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的路徑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學術界就對“非虛構”有了關注。董鼎山、王暉、南平、聶珍釗等人就發(fā)表了《所謂“非虛構小說”》[1]《對于新時期非虛構文學的反思》[2]《1977-1986中國非虛構文學描述》[3]《論非虛構小說》[4]《生活真實與非虛構文學作家的真誠》等文。這些研究,大多是圍繞“非虛構小說”,討論作為小說的美國非虛構文學以及當時中國非虛構文學的特點。90年代以后,中國學者對“非虛構”的研究逐漸細致和深入,從“新新聞主義”、文學審美、大眾文化、中美非虛構文學對比等角度,探究非虛構文學的來源、文學性以及文學文化等問題,發(fā)表了《新新聞報道與非虛構小說》[5]《作為審美現(xiàn)象的非虛構文學》[6]《1990:報告文學的得失與思考——兼談1987-1990年中國非虛構文學印象》[7]《現(xiàn)當代中國非虛構文學得大眾文化品格》[8]《激變時期的中美非虛構文學》[9]《美國非虛構小說簡論》[10]《試論戰(zhàn)后美國非虛構小說》[11]《非虛構傳統(tǒng)——論日本現(xiàn)代私小說與古典文學》[12]等文。彼時的非虛構研究,無形地分為非虛構小說、報告文學、私小說等研究方向,各領域的學者從各自專業(yè)角度對他們理解的“非虛構”作文本分析、比較研究。新世紀后的第一個10年,隨著《論90年代報告文學的堅守與退化》[13]《全球化背景下紀實文學的文化回應》[14]《紀實小說:國際性的文學現(xiàn)象——兼評美國的新新聞主義和中國的紀實小說》[15]《想象·紀實·批評——解讀V·S·奈保爾的“寫作之旅”》[16]《報告文學:作為非虛構文體的文學魅力》[17]《諾曼·梅勒非虛構小說中歷史的虛構策略》[18]《非虛構——抒情歷史小說——〈心靈史〉文體論》[19]《試論虛構性敘事與非虛構敘事的差異性》[20]《“敘述轉向”之后:廣義敘述學的可能性與必要性》[21]《“非虛構”與“真實”——關于非虛構文學理論的思考》[22]等論著的發(fā)表,中國學術界對非虛構文學的研究向更具體的文體、文本作更深的挖掘,并且有了建構非虛構文學理論的意識。但另一方面,對非虛構的概念含糊、混亂使用也是研究中的突出問題。在對紀實文學、報告文學、非虛構小說等進行討論時,廣泛使用非虛構的概念,卻很少有對非虛構是什么作嚴密的論證。用具備非虛構性的文學形式——或是紀實文學,或是報告文學,或是小說——指代非虛構文學,以及沿用美國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分析中國非虛構文本,在筆者看來,都是缺乏學理性和思辨性的。
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成為學術熱點是源于中國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蓬勃發(fā)展?!度嗣裎膶W》于2010年提出“人民大地”非虛構寫作計劃,同時開設“非虛構”欄目(從2010年第2期開始),推出了韓石山的《既賤且辱此一生》、祝勇的《寶座》等文。2010年第9期刊發(fā)的梁鴻的《梁莊》、劉亮程的《飛機配件門市部》和李晏的《當戲已成往事》引起比較大的反響,其中《梁莊》至今熱議不減。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和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的發(fā)表,使得《人民文學》的“非虛構”明確了欄目定位——“心里已經有了一點數(shù)了”[23]。后來的《生死十日談》《到東莞》等作品,都是欄目所倡導的“行動”寫作。當然,也會偶有像《相親記》這樣的有趣作品,以及像《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這樣的歷史非虛構作品。繼《人民文學》之后,《中國作家》推出“非虛構論壇”、《鐘山》推出“非虛構文本”、《智族GQ》發(fā)起“非虛構寫作”基金支持計劃等,使得中國非虛構文學文本越來越豐富,非虛構文學影響力越來越大,學界對非虛構文學的關注度也越來越高。包括霍俊明、張文東、洪治綱、丁曉原、王暉、孟繁華、劉大先、劉弟娥、梁鴻等學者從學理角度探討了中國非虛構文學的界定、表現(xiàn)、功能及價值等問題;張檸、許姍姍、繆俊杰、吳炫、張莉等做過非虛構文學敘事和審美等方面的研究??梢哉f,21世紀后的第2個10年,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井噴式爆發(fā),一批學者參與進對非虛構的討論,許多學術期刊開設非虛構文學研究專欄。這一時期的研究數(shù)量多、涉及面廣,推動了中國非虛構文學理論研究的發(fā)展,但需要更深入探討的問題仍有很多,后文將述。
