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名職業(yè)牧師,托馬斯長期生活在威爾士,這使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工業(yè)化背景下威爾士正在陷入困境的現(xiàn)實。詩人早期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歌都揭示了威爾士正在被英格蘭化的事實,以及代表了威爾士傳統(tǒng)文化的山民在困境之下的沉默和退縮。本文重新考量托馬斯早期的詩歌,進一步分析詩人對威爾士民族的衰落,山民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他們和土地之間的關系的哲理性思考。詩人既為威爾士代言,是當時威爾士民族復興運動堅定的支持者,同時又批判威爾士人,揭示他們甘愿成為英格蘭文化附庸的消沉行為。他試圖通過詩歌來喚醒威爾士人的民族意識和抗爭意識,繼而為消沉沒落的威爾士探索出一條繼續(xù)生存和傳承文化的道路。另外,詩人也探討了工業(yè)化給環(huán)境帶來的影響,進一步呼吁人類去思考自身與自然的深層關系,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態(tài)思考。
關鍵詞:托馬斯;威爾士土地;山民;生態(tài)思考
作者簡介:王葉枝(1996-),女,陜西渭南人,陜西師范大學201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9-0-03
一、引言
R.S.托馬斯,二十世紀威爾士享譽盛名的田園詩人,是少有的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威爾士作家。他出生在威爾士首府加的夫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因為父親職業(yè)的緣故從小跟隨父母四處漂泊。詩人一生淡泊名利,在1935年大學畢業(yè)后便接受英國教會授位,去偏遠山區(qū)做了一名牧師。在此后長達43年的牧師生涯里,他植根威爾士,創(chuàng)作詩歌多達1600多首。學界普遍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前期托馬斯主要以威爾士自然風光和農民為主題,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田園詩;在威爾士民族復興運動時期,他作為這場運動堅定的支持者,作品中出現(xiàn)明顯的民族主義;而在后期他的詩歌則帶有神秘又濃厚的宗教色彩,表露出對上帝的哲學思考。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對威爾士農民、工業(yè)化還是宗教,托馬斯都始終保持著不完全絕對的感受和態(tài)度。可以說,一方面,由于自身的威爾士血統(tǒng),詩人十分熱情地刻畫了威爾士真實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情,是當時威爾士渴望民族復興的愛國主義詩人之一;另一方面,他對山民和土地所處的現(xiàn)狀,又忍不住發(fā)出哀嘆之聲,批判威爾士人對英國的屈服和順從。
二、被“侵犯”的威爾士土地
鄉(xiāng)村和農民一直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熱衷于描繪的題材。18世紀后期,工業(yè)化浪潮席卷威爾士,使得威爾士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的變化。尤其是在人口眾多的威爾士南部諸郡,“爆出火花的熔爐和鍛造車間、軋鋼廠、冶煉廠、深井煤礦、石灰礦以及到處蔓延的工業(yè)城鎮(zhèn)統(tǒng)統(tǒng)在改變著景觀”(Jenkins 2017:188)。城市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不斷擴大,鄉(xiāng)村逐漸被機器和工廠吞噬,越來越多的人爭先恐后地涌入城市,掉進名利場的深淵。早期人類與自然相處的固有模式被打破,傳統(tǒng)的田園生活逐漸被邊緣化為深居山區(qū)的少數(shù)農民的活動。
在18世紀的英國,工業(yè)化是引發(fā)浪漫主義運動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這一時期,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田園詩主要是通過贊美明媚的鄉(xiāng)村景象和傳統(tǒng)的田園生活來號召人們回歸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霸诶寺髁x大家華茲華斯看來,城市的發(fā)展并不一定意味著美好前景,作為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之一,城市也是滋生邪惡、腐敗和犯罪的場所。科學的發(fā)展促進了工業(yè)的進步,但也滋生利欲熏心的拜金主義,以及貪婪的思想意識。相反,自然卻是那樣的純潔和美好,人與自然的融合是那樣一種崇高的生活境界”(張劍 2012:125)。隨著工業(yè)化的不斷推進,田園詩逐漸沾染上了后浪漫主義的色彩,詩人們不再是一味地美化鄉(xiāng)村和歌頌自然,而是一改古典牧歌中對鄉(xiāng)村和牧人充滿想象色彩的虛幻描寫,對工業(yè)化背景下逐漸被浸染的鄉(xiāng)村進行寫實。托馬斯作為后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前期的不少充滿威爾士地域色彩的作品都保留著浪漫主義運動的余溫。他不只在詩歌里塑造了一些形象鮮明的山民形象,更是將威爾士這片土地上小到村莊里的一株草,大到村莊以外的整個宇宙進行了白描式的刻畫。
作為一個有民族情結的威爾士人,敏銳的詩人注意到威爾士的土地正在消亡。而消亡的直接原因就是機器和工廠的侵犯,詩人甚至直接開門見山地以《侵犯農莊》為題目,控訴英格蘭工業(yè)化對農莊的沖擊和侵蝕:
我是普萊塔奇,請原諒,我不懂
你在說什么。你的思想流得
太快,我不能夠閑逛
在它的岸邊,用粗糙的手指
在激流中垂釣。我獨自一人暴露
在自家田中,無處躲避
你銳利的目光。我,剛才
還在亮綠的草中翻地,古老的農莊
如睡袋一般溫暖,如今感到的世界
冷風刮了起來。補過的大門
你讓他開著,就再也關不上了。(程佳譯 2004 :52)
在工業(yè)革命的倡導者看來,耕地減少不過是工業(yè)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是威爾士英格蘭化的新里程。但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山民來說,這不僅意味著對生存空間的占領,更是對他們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生活習慣的侵犯。詩人毫不忌諱地表露出自己對英格蘭的憎恨:
威爾士有些地方我不去:
那些水庫是一個民族的潛意識,
……
往何處去
才能遠離這惡臭,
遠離這正在腐化的民族?
