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和“木棉”分別是陳謙最近發(fā)表的兩篇小說中的核心意象,這兩個意象在陳謙的創(chuàng)作歷程上構成了標識性的圖像?!豆鄣膹U墟》(《收獲》2020)發(fā)表后不久,蘇州大學季進教授為之寫的短評題為“總有一座花園,與廢墟秘密相連”,先知似的預先注解了隨后《木棉花開》(《上海文學》2020年第8期)發(fā)表的邏輯必然性。陳謙出國留學前一直生活在廣西,鮮艷濃烈的木棉花是這個地區(qū)常見的花,它的花語是珍惜身邊的幸福和快樂,蓬勃向上,富有生機。陳謙這兩個小說文本中的核心意象構成了關于她寫作姿態(tài)的敘事,呈現(xiàn)出她的小說文本內部“情感結構”的某種變化,即告別創(chuàng)傷記憶的廢墟,迎向更豐盛的生命。作者在《木棉花開》的創(chuàng)作談中提及,“正如朋友指出的,《木棉花開》有我小說中罕見的‘happy ending’,我寫作時也意識到了,當時還猶豫了一下”[1]。
一
“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是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批評家雷蒙德·威廉斯發(fā)明的術語,最初被用來描述某一特定時代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感受。這種感受飽含著人們共享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并能明顯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2]威廉斯對“情感結構”術語的界定和使用也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他于20世紀50年代提出這個術語,“70年代后,由于接觸歐陸西馬理論,他大大豐富了情感結構的內涵,突出其中的抵制因素”[3],走向了“剖析文化霸權、分析支配關系、強調文化抗爭的新階段”[4]。如此,從情感結構的角度我們特別注意到陳謙的小說文本內部從抵制、自省到接納的情感脈絡也暗合了她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是對她作家主體成長軌跡的勾勒。
20世紀80年代末,陳謙赴美留學攻讀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她進入了硅谷高科技公司工作,當了十幾年的芯片設計師,幾乎與開始工作同時,她開始了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到如今她已經成了北美有重要代表性的新移民作家。21世紀以來,北美海外新移民文學越來越多地引起國內評論者的關注,這些作家大多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國留學、定居北美,他們的文學文本中也明顯呈現(xiàn)出了跨文化的特征,評論界較多地關注與之相關的民族身份認同、空間理論、后殖民主義等理論,側重于探究新的文化語境對他們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相對忽略了他們去國離鄉(xiāng)時的情感結構和當時中國大陸民眾同構的特點,而這種情感結構是他們接受北美文化影響的心理基礎,同時他們的情感結構也必然在跨文化的碰撞中有所改變,新移民作家情感結構的變化是多元文化碰撞的重要表征。
陳謙這一批新移民作家身上帶有著中國大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印記,因為他們親歷了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又在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發(fā)生大的文化裂變之前離開了中國,“八十年代”是他們中國記憶的重要內涵,是他們情感結構中的重要編碼。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脆弱卻頗具特質、令人心動的浪漫年代”[5]。無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具有怎樣的復雜性,“理想主義”“啟蒙”“激情”等是他們定義“八十年代”時使用的關鍵詞,而八十年代中國年輕學子心中的“美國夢”背后自我實現(xiàn)的訴求恰恰也是理想主義的一部分。除了理想主義,八十年代彌漫在中國社會的對傷痕的感傷與反思也共同形塑著八十年代中國人的情感結構,陳謙不會不受之影響。