其實,在《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欄目的3年多前,同屬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的另一本刊物 《中國作家》就有了對非虛構文學的重視,只不過取名“紀實”。2006年,《中國作家》改版為《中國作家·紀實》與《中國作家·小說》兩本刊物。《中國作家·紀實》不僅刊發(fā)紀實文學作品,同時還有理論討論,比如“非虛構論壇”欄目。在2006年8月刊的《非虛構面對面》的對話,老末、蕭立軍、盧躍剛、馬相武等人就非虛構文學可不可以有虛構等問題展開討論。需要說明的是,時至今日,這個問題依然是非虛構作者和評論者還在反復討論、分歧也未見減少的話題。馬相武說:“我們現(xiàn)在提倡非虛構寫作,但是我們不能諱言它有虛構性。非虛構寫作里的虛構性是非法的,但它又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它似乎是合法的。這是一種矛盾,但這種矛盾性是我們要面對的?!北R躍剛也說:“國外非虛構寫作的提法,包括內涵和外延,跟我們八十年代提的報告文學的概念是很不一樣的。他們的非虛構寫作是跨各種領域的,文體也是多樣性的,有事件的,有人物的,有傳記的,有現(xiàn)象的?,F(xiàn)在西方的非虛構文體有兩個極致,一是非常專業(yè)化,獲得普利策獎的《石油風云》,就是非常經典、非常專業(yè)的非虛構的寫作,這樣的著作是大量的;二是更接近文學,不是我們那種報告文學對文學的定義,而是更廣闊形態(tài)的。比如卡波特和梅勒,他們開創(chuàng)的‘新新聞主義’也稱為非虛構寫作??úㄌ卦谒摹稓垰ⅰ防铮浅<氈碌匦≌f化地寫兇手把一家子都殺死的犯罪過程和心理過程。罪犯是個典型的美國社會邊緣人,沒有固定工作,固定住所,受到社會歧視。他入室搶劫,并不想殺死這一家子,但是房屋主人的一個眼光讓他產生了殺心。這種眼光是他所熟悉的,就是那種處處受到主流社會歧視的眼光。正是這個眼光,讓他成為殺人犯,四年后上了電椅,也讓房屋主人死于非命。這部作品用了一種非常文學的手法來寫作非虛構寫作。去年獲得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的影片《卡波特》就是改編于卡波特的傳記。卡波特腦子很好使,他的采訪不用筆記,真實記憶97%以上,這個數(shù)字對我們來說十分難。他有一個非常好的腦子,他能把采訪對象所說的內容真實地寫出來,進行非常真實的還原?!盵24]
除了從文學研究出發(fā),另一條對非虛構文學的研究路徑是新聞傳播學。國內關注非虛構的話題就是來源于美國非虛構小說的轟動,而非虛構小說的發(fā)生背景正是美國新聞業(yè)的“新新聞主義”?!秱鹘y(tǒng)報道模式的揚棄》[25]《論新聞文體的創(chuàng)造性非虛構寫作》[26]就是從新聞的角度出發(fā),對非虛構寫作的幾個問題進行剖析。而《重塑“事實”——觀看新聞、紀錄片和真實電視》[27]《世界記錄電影的發(fā)展走向》[28]《傳播中女性話語的文化闡釋》[29]《非虛構是紀錄片最后防線》[30]等文,則是從媒介傳播、文化等角度討論非虛構。
目前,關于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的范疇有三個維度。第一,廣義的非虛構文學研究,即對以真實為基礎的文學寫作研究。這個范疇容量巨大,包括新聞、紀實、小說、日記、書信、散文等各類文體,以及以《史記》為代表的寫實作品,還有游記、訪談、口述史等等。試想,每個文體的研究就已包含非常多的內容,也很復雜。廣義的非虛構研究難度極大,研究價值甚微。第二,是對狹義的非虛構文學的研究,即只選取《人民文學》的“非虛構”、報告文學文體、深度報道,或是某一部具體的非虛構文學作家及作品的研究。這一類研究,研究對象明確,成果也較多。可是,一旦研究者對非虛構文學沒有全局性的感知,很容易得出以偏概全的結論。無法劃定非虛構文學的界限,沒有對中國非虛構文學的文類共識,是當前研究的困境和尷尬。第三個范疇,也是逐漸被更多學者接受和使用的,是對非虛構文學“中觀”的界定,即將非虛構文學作為一種以真實故事為基礎、兼具文學性表達的文學文類,結合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理解,這也是近年來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領域取得的成果之一。
總的來說,自非虛構研究進入中國學術研究領域的四十年來,盡管有一些學者關注到了非虛構文學研究的富礦,但中國當代非虛構文學的研究系統(tǒng)性不足、理論建構較為滯后,論著成果較少。
二、“非虛構”的十年討論
