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鎮(zhèn)的小孩

一

那時候，世界是平的，到處是故障時間。我們從小鎮(zhèn)的十字路口出發(fā)，經(jīng)過長滿斑蝥的土路來到郵政所門前。郵政所的綠箱子長滿了鉛灰色的蘚，用小石子輕輕投擲，頓時鐃鈸震響。側(cè)耳傾聽，在郵政所后面的院子里似乎有戲班在上演新劇。我們?nèi)套『闷嫘睦^續(xù)向前，在白楊樹消失處靜靜站立，然后各自判斷方向，以微笑告別。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么，以至于在成年后的晴天的，雨天的，飄雪的，陣風(fēng)突襲的夜里，各自被這段回憶激起的變形的夢驚醒，起身披衣站在各自房子的窗前捕捉啟示性的話語。

要問我何處是原點，何者是動因，我只能報以苦澀的沉默。被麻雀啄食的泡桐果早已腐爛，舒心鎮(zhèn)的小孩蹤跡全無，尋人啟事的布告欄寫著：上海羊毛衫大減價，最后三天！

我們沿著左側(cè)寂寂而行，懷著沉重的心事……全然回想不起來了。我可不可以重構(gòu)當(dāng)日發(fā)生的一切？他們在我家院子里討論建一座新塔。

我們在高高的打谷場上搭了兩座箭塔，拿著柳樹棍互相對射。月光下，鬼影四處出沒，我們的箭塔搖搖欲墜。抓住他，抓住阿四，抓住小國，他在那邊！河水嘩嘩地流淌，預(yù)制板橋上走過一位挑擔(dān)子的人，我們?nèi)监渎?，趴在草垛上喘氣。劉家村那邊傳來幾聲短促的狗叫聲，河水流到下游的閘門那里打著旋，悲哀地哽咽不停。我們將樹棍扔了一地，扯下稻草撒向天空，擊落最軟弱的那幾顆小星，然后沿著田埂，沿著主路，踢踏著扭斷了搭扣的布鞋回家。狗叫聲兇巴巴地再次響起，霧靄中幾簇鬼火在跳躍。我們各自回家。

最后一棵白楊樹下，褐色的樹葉被風(fēng)吹進(jìn)路邊的溝里。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打濕了溝畔的蒲公英苗，它們頂著幼嫩的花盤，從一個新鮮的時間裂縫中轉(zhuǎn)過臉。我要不要回家？紫紅色的礦脈盡頭，雪松合攏在一起筑起一道屏障，鎮(zhèn)子之外即語言之外。那里也有一座塔，荒廢多年，它的歷史比小鎮(zhèn)古老。它可能是為了庇佑圩區(qū)，由一群養(yǎng)麻鴨的男人們肩挑手扛，用土坯搭建的簡陋土臺。有些蟊賊會在夜里劃著小船潛行，借著蘆花蕩的掩護(hù)，席卷圩民養(yǎng)殖的鴨子、大白鵝和草魚，任憑窩棚里的男男女女在天亮?xí)r哭天搶地。那是很古老的傳說，如今圩區(qū)湖水泛濫，在小鎮(zhèn)的木質(zhì)塔樓上眺望，一半是黃褐色的湖水，一半是黃泥色的蘆葦?shù)亍?/p>

幾個孩子在田野里時隱時現(xiàn)，有一個在蘿卜地里彎腰。

我在蘿卜地里偷拔一顆白蘿卜的時候，見過一位農(nóng)婦在河灘的草叢里撒尿，她用一把鐮刀掃倒一片蠶豆花。

孩子們看不見了。我爬上白楊樹，劃破了右手。在青天下，鎮(zhèn)子的房舍敞開屋頂，蒸發(fā)出一縷縷濕氣。哦，梅雨已經(jīng)過去。鴿子無憂無慮地在油坊上空盤旋，落進(jìn)濃郁的麻油香氣里。我和阿四尋找阿五的那個傍晚，油坊的大門還沒有關(guān)。我倆走進(jìn)寂靜的水泥場，曬干的油菜梗在腳下噼里啪啦尖叫，初升的天狼星清爽明亮。阿四大聲呼喊阿五，我站在風(fēng)車旁，在稻糠干燥的土腥味中昏昏欲睡。我走過草垛，跨過圍墻倒塌的缺口。銀河斜掛在南面的天空，天空好像剛從靛藍(lán)的大缸里取出，散發(fā)出藍(lán)汪汪的水汽。我看見叔叔站在高坡上，背對著我，等了我很久，他一動不動以至于造成一種錯覺——他站在透明的瓶子里，非如此不可，否則他就會因為沒有穩(wěn)定的形態(tài)而融化。

