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研究已取得較大進展,也形成一些重要的觀點、觀念和模式。不過,至今它還不能令人滿意,也存在一些難以逾越的困境和瓶頸問題。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我們應主要從觀念入手思考問題,以改變當前散文研究的狀況。
一、從狹窄視域走向全景式開放格局
與小說、詩歌研究的開闊視野相比,中國當代散文研究涉獵的作家作品極為有限,基本聚焦在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作品,這不僅表現(xiàn)在文學史書寫,也包括許多個人的散文研究中。這就形成高度的重復性、類同化、模式化傾向,也使得散文研究進入固化、僵化、形式化誤區(qū)。這與極其豐富多彩的散文創(chuàng)作很不相稱,也形成難以理解的偏執(zhí)。像在百花園中擷取幾朵耀眼的鮮花,以此代表整個散文創(chuàng)作面貌,這既不合適也有失公允。今后的散文研究既要重視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作品,更要反映整體的散文創(chuàng)作全貌。
一是經(jīng)典散文家除了經(jīng)典散文,還有大量非經(jīng)典散文,這需要進行全面深入探討。目前,我們一直比較重視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散文研究,從五四時期朱自清的《背影》,到當代散文三大家楊朔、劉白羽、秦牧的代表作,再到新時期王劍冰的《周莊》、鮑爾吉·原野的《針》、偉岸的《大地上的事情》等,都是如此。至于經(jīng)典散文家的其他散文特別是更多非經(jīng)典散文,則較少進入研究者視野,更不要說得到高度重視和研究。如朱自清的散文創(chuàng)作非常豐富,一些外國游記也很有代表性,但更多散文被《背影》等名篇遮蔽,并未得到很好的研討。新中國成立后三十年的當代散文也是如此,一些散文名家的大量散文創(chuàng)作往往被研究者以名篇代替,作為“分母”和“綠葉”的大量散文不僅失去價值,有時連“陪襯”和“烘托”作用也沒有。同理,新時期經(jīng)典散文家更多的散文作品也在被忽略和遮蔽中,這不僅影響了對當代散文原貌的正確理解,也影響了科學判斷和全面概括其成敗得失的可能。如臺灣張曉風的散文創(chuàng)作成果豐厚,但研究者多關(guān)注《行道樹》《玉想》《米泉》等名篇,她的更多作品沒得到足夠重視。馮秋子寫了很多散文,多為研究者注意的是她的《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其實,她還有很多散文(如《蒙古人》)也值得給予高度重視。在此,可以設(shè)想:一個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散文可能只有幾篇甚至一兩篇,更多散文不具代表性;但這并不說明后者不重要,更不能撇開后者奢談經(jīng)典,更何況所謂經(jīng)典又不是固定不變,有時還會有所變化。因此,當代散文研究如果只注重和重復經(jīng)典散文家的那幾篇有限的經(jīng)典散文,這是令人遺憾也是不可思議的。突破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散文書寫局限,進入更多散文作品,研究者就會獲得新的體悟、理解和創(chuàng)新。
二是普通散文家也有經(jīng)典散文,這是研究者需要加以注意的。當年楊義先生寫《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有個突出特點,那就是打破“經(jīng)典小說家”的敘述框架,將更多不太有名甚至鮮為人知的小說家作為研究對象,并給予應有的重視。這就一下子打破了原有小說史研究格局,不僅讓研究更加豐富多彩,還改變了小說史的“貴族化”價值取向。具體到當代散文研究,經(jīng)典散文家畢竟有限,更多的是一般甚至是并不突出的散文家,而有些非經(jīng)典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又很有特色,有的也能寫出經(jīng)典散文,這就需要研究者給予更多研討。