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最早提出了“學者散文”[1]的概念,后來逐步被學界所認同。新時期之后,佘樹森、喻大翔、陳劍暉、梁錫華等學者在散文研究論文與專著中延續(xù)使用這一概念。同時,作為學者散文賴以生存的“文以載道”的核心理念,逐漸被予以認可,這個關乎學者散文是否再次成為“顯學”的一個關鍵問題。這是本文必須予以闡釋的一個學理性的問題。
“文以載道”作為一個文論原型的公理,永遠存在于一切文章和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之中。如前所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將其“打倒”,只是一時的口號和暫時創(chuàng)造的文化語境。當新文學第二個十年左翼革命文學興起之后,提倡并強調“革命”的功利,“文以載道”便自然逐漸地回歸于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延安工農兵文學時期,則將“文以載道”的理念明確為“為工農兵而創(chuàng)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政治機械論的觀念,即“工具論”;而這一“變形”的“文以載道”,一直貫穿了新中國成立前與新中國成立后的近半個世紀。換言之,對被“五四”文學革命所“污名”的“文以載道”,學界必須繼續(xù)“污名”,同時,在承認“五四”文學革命的歷史功績的前提下,還必須將其“變形”而演繹為政治文化的“工具論”。其實,所使用“工具論”的內涵,并非文章學上“公理”與“義理”之原義。正因為如此,“文以載道”這個學者散文的理念與學理上的“義理”,在半個多世紀里,還一直處于被“污名化”與“變形”的狀態(tài)。
為“文以載道”恢復“義理”的名譽,是在新時期經(jīng)過思想解放運動之后,尤其是經(jīng)過散文創(chuàng)作的實踐之后,舊有的、簡單化與機械化的“工具論”不能再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學界必須對“文以載道”作出正確與科學的解釋,而使之回歸于文學,尤其回歸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本體。不久前,筆者曾在一篇論文中指出:“可喜的是,近幾年王本朝先生的《‘文以載道’觀的批判與新文學觀念的確立》[2],劉鋒杰先生的《‘文以載道’再評價——作為一個‘文論原型’的結構分析》,欲對‘文以載道’重新正名。”[3] 學界為“打倒文以載道”的翻案,是由王、劉兩位學者“始作俑者”,而發(fā)出了正本清源的先聲。雖然,理論總是滯后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然而,“文以載道”文論理念在理論上回歸文學本體,則是歷史的必然。
劉鋒杰先生為“文以載道”翻案,指出“批判‘文以載道’,可謂百年中國文論最大的‘錯案’”,這是當代文壇的一個文學事件。他明確指出,百年文論對“文以載道”的批判,犯了三個“錯”:一、“將孔孟污名化”,二、“將道與政治相混淆”,三、“將載道觀與文學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相隔離?!盵4]翻案者所欠缺的,是沒有對作為散文理念的“文以載道”,具體地進行學理性的闡釋和正名。在本文里的一些闡釋思想,是筆者下面的闡述,是筆者對王本朝和劉鋒杰基本觀點的發(fā)揮與延展,完全是個人原創(chuàng)的見解與認知。然而,兩位學者的學術見解與理論貢獻,則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筆者肯定王、劉兩位學者論文之后,在《“載道”與“言志”的人為互悖與整一 —— 一個百年文論問題糾結的哲學闡釋》中做過以下進一步的論述:
“文以載道”講的是文體及文本構建的美學公理,是內容與形式渾成一體的結構形態(tài),是“用文章表達思想”的哲學與美學。雖然“道”的內容,曾被歷史上的君王賦以為封建政治的“道”,并為其所用,這是文學史存在的事實;另一方面的事實,是表現(xiàn)非政治內容的“道”,即表現(xiàn)與政治相關、但絕非政治范疇的“道”,則是普遍性地、大量地存在,這也是事實。諸如理想、人生、事業(yè)、教育、歷史、倫理、道德、情操、鄉(xiāng)愁、愛國、友情、愛情等等方面的理念與思考,這些構成了散文思想偌大的表現(xiàn)空間。質而言之,散文文體有著它可以包括政治在內的、更寬廣的思想,而無限豐富的思想,與具有無限豐富的典藝性之文本形式璧合為三千多年的傳統(tǒng)。這是鐵定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所認知、所自信的文章哲學。