啊，你背棄了原始的語言，忘記了小鎮(zhèn)的神話，那寫在樹皮背面的卜辭，你都忘了嗎？你沒聽到老族長的暴力語言嗎？他們崇拜偶像，在田野里扎一只只草狗，草狗……他滔滔不絕，壓抑著怒氣。他的身影比水汽更藍(lán)，激情在他體內(nèi)燃燒，凝結(jié)在無形的玻璃上，水汽再次蒸騰，越來越炙熱。我用顫抖的嗓子小聲問：我——做錯了？

做錯了？他重復(fù)著我的嗓音以示輕蔑，接著平靜下來以安慰的口氣說道：“我不是說你，而是他們，你只是跟著犯錯而已。小綠人在院墻上漂，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小綠人，在院墻上探頭探腦地晃蕩著。我以為那是一只風(fēng)箏，這么說它是一種欺騙人的把戲。只有我一人看見了，確實如此，有人誘我上當(dāng)，想一想吧，我當(dāng)時幾乎沖動地想爬上墻頭，去抱住那個古怪的人偶。我的脊背冒出了冷汗，一股黑色的深潭在我眼前洞開，我?guī)缀跽静环€(wěn)了。叔叔用胳膊攔住我，猛地一揮將我推倒在地，在那幽藍(lán)透明發(fā)出點點白光的塑造他形體的巨塔中，他目光沉靜，我聽到他沒發(fā)出的聲音——追上說出去的話，突破音障，就能避免墜毀！

我摸索著鞋子穿好然后起身，跨在圍墻缺口上。草垛沐浴在星光下，油坊的場地如同結(jié)了冰的白湖一般圣潔。我想夜已經(jīng)很深了，阿四大概找到了阿五。我恍恍惚惚走在回家的石子路上，很遠(yuǎn)就聞到豆腐坊里傳來豆?jié){被擠壓而散發(fā)的香味，我渴望天亮后能喝一碗熱乎乎的豆?jié){。

二

鐘聲被銅鐘收回，稻穗被種子收回，媽媽，那黑瓦高墻的三間房是我的家嗎？那后面倒塌的院子呢？

他們在院子里繼續(xù)討論新塔的方案，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春的顏色還殘留在山墻上，瓦松站在山墻頂伸出一根毛乎乎細(xì)長的手指，它們這些大驚小怪的家伙，天空離它們太遠(yuǎn)了，雜草擋住了陽光，它們嚶嚶地哭著集體昏迷過去。雨還沒下，我要躺下看一會兒翻卷的陰云，白楊樹葉比鵝掌還要肥大，就算下雨也不用擔(dān)心。夏天，媽媽你不用擔(dān)心黃梅雨，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大了，我會向二寶借一把木梯，把那些被風(fēng)吹動的瓦片一塊塊恢復(fù)原狀。