以近幾年引人注意的穆蕾蕾為例,她現(xiàn)在雖不能稱為經(jīng)典散文家,但其散文以溫暖、慧心與境界見長,有不少散文如《清掃歸來憶初心》具有經(jīng)典性。事實上,在更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散文作者那里,我們也會常讀到佳作,甚至令人感嘆:許多經(jīng)典散文家的散文越寫越差,而一些普通散文家卻能寫出上乘散文。因此,我認為: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散文研究者,最令人佩服的不是只盯住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散文不放,而是能從一般作者中看到散文佳作,這比重復經(jīng)典散文家的經(jīng)典散文重要得多。
三是加強兩棲或多棲作家的散文研究,這是今后散文研究的新的增長點。嚴格意義上說,純粹的散文家很少,兩棲或多棲者多,如現(xiàn)代作家魯迅、冰心、林語堂、豐子愷、孫伏熙、巴金、臧克家、孫犁等就很有代表性。作為小說家的巴金不僅在現(xiàn)代寫了不少散文,在當代特別是新時期還有《隨想錄》問世。小說家孫犁和臧克家在新時期也以經(jīng)典散文家著稱。還有汪曾祺、馮驥才、張抗抗、張承志、賈平凹、張煒、鐵凝、史鐵生、韓少功、阿來、遲子建等都以小說和散文并稱,以往研究往往更重其小說,散文之名為小說遮掩,這是需要改變的。一方面,我們要看到作家在小說、散文上各自成就和貢獻;另一方面,更要研討在“雙棲”甚至多棲之下作家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和內(nèi)在圖景,以及散文之于作家的特殊性和更重要的價值意義。比如,在不少研究者看來,史鐵生、賈平凹、張煒、遲子建的文學成就主要在小說;但站在“雙棲”觀點看,就會得出“二者同樣重要和缺一不可”的結(jié)論。但一定要做出選擇判斷,其散文成就并不低于小說,因為不論是其小說還是散文,散文的因子與魅力都不可忽略,這也是為什么其小說有著“散文化”的特點。關(guān)于這一點,目前的汪曾祺研究具有辯證性,即充分肯定“散文”之于他小說的重要價值,以及在兩棲和多棲中汪曾祺文學創(chuàng)作所具有的獨特價值魅力。還有學者散文、軍旅散文、官員散文、藝術(shù)家散文、編輯家散文,研究者多就其“散文”研究散文,忽略了其身份差異以及在不同身份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特性,這就難將其散文與一般的散文家相區(qū)別。如能突破這一局限,就會對散文有新的理解認知。比如,學者散文除了知識性,學識、史識、卓見、智慧往往更突出;藝術(shù)家散文往往更為靈動自由,容易貼近天地自然,在天地情懷和生命體悟上高人一籌;官員散文更重格局與格調(diào),多以強烈的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注與時代感見長,當然有時也顯得比較圓融、圓通和圓滑。學者散文的特點在費孝通、季羨林、張中行、黃裳、余秋雨、林非、謝冕、王充閭、周國平、趙鑫珊、孫郁等人的散文都有所體現(xiàn)。如果說,散文是一面小鏡子;那么,兩棲或者多棲作家還有另外的鏡子,他們或以小說、詩歌、戲劇,或以學者、藝術(shù)、軍人、編輯,或以天地自然為鏡,照亮世界人生,當然也照亮散文。有了這樣的理念和維度,散文研究就會進入新境地,獲得巨大的潛力動能。
四是以區(qū)域、地域、疆域甚至國別為統(tǒng)合的散文研究方式,這將獲得更大的時空和突破。目前,中國當代散文研究還形如散子,基本停留在互不相干的個體性研究,缺乏一種更具統(tǒng)合意義的歸屬,這就給人支離破碎的感覺。第一,盡管各省、市、地、縣乃至于全國也有不同的散文組織,但統(tǒng)合性并不強,特別是缺乏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研究。