我認為,“載道”與“言志”二者并非“互?!?,而應該是相輔相成的“整一”;時至今日應該得到合乎科學的與哲學的解釋,應該讓“文以載道”這個文章與文學的“公理”,由“污名”到“正名”,毫不動搖地在文學理論上得到重新的確認。
王本朝、劉鋒杰兩位先生的論文發(fā)表之后,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為了“文以載道”翻案與正名,得到王兆勝、陳劍暉、劉勇、趙麗宏、韓小慧等等著名學者與散文家的認同,盡管說法各有不同,都認為“載道”應該回歸散文的本體。很多專家撰寫論文與文章參加了“文以載道”問題的討論,形成了一個討論熱點,甚至可以說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關于“文以載道”的回歸思潮。除《文學評論》外,《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天津社會科學》《吉首大學學報》《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研究》等一些學術刊物,發(fā)表了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如:劉鋒杰的《百年文論對“文以載道”的批判》、吳炫的《中國當代文學觀局限分析》、楊春時的《五四文學革命反思》、王齊洲的《君子謀道: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的主體意識》、王四達董成雄的《從“文以載道”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凝練與體系開展》等等論文。這類論文足有數(shù)十篇,基本觀點,都是給“文以載道”重新正名。值得稱道的,是近期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吳周文、王兆勝、陳劍暉主編的“文化自信與中國散文叢書”八種,貫穿了為“文以載道”翻案和正本清源的思想。陳劍暉的《散文文化與中華民族精神》中,以《回到“文”的傳統(tǒng)》《“文以載道”與“道發(fā)自然”》兩章,論述“文以載道”之于重建散文文化精神的傳統(tǒng)意義和當代意義,是當今散文重建文化自信的根基。王兆勝的《天地之心與散文境界》中,第15章呼吁新時代的“載道精神”,闡說“載道”應該是“注重深刻反映和表現(xiàn)21世紀中國社會的變革與轉型”,應該關注“環(huán)保問題、民生問題、道德問題、人性問題、男女平等問題、城鄉(xiāng)問題等等”[5],對“文以載道” 新時代的“義理”進行了具體的界說。這套叢書中,由楊慶存、朱麗霞等撰寫的《“文以載道”與中國散文》,對“文以載道”這一中國文論原型的文化結構進行了正面闡釋,并對歷朝歷代“載道”的“道統(tǒng)”進行了梳理,是一部關于“文以載道”的專著。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十年來討論“載道”的一個階段性成果的重要標識,標志著“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理念,已經(jīng)在學界與學理上真正地得以回歸并取得共識。
中國文學史上學者散文生存與發(fā)展,依賴著“言志”與“載道”兩個踐行話語機制的支柱。五四新文學之前三千年古代文學時期,“言志”雖與“載道”并行,但被“載道”的人性壓制與溫柔敦厚“詩教”美學傳統(tǒng)的捆縛,比之主流話語的“載道”,則處于被忽略的次要地位。五四新文學將“文以載道”打倒,代之以“言志”即自我表現(xiàn),“載道”處于被“污名”下的“賊行”,即便后來演繹為“工具論”思想,其“義理”也還沒有得到歸正。而今,經(jīng)過新時期的思想解放與文學觀念的正本清源,尤其經(jīng)過21世紀以來對“文以載道”的討論,這一散文理念堂而皇之地回歸到文學“公理”,這為學者散文做好了學理上“兩個支柱”同時踐行的輿論準備。其振興繁榮并成為“顯學”,則成為一種可能。
二
學者散文的本質,從審美創(chuàng)作主體性上看,是優(yōu)秀學者和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寫作。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有了很大的進展。在近40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包納著一支老中青的創(chuàng)作隊伍。巴金、季羨林、張中行、林非、潘旭瀾等老一輩散文家為后輩做出了表率,之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當下活躍的學者散文作家群體。如:梅潔、韓小蕙、趙麗宏、賈平凹、丁帆、王堯等等。創(chuàng)作隊伍固然是一個基礎的保障,重要的,是積累、沉淀了學者散文創(chuàng)作的很多經(jīng)驗,其中對既往創(chuàng)作中關鍵問題的三個“明確”,值得我們梳理與總結。