我在海邊漫步有一個時辰,
看見英格蘭人正在清掃
我們文化的殘骸,
像浪潮一樣席卷沙灘,
粗暴地把我們的語言推進
我們早已為它掘好的墳墓。(程佳譯 2004 :165)
威爾士面臨的困境其實不單單是外來者的侵襲造成的,當一個民族自身內部也充滿矛盾與沖突的時候,外來者的攻擊就更加難以抵制:并不是所有的威爾士人都抗拒英格蘭對自己民族的統(tǒng)治?!霸缭趩讨螘r代,一些威爾士的有號召力的人物在雙重認同中游刃有余,這些人一方面在享受英格蘭文化的成果,另一方面,又對威爾士民族文化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樂觀主義情緒”(Jenkins 2017:142)。部分人民甘愿成為英格蘭文化附庸,而他們這種允許被侵襲的態(tài)度更是加速了英格蘭的進攻。詩人其實一直在思考如何以一種更加直接清晰的方式來代替他之前帶有威爾士特征的手法和語調來描寫威爾士的農耕文化(Perry 2007:588)。他此時已經(jīng)不再采用暗示和隱喻的手法表示自己對民族命運的擔憂,而是直接用鋒利尖刻的言語來試圖喚醒威爾士人的覺醒。水庫的“惡臭”令詩人作嘔,是因為水庫所代表的異族文化正在蠶食威爾士本土文化。千百年來山民們遵循的遠離科技的純自然生活正在崩壞,而冷漠遲鈍的威爾士人,只會沉默著退讓,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水庫”的破壞性。
如果說在華茲華斯眼里,“自然被看做一種無處不在的神”(張曄 2001:73),是他樸素真摯的情感和輕盈自由的想象力共同跳躍在其上方的沃土,那么對于托馬斯來說,威爾士這片沃土之上,不僅保存著歷史悠久的凱爾特文化,同時也承載著山區(qū)人民千百年來所經(jīng)歷過的精神修煉。托馬斯認為,土地是語言和文化的承載者,如今土地不再是用于農耕而是發(fā)展工業(yè),這使自己的民族前途堪憂。
三、植根土地的“普萊塔奇?zhèn)儭?/p>
盡管托馬斯是一名威爾士人,但由于從小接受的是英格蘭的文化與教育,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完全成為山民中的一員(Sloan 2002: 31)。這種距離感反而使得他能夠對威爾士山區(qū)鄉(xiāng)村生活面貌客觀冷靜地進行刻畫。“在他看來,威爾士鄉(xiāng)村生活邋遢,成天風吹雨打……但如果你經(jīng)歷過,親身感受到這一切的的確確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憐憫與欽佩就會由衷而生”(程佳 2004:5)。托馬斯筆下的山民們普遍都是被這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塑造出來的原始人的形象,而普萊塔奇就是他重墨刻畫出來的一位值得欽佩的山民形象,他最早出現(xiàn)在詩人的詩集《歲末之歌》的第一首詩里:
雅谷·普萊塔奇,就叫他這個名字吧,
只是個威爾士荒山中的普通人,
在白云深處養(yǎng)了幾只羊。
……
夜晚枯坐在椅上,
偶爾附身朝火堆啐口痰。
他心靈的空洞有種東西令人駭然。(程佳譯 2004 :3)
威爾士位于不列顛島的南部,受洋流的影響,氣候濕潤,山巒起伏,素來以景色宜人著稱。但在詩中,威爾士的山儼然變成了“荒山”。這個叫雅谷·普萊塔奇的普通山民,在荒山之間,在白云深處,日復一日地勞作。在這里,自然和人類的關系并不是浪漫輕松的。農民們祖祖輩輩扎根在這日漸貧瘠的山地上,冷靜地接受著自然的洗禮,沉默著在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站立。在托馬斯看來,普萊塔奇就是勝利者,是融入了這原始鄉(xiāng)野環(huán)境中的最高尚最純真的靈魂,他不僅是山民的典型形象,同時也是人類的原型。詩人甚至將他與神秘的死亡和浩瀚的星空這樣龐大的意象置于同一空間,以此來暗示威爾士山民在貧瘠的土地上仍保持著綿綿不絕的生命力。姜士昌(2018:77)在分析普萊塔奇形象時認為詩人并非是要通過塑造這樣的人物形象來喚起讀者的同情,而是要把普萊塔奇形象與普遍人性聯(lián)系起來,從而將其升華為天然性情和原始生命力的象征,以此來給讀者更高層次的訓導。同時,在詩人眼中,威爾士農民是相對于城市中被異化了的人的存在,他們具有原始居民天然樸素的人格特征,是威爾士文化傳統(tǒng)最忠實的承載者。土地和山民的關系是可持續(xù)的發(fā)展狀態(tài),而科技在威爾士的興起則打破了這種狀態(tài),工廠對資源的掠奪對山民的生存無疑構成了威脅。