硅谷經驗書寫是陳謙小說文本的重要內容,而從理想主義到對理想主義的反思,從“尋夢”初期的激情浪漫到洞見新移民精英們的千瘡百孔是她這類書寫總體的情感發(fā)展脈絡。她是硅谷發(fā)展的見證者,她經歷了硅谷發(fā)展的谷底、復蘇、高峰和泡沫。當她寫《愛在無愛的硅谷》時,硅谷正處于白金時代,許許多多暴富的神話,硅谷人所有的關注是創(chuàng)業(yè)成功、公司上市和股票飛紅暴漲。多年后回望那時的硅谷生活,陳謙仍感慨不已,“你很少聽到、見到有人會停下來,跟你談一談,一些比發(fā)財、‘成功’更有生命靈性的話題,比如文化、比如個人內心真正的激情所在、夢想所向”[6]。在極度物質化、功利性的社會風氣中,內心理想主義的信念使得陳謙認定“人生肯定是有一種比物質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嘗試著追求”。這種信念和當時硅谷流行的物質主義和成功主義的價值觀格格不入,卻促使她塑造了在硅谷流行文化中顯得很富反叛性的人物形象蘇菊。蘇菊和男朋友利飛雙雙事業(yè)有成、生活條件優(yōu)渥,是硅谷令人羨慕的一對新移民,但是蘇菊卻不快樂,她總不甘心生活就這副模樣。當她見到流浪畫家王夏,被他身上不屑于現(xiàn)實的氣質深深吸引,將之視為同道。她義無反顧地離開利飛,隨王夏出走去了荒涼的新墨西哥高原追求新的生活。然而蘇菊和王夏在一起時卻經歷了身心雙重的傷害,最后懷有身孕的蘇菊選擇了離開王夏回到她事業(yè)起點之地紐約。
這可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失敗的故事,陳謙的難能可貴在于她不是在功利主義的立場上簡單地否定理想主義,而是看到了王夏身上的偽理想主義性,看到了蘇菊身上的精神資源根本不足以支持她的理想主義。陳謙暴露了王夏和蘇菊這些經歷過中國新時期啟蒙思潮的知識分子或社會精英身上啟蒙的未完成性。蘇菊是陳謙塑造的一個很有意味的女性鏡像,她讓許多知識女性都能從中看見自己對精神生活的渴望,內在的理想主義激情,以及現(xiàn)實中的困境。當然,《愛在無愛的硅谷》是陳謙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那時作者還是稚嫩的,她還無法將蘇菊這一形象推入更深刻的靈魂拷問中去。
陳謙情感結構中的理想主義精神也促成了她對尋夢者的偏愛。她著力塑造了一些女性尋夢者的形象,在我的理解中這些女尋夢者的困境主要不是性別因素造成,而更多的是內在自我意識復蘇后的成長難題?!锻麛嗄巷w雁》中的南雁到美國后個人意識覺醒,不再甘愿自己只是生物意義上的人,只有為人妻、為人母的身份認同,她渴望在更深層次上的自我實現(xiàn)。她作為人的覺醒雖然來得晚了一些,但一旦覺醒,她看重自己的獨立人格超過一切,不惜告別優(yōu)秀的丈夫和一對可愛的兒女。她的自我反思、自我啟蒙顯然完成得遠比蘇菊徹底,她比蘇菊有更明確的使命感和意義感,但她的自我反思引發(fā)了家庭危機。陳謙再一次回避了功利主義的立場,更回避了簡單化的道德評價。正如芮塔菲爾斯基所說的,“在自我變成自我反思之時,文學承擔了一個重要任務,即探索作為一個人意味著什么”[7],陳謙的文學志趣始終落在對“人”的復雜性的呈現(xiàn)上。
二
《愛在無愛的硅谷》《覆水》《望斷南飛雁》《無窮鏡》書寫的都是硅谷及周邊舊金山地區(qū)精英女性的故事。從情節(jié)來看,《愛在無愛的硅谷》和《覆水》《望斷南飛雁》和《無窮鏡》恰好構成了兩組有關聯(lián)性的文本,前者都涉及要不要為了愛情出走的問題,后者則是關乎女性尋夢的故事。我以為,《覆水》中艾倫面對不如意的人生對依群所說的“與其砸碎手里的,不如試一試,能不能換一種態(tài)度,路其實是人走出來的”大可看作是作者對蘇菊離開利飛出走的一個反思。很多時候,人在婚姻中的不幸福并不見得就是換個人、生活在別處能改變的,在別處的生活即便是真實的,也未必就是圓滿的。如果蘇菊和依群沒有自足性的精神力量,她們終將還是會迷失的。
陳謙撇開了性別解放的路徑,在生命個體精神性的層面來討論女性的困境,自有更開闊的視野,這種態(tài)度也更具有建設性?!稛o窮鏡》可以說是南雁追夢的姊妹篇,斯坦福大學的何可人博士嘆息珊映的奮斗歷程是一場“模仿”的奮斗,倒喪失了一個真正“創(chuàng)造”的機會,她因超強度負荷工作流產失去了女兒。[8]細想起來,南雁對自我實現(xiàn)的理解又何嘗不是一場模仿呢?她也有個阿嬌的成功樣板在那里作為自己的美國夢。
有評論者稱南雁為“娜拉”[9],其實兩者所承載的內涵并不相同,易卜生是在兩性關系中書寫了“娜拉”的覺醒和反抗,娜拉反抗的是夫權的壓迫和傷害。而南雁、蘇菊和珊映等女性面對的是她們自我內部的困境和混亂。如今她們有更多的實現(xiàn)自我的機會和平臺,她們也被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激發(fā)出更強烈的欲望,社會通過網(wǎng)絡、媒體定義何為成功,屏幕上到處可見各個領域明星的成功show。這些女性在早已掙脫了家庭的牢籠后,會不會又轉身投入了各種成功幻象的牢籠?我們如何定義珊映的夢想呢?她渴望像煙花一樣絢爛,她被成功的渴望推向了欲望的山頂,在大危機中,她如同雪崩之時穩(wěn)坐在山巔聽那山崩海裂般的轟鳴。