首先,明確學者散文寫作的歷史使命。
精神產生的力量,可以促進物資力量的產生。這是唯物主義的辯證法。中國歷朝歷代的散文都是知識精英的士大夫,為推動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而面對現(xiàn)實發(fā)出先知先覺之聲,因此散文的使命,使其自身成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國家行為。新時期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作家?guī)е鴼v史的反思,自覺在改革開放時期和實現(xiàn)復興祖國的“中國夢”的新時代,逐步明確寫作的時代使命。林非先生在《散文的使命》一文中說:“你的散文寫作必須有益于提高整個民族的情操、精神境界和心理素質,如果離開了這一點,也許就無法很好去完成散文的使命……凡是高瞻遠矚的散文家都必須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使命,跟整個民族建設這種嶄新文明的根本任務結合起來,成為總的文化軌跡中的一條線索,這樣寫起散文來,才會愈寫愈覺得有使不完的勁頭,這種崇高和神圣的使命感必然會更好地激勵自己去完成散文創(chuàng)作的任務?!绷址菑娬{學者散文的使命,是用散文去刷新、建構中華民族的“情操、精神境界和心理素質”。使之成為文化軌跡中整個民族“嶄新”的精神文明,這是散文家啟蒙民族精神的散文使命。
新時期之后的學者與作家,可以說是在巴金五卷《隨想錄》感召與啟迪之下,開始從“傷痕”階段升華到重建“民族魂”的“反思”與“尋根”階段,進而理性地上升到啟蒙自我與啟蒙民族的思想高度。巴金繼魯迅之后發(fā)出了拯救民族魂的吶喊。寫作的使命感,是散文作家們在理性回歸之后實現(xiàn)的文體自覺。潘旭瀾先生本可以繼續(xù)做他的當代文學研究,或做他準備已久的吳敬梓研究,可他放下這些,卻進行他的歷史研究而寫出《太平雜說》。他說:“我主張要大大提倡跨學科參與——隔行論X。這個X,依學術發(fā)展的需要和學人的主體可能而定。也就是說,要隔行而不隔山,相鄰相近相關的學科,有什么值得論而你又論得出的,盡可以去論。不能論或不想論就短說,雜談,七嘴八舌。這對激活學術,大有裨益?!盵6](《太平雜說》前言)作家跨學科地以自己的社會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借助歷史鑒古論今,有著遏制不住的家國情懷;將重新建構民族之靈魂作為寫作這部隨筆的主要宗旨。趙麗宏在其《遺忘的碎屑》《島人筆記》集等很多作品中,將自己的“使命感”演繹為對當代阿Q精神的批判,主旨是“以警示后人”[7]。陳白塵、馮驥才、韓小蕙、斯妤、葉至誠等等作家,都能夠在寫作實踐中將既往的機械“工具論”思想進行清理,而獲得教化、陶冶民族精神情操的使命意識。這種使命感的明確,使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的精神境界普泛地得到提升。
其次,明確學者散文寫作的“自我”定位。
散文是自我思想與情感向讀者直接告白的文體,這個“自我”的使命感,是通過“自我”來實現(xiàn)的。因此,對“自我”的確認,是散文寫作的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創(chuàng)造主體的“自我”屬性的定位,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層含義是“我”站在祖國、民族的立場上與站在全球化的人文立場上講話,站在代表著先知先覺的知識精英的立場上言說散文的使命,這是“大我”。這個“大我”的角色,在20世紀政治文化的主流話語里,代表的是與時代共名的“工農兵”,代表的是黨的方針路線政策。而新時期之后,既往的“大我”被置換為知識分子寫作的、實現(xiàn)學者散文“使命感”的“大我”,是清理了文學史上與政治“共名”、圖解“模式”、頌歌“思維”等等僵化觀念,而獲得真知與徹悟的學者與作家的“大我”,這是純粹知識分子的“大我”。第二層含義,是散文文本中的“自我”,是一個非共名的、有血有肉、有個體思想與感悟、敢于表現(xiàn)真情實感的“小我”,是文本的個人與時代、讀者進行心靈的對話。韓小蕙總結處理“大我”與“小我”寫作經(jīng)驗時說:“我要求在自己的文章中,力求跳出小我,獲得大我的人類意識,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以一己的傾吐表現(xiàn)出人類共同的情感與思考?!盵8]她的經(jīng)驗是“大我”在先,用“小我”去表現(xiàn)“大我”,最終在文本上還是“小我”在言說,在“一己傾吐”自己的感悟與真知。
