妯娌兩個放了。這事，魏青的老婆更加認(rèn)定魏青就是一個慫蛋。所以，有一天，她撇下魏青和兒子魏小青，跟著南方的一個長得很難看，但是很有錢的苗木販子跑了?，F(xiàn)在，魏青捉甲魚賣甲魚在廠子里是公開的秘密，領(lǐng)導(dǎo)默許，職工們沒有意見。因為他們都理解魏青，一個男人，拉扯著一個得了那樣病癥的孩子，不容易。

魏青趕了一年多的露水集，所有的甲魚都是賣給了一個人，一個有些神秘的女人?？墒沁@個女人有兩個周日沒來買他的甲魚了，今天是第三個周日。魏青想不明白那女人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來，他想那女人或許出發(fā)了。她出發(fā)又會做什么呢，是出去旅游？還是談生意？也或許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正在魏青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的時候，有一高一矮兩個胖子晃著膀子走了過來。高的對矮的說，你看，野生鱉，絕對的野生鱉！魏青說，眼毒。矮的說，多少錢？魏青說，不賣。高的說，不賣你在這里干啥？矮的說，有病啊？

魏青看著兩個胖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想起了和那個女人的第一次相識，似乎也是在和一個人的吵架中。那時魏青的兒子剛剛過世，魏青常常沉浸在失去兒子的悲痛中，自然沒有什么好心情。

那是去年初春一個周日的早晨，扶淇河沿岸粗大的垂柳婆娑了一堤的綠意，透出朦朧而又勃發(fā)的生機。魏青帶著他從濰河里捕獲的甲魚，第一次趕這個露水集。魏青不知道趕集的人們會起得這樣早，天色還烏蒙蒙的，攤主們都已占好攤位，有的已經(jīng)開始交易。他沿著一溜攤子溜達(dá)了一遍，看到大部分是賣魚的、賣蝦的和賣河蟹的，賣甲魚的很少，也就那么三兩份。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幾個攤子的甲魚全都是養(yǎng)殖的。為了摸摸行情，魏青就隨便問了問價格。一年之前，魏青對于甲魚的價格是再熟悉不過了，給兒子小青買了那么多的甲魚，怎么會不熟悉呢？

魏小青十三歲那年的夏天，魏青帶著他到濰河里去洗澡。魏青在給魏小青搓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兒子的左大腿比右大腿粗好多。仔細(xì)一看，左大腿外側(cè)有塊縱向的一拃多長的腫塊。魏青用拇指按了按，里面硬硬的像一塊煮熟了的牛板筋，隱隱地透著桀驁和暴躁。問小青，小青說，也不痛，也不癢，就是木脹脹的，甭管它，過幾天就好了。洗著澡，魏青心里老是惦著，他聽老人說，凡是長了不痛不癢的瘡癰，大部分就不是什么好病。洗完后，魏青就直接領(lǐng)著魏小青到了村診所。村醫(yī)看了半天沒說話，最后和魏青說，似乎是什么纖維瘤之類的，快去縣醫(yī)院看看吧，沒事也就放心了。魏青見村醫(yī)一臉的嚴(yán)肅，心里唰啦就堵上了一捆干柴，枝枝丫丫地戳得人心痛。魏青沒敢再遲疑，跟老娘說了聲，就領(lǐng)著魏小青急急火火地到了縣醫(yī)院。他找到已是骨外科主任的高中同學(xué)，又是拍片又是化驗地折騰了好幾天，最后確診是惡性纖維腫瘤。都說縣醫(yī)院經(jīng)常會誤診，魏青抱著僥幸心理，又帶著魏小青到省城的腫瘤醫(yī)院進(jìn)一步進(jìn)行確診，結(jié)果還是一樣。魏青為了省錢，就又領(lǐng)著魏小青回到了縣醫(yī)院。魏小青手術(shù)住院期間，病房里時不時地就會有人往里塞小廣告。小廣告上有五花八門的偏方、秘方、奇方，也有最新研發(fā)出來的各種治療腫瘤的新藥，還有治療腫瘤的各路神醫(yī)。有一天，魏小青從扔在床上的一張小廣告上，看到野生甲魚對治療腫瘤有著很好的療效，對此深信不疑。就央求著魏青給他買野生甲魚吃。魏青滿足孩子的要求，就從集市上買來野生甲魚做給魏小青吃。魏小青吃起來，從來都是不管不顧的。平日里很體貼爸爸的一個孩子，做了手術(shù)之后，就像變了一個人。魏青本來手頭就不寬裕，單是給魏小青做手術(shù)就拉了一屁股的債，再加治療和買野生甲魚的開銷，硬挺一段時間后就有些受不了。魏青十分清楚甲魚能治療腫瘤純屬胡扯，在這方面花再多的錢也是白花，便想以次充好，用養(yǎng)殖甲魚代替野生甲魚?？墒俏盒∏嗟奈独僖驯灰吧佐~的味道培養(yǎng)得相當(dāng)敏感，養(yǎng)殖的甲魚做出來，他一聞就知道，不但不吃，還對魏青說一些很刺耳的話。有一次，竟然把盛甲魚湯的盆子都摔了。魏青理解孩子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只好背著魏小青偷偷地流淚?，F(xiàn)在，魏小青走了，給魏青留下了巨大的傷痛和無盡的思念，也留下了小山一樣高的債務(wù)。魏青思慮再三，便利用周六的時間到河里捉甲魚，周日的早晨賣掉，以此增加一點經(jīng)濟(jì)收入，來償還親戚朋友的借款。

