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夏日祭

管清志

1

一個人死了。

或者說，一個人就要死了。

這件事，發(fā)生在20世紀(jì)90年代一個北方小縣城里。說是小城，也算有些規(guī)模，一百多萬的人口，幾千年的東夷人文。

顯然，死亡這樣的事情，這里，每天都在發(fā)生。

2

是的，一個人死了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青年人，自己宣布了自己的死亡。

他像一個隔世的來人，用從容的語調(diào)、冷靜的詞匯完成了自己的死亡敘述。他肯定不是鄉(xiāng)村的祀事客，更不會是教堂的牧師，但是對于死亡，在他看來不但幾近平常，而且非常神圣和向往，基于這些因素，人們認(rèn)定這是一位有臆想癥的精神病患者在病發(fā)時做出的奇怪行為。

3

可能是因為這樣，小城的人們僅僅把這件事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信息爆炸的年代，這種雞毛蒜皮，隨手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個個都行色匆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駐足，更不想去弄個究竟。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一個身披黃色軍大衣的小伙子，在路邊書攤上，隨意地翻開一本破舊的雜志，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蹊蹺，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位年輕的小伙子，剛剛遭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平淡的戀情，作為故事的另一個男主角，他在一座破舊的橋邊等待戀人從橋的另一端出現(xiàn)，他一無所有百無聊賴，正依靠幾棵來自故鄉(xiāng)的大白菜度過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風(fēng)太大，小伙子單薄的身軀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整個書攤在風(fēng)里嘩嘩作響，仿佛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出來，他放下手中的書，裹緊了沾滿油漬的黃大衣，踢踢踏踏地帶走了滿腹疑惑。

踢踢踏踏是因為他的鞋子并不合腳。

4

小伙子只是偶然在書中翻閱到了一首短短的詩。

詩的名字叫作《宋陽之死》。

作者宋陽，一位管弦樂團中的小號手。

寫作時間是1996年6月15日，請您一定記住這個時間，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想讓您在讀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能夠把思緒暫停一下，合上書本，閉上眼睛，穿過人生的蕪雜和煩瑣，讓您自己出現(xiàn)在1996年的街頭。

您看到街邊那個穿黃色大衣的小伙子，就是我。

5

其實那只是一首篇幅很短的現(xiàn)代詩歌，只有十行。關(guān)于詩中描繪的死亡，從字面上，雖然“死”字出現(xiàn)兩次，但是通篇文本沒有任何恐怖、黑暗、困惑、咒怨等神秘氣息，也沒有患得患失、怯弱、逃避、排斥、暴躁等負(fù)面情緒的表達(dá)。如此分析，詩歌的主人是把他描述的死亡作為一種追求，來完成他人生的棲息，就像從岸邊躍入水中，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里，燈火看上去更加柔和與溫暖。

你一定要服從這首詩歌的舒緩節(jié)奏，也一定要尊重它的純樸簡約，如同森林深處的河流，像雨水滲進砂土，作者用六月作為死亡時間，那時候麥穗垂首艾草旺盛，他希望用艾草的氣味拒絕螞蟻成群結(jié)隊的造訪。這個季節(jié)，艾草插滿了故鄉(xiāng)的屋檐，鴿子和孩子們的口哨作為事件背景音樂，兩種聲音相互纏繞在一起，穿過了陽光下的叢林。

詩人正在整理書架，作為多年以來的習(xí)慣，他不會讓任何一本書蒙塵，也是不想讓灰塵遮蔽了心靈的光芒。六月的風(fēng)很快就吹干了他寫下的墨跡，他在白色的紙上留下了黑色的字，這時候，他一定會輕輕地打開虛掩的窗戶，我想，他的房間一定會有窗戶，如果沒有，請允許我們一起給他虛構(gòu)上，至少一扇。最后，他寫道：

“死亡，是一個什么顏色的動詞？”

你肯定無法從黑色中分辨出白或者黃，當(dāng)然，我說的黑色也可能是其他的顏色?？傊?，顏色是虛晃一槍，令人吃驚的是，他把死亡作為一個動詞！

動詞！為什么是動詞？

難道這是他的一場陰謀？他正策劃用死亡來完成什么？

無法想象一位樂隊的小號手，他發(fā)出慷慨嘹亮華麗明快的聲音會與死亡有關(guān)。整個樂隊在鏗鏘推進的過程中，他負(fù)責(zé)的高音部分，抒情或悲壯的表達(dá)效果一定淋漓盡致，而且一定倍具豐富的神秘色彩。

6

一個死了的人還要繼續(xù)活著，一個活著的人卻為自己寫好了訃告，這個事件本身就充斥著各種假設(shè)。一些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過的人和事物慢慢浮現(xiàn)：無法相信未來的兄弟、在光陰里慢慢陳舊了的故居、連任的村長、楚楚動人的妓女、第三十五位情人、興華西路的廣告牌、鳥籠子里的老鼠、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的骨頭、堅持了很久的秋風(fēng)、一盆安放在床頭的吊蘭、夜晚里見到的樹木、刀光里的漢字，等等等等。在詩人的另一首詩里，他這樣寫道：

“誰？誰懂得今夜微風(fēng)的暗語？

誰面向紅塵，面向凝滯的河流面向枯枝上面的白雪？

……”

我的兄弟??！這世界有一萬個理由讓你活下去！其中至少有一千種可以讓你活得人模狗樣，至少，你手里還有抵抗寒冷的幾種武器，就算最后你窮得只剩下拳頭，你可以用身體、靈魂交換到任何物質(zhì)，捏緊了，仍然活得理直氣壯。到底是什么力量讓你一定要穿越喧囂的人間，去探尋死亡背后的意義？你為什么急于擺脫被身體束縛著的靈魂？你要在生與死之間建立什么？莫非你要告訴我們一些只有死亡了的人才有權(quán)利說的話？