再次,明確學者散文寫作的“在場主義”。
筆者說過:“離開了理性的法則,也就抽掉了文化批判的靈魂。學者散文的‘靈魂’,正是文化批判之‘魂’?!盵9]帶著文化批評的“問題”寫作,是學者散文顯著的文體自覺。楊朔時代的學者散文之所以式微,是因為頌歌“思維”而缺失了文化批評的精神。新時期之后,經(jīng)過對楊朔模式的批評或稱之為批判,總結的經(jīng)驗教訓,本質上是對散文中文化批評精神的“招魂”。缺失文化批評精神的不僅是楊朔,而是1949至1966年間整個散文創(chuàng)作和其他文體創(chuàng)作的“缺失”,像梁衡那樣將頌歌時代文學的“局限”歸結于楊朔一人,且進行作家人格侮辱的做法,是方法論的虛偽和謬誤。
惟其如此,新時期之后的學者散文,則愈來愈注意帶著“批判”的問題寫作,而且?guī)е痢皢栴}”現(xiàn)場,實施“在場主義”。所謂的“在場主義”,就是作者的“自我”在場,“在場主義散文就是無遮蔽的、敞亮的、本真的散文”[10]?!盁o遮蔽的、敞亮的”的意思,是指對當下社會現(xiàn)實中種種文化亂象與文化悖論進行尖銳地批判。而在這一方面,丁帆的《知識分子的幽靈》等隨筆集與王堯的《紙上的知識分子》等隨筆集,表現(xiàn)出批判的先鋒姿態(tài),做得非常前沿。丁帆帶著啟蒙的使命,面對諸多文化與文學方面的問題,抨擊“精神休克”現(xiàn)象,始終堅持讓自己的文化批評與人性批判“在場”。王堯以詢問與深究的姿態(tài),就“紙上的知識分子”寫作、文化語境下的“共名”、當下小說的走向等很多“中國問題”,以新人文的精神,發(fā)表自己的學術見解。兩位作家針對“大學校園里知識分子哪里去了”,指出學院派學者與莘莘學子人格精神的矮化與俗化,這是學者散文進行文化精神啟蒙的、不可掉以輕心的嚴峻任務??梢?,“在場主義”的批判精神在學者散文里的明確,使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品格,比以前任何時候的散文都彰顯得深刻和強烈。
第四,明確學者散文寫作的精品意識。
學者散文自誕生起,就是士大夫文體,一直具有高貴典雅的品格與氣質。這種品格與氣質,一直延續(xù)至今。所以,五四文學時期就提倡文學的“通俗化”,延安文學時期盡管提倡“為工農兵服務”,然而,散文尤其是學者散文還保留著高貴典雅的姿態(tài)。新時期之后,一批散文家提倡散文“通俗化”的問題。如周同賓說:“散文不妨脫去唐裝宋服,長袍馬褂,走出王荊公的半山堂和歐陽子的醉翁亭,走出平和沖淡、清靜高潔的書齋,放下架子,抓掉面子,到熙熙攘攘、轟轟烈烈的塵世上混一混,闖一闖。” [11]王英琦也說散文作家“該干的事”,是“真正把散文從老套子解放出來,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紀元”[12]。通俗化是散文家面對讀者的一種情感態(tài)度。1830年司湯達寫出《紅與黑》的時候,他期待著這部小說贏得他的讀者,對巴爾扎克說,期待做1935年被人閱讀的作家。作家寫出文學作品,就是期待讀者的接受,而且是廣大的讀者,甚至能夠讓自己的作品走向世界。所以“通俗化”是文學、也是散文的訴求。尤其網(wǎng)絡時代欲將散文變成全民寫作的時候,學者散文不可以一味媚俗,必須做出自己正確的選擇。當學者散文遭遇“全民寫作”(幾乎有手機的網(wǎng)民都可以通過微薄、微信、公眾號、個人公眾號等網(wǎng)絡平臺,發(fā)表個人的散文作品,故稱“全民寫作”)、大眾審美低俗化的時候,學者散文如何保持“美文”的品位,迎接網(wǎng)絡通俗化與“快餐化”的挑戰(zhàn),對這種挑戰(zhàn),散文作家必須保持“美文”精品意識的清醒。著名小說家葉兆言,同時又是出版過《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陳舊人物》《陳年舊事》等近50部散文集的散文家,用閑適的審美趣味與通俗、質樸的文字來“言志”,筆者將其散文定性為“俗化體”。但作為“學者型”作家的書卷氣,以及夫子氣、書生的迂腐、自信、中庸與儒雅等,都是通過他的文史敘事、現(xiàn)實敘事與個人體驗敘事而得以表現(xiàn),充分顯示了保持了俗中有雅、化俗為雅的“美文”品位。