從《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欄目以來,非虛構文學從創(chuàng)作到研究都有了數(shù)量和質量的提升。2010年至2020年的這十年,是中國非虛構文學學術討論最熱烈、爭鳴最強烈的十年。其中,所涉及的討論面向、論述觀點,尤其是聚焦度高、爭論最盛的問題,值得仔細梳理、深入考察。由《人民文學》“非虛構”及其所帶動起的非虛構文學浪潮,所引發(fā)的有關“非虛構”的文學觀交鋒,所反映出的中國當代非虛構文學的研究觀,更加值得深思。
《人民文學》最開始啟用“非虛構”之名,是嘗試之舉?!昂螢椤翘摌嫛?? 一定要我們說,還真說不清。但是,我們認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說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我們其實不能肯定地為‘非虛構’劃出界線,我們只是強烈地認為,今天的文學不能局限于那個傳統(tǒng)的文類秩序,文學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學本身也應容納多姿多彩的書寫活動。”《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說,所謂“非虛構”,就是“寫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傳記。還有諾曼·梅勒、杜魯門·卡波特所寫的那種非虛構小說,還有深入翔實、具有鮮明個人觀點和感情的社會調查,大概都是‘非虛構’”[31]“希望由此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不是虛構的,但從個人到社會,從現(xiàn)實到歷史,從微小到宏大,我們各種各樣的關切和經驗能在文學的書寫中得到呈現(xiàn)”[32]??梢?,欄目的開設是有目的的,有明確的立場和意圖——探索寫作空間,用非虛構的方式表達關切。但是此時,對“非虛構”是什么并沒有清晰的認識。《人民文學》是和選載和編輯文學作品的實踐過程一起,逐漸對自己所提出的“非虛構”明晰。這需要將時間維度拉得足夠長,有足夠的經驗可以總結,可以說,對“非虛構”的認知至今還未完成?!度嗣裎膶W》是一本文學刊物,選登和發(fā)表的作品代表了刊物編輯們對刊物欄目的定位態(tài)度,但是一本刊物并不具有定義某一文學文體的責任。假如將文學文體僅僅與某一刊物的欄目對應互文,這就是超越了一本文學刊物的職責。
對某一文類的定義和解讀,應該是由作品、傳播媒介、評論者等共同完成的。也就是說,當對某一文類的內核形成普遍共識的情況下,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待文類形式的流變。就非虛構文類而言,它的文類內核包含三層意思:一、非虛構這一文類的內涵是什么?有沒有得到廣泛的共識。二、非虛構文類史的梳理是否是清晰的?究竟應以中西融合、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去爬梳和總結中國非虛構文學史,還是以嚴苛的、標準化的要求去廓清中國非虛構文學的范疇和發(fā)展路徑。三、是否承認非虛構文學內部的相互流通、相互借鑒、相互交織?對待某一具體的非虛構文體時,是以既定的文體標準去衡量當下的具體文本,還是允許文體之間相互滲透,不受文體標準的苑囿。丁曉原與王暉在合作的《2010年報告文學的三個話題》[33]正是對這個剛火熱起來的“非虛構”澆了一盆冷水,他們認為“非虛構”這一名稱原本是對美國“Nonfiction ”文體的一種意譯,而“Nonfiction Novel”意為“非虛構小說”。現(xiàn)在推出“非虛構”,有一種“祛報告文學”的意味。這說明,我們不能一直停留在對報告文學的原初認知上,而應與時俱進,在恪守非虛構原則的前提下兼容開新,不斷豐富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的義項。
2016年,由李松睿、李云雷、劉大先、龔自強等人以 “到底什么是‘非虛構’”“‘非虛構”寫作’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是什么?”為議題,對中國非虛構文學從文學現(xiàn)象到文學理論研究作了階段性討論,他們的討論,許多關于“非虛構”的都專指《人民文學》的“非虛構”,他們幾人的討論彼此也有觀點的分歧?!啊摌嫛钠谕欠亲骷?、普通人拿起筆來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傳記。從這樣的描述中,我們可以 看到,是非常含混的。它目的在于區(qū)別三種已有的寫作模式(一是傳統(tǒng)文學純粹的、一般意義上的虛構寫作,二、新聞式寫作,三、傳統(tǒng)的報告文學寫作)…… ‘非虛構’跟以上三種寫作不同的核心就在于‘寫真實’,這個‘真實’涉及要把對于真實的想象性的書寫,轉化為對真實的直接書寫?!