我還能順著樹干的管道進(jìn)入地下，像在供銷社的蘆葦席小山旁的刺槐樹做過的那樣。從潮濕狹窄的管道扭身潛行，只有塌肩膀的孩子才能做到，濕滑的樹根縱橫交錯，我任意選一根滑下去。土鱉蟲在浮土里沉默地犁著貧瘠的自留地，連喘氣也會消耗它的體力。它失明的雙眼擠在前額，下顎已經(jīng)磨損，黑螞蟻的哨兵跟在它身后，等著它呼出最后一口氣。一只半截的蚯蚓傷口剛剛?cè)?，默不作聲從我身下橫穿過去，仿佛一節(jié)脫鉤的黑色車廂滑向岔道，它身后的車門洞開，冷風(fēng)從那里涌進(jìn)腔腸將腐臭灌進(jìn)油膩膩的縫隙，又一股腦從車窗扔了出去。我連滾帶爬從水溝的沿壁歪斜著上岸，扶著一張浸滿了豬油的砧板歇氣，卻發(fā)現(xiàn)砧板碎成了五片，擺在走廊上，鐵灰色的方柱上掛著一只曬干的咸板鴨。我有好幾頓沒吃飯了，顧不得那么多，我貼著砧板猛舔那層白色的豬油。豬油走了味，可是我吃得很香。我想起一個故事，說地主老財很摳門，吃飯的時候要求孩子們看一眼咸鴨子吃一口飯，誰要是多看一眼他會拿筷頭敲孩子們的腦袋。我正是那偷看咸鴨子的孩子，我狠命地看，看了個夠。假如我能爬上那光滑的柱子，我會用三天時間啃掉它，骨頭也不剩。

我連打了兩個飽嗝，呼出一口臭氣，想去廚房看一看。門上了鎖，可難不倒我，我輕輕一擠，擠出一道門縫。八仙桌還在，四張連鎖的長條凳還在，紙糊的窗戶不見了，記憶中窗戶旁邊掛著一個大笸籮，可是這里不透一絲光線……廚房深陷在沼澤里。噢，那件事早已過去了。我何必還在夢里徘徊？廚房后的油菜地連同野蜂都沉沒了。我已經(jīng)被解救了，廚師那火鉗一般的大手已經(jīng)化為枯骨，他再也不能將我關(guān)進(jìn)黑屋子里。門開了，大鐵門開了，滿天星斗在我身后，這些時間結(jié)成的痂脫落在沼澤地幽暗的深處，和倒下的大樹一起化為泥炭。

那么我只需要穿過磚墻就能回到廚房的走廊，或者……我站在土墻邊，野蜂的巢穴還在，插在洞里的竹枝還在，褐色的小藥瓶還在，可是和我一起捉野蜂的同伴不見了。他叫什么名字，到哪里去了？我順著長長的甬道來到一塊小菜園，俯視那塊小池塘，菱角菜枯萎了，無助地凝視天空。天空吹來一陣熱風(fēng)，叔叔的影子黯淡無光，他輻射了全部的能量，他的形體再也不能成型。他退居在他的日記里，需要開啟才能現(xiàn)身。

嚴(yán)冬號列車在無人的小站短暫停留，排掉十二噸廢水。我怎能在陌生的墳前讀詩？我在列車開動前扔出桌上的詩集，詩集像一只炸毛的怪鳥嗚啦啦飛走了。

時間的不同樣態(tài)，叔叔說，只要不回避，你就知道它比萬花筒還要豐富。

如果你在白湖里安靜地待上幾分鐘，你可以看到一條白色的水路直通水底。在那里，時間分為兩半，你能看到的舒心鎮(zhèn)的前世——舒心村，我這就帶你看一看。

村里一年四季都是安靜的，土坯房是最主要的建筑，磚墻草頂?shù)姆孔舆€不多見。村子剛剛形成，山崗還沒有削平，到處是松樹和水杉，空氣透亮，白晝比現(xiàn)在長得多，我們上床躺下，眼睛再睜時就是早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們需要更多的天光。村子和劉家村隔河相望，它處在獨立的農(nóng)耕時代，可是從各地遷居到山崗的人們決心開辟自己的生活。舒心村一開始就有一種兼收并蓄的氛圍，說話南腔北調(diào)，大家彼此保持溫和的鄰里關(guān)系，很少有深入的溝通。假如有一戶做了一道圍墻，其他人家會立刻連夜跟進(jìn)；如果有一戶種了刺槐樹，他的左右鄰居第二天一定去山崗上挖來小苗栽種。