有人指出,四川的當代散文家甚多,僅“活躍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四川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園苑的作家,不僅有李致、流沙河、阿來、裘山山、伍松喬、鐘鳴、陳明云等這樣的中堅力量,也有陳之光、王爾碑、意西澤仁、林文詢、陳煥仁、程寶林、聶作平等一群以小說或詩歌創(chuàng)作為主又兼營散文的老中青作家,更有像廉正祥、戴善奎、張放、徐康、林文詢、金平、潔塵、郁小平、盧子貴、趙英、朱丹楓、李加建、曉荷、鄧高如、鄧洪平、高虹、張懷理、汪建中、岱峻等這些成熟的中青年散文作家?!盵1]這是一個長長的名單,只可惜對其中的大多數(shù)散文家還缺乏深入研究,更談不上以地域文化為切入點進行系統(tǒng)思考。另如,新中國成立后山東散文創(chuàng)作是一個厚重的研究課題,除了本土散文家,還有身居北京等全國各地的名家,對于這樣一個群體至今還沒有展開很好的研討。還有,新中國成立后,從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畢業(yè)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者有20多人,這包括金翠華、戴永夏、郭保林、王景科、劉燁園、蔣新、丁建元、李登建、張清華、王兆勝、南方、李一鳴、張國鐘、王川、孟中文、黛安(劉金鳳)、張金鳳等[2];然而,對于這一現(xiàn)象至今尚無一篇全面研究文章,反映了散文的關(guān)聯(lián)性研究明顯不足。第二,除了大陸散文研究,港臺澳的散文研究相對薄弱,特別是在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的散文研究基本處于各自為政局面,很難達到較好的整合、融通、創(chuàng)新。在大陸方面,海外散文很難進入研究者視野,即使有也是對有代表性作家作品的重復性羅列;在海外方面,研究大陸的散文專家更是寥若晨星,且政治偏見和文學歧義比較明顯。今后,應在大陸和港澳臺之間形成一種合力,整合散文資源與板塊,形成有機融合的機制和態(tài)勢,這對于散文研究至為關(guān)鍵。以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為例,它對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劉燁園等人的散文觀影響較大,如能在此形成貫通性和連綴式研究,就可獲得新穎的看法,這無疑會開啟散文研究的一扇天窗。第三,華人散文是一個更大的天地,它分布于全世界各地,與中國散文有著血肉關(guān)聯(lián)。如果說新中國成立前主要有林語堂這樣的海外華人散文家,他以雙語寫作散文成為中華文化與世界交流的使者;改革開放后,這樣的散文家更多。如臺灣散文家王鼎鈞后移居加拿大,至今對于他的研究還十分薄弱,這與他巨大的散文成就極不相稱。華人散文以及中國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的散文研究,就可以將王鼎鈞這樣的散文家整合起來,使研究具有極大的張力效果,也有了可不斷挖掘的潛能。
如將中國當代散文研究比成一幅地圖,目前基本處于這一狀況:引人注目的往往是一個個像大城市一樣的點,而江河般的線較難看到,眾多中小型城市以及為數(shù)更多的鄉(xiāng)村則被遮蔽,至于更大的向海外和世界敞開的面更沒突顯出來。這是需要改變的,需要從觀念上實行突破,就如同從室內(nèi)向窗外的一孔之見,一變而成為進入天地間的廣闊與博大。
二、從被動盲目變成主體性的理性自覺
毋庸諱言,散文作為一種文體,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輝煌。這主要表現(xiàn)在研究者和研究機構(gòu)的日漸式微,研究成果不多且有分量者更少,研究者缺乏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這勢必導致整體研究的乏力和無奈。某種程度上說,這一狀況的形成既與慣性有關(guān),也與研究者的被動盲目脫不了干系,更離不開長期以來對散文文體的誤解和誤讀。要改變這一狀況,必須從觀念和做法上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