薄啊翘摌嫛吞摌嫷亩獎澐质且槐p刃劍,一方面使‘非虛構’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泛濫式的存在,新聞特寫、調查報告、散 文隨筆、回憶錄、學術著作都可以納入進去,成了 一個缺乏界限的東西。但另一個方面‘非虛構’又自我設限,外延的無限和作家體驗性時空的有限之間的張力沒有得到解決: 寫作者本身的親歷性參與是非常有限的,而外延是無限的,寫作者拒絕虛構就限定了他的發(fā)揮空間,他設立的目標和他的行為之間構成了無法完成的任務?!倍徸詮妳s認為,“‘非虛構’的提出,并不是說要拒絕虛構,或者說反對虛構……‘非虛構’只是說我們不能只是虛構,要在虛構的同時兼顧一些‘非虛構’的層面。它反對的是19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對虛構的一種迷思,它追求的是‘非虛構’與虛構的一種融合,這種融合可以打破當前整個文學評級體系中的虛構霸權, 即一種以虛構為文學最高要義的霸權體系。我們現(xiàn)在提起來,好像都覺得只有虛構的那些作品才是好的文學,才是高貴的文學,這可能就是一種知識上的迷誤或者建構?!盵34]他們的這次討論,是對《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欄目6年以來所引起的文學現(xiàn)象、甚至可以說是文化奇觀的剖析,當然,也具體反映出非虛構文學研究相較于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的理論滯后,能參照的理論都是來自西方或別國的文論,而這些文論對分析中國當代非虛構文學是會水土不服的。
確實,“非虛構”是個指代不清的詞。是廣義上的所有具有真實性的文學,是美國的非虛構小說,是一種文學的非虛構性質,還是《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推出的作品?意識到這個名詞對研究帶來不便,有一些學者就使用“非虛構寫作”,取代指意不明的“非虛構”。蔣進國的《非虛構寫作:直面多重危機的文體變革》贊同了《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的開設用意,“非虛構寫作與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危機、批評話語危機和都市心靈危機等社會語境相契合。它是對當代‘虛構’作品想象力固化、新媒體時代的‘虛構’、紀實文體‘庸俗化’的反駁,是學院知識分子對學術‘不及物’狀態(tài)的反思。‘梁莊’用真相敲碎都市人的‘返鄉(xiāng)’迷夢,昭示著當代都市困頓心靈‘無地彷徨’。非虛構致力于探索一種‘大地張力’敘事路徑,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跨越知識隔膜、介入現(xiàn)實的勇氣,同時顯示出文學作品追問社會、叩問心靈的潛質”[35]。
對“非虛構寫作”的討論,論據(jù)和研究對象很多也來源于《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有人將非虛構寫作看作是一種敘事策略。張文東認為,“非虛構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敘事策略或模式,這種寫作在模糊了文學(小說)與歷史、紀實之間界限的意義上,生成了一種‘中間性’的新的敘事方式”[36]。林秀琴也說,“‘非虛構’寫作時新世紀文學的一種敘事策略,‘非虛構’文本對底層表現(xiàn)出特別的關注,現(xiàn)代化語境下的農村現(xiàn)實和工業(yè)浪潮下的打工者階層的生活于情感是‘非虛構’寫作著重突顯的經驗場域”[37]。張檸和許姍姍在《當代“非虛構”敘事作品的文學意義》中這樣回答:“總體上看,這些作品的風格樸實無華。作家在這里并不想通過創(chuàng)作,展示自己的想象才能和技術上的才華,而是借助于社會學和人類學“田野考察”的方法,力圖通過‘客觀敘述’,從不同的側面向讀者呈現(xiàn)底層生活的真相。警惕價值觀念和審美觀念上的‘先入為主’,直接進入生活現(xiàn)場去發(fā)現(xiàn)生存的秘密,是這一批作品的共同特征?!?/p>