空氣還沒有注滿舒心村，勞動之余，我們安靜地坐在家中保存體力。大家各自在山崗的坑洼處尋找稍稍平整一點的田地來種，以至于一到干旱季節(jié)，搶水就成為家常便飯的事。最初大家只是憋著勁，各自開挖水溝并插上標(biāo)記，倒也相安無事，可是隨著開墾的農(nóng)田逐漸增多，水溝開始交叉起來，于是有了糾紛。僅憑山上流下的水是不夠用的，況且也沒有一個大的蓄水池，水很快流進(jìn)崗下的白湖。白湖里的水雖然足夠多，可是沒有人有力氣一擔(dān)擔(dān)挑到地里去。第一臺水車是由西面的三戶協(xié)商購買的，這是村民的第一次合作。一旦嘗到了合作的好處，合作的氛圍立刻就傳開了。合作買水牛，合作做打谷場，合作開油坊。閑暇時間多了起來，我們開始在門前加蓋了走廊，放上凳子椅子，熱情招呼路過的鄰居喝茶，談天說地。咱們的院子因為最寬敞，很快成為主要的聊天場所，進(jìn)而在我們家的屋山頭自發(fā)形成了交易市場。

有人說，舒心村的空氣太稀薄，必須打開通往劉家村的小河，將新鮮空氣引進(jìn)來。全村老老小小在我們家的院子里開會，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死去的洪二爹憑著感覺設(shè)計了小橋的圖紙，他做過木匠，是總調(diào)度的當(dāng)然人選。青壯年從五公里外的那么鎮(zhèn)拖來大青石，壘砌了橋墩，又從縣城買來預(yù)制板做橋面，漂漂亮亮的小橋落成了。

三

雪松林帶遠(yuǎn)看濃密，實際上只有幾排，雜草、灌木、終年流淌其間的白霧，遏制了人們闖過去的勇氣。有一個孩子想看看樹林那邊是什么樣子，等他通過之后，他走進(jìn)時間的一個不起眼的分叉。傳說中的圩區(qū)已經(jīng)干涸，松軟的灘涂上留有一串野鳥的爪印。他順著腳印小心前行，走了好一段路，猛抬頭，他看見一座堅固的大橋橫在面前。他只是在院子里聽大人們說過火車，印象里火車像一只通紅的巨型的二踢腳，屁股后面噴火。但當(dāng)他看見白色片石護(hù)砌的路堤，立刻猜到這就是火車跑的路。并非他有多少幻想的能力，而是“火車”兩個字像沉睡的貓在墻角睜開了兩只綠幽幽的眼睛。他找不到攀上路基的路，再看看腳下的布鞋，猶豫了一下，然后猛地沿斜方向沖上坡頂?？斓狡马?shù)臅r候，他體力不支，雙手摳住坡頂?shù)囊粔K隆起的樹根用力翻了上去。

道砟上灑滿油滴，鐵軌黝黑，枕木也有些腐爛，這條鐵路仿佛被遺棄在這里。沿著枕木向前走，荒草越來越深，灌木逐漸增多，有的小樹甚至長在鐵軌中央。白茅草在陽光下毛茸茸的，披著金色的暈光，草叢深處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有些恐懼，回轉(zhuǎn)身，鐵軌光滑如冰溜伸向遠(yuǎn)處的河灘。河灘被分為大小兩塊，左邊寬闊，一只木船的灰色棚頂?shù)妮喞老】杀?，船頭翹起，船身陷在泥里；右邊稍窄，深深淺淺的水坑干涸了，像寫毛筆字時不小心甩落在墻壁的一串墨點。

他的視線再次回到鐵道線上，有一個人沿著鐵軌走來，雖然只是很小的影像，卻看得出人的形狀。他有些慌張想順著坡下去，可是坡太陡了，很容易直接滾下去摔得頭破血流。

“你眺望的人就是眺望你的人?！彼肫鹗迨逭f的話。從恍惚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遙遠(yuǎn)的顫抖空氣中，仿佛叔叔剛剛離去，將熱風(fēng)吹在自己周身。在他成年后的夢里，好多次他重新滑進(jìn)這個分叉的時間端點，一次次站在鐵軌上眺望站在覆滿枯草的鐵軌上的小孩。