首先,確立散文的文化自信和文體自信,這是散文研究能行穩(wěn)致遠的關(guān)鍵所在。當下,不要說小說和詩歌研究者,就是散文研究者也往往表現(xiàn)出對散文文體的不自信:在不少研究者看來,散文文體十分斑雜,是無法歸類的,許多作品都是寫小感覺、小情調(diào)、小趣味,沒什么意思,因此,他們寧可研究那些成就不大的詩人和小說家,對散文研究也無興趣;也有不少散文研究者確有避開擁擠的詩歌和小說研究的想法,到散文研究領(lǐng)域辛苦耕耘,但骨子里仍是無奈,對散文并不喜歡更不自信。其實,散文文體自有其獨特魅力和價值,這是詩歌和小說難以代替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中國古代以詩文大國著稱,千百年來一貫如此,不要說先秦散文、唐宋八大家,就是明清小品以及現(xiàn)當代散文都是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一本《古文觀止》影響了多少國人的精神與心靈?這與較晚才受到重視的小說比,散文的價值不可小覷。因此,不重視散文實際上也就是忽略和割斷了傳統(tǒng)血脈,更談不上守住民族文化之魂。第二,不要說中國古代,即使是現(xiàn)當代散文的價值也不可低估。在數(shù)量極為可觀的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中,不少作品雖然一般化,但必須承認,很多作品有較高的境界品位,是與人的生活、人生、人性、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是能震撼世道人心的。這與許多先鋒小說和異化的“梨花詩”形成鮮明對照。比如,周濤的《陽光容器》和《二十四片鏵犁》充滿詩意的溫暖,也有美好的感受與深刻的感動;杜懷超筆下的植物,被賦予燈盞的形象,成為照亮廣大人生的大光;朱以撒對于宣紙、毛筆、水墨的描寫則帶著生命與智慧的靈光,在心靈的柔軟處慢慢浸潤,以至于讓幸福感不斷升華。魯迅曾充分肯定,五四小品文的價值并不在詩歌和小說之下;季羨林則表示,與詩歌和小說的簡單向西方學習,還沒找到自己的文體和靈魂,成就也不是太高相比,散文則是“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最為成熟也是成就最高的文體。[3]這樣的認識大大改變了既成認識和觀念,從根本上提升了散文文體的地位和價值。散文以真善美為根基,以豐富多彩、靈活多變、自由自然、情真意切為特長,并通過心靈的對語和絮語打通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自有其不可代替的價值意義。第三,散文的實用性一直為人詬病,其實這也是散文與小說和詩歌的明顯區(qū)別。小說與詩歌也是有用的,但主要是“無用之用”,是熏、染、刺的功用;散文則以書信、演說、日記、報告、總結(jié)、筆記、辭呈,還有記人、記事、抒情、議論等形式發(fā)揮作用,可以說,我們的生活和人生幾乎一刻也離不開散文,其話語表達和人生智慧更是深入國人的靈魂。散文仿佛是空氣和水,它一直哺育和滋養(yǎng)我們,但卻不被重視和尊敬,像風骨、性靈、趣味等散文概念不是一直滲透中華民族的基因嗎?所以,確立了這樣的散文文化自信和文體自信,我們就會獲得新的研究價值觀和信念,再也不會被小說和詩歌這樣的文體研究邊緣化了。
其次,以反思性和批判性進行深度探尋,這是散文研究獲得突破性進展的關(guān)鍵。不得不說,時下的散文研究多跟在研究對象后面亦步亦趨,缺乏自己的主體性和反思性,更缺乏批評意識和批判精神,致使研究變成無關(guān)痛癢甚至可有可無的解釋和注釋。研究一個散文家的散文,人們就不斷地跟在作家作品后面說好話,有的將研究對象捧上天,于是散文研究很難令人信服和進入深度的思考。比如,對張中行、余光中、史鐵生、李存葆、李國文、葦岸等人的散文缺乏反思和批評,對生態(tài)散文、民工散文、鄉(xiāng)土散文、小女人散文、新散文更缺乏辨析,對梭羅《瓦爾登湖》給中國散文及其文化造成的負面影響亦少有人注意。其實,無論是對于鄉(xiāng)村文明的過于留戀,對都市文明的恐懼,對動物的過于溺愛或者殘忍,對歷史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對時代、社會與政治的無視,對于未來的悲觀主義,對于自我欲望的放任,都是當前散文的短板和弊端,需要給予批評和警示。