洪治綱的“寫作姿態(tài)論”的觀點更加新穎,他認為,“‘非虛構’與其說是一種文體概念,還不如說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是作家面對歷史或現(xiàn)實的接入性寫作姿態(tài)”,“它以鮮明的接入性寫作姿態(tài),在直面現(xiàn)實或懷遠歷史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題的在場性、親歷性和反思型等敘事特征,折射了當代作家試圖重建‘真實信念’的寫作倫理”[38]。筆者認為,無論是以敘事策略,還是寫作姿態(tài)來看待非虛構寫作,都是對文體的功能和特質的闡述,只代表非虛構寫作的一部分特質,具體而言是只針對了一部分非虛構作品的文體品格的研究。而隨著這一文體發(fā)展,文本類型不斷地豐富,文學表達更加多元,文學風格更加鮮明,這個文體會呈現(xiàn)出更加鮮明的文學功能。就像霍俊明梳理了中國文學史對“非虛構”的關注歷程,即從“非虛構特征”到“非虛構寫作”,再到“非虛構寫作”,“無論是就中國古代的史傳文學傳統(tǒng)(宇文所安(Stephen Owen)針對中國古代的詩學思想在《傳統(tǒng)中國詩歌與詩學》(1985)一文中竟提出以詩歌為主體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具有‘非虛構’(nonfiction)特征。)五四時期冰心等作家的‘事實小說’、上個世紀50、60年代美國等西方國家的‘非虛構寫作’的熱潮,還是1949年之后當代中國本土的‘非虛構小說’(如新中國成立后即出現(xiàn)的‘非虛構戰(zhàn)爭小說’,劉心武早在1980年代就喊出‘我正大量嘗試非虛構性的紀實風格’,而1999年劉心武又推出了更自由的介于小說、報告文學和傳記之間的‘非虛構小說’《樹與林同在》。)而言,‘非虛構寫作’都不是一個嶄新的話題。甚至早在1986年就有研究者試圖給‘非虛構寫作’進行分層,即‘完全非虛構’和‘不完全非虛構’……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文學通過元寫作和修辭迷戀校正了以往主流文學‘非虛構’的經驗化寫作的整體性和宏大性,從而呈現(xiàn)出了個體和詩學的雙重意義”[39]。
觀察“非虛構”的十年討論,另一個鮮明特點就是“作為文學的非虛構”與“作為新聞的非虛構”兩方討論陣營各自封閉,盡管研究對象部分重疊且同出一支文類譜系,卻鮮少對話,觀點互不通。20世紀50年代興盛于西方的非虛構作品,大多是出自新聞工作之手;發(fā)端于20世紀初期的報告文學,也都是登載在新聞紙上的。張沛沛和劉利華兩位學者充分解釋了“非虛構寫作”與“新聞”有密切關系絕非偶然。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越南戰(zhàn)爭、太空探險、政治謀殺等重大事件動搖了人們傳統(tǒng)的人生信念,這種對傳統(tǒng)人生信念的懷疑,誘發(fā)了道德風貌、生活方式、人生態(tài)度的巨大改變。諸如“代溝”“反文化”“性解放”和“上帝死亡”等口號,成為這種變動的鮮明注解。劇烈的震蕩就在身邊,殘酷的現(xiàn)實觸目驚心。讀者們指望小說家會直面人生,出版商們也期待小說家們能夠創(chuàng)作出反映現(xiàn)實的優(yōu)秀作品,但是,他們失望了。于是,揭露現(xiàn)實的歷史重任就必然地落到了新聞記者身上……非虛構寫作曾被蔑斥為“準新聞體”、專門描寫“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不錯,非虛構寫作同18世紀和19世紀的歐美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一樣,是描寫了非“英雄”、非“貴族”的“下等公民”:政府小官吏、越戰(zhàn)中的士兵、黑手黨分子、殺人犯、拉皮條的、娼妓、地下影星、嬉皮士、吸毒犯等等。然而,這并不是非虛構寫作的恥辱;相反,應該是它的光榮:在小說家們龜縮在他的象牙之塔中,不愿接受他們的先驅巴爾扎克和狄更斯引以為榮的“社會編年史”的重任的時候,是非虛構小說作家們站出來承擔了這一歷史職責。其實,非虛構寫作也不僅僅囿于“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的圈子,風云世界的人物(總統(tǒng)大臣、皇室巨族、金融寡頭、影視明星、體壇名將)和震動世界的事件(登月旅行、太空探險、種族隔離、各國戰(zhàn)爭)盡入筆端,涉及的題材非常廣泛,可以說是殊無禁忌。