紅翼鶇飛走了,燕子飛回了;
燕去鶇又回。
人卻一年四季忙忙碌碌,
在日漸縮小的耕地上無望地掙扎。(程佳譯 2004 :42)
四季更替,風雨飄搖。連燕子和紅翼鶇都能夠感知到氣候的變化,在威爾士的冬天到來之前遷徙到溫暖的地方。而堅韌固執(zhí)的山民們,縱然知曉威爾士壯闊的工業(yè)景觀不斷燃燒到鄉(xiāng)村,使得土地愈加縮小,也不愿踏上背井離鄉(xiāng)尋找財富的道路。一方面,作為堅守傳統(tǒng),敬畏自然的傳統(tǒng)山民,他們的身心就在“一塊籬笆高圍的地里,這就是他的天地,泥土就是一切”(程佳2004:13)。山民們未開化的狀態(tài)使得他們對工業(yè)文明十分畏懼與抗拒,這使托馬斯開始對泥土和山民二者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度思考:
泥土就是一切,
他雙手撫弄著它。他的骨
由泥土和甘藍塑成。
有時如刀刃失誤
扎進他驚縮的肌膚,
那殷紅的血液。從傷口流出
又滲回溫暖的泥土之中。(程佳譯 2004 :13)
在這里,山民和土地不是對立的關系,山民不是壓榨土地來索取糧食的掠奪者,因為他本身就是由泥土塑造而成。詩人仿佛意識到,山民與土地本質上是相互包容和給予,并最終會合二為一的關系。這正如圣經(jīng)里創(chuàng)世紀中所闡述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塵歸塵,土歸土(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 in the sure and certain hope of the resurrection unto eternal life)。土地養(yǎng)育著這里祖祖輩輩的山民,直到他們被埋葬于此,最終化為養(yǎng)料,繼而又滋養(yǎng)著這片土地。二者之間在根本上沒有暴力和沖突,山民不會為求生存或搶占生產(chǎn)資源而對土地實施壓迫和占領。另一方面,山民們對財富的認知是與城市里的“文明人”完全不同的。比起挑戰(zhàn)自然,并試圖征服自然的“文明人”,他們從來不曾將土地單純地當成食物和財富的來源。他們把“從黃金時代延續(xù)至今的黃塵視作最大財富,因為它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和原始人性得以延續(xù)的保障”(姜士昌2018:79),反而是將“文明人”趨之若鶩的物質財富視為糞土。所以在詩人眼中,無論是從精神需求上還是從生存需要上來講,這片土地對于山民來說,仿佛已經(jīng)融入自己的血液和骨骼之中,是無法割舍的永恒存在。
四、結語
作為威爾士民族詩人,托馬斯的詩歌無疑是聚焦威爾士的山民和土地的。幾十年的傳教經(jīng)歷使得詩人認識到威爾士面臨的困境是難以顛覆的:傳統(tǒng)的威爾士正在被工業(yè)化消解和吞噬,耕地逐漸縮小,傳統(tǒng)日漸消亡。詩人試圖通過歌頌土地和山民,闡釋山民與土地的依存關系來喚醒整個民族起來抗爭。他認為,威爾士要保持民族的威爾士性,就必須堅守土地根本,抵抗英格蘭文化的侵襲。更進一步說,人類要把握現(xiàn)在和將來,也必須認識到人與自然的本質和兩者之間的關系。這體現(xiàn)出詩人不僅作為一名威爾士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更是作為一名人類命運的關懷者,用鏗鏘有力的詩歌去喚醒全人類對自身行為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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