以不少意在創(chuàng)新的所謂“新散文”為例,由于作家失去了對于散文文體和世界人生的敬畏,從而導致作品的境界與品位不高,敘述容易獵奇求新,語言追求尖銳刺耳,極容易走向創(chuàng)新的反面。還有的歷史文化散文硬傷百出,隨意褒貶,汪洋恣肆,缺乏基本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價值選擇標準,致使不少創(chuàng)作多有危害。然而,對此,少有真正有價值的反思和批判性研究,這也是歷史文化散文泛濫成災而不自知的原因之一。反思意識和批判意識需有歷史感,更需要現(xiàn)代意識,還要有膽識風骨,當然也不可忽略高尚的審美趣味,這是今后散文研究的高臺階,也是必經(jīng)之路。
再次,建立獨特的理論資源和話語體系,這是散文研究的難點也是目標所在。平心而論,不少人已經(jīng)意識到散文研究是個富礦,也有雄心進行研究和探索;但苦于找不到門徑,沒有合適的理論和方法,特別是無散文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作支撐,于是收效甚微。在這樣的背景下,不少研究者借助小說、詩歌、戲劇的理論方法,特別是西方的文學理論話語,切入散文研究。應該說,某種程度上這也有助于推進散文研究走向開闊和深入,像用敘事學、陌生化理論都可為散文研究打開天地,得出有益的結(jié)論。不過,這種向西方尤其是從其他文體借鑒甚至征用理論和方法的做法,最大的盲點和困局是對不上號,有時甚至出現(xiàn)張冠李戴、滑稽可笑的情況。比如,用陌生化理論研究小說可以,但對于散文這種作家與讀者促膝談心的文體來說,就會顯得有些“隔”。又如,用敘事學研究小說,能通過敘述人、敘述視點、敘述方法顯示小說的變化與張力;然而,將它用在自然、平淡、真誠這一散文文體,再好的敘述往往也不如真誠的抒懷。因此,借鑒西方特別是其他文體的理論和方法時,一定要考慮散文這個特殊的研究對象,看在哪些方面有用,哪些沒用,哪些地方可以改進,哪些可以轉(zhuǎn)換。我認為,建構(gòu)屬于散文文體的理論話語,對于今后散文研究更為重要。要做到這一點,既需要向中國古代以及西方學習,也需要以跨文體的姿態(tài)進行借鑒,更需要結(jié)合散文文體的自身特點進行理論話語建構(gòu),這是一個極有難度的挑戰(zhàn),也是有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比如,我曾提出這樣的看法:散文之“散”,不像以往人們所說的形散、神散,而是“心散”,是心靈的自由、浪漫、散淡、自然、超然;然而,在“形”和“神”上都不能散,都是需要凝聚的。[4]這樣的探索或許不能完全令人滿意,但創(chuàng)建散文理論話語的努力和自覺是非常明顯的。當然,散文理論話語建構(gòu)還有很大的空間,需要今后付出更多的辛勤與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散文研究與其他文體的研究一樣,要避免理論與方法至上的誤區(qū),更要避免在不讀作品的情況下進行理論闡述,這在今天的散文研究中大有人在。如果說,對詩歌和小說等文體的研究在理論操練上還有一定的可信度,不讀散文作品的理論探討一定是空中樓閣。因此,理想的散文研究要在細讀和精讀作品的同時,用化解和富有智慧的理論話語進行研討,而這又恰恰離不開研究者的主體性、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
三、從平面思維進入立體的多元化思維
整體而言,中國當代散文研究多停留在點、線、面,致使思維方式有簡單化、固化、異化之嫌,很難向廣度、深度、厚度推進。這也是長期以來它一直滯后于豐富鮮活的散文創(chuàng)作,難與詩歌、小說研究比肩的重要原因。應在思維方式上打破困局,由平面思維進入立體思維,以多元的理念研討日益變化的散文復調(diào)性質(zhì)。