[13]他經(jīng)常將自己的散文發(fā)到騰訊網(wǎng)和澎湃網(wǎng)分別開辟“大家”與“葉兆言專欄”的板塊,再次傳播,可以看作是對網(wǎng)絡散文的一種規(guī)范,是我們的作家自覺地去規(guī)范、引導網(wǎng)絡散文的文學化。當下很多報刊將已經(jīng)發(fā)表的散文作品,通過公眾號發(fā)至網(wǎng)上,無形中也是對網(wǎng)絡散文的規(guī)范和引領。另一個方面,網(wǎng)絡散文變成紙質文本出版的時候,也必須進行“凈化”處理。一位不太知名網(wǎng)絡作家張?zhí)旃?,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散文數(shù)百篇,當變成紙質的散文集《體會輕松》《難得隨意》《收獲荒蕪》《品味無聊》《寄托輝煌》《擁抱現(xiàn)在》《回首煙云》等出版的時候,他很嚴謹?shù)匾黄黄胤磸托薷?,努力使之變成他所期待的“美文”。葉兆言與張?zhí)旃睦樱f明在審美文學“快餐化”的今天,愈來愈多的學者散文,堅守文本的“美文”傳統(tǒng),明確散文精品打造的重要性,是作家們不容忽視的責任。
學者散文對以上四個方面的“明確”,使作家們對自身責任、創(chuàng)作主體、批判功能與文本品格等方面,獲得了文體自覺;而文體自覺是散文發(fā)展的內在驅力與機制,學者散文的寫作就能夠進入一個如魯迅所說過的“文體自覺”的時代。
三
學者散文的寫作,需要一個非常和諧與寬松的文化語境。
文學理論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不是那種立竿見影的顯在,而是潤物細無聲的隱在。打個比方說,陳景潤解決的“哥德巴赫猜想”,不能變成動車、高速公路,不能變成牛奶與面包,但它潛在的、耗發(fā)的能量可以激活你看不到的科技創(chuàng)新,而推動世界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同樣,散文理論的基礎研究,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基礎建設,于學者散文的寫作是創(chuàng)造文化的語境,是其生長、發(fā)展的土壤、空氣和陽光。所以,散文基礎理論的研究是厚德載物,是營造散文寫作走向良性發(fā)展的文化氛圍。
人們常說,散文理論研究“貧瘠”與“薄弱”,此種看法放在20世紀可以如此說,但時至今日,我們的散文理論研究有了長足的進步。且不論20世紀俞元桂、林非、傅德珉、范培松、佘樹森、劉錫慶、曾紹義、吳周文等先生潛心研究,進入21世紀之后,散文理論的基礎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收獲。如張振金、范培松、王兆勝、陳劍暉、王堯等等。自然,散文理論研究成為一種“顯學”,這是眾多散文研究學者共同努力的結果,在他們中間多數(shù)是癡心研究散文的專家學者,甚至是半輩子、一輩子將自己的思想與精力貢獻給散文事業(yè)的“苦行者”,因為從事散文研究所收獲名利的低微,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他們是不計個人功利的散文“公仆”。
具有“國學”性質與“經(jīng)國”功能的學者散文,它的振興與繁榮除了前面已述的“人和”之外,同時還恰逢“天時”與“地利”。
進入21世紀之后,我們的文化語境一直在國家意義上強調作為“軟實力”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弘揚,而這一思想成為國家及其傳媒機器的宣傳中心話語。國家領導人指出“要認真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精華和道德精髓,大力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深入挖掘和闡發(fā)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時代價值,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成為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14]。源遠流長的學者散文,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文化精髓,傳承著中華民族獨特的 “天人合一”“以人為本”“人格修為”“文以載道”的人文精神,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強盛提供了豐厚的滋養(yǎng)。學者散文自“諸子百家”起延綿數(shù)千年,已經(jīng)深深融入中國人的血脈里,成為繼承與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媒載體。所以,我們今天研究散文理論與提倡學者散文的振興繁榮,是順應國家精神文明建設的需要,是順應文化語境的大勢所趨,是在散文研究日益成為“顯學”的啟導下,散文創(chuàng)作亦走向“顯學”的大勢所趨。