魏青天生不是個做買賣的材料，看到別人嘴巴抹蜜，臉上堆笑地招攬生意，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心里硌磣得慌。他蹲在老柳樹下，抽著煙，守著那個甲魚，像一尊籠著霧氣的雕塑。就是有人站到了攤前，他也不會主動地打個招呼。魏青的攤子，也有幾個人光顧過，但基本上都是站站，看個一眼兩眼就走了。太陽映在河面上，如一根紅彤彤的大蠟燭。波光盈動，那蠟燭跳躍著火苗，把扶淇河的水面鍍上了一層金箔色。魏青看到有些人已開始拾掇攤子，知道露水集已基本趨于尾聲。魏青看看手表，也覺得應(yīng)該回家吃點早飯去廠子里加班了。這時，從右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人，梳著光光的頭發(fā)，剛刮的胡子露著青青的胡子茬兒，從頭到腳拾掇得很規(guī)整。男人蹲在甲魚跟前，彎著食指戳了戳甲魚蓋。那甲魚正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觀望，突然受到那男人的敲擊，倏然縮了頭。男人說，多少錢？魏青說，二百八。男人說，人家都是一百八，你也太離譜了吧？魏青說，我這是野生的，那些都是養(yǎng)殖的。男人把甲魚拿起來正反地看，這時，只聽一個女人說，我買了！魏青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眼女人。這女人應(yīng)該在四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剪著不對稱的短發(fā)。好看的身子穿著一件長袖寶藍(lán)色印花連衣裙。腳上穿著一雙半高筒的靴子。臉和脖頸是那種長期室內(nèi)工作養(yǎng)出來的象牙白。魏青不敢相信一個女人，會這般痛快。他竟然傻傻地問，你不講價？女人說，野生的長這么大，不容易。這不是個價格的事兒。