“非虛構”本就是文學與新聞共融的地帶。作家以“虛構”的方式傳達他們對真實的認知,而記者則是以“非虛構”的方式反映他們對真實的認識,兩者最終的目的,都是要揭示我們所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本質和真實,這正是“非虛構寫作”與“新聞”發(fā)生交集的觸發(fā)點,也是文學的“詩性”與新聞的“真實性”重疊之處?!捌绽擢勔恢倍甲鸪缰鎸嵭耘c詩性的雙重標準。而在普利策的所有21個獎項中,能將這種真實性與詩性更大程度上進行完美融合的,則非‘非虛構獎’莫屬;在所有的‘非虛構’獲獎作品中,‘最優(yōu)美的文字’所營造的一種詩性,無疑又都建立在‘最負責任的寫作’基礎之上。否則,一切文字的堆砌,都有如沙漠蜃樓,毫無根基,也無意義”。[40]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從出版時就被稱為“非虛構小說” (Nonfiction Novel),書的副題是“ 一部真實生活的小說”(A True Life Novel)。Nonfiction Novel也是卡波特完成《冷血》后首次使用對這種文本的稱呼。至少這兩位作家認為自己的作品是novel(小說,筆者認為更準確的理解是像小說那樣的文學),哪怕是新穎的、首創(chuàng)的novel,也是novel. 在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時,卡波特說,“非虛構小說”的念頭產生是由于他看到新聞報道可以成為一種嚴肅的新的藝術形式??梢?,卡波特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用真實創(chuàng)作小說,而不是用小說的筆法創(chuàng)作非虛構。
但事實上,在中國非虛構文學研究內部,屏蔽了非虛構文學與新聞的交叉性,過度地對“該不該有虛構”等問題糾纏不止。有些以“非虛構”推出的文學作品,因地名、人名或是部分人物故事以“剪輯”的方式呈現(xiàn),在一些非虛構文學獎、散文獎或是報告文學獎的評選中被淘汰。而主流文學界沒有一個重量級別的非虛構文學獎項,也是令人惋惜的,這也是非虛構文學的尷尬。王暉在《非虛構寫作: 影響、異議、正名與建構》這篇文章中說:“在表現(xiàn)形式方面,‘非虛構寫作’‘從一開始就在自覺地警惕三種寫作的陷阱’,依次區(qū)分它與其他文學形式的不同:‘一是傳統(tǒng)文學的純粹‘虛構’式的寫作,二是以‘事件’為中心的新聞式寫作,三是傳統(tǒng)的‘報告文學’寫作?!蓖瑯拥?,在新聞學專業(yè)研究內部,也是把新聞領域的非虛構與文學性的非虛構嚴格區(qū)分開?!靶侣勵I域從來就強調新聞的完全真實性,不像文學領域的作品存在“虛構”與“非虛構”的差別。所以,‘新聞領域非虛構寫作’的概念是值得探討的。不管如何,一種被稱為‘非虛構寫作’的新的新聞文體——特稿,事實上已在新聞界流行,并形成一定的影響力?!盵41]張濤甫說,“在傳統(tǒng)新聞常規(guī)中,由于死磕‘事實’,強調有硬度的事實,并以嚴格的采編流程和寫作記錄,捍衛(wèi)新聞的‘客觀性’。這種機械、僵硬的新聞敘述,勾勒出來的往往是‘冷’真實。事實上,社會和人性的復雜,遠遠超出了傳統(tǒng)新聞敘述的表現(xiàn)極限”,而非虛構寫作具有“對抗速朽”的意義。[42]
三、非虛構文學研究需要融通的學術視野
從“非虛構”的十年討論,認識到中國非虛構文學是區(qū)別于美國非虛構小說的文類,文類邊界雖不是有明確分界線的,但它的范疇和界限是有定性的共識的?;谑聦嵉奈念悢⑹路绞?,以及非虛構文學的社會影響力、文化傳播力研究,還有非虛構文學史等議題討論得較為充分。但是,也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集中表現(xiàn)出了矛盾,當然,也有議題是仍未研究透徹的。具體而言,非虛構研究的誤區(qū)是對“非虛構“的窄化理解。如果將非虛構僅僅理解為寫作建立的基礎是否來源于作者親身體驗的真實,是否滿足寫作對象的物理真實和經歷者的情感真實。那樣的話,就是將一些只是通過閱讀或是旁觀到的素材作為寫作基礎排除在非虛構之外了,也將一些思想先行但通過想象、利用拼貼和蒙太奇手法等塑造人物的寫作方式排除在非虛構之外。誤區(qū)之二,是分裂了非虛構文學整體結構,這種拆分阻斷了文類內部通道,使得共性的問題被忽視了,文類內部文體個性被異化。
筆者認為,非虛構文學本身就是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我們對他的發(fā)展思考與理論建構應該是以開放和包容的態(tài)度。《南方周末》《新京報》《中國青年報》《經濟觀察報》《財經》雜志和《南方人物周刊》刊登的深度報道、解釋性報道、調查性報道不是非虛構文學嗎?在報紙發(fā)表的短篇報告文學不是非虛構文學嗎?傳播媒介的不同不能成為文學類研究的屏障,反而更可以成為非虛構文學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自2009年,受到新媒體浪潮的沖擊,傳統(tǒng)媒體就逐漸式微。具體表現(xiàn)在特稿生產平臺減少,作品產出困難。加上不被資本看好,紙媒的深度報道部門逐漸被淘汰。比如,《京華時報》深度部、《中國青年報》特別報道部和《北京青年報》深度報道組等相繼被撤銷。大量的特稿記者離職或者平臺轉移,例如《南方周末》的核心特稿記者南香紅、李海鵬等紛紛離開。這樣看來,《人民文學》2010年推出“非虛構”欄目??梢钥醋魇侵袊翘摌嬑念愒诹硪环N媒介的承接和轉型。