惟其如此,學者散文在當下的創(chuàng)作地位是否可以說是加強與發(fā)展文化“軟實力”的杠桿之一,發(fā)展散文文化生產是當今的一個“杠桿”話語。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曾經(jīng)說過:“幾千年來,中國人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幾億民眾從政治上團結起來,顯示出這種在政治上文化上統(tǒng)一的本領,具有無與倫比的成功經(jīng)驗?!盵15]楊慶存指出說,這里的“政治文化”,指的就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中國散文”。[16]筆者同意楊先生的看法。
不過,筆者可以進一步明確湯因比所論述的“政治文化”的概念,它指的是中國“學者散文”。它恰逢天時與地利,在經(jīng)過新時期至今的40余年“陣痛”之后,在學者與散文作家自覺肩負起散文使命、獲得前述四個“明確”創(chuàng)作理念的認識之后,作為“國學”的散文將重新成為學術界與創(chuàng)作界關注的“顯學”,則是完全可能的?!@是筆者的期待和本文的結論。
[注釋]
[1]余光中:《逍遙游》,臺北大林出版社1977年版,第30頁。
[2]王本朝:《“文以載道”觀的批判與新文學觀念的確立》,《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
[3] 吳周文:《“載道”與“言志”的人為互悖與整一 —— 一個百年文論問題糾結的哲學闡釋》,《文藝爭鳴》,2019年第10期。
[4]劉鋒杰:《“文以載道”再評價——作為一個“文論原型”的結構分析》,《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
[5]王兆勝:《天地之心與散文境界》,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60頁。
[6]潘旭瀾:《太平雜說》前言,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7] 趙麗宏:《島人筆記·跋》,《趙麗宏序跋集》,華東師大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頁。
[8]韓小蕙:《我為什么要寫作》,《心靈的解讀》,海天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9] 吳周文:《學者散文的啟蒙性與自我的精神啟蒙》,《中國文學批評》,2010年第1期。
[10]李一媛:《試論在場主義散文的創(chuàng)作特征》,《哈爾濱師院學報》,2011年第8期。
[11]周同賓:《散文要還俗》,《散文百家》,1992年第10期。
[12]王英琦:《散文三昧》,《散文選刊》,1992年第1期。
[13] 參見吳周文、張王飛:《“學者型”的呈現(xiàn)與“言志”的傳承——論葉兆言的散文》,《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
[14]習近平于2014年2月24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轉引自內蒙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習近平: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蒙古日報》,2016年9月12日。
[15][英]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21世紀》,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94頁。
[16]楊慶存等:《“文以載道”與中國散文》序言,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9頁。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
責任編輯:王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