叔叔從桌邊抬起頭：語言是火。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辦學(xué)堂了，終日躲在竹片搭建的柴房里。他的飯是我送的，他總是讓我將飯碗放在桌沿，自己則埋頭繼續(xù)寫寫畫畫。陽光充足的日子，在我推開竹門的剎那，屋里揚起一陣喜洋洋的氣氛。陽光給叔叔披上一條金色條紋的毯子，他顯得很興奮，并不看我，對我說一番他正在思考的難題。

“沒有什么是偶然的，幻影來自幻。當(dāng)你看盡了朝霞和晚霞，難道不希望它們同時出現(xiàn)在正午的天上嗎？”

他對這句話很滿意，立刻記在他的筆記本里。

小綠人穿綠衣，說明他的心還沒死。他恨我，你看到了嗎？他輕蔑地笑了。

桌子有一條腿短了一截，他按住桌子不使之搖晃。他薄薄的耳朵布滿血絲，為了聽到更細(xì)微的聲響而變得透明?！澳懵?，木塔倒了，這是遲早的事?！彼f，“這種把戲是懶人的做法。既然來了，還假惺惺地對過去戀戀不舍。站在木塔上能看到什么？”

我點點頭：“我去過圩區(qū)了，那里有一座鐵路橋。”

叔叔打了個響指表示贊許，將筆記本遞給我說：“正好日記也寫完了，有空你看看，算是一個紀(jì)念。注意，每一章的主題都不一樣，我還沒來得及擴(kuò)展，如果擴(kuò)展了，是很多本書。”

我接過牛皮紙封面的日記本，卷成筒狀，像握著一只燃燒的火炬那樣僵硬。

“語言應(yīng)該回到它古老的場所。”他不再說話，體內(nèi)爐火熊熊。

我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我能體會他的焦慮和不安，但卻不能理出一個頭緒，因此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四

村子逐漸闊大，逐漸平坦，到了改叫“舒心鎮(zhèn)”的時候了。舞獅子的隊伍來了，很遠(yuǎn)就聽到鑼鼓喧囂。阿四和阿五敲打著我的玻璃，我的作業(yè)還沒寫完。他倆手舞足蹈要我一起去，我收好作業(yè)本，換了新買的球鞋出門。阿四和阿五已經(jīng)等不及了，飛奔到屋腳那里又蹦又跳。獅子金鱗閃閃，活像夕陽下白湖里翻騰的鯉魚，一縱一縱跳到木梯子頂端。有人將一只綢緞糊制的繡球扔到它的頭頂，繡球彈跳了一下，落進(jìn)它白花花的大嘴里。

如果叔叔在場，他一定會說這是一只啞巴獅子。的確，他們在院子里議論了很多天，依然沒有定下建造新塔的方案。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就不知道怎樣說話。

因為地基已經(jīng)沼澤化了，木質(zhì)塔樓雖然堅固，可是地基里墊木不到一年就腐爛了。他們不考慮這些，死老頭只是個木匠，他除了嘩眾取寵還能干什么？！他自作聰明設(shè)計的小橋，不出三年，你瞧著吧。什么？你問我怎么知道。我在部隊見過架橋連隊干活，你以為我不懂這些嗎？因為我反對你們，你們派小綠人看著我，好笑，太好笑了。躲在樹杈里，我就看不見了？！

紙頁邊緣有一塊茶水印痕，他用鋼筆畫了兩只眼睛一只鼻子還有一頭亂發(fā)。他在通往小學(xué)的小路邊田野里不緊不慢地走著，在蘆葦?shù)乩镆活D亂踩，惹得一只白鷺在幾十米開外來回低飛，對他憤怒地尖叫。他從蘆葦?shù)啬穷^鉆出去，褲腿已經(jīng)濕了，也平靜了，揮舞想象的一條毛巾向鷺鳥打招呼，并放聲大笑。

“狠狠地戲弄小蟊賊，讓他對你害怕。你膽子小，有空去捉捉蜜蜂，練練膽量。你不能比他們落后，那些小孩以后就是欺負(fù)你的人，不要看現(xiàn)在他們和你好。”他似乎覺得說得有點過頭，垂下眼瞼，沉入夢境。