2015年春節(jié)期間,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今年情更怯,串接回家看什么》在新媒體上被廣泛傳播,引起全社會的熱議。2016年春節(jié),黃燈的《一個農村兒媳婦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也是通過新媒體,再次引發(fā)網絡現(xiàn)象級關注。目前,新媒介上出現(xiàn)一批非虛構文學群落,比如寫打工者的 “藍衣坊”、 “LGBT”人群的“虹橋”、聚焦社會新女性的“讓身體說話”、寫平凡城市生活中閃光點的“市井雄心”等。還有集線上平臺和線下活動于一體的非虛構文學項目,例如澎湃新聞的“全民故事計劃”“真故非虛構寫作大賽”“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光影拼圖·新青年非虛構寫作大賽”“南都非虛構寫作大賽”等。這些新的非虛構文學形式,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文本、文學傳播等各方面拓寬了非虛構文學的精神內核和文學生命力。包括許多非虛構文學作品被越來越多地改編為影視作品,拉近了文學與大眾的距離。當然,因文學文本的圖像轉移、大眾文化與消費文化對文學的消解等問題,也是伴隨產生的重要問題。
非虛構文學研究需要的是融合與創(chuàng)新。假如一種文學形式是以排他自居,那么,它的發(fā)展格局也不會廣闊、發(fā)展?jié)摿σ膊粫?。當下,中國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相較于四十年前,或是相較于十年前都有了變化,無論是創(chuàng)作形式、作品內容、還是傳播渠道都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生活的豐富給予了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限可能。創(chuàng)作群體“非職業(yè)化”、書寫對象多元化、文學傳播方式多媒介化等是當下中國非虛構文學的突出表現(xiàn),包括像報告文學等文體也在吸收其他文體的養(yǎng)分,承擔起文學的責任與追求藝術的審美。那么,我們的非虛構文學研究也應該打破桎梏,不要過分糾纏于“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卸掉學科間的隔閡,不生搬硬套西方的文學理論指導中國的非虛構文學實踐,應客觀地考察中國非虛構文學發(fā)展史,建設中國非虛構文學理論。
[注釋]
[1] 董鼎山:《所謂“非虛構小說”》,《讀書》,198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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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南平、王暉:《1977-1986中國非虛構文學描述——非虛構文學批評之二》,《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
[4] 聶珍釗:《論非虛構小說》,《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
[5] 陸文岳:《新新聞報道與非虛構小說——興盛于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一種文學新樣式》,《外國文學研究》,1990年第4期。
[6] 吳炫:《作為審美現(xiàn)象的非虛構文學》,《文藝爭鳴》,1991年第4期。
[7] 王暉、南平:《1990:報告文學的得失與思考——兼談1987-1990年中國非虛構文學印象》,《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5期。
[8] 王暉:《現(xiàn)當代中國非虛構文學得大眾文化品格》,《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
[9] 王暉:《激變時期的中美非虛構文學》,《外國文學研究》,1995年第2期。
[10] 司建國:《美國非虛構小說簡論》,《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
[11] 程錫麟:《試論戰(zhàn)后美國非虛構小說》,《當代外國文學》,1998年第1期。
[12] 邱嶺:《非虛構傳統(tǒng)——論日本現(xiàn)代私小說與古典文學》,《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