以立體思維拓展物理時空的邊界,力求展現(xiàn)散文的多聲部特色。古人云:“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這是極言物理時空的博大與浩瀚。如站在平面研究散文,人們極易局限于點、線、面,被一座山、一堵墻、一棵樹、一朵花、一粒沙遮住視線。這也是為什么不少研究者對于散文缺乏歷史感、時代感、未來意識,缺乏天地情懷和宇宙意識,更多的是現(xiàn)在意識、現(xiàn)實觀照和當下性。以史鐵生《我與地壇》為例,更多研究者往往從現(xiàn)實性、歷史感、個人敘事肯定其超越性價值,但忽略了其間所包含的天地之寬、時間悠久的“宇宙”意識,也缺乏對于“來”(未來前瞻性)之迷茫的反思與批評。換言之,史鐵生《我與地壇》的經(jīng)典意義在于:有著立體時空的宇宙意識,這與許多平面散文有所不同。不過,由于“未來性”維度不明,也限制了史鐵生這一散文的價值。另外,由于“人的文學”觀念的深刻影響,導致包括散文在內(nèi)的整個新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有些平面化,因為過于強調(diào)“人”就容易忽略“天地宇宙”和包含于其間的萬事萬物。就散文來說,以現(xiàn)代性和“人的文學”觀進行審視,就會忽視甚至無視非現(xiàn)代性、非人的萬事萬物的價值意義,許多飛禽走獸、草木蟲魚、沙土水石就不會被理解,也就變得可有可無甚至多余。這也是為什么不少寫風物的散文一直被貶為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寫人特別是寫現(xiàn)代性的散文大受追捧,以至于很多散文對物的描寫被擬人化,魯迅的兩棵棗樹甚至被簡單意識形態(tài)化。其實,與“人”相比,“物”既有與人相通的一面,又有其獨特本性,這是需要站在天地宇宙而不只是以“人的文學”觀所能理解和闡釋的。這也是為什么,對于賈平凹散文的石頭,研究者需站在天地宇宙角度,理解和體會其間所包含的對于人性進行反思和批判的內(nèi)在價值。他曾在散文中表示:“到底我不能囫圇圇道出個山來,只覺得它是個謎,幾分說得出,幾分意會了則不可說,幾分壓迫根兒就說不出。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無窮的神秘?!易谝欢褋y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來了,山風森森,竟幾次不知了這山中的石頭就是我呢,還是我就是這山中的一塊石頭?”[5]很顯然,作者是用寧靜、淡然、素樸、神秘、超然的山中之石反思包括“我”在內(nèi)的世俗人的浮躁、焦慮、功利和虛妄的。一般而言,習慣于平面思維的人很難進入和理解立體空間,而諸多隱晦的復雜問題在立體思維燭照下就會變得一目了然。因此,今后的散文研究應進入立體思維,充分發(fā)揮透視鏡、多棱鏡、顯微鏡甚至哈哈鏡的功能,以便更好顯示散文的多面性和無數(shù)奇觀。
以人之“一心”感悟和參透天地宇宙情懷,以獲得散文的深度景觀。劉勰有《文心雕龍》,王了一有《龍蟲并雕齋瑣語》,林語堂有“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講的都是“心靈”對于天地宇宙情懷的觀照。有時,理性與智力是有力的,但對于神秘的天地宇宙和世界人生來說,它又常常無能為力;倒是心靈具有神奇功效,幾乎是無遠弗屆,沒有它達不到的。與西方的知性散文相比,中國散文多情趣和智慧,這就需要跳出邏輯思維,獲得心靈的感悟能力,這樣許多當代散文才能得到合理解釋,并獲得新的意義。還有,夢境在散文中非常常見,像弗洛伊德那樣訴諸理性,而不以心解,就很容易出現(xiàn)錯誤甚至鬧出笑話,這也是他以“夢”解釋文學作品時為什么容易陷入困境的原因?!耙孕尼寜簟眲t有會通之感,也常有奇思異想,頗多心會。以斯妤《旅行袋里的故事》為例,它敘述的是帶有意識流的胡思亂想,作家說自己有家族遺傳的特性,即喜歡異想天開。于是,她早晨起來,打掃完地面衛(wèi)生,坐在床邊讓思緒逸飛,于是想到了旅行,想到床底下一直跟自己旅游的提包,而后就是提包里蹦蹦跳跳、呼之欲出的一個個故事,作家開始做了一番神游。對于這樣的作品,研究者若用理性、邏輯、概念分析,一定無從下手;然而,當用“一心”、以夢境特別是白日夢來理解和闡釋作品,就會獲得更多意義,并形成極具增殖效果的復調(diào)敘事。因為這樣的研究就會打破現(xiàn)實時空,進入多維時空甚至超時空,靈感、詩性、智慧與創(chuàng)新就會紛至沓來,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還有劉燁園的散文《自己的夜晚》,這是一篇現(xiàn)代主義性質(zhì)較強的作品。如用傳統(tǒng)觀念和概念進行分析,一定是不得要領(lǐng)甚至南轅北轍的;然而,用“一心”進行參悟就會感受到作者情緒、意象、氣息、生命的流動與升騰,一如白云在天空涌流。作者寫道:“地氣,像夜色一般的潮濕。這時,它和綠色植被的生命氣息混融在一起了,涼涼地彌漫開來。周圍的山野暗得清晰。坐久了,墓地里的人分辨出了哪是青草的清鮮,哪是柳樹的苦味兒。這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夏夜?!盵6]如果結(jié)合余光中的散文《聽聽那冷雨》同讀,《自己的夜晚》就更容易進入“一心”的通達與豁然。