一座堅固的塔樓，能夠進(jìn)攻也能防守的塔樓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最重要的是要有儲藏間，這一點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你以為小蟊賊那么好對付嗎？他們會長年累月地在附近流竄，有時候會搭帳篷住一陣子，以此考驗?zāi)愕哪托?。假如你沒有儲藏糧食心里一定慌，雖然他們可能更慌，但是他們會假裝，慢條斯理地挑水做飯，他們沒有多少糧食，只是反復(fù)將米倒進(jìn)鍋里（肯定讓你看見），另一只手偷偷抓走大米塞進(jìn)口袋，然后折回頭再放一次。ded8d0474570334fde6ca77d1f0666764230f014d8cc01cb77ae8bd1b7094ca7吃飯的時候他們會舉著咸板鴨大聲講話大聲地笑，不讓人好過，都是欺騙的把戲，消耗你的勇氣，讓你消沉。他們還會舉著兩頭漆成紅色的木棍敲地，咚咚咚，恐嚇你。像金箍棒。你說得沒錯，他們就是用這種把戲嚇唬你。好了，還沒怎么嚇唬，木塔就傾斜了，窗扇首先因為質(zhì)量不好支楞在外面，然后釘子崩了，窗戶飛出了，連帶墻板一塊塊開了口子……慘不忍睹。必要的三個條件，他們一樣沒做好，也不肯聽。

我緊張地翻到第三章，他手繪了十幾幅樹木花草的圖樣，大多數(shù)我認(rèn)不出來?！澳惝?dāng)然認(rèn)不出來，這些不是本地的。本來要教給孩子們植物學(xué)的知識，現(xiàn)在用不到了。他們也不肯學(xué)，寧可在水渠上跑來跑去，互相砸泥巴?！?/p>

再有一場暴雨木樓就要倒了，燒香的人可能要另找地方。院子里的會議散了，沒有任何決議，他們想不出好法子來。我合上日記本，打開電燈，新近換上的四十五瓦燈泡亮得刺眼。我無心做作業(yè)，心不在焉地削著鉛筆。叔叔還沒回來，這時節(jié)，野地里沒有什么可吃的東西，可是他跑得更遠(yuǎn)了。有人說聽到他在小學(xué)圍墻那一頭吼叫，但是沒有看見人。沒有人敢去那片蔓草叢生的荒地，雜樹林在夜里陰森得像一群擠在一起的野獸，有一點風(fēng)吹過，那一片區(qū)域便響起陣陣刺耳的腳爪撓地的咔啦聲。

叔叔披著軍大衣匍匐在干草堆上，他的墊被掛在門口兩棵樹之間的繩子上，我知道他一定落進(jìn)某個池塘或者水溝里。他似乎還在發(fā)抖，但是并不肯放下手中的鋼筆。

“這是一本永不可付梓的書?！彼プ【€裝小冊子的書籍嚷道，“你知道嗎，他們不相信我的研究，要我演示給他們看。我成功了！”他招手示意我和他一起看?！翱茨模菔峭耆赡艿?。水下有一條白色的大道，我告訴過你的，是不是？”他斜扭著臉看著我，期待我的贊同。我點點頭說：“千真萬確。舒心鎮(zhèn)的前身是舒心村。”

叔叔的臉已經(jīng)變形，仿佛燃到盡頭的煤渣，火焰微弱掙扎了幾下，旋即黯淡下去。

嚴(yán)冬號列車駛?cè)胍欢稳缢幕璩林?，在黑色的膠水中躊躇而行。窗外的山巒和天空分不出界限，山間的燈火和天上的星星互相照亮。這段旅程像進(jìn)展過快的宴席，乘客的記憶已經(jīng)淡去，他分不清上車和下車的時間間隔有多長，在以后的日子里，在那些走神的意識瞬間，不著墨色的面容時常閃現(xiàn)，組成那本從未付梓的書頁上的全部內(nèi)容。

我目送自己抓著嚴(yán)冬號列車的扶手上了車，蒸汽將鐵軌上的野草吹開?；疖嚂r刻表亮起了紅燈，列車準(zhǔn)點開動了。愿這一路都是坦途，送他到想去的地方，讓他身上年幼的那一部分滯留下來，游蕩在越來越古老的日記中。

（責(zé)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