魏青第二次趕這個露水集是在第二個周日，他仍然找到了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也是將摩托車依靠在樹干上。不過，這次魏青沒有蹲著，而是倚在柳樹的另一側(cè)。僅僅過了一周，原來柳絲上串串麥粒狀的嫩芽兒，已綻放出毛茸茸的小葉和蜂蛹般的柳棗兒。魏青點了一支哈德門，無聊地抽著，絲絲縷縷的煙霧在鵝黃的柳絲間纏繞，輕飄飄的，像一幅煙雨水墨。這時魏青忽然看見那個女人，穿了一身收腰藍(lán)條紋連衣裙朝這邊走來。魏青不知怎的，心里就不經(jīng)意地顫了一下，忙把手中的煙頭摁在歪脖子柳樹上。那女人走過來，婷婷地站在魏青面前，似乎有些抱怨地說，我在這個集上整整找了你一個禮拜，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魏青說，我只是禮拜天來。女人說，其他日子捉不到甲魚？魏青說，不是。女人說，我知道了，你只是業(yè)余撈點外快。魏青說，是。魏青不知道為什么，他決定把他和老鱉精的故事說給她聽。

魏小青三兩天就要吃一只野生甲魚。有時候，跑遍周邊的集市就是買不到野生的，養(yǎng)殖的魏小青又不吃。終于有一天，魏青打聽到有個外號叫老鱉精的老頭，專門捕捉野生甲魚。

一個陰沉沉的上午，魏青按照那位朋友說的路徑，在濰河上游一片幽暗的楊樹林里找到了老鱉精。老鱉精住著一間低矮的護(hù)林房，沒有院子。屋檐下掛了一串辣椒，一串蘑菇和一掛漁網(wǎng)。門口的東側(cè)堆著一些雜亂的酒瓶子。門沒有關(guān)，半敞開著。魏青探頭看了看屋內(nèi)，一盤小炕，炕上一卷鋪蓋?？勘眽σ粋€方形小桌子，泛著包漿的光亮，無奈地蹲在那里。桌子的一邊安著兩個馬扎。魏青斷定這人不會走遠(yuǎn)，便走進(jìn)屋里，在馬扎子上坐了，點上一支煙靜靜地等。不多時，便聽到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魏青便站起來迎。從門口進(jìn)來一個瘦老頭，仿佛是用鋼筋焊接而成的，光著黝黑的脊背，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數(shù)，下身穿一條黑色的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藍(lán)色的塑料拖鞋?？匆娢呵嗾驹谖葑永?，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不知道來了客，怠慢了。魏青說，你就是？瘦老頭說，我就是，有事？魏青說，我想買只甲魚。瘦老頭說，坐吧，我已經(jīng)不干這營生了。魏青一聽急了，問，為什么？瘦老頭說，不干了就是不干了。魏青說，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也不會跑這么遠(yuǎn)來。可瘦老頭說，我已經(jīng)發(fā)毒誓，不再殺生了。但看著魏青祈求的眼神，又說，這樣吧，我教給你個法子。

魏青每周只捉一個甲魚。女人說，你的甲魚，我都買。魏青說，我給你留著。之后，魏青每個周日的清早，就將捉到的甲魚拿來等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從來沒有食言，每個周日的早晨，必來收購魏青的甲魚。他們這樣交易了一年多。按說交往到這個份上，應(yīng)當(dāng)算得上是朋友了，魏青口拙，直到現(xiàn)在都沒問過那女人的名字，而那女人也沒有問過魏青的名字。

那女人已經(jīng)有三個周日沒來取甲魚了。等魏青再見她時，她穿了一身黑色的連衣裙，似乎瘦了很多。她走得很慢，身子輕得像一張紙，風(fēng)兒一吹就要飄起來了。她走到魏青面前，凄然一笑說，今后，這甲魚我不再要了。 那女人又說，實話跟你說，我原來買的甲魚，都是為了我的孩子。她得了那樣的病癥，看遍了全國的大醫(yī)院，一直得不到好轉(zhuǎn)。我買你的甲魚，僅僅是為了放生，可孩子走了。我想問你的是，只要你知道哪個地方有甲魚你就一定能捉到，是吧？魏青說，是。那女人說，那好，我領(lǐng)你去涓河。你把我放生的甲魚再找出來，只要它們還活著，我想我的孩子，也就還活著。魏青說，你怎么認(rèn)得那就是你放生的呢？女人說，我是一個紋身師，我放生的甲魚，都在它的背上刺了一個靛藍(lán)的“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