在不同時空體會世界宇宙的生命奇幻,有助于抵達散文的隱蔽和神秘之所。應該說,以“人的文學”觀研究散文,往往很難聽懂“人”之外的聲音,甚至被人的喧囂和雜音阻隔,這也是為什么老莊強調(diào)“大言希音”、閉目塞聽,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視“天人合一”“萬物齊一”“以無聲勝有聲”“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飛白書”等。由于長期以來中國當代散文研究局限于“人的文學”,天地、自然、宇宙更復雜多樣的聲音被屏蔽了,這就極大降低了當代散文的品質(zhì)。比如,有散文寫到天地萬物:“我在屋內(nèi)聽到李花在說夢話——它說它開花,不是為了結(jié)果,而是對黑夜的承諾,對夜雨的守候,對一棵樹的年華的記錄;它說它的盛開,是異鄉(xiāng)人的一個夢,是黑夜里的一縷香;它還說它的寂寞的開放,是為一個常年坐在樹下的抽葉子煙的老人,和一個在春天的田野上割草的孩子;以及一個蹲在池塘邊垂淚的洗衣裳的女人,和一只年年都在春夜里飛來盜取它的花香的小飛蟲?!盵7]這樣的語言只有超越“人的文學”時空,進入天地情懷,才能得到正解。還有的散文寫到,人與鯨魚、鯨魚與鯨魚之間有著不同的分貝,所以才會出現(xiàn)神秘鯨魚神出鬼沒卻沒被人發(fā)現(xiàn)的奇觀。另外,我們平時看到的星光,很可能與我們現(xiàn)在不在同一時空,而是宇宙中很久之前甚至千萬年前的存在與燃燒,當我們現(xiàn)在看到時,它在宇宙的另一時空,其實早已滅亡不在。[8]這樣的散文就需要多維時空和超時空觀念引導,才能讀懂天地自然和宇宙世界的密語。
天地宇宙博大精深甚至充滿神秘感。我們?nèi)祟惏l(fā)展雖日新月異,特別是有高科技的助力,對于內(nèi)外世界的認識一定會不斷深化。不過,也應該清醒,天地宇宙浩瀚無垠、復雜神秘,人類的理性與智慧畢竟有限,未知的世界遠大于已知。這就要求我們在永不懈怠的探求中,始終保持敬畏,更要以心靈與天地宇宙通會,感悟其間的神奇美妙。散文研究也應如此,由平面思維進入立體思維,然后獲得形而上的超越性,真正得到開悟并獲得智慧。
[注釋]
[1]馮源、孔明玉:《在流變中的進擊和躍升——對改革開放40年來四川散文創(chuàng)作的觀察》,內(nèi)部資料。
[2]此現(xiàn)象和名單由丁建元、李登建等人發(fā)現(xiàn)和提供,在此特別聲明。
[3]季羨林:《漫談散文》,《季羨林散文精選》,海天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4]王兆勝:《“形不散—神不散—心散”——我的散文觀及對當下散文的批評》,《南方文壇》,2006年第4期。
[5]賈平凹:《自在獨行》,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頁。
[6]劉燁園:《途中的根》,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217頁。
[7]吳佳駿:《此岸與彼岸》,《天涯》,2019年第5期。
[8]魚禾:《界限》,《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兩岸現(xiàn)代中國散文學史料整理研究暨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18ZDA264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
責任編輯:賀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