一直認(rèn)為死亡不需要價值與意義，死亡沒有任何顏色。

還是茫然，沒有人來撥開我這一頭的霧水。

7

時間可以作為事件的注腳，那個年代，所有的潮水都洶涌澎湃。

就像前面說到那位姓查的書生，詩人的身份使事件蒙上了一層滑稽的氣氛，作為被現(xiàn)實一件一件脫光了衣服的群體，詩人們個個如喪考妣，灰頭土臉一無是處，像一只只無頭蒼蠅，令面前如雪的墻壁蒙羞。

荷爾德林追問在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詩人，這些曾經(jīng)帶著荊棘花王冠，在黑夜里走遍大地的人，你們告訴我！死亡就是唯一的答案嗎？

8

詩人在1996年6月15日敘述了自己的死亡，而我在時隔幾年之后認(rèn)識了事件的當(dāng)事人，他異常清醒。

他從一個叫作象舟的小鎮(zhèn)而來，穿越了二十公里輕微的繁華。我們在一個小酒館里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小酒館門口靜默肅立著兩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樹葉上落滿了鳥的叫聲和來自這個城市的灰塵。

一見如故，我們談到了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朦朧、青春、輝煌，也談到了令人不齒的某某流派、某某主義，當(dāng)然，我們談得最多的還是鄉(xiāng)愁、傷痛、妥協(xié)、離開等話題，我們會因為明天沉默不語，也會因為一件小事而心領(lǐng)神會哈哈一笑。

當(dāng)然，我不必在這里故弄玄虛，也無意于把這個事件寫成類似偵探推理的文章，對于那首困擾我好久名叫《宋陽之死》的詩歌，在我問起他的時候，作為死亡事件的始作俑者，他目光如炬神情平靜，我企圖能在他的眼中發(fā)覺一絲不安，或者，接下來我們的談話會因為這首詩歌讓他變得顧盼左右，但是我沒有成功。他的坦然讓我吃驚，作為被繆斯眷顧的天才詩歌少年，長期隱居于這座北方的小城，他敏感地覺察到了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因為文化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而此后的十年間，他一不留神而引領(lǐng)的文學(xué)熱潮在這個小城波瀾起伏。離開小城的日子里，在朋友間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他的影子忽隱忽現(xiàn)。

苦悶的景象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一次溺水的經(jīng)歷，我在慌亂中丟失了呼吸的蘆葦，我眼中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天空。

“持續(xù)的雨水阻止腳步，讓你看清即將來臨的亡靈，

請收回你的鮮血、骨骼，潛藏在夢中的女人。

世間的人們呵！原諒我在黎明來臨之前，

用自己的鮮血，清洗自己的墓碑?！?/p>

我做不了預(yù)言家，但是，從那時候我就知道，詩歌最終會埋葬他的軀體和不平靜的睡眠。

9

關(guān)于死亡，作為生者，我們?nèi)缤舭队^火，只能遠(yuǎn)望揣測，永遠(yuǎn)無法了解真相。但是，在我們的身體里、神態(tài)中，有一些東西，將會得到傳承和永存。這些東西來自古人，也會出現(xiàn)在未來人的生命中。

無法理清紛亂的思緒，我求助于一位語言大師，村上春樹思想的光芒曾經(jīng)數(shù)次照亮我的迷茫：“訴諸語言之后確很平凡，但當(dāng)時的我并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zhèn)紙中，還是桌球臺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里，都存在著死。并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xì)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于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并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jīng)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cè)，死在彼側(cè)。我在此側(cè)，不在彼側(cè)。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zhuǎn)不休。”

隔海向彼岸的大師致敬，我從他的文字里隱約看到了死亡的端倪，或許，這位異國他鄉(xiāng)的哲人更能準(zhǔn)確注解詩人死亡的意義。

10

一個人帶著思想的能量降臨，生存和毀滅確實是一個最大的問題。死亡是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故事的開始，這條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們擠在一起，未來一無所知，死亡的感覺無法傳遞。

思想催開了路邊的花朵，人們的手卻紛紛指向前方虛無縹緲的亮光，或者可以這樣認(rèn)為：詩人宋陽因為天生的觸覺，感知并破解了微風(fēng)中的暗語，用詩歌說出了路盡頭的死亡。生命跡象的個體以及個體中詩意的部分。這位向死而生的靈魂歌者，在小城難以獲取需要的安慰，他與死亡雙向相互做著選擇。與其說是死亡在這一刻選擇了他，倒不如說他選擇了死亡，他說出了死亡而沒人相信，甚至都沒人聽見他說的到底是什么，直到他的內(nèi)心變得寧靜。

一件事，當(dāng)你說出了它，它就不存在了，它已經(jīng)死亡。

后來詩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這是生命對他的責(zé)罰，燃燒過的青春留給身后那座小城，他，一個人黯然離場。

時間又過去了十年，我不再是那個穿黃大衣的年輕人，他也不再是那個天才詩歌少年。死亡離我們越來越近，而來自一九九六年的“死亡”兩個字變得越來越刺眼。這些年，我們不再談青春，不愿談輝煌……因為青春和輝煌跟那座小城一起，被雪藏，被埋葬，當(dāng)然，也被深深地銘記。

11

關(guān)于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文字，只能這樣了，我慶幸是一個句號，而不是一個嘆號。

我泡好一杯茶，這個小城，春天出產(chǎn)上好的綠茶。

昨天，小號手宋陽發(fā)來短信告訴我：我要回小城，希望一聚。

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今夜，必是一場宿醉，光影凌亂處，希望我和他，彼此都能遇見另外一個自己。

12

死亡，另一個名字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