[13] 丁曉原:《論90年代報告文學的堅守與退化》,《文藝評論》,2000年第6期。
[14] 龔舉善:《全球化背景下紀實文學的文化回應——兼及比較文化視野種的非虛構寫作》,《伊犁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
[15] 張素珍:《紀實小說:國際性的文學現(xiàn)象——兼評美國的新新聞主義和中國的紀實小說》,《外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
[16] 王守仁、方杰:《想象·紀實·批評——解讀V·S·奈保爾的“寫作之旅”》,《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
[17] 王暉:《報告文學:作為非虛構文體的文學魅力》,《甘肅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18] 谷紅麗:《諾曼·梅勒非虛構小說中歷史的虛構策略》,《外國文學》,2005年第4期。
[19] 黃忠順:《非虛構——抒情歷史小說——〈心靈史〉文體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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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趙毅衡:《“敘述轉向”之后:廣義學數(shù)學的可能性與必要性》,《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9期。
[22] 朱蕾艷:《“非虛構”與“真實”——關于非虛構文學理論的思考》,《電影評介》,2009年第22期。
[23] 《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卷首。
[24] 老末、蕭立軍、盧躍剛、馬相武:《非虛構面對面》,《中國作家·紀實》,2006年第8期。
[25] 王暉:《傳統(tǒng)報道模式的揚棄》,《文學評論》,1988年第2期。
[26] 普麗華:《論新聞文體的創(chuàng)造性非虛構寫作》,《應用寫作》,2005年第11期。
[27] 安妮特·希爾、侯曉艷:《重塑“事實”——觀看新聞、紀錄片和真實電視》,《新聞與傳播評論》,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頁。
[28] 韓健文:《世界紀錄電影的發(fā)展走向》,《北京電影學院學報》,1988年第2期。
[29] 馬秋楓:《傳播中女性話語的文化闡釋》,《現(xiàn)代傳播》,2000年第3期。
[30] 任遠:《非虛構是紀錄片最后防線——評格里爾遜的“創(chuàng)造性處理”論》,《現(xiàn)代傳播》,2002年第6期。
[31]《人民文學》,2010 年第2期主編留言。
[32]《人民文學》,2010 年第9期內容簡介。
[33] 丁曉原、王暉:《2010年報告文學的三個
話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1/
2011-02-28/94615.html,2011 年2月28 日。
[34] 李松睿等:《重建文學的社會屬性——“非虛構”與我們的時代》,《文藝理論與批評》,2016年第4 期。
[35] 蔣進國:《非虛構寫作:直面多重危機的文體變革當代文壇》,2011年第3期。
[36] 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從〈人民文學〉的“非虛構”說起》,《當代文壇》,2011年第3期。
[37] 林秀琴:《“非虛構”寫作;個體經驗于公共經驗的困窘》,《江西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
[38] 洪治綱:《論非虛構寫作》,《文學評論》,2016年第3期。
[39] 霍俊明:《“非虛構寫作”:從文學“松綁”到“當代”困窘》,《文藝爭鳴》,2012年第1期。
[40] 趙允芳:《非虛構的兩翼:詩性與真實性——從普利策“非虛構獎”50周年想到的》,《傳媒觀察》,2012年第11期。
[41] 范以錦、匡駿:《新聞領域非虛構寫作:新聞文體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探索》,《新聞大學》,2017年第3期。
[42] 張濤甫:《非虛構寫作:對抗速朽》,《新聞記者》,2018年第9期。
作者單位:江蘇常熟理工學院
責任編輯:周西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