因為陳謙是將女性的“立人”作為自己思考的焦點,從《望斷南飛雁》到《無窮鏡》再到《虎妹孟加拉》,陳謙對她們的審視也越來越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看到“尋夢”神話帶出的心理病癥?!啊痘⒚妹霞永肥撬龑χ袊诵闹小绹裨挕囊淮螌徦肌!盵10]玉葉從小就被父母推上了追求成功的道路,從在國內上貴族學校到被送去美國讀名校。但玉葉的父母對成功的理解是非常功利且物質化的,他們忽略了生命個體的成功是包括心靈強健在內的全人類的成功,因而玉葉成了一個不會和他人建立關系,在人群中孤僻、冷漠,無親情的人。玉葉這樣的女性顯然不會遇到性別壓迫的問題,但她落得更遠,她甚至已經無法進入兩性關系中,這顯然不是女性走向解放、獨立、成功的健康路徑。
《虎妹孟加拉》的主題內涵是多層面的,除了玉葉作為富二代女性形象所揭示出的成長問題,“虎妹孟加拉”也是作者對人的欲望的隱喻,人對自己欲望的喂養(yǎng)總要冒著被欲望吞噬的危險?!痘⒚妹霞永返臅鴮?,還觸及了一個令人擔憂的現(xiàn)實趨勢,就是如今許多中國人在追求自我實現(xiàn)的路上迷失落入欲望的陷阱,而越來越多的低齡孩子成了家長墮入欲海的陪葬品。
三
我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眾情感結構中的理想主義、啟蒙思想影響下的人性、人道主義情感始終是陳謙小說文本中情感結構的底色,而她赴美后也受到西方理性主義文化的影響,受到科學精神的影響,特別是美國先進的臨床精神病科學的發(fā)展,讓她的小說書寫越來越多地從心理創(chuàng)傷的維度反思對生命造成傷害的事件,體現(xiàn)出悲憫的情懷?!短乩偕牧髅シ浮贰断聵恰贰斗敝Α贰渡徛丁贰豆鄣膹U墟》和《木棉花開》都是陳謙涉筆心理創(chuàng)傷書寫的小說文本。
《特蕾莎的流氓犯》《下樓》等文本在審美形態(tài)上比中國八十年代的傷痕文學更豐富的地方在于她不是簡單地停留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人所遭受的傷害這個外在現(xiàn)實層面上,而能從心理學的角度去書寫人無法擺脫的自責、愧疚對心理的折磨,如同心理病癥一樣,比如《特蕾莎的流氓犯》中勁梅無法擺脫噩夢的困擾;她也從心理創(chuàng)傷病理學的角度卻揭示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在人的內心深處存留的病癥,比如《下樓》的中康妮被她的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困在了樓上,直到去世后她的遺體被抬下樓。
《蓮露》則直接以心理醫(yī)生為敘事視角,以心理治療過程來作為小說文本的敘事結構,是作者的小說文本中最直接指向心理創(chuàng)傷的小說,因為小說文本中書寫了蓮露在她十幾歲時受到舅舅酒后的性侵。然而《蓮露》的敘事又不僅僅涉及創(chuàng)傷,它還涉及對中國男權文化觀念的反思,因為壓垮蓮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丈夫的處女情結。蓮露的丈夫雖然身處西方那么多年,但還是不能從中國文化中男性心里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結中走出來,蓮露的絕望在于她看到了自己永遠無法在丈夫面前消除這個原罪。
《蓮露》是陳謙的小說文本中很特別的一個,它因為涉及女性被性侵,涉筆男權文化中處女情結對女性的傷害,也很容易被指認為女性主義文本。但我覺得它更是作者探尋人性復雜性的文本。陳謙書寫了一段在中國特殊歷史時期的洛麗塔故事,文本中與此平行的是另一段蓮露的母親和年輕繼子之間的不倫之戀。就情愛書寫而言,《蓮露》涉筆另類情愛關系,舅舅是傷害蓮露最深的人,但他的確又是最愛蓮露,也是蓮露最愛戀的人。作者很節(jié)制地不以道德標準去簡單地臧否人物,而是以充分的同理心讓文本中的人物完全在他們各自的生命邏輯中自由地發(fā)展,讓我們看見了人性的深邃和幽暗。有意思的是,在這個小說文本中,作者不是從道德、倫理上去否定這樣的另類性愛,而是從關系上的秩序角度,特別是作者從關系秩序的混亂造成了人物心靈的混亂這個角度來審視人物之間的復雜情感關系,這種強調秩序的審視角度依然不是中國文化內部生成的,而帶有西方理性主義文化的印記,相應地,作者在這個小說文本中的敘事情感也顯得理性、冷靜又明晰。
四
陳謙的小說文本的敘事偏向理性、冷靜的情感變化,某種程度上也使得她的小說敘事有較強的審思意識。而今年新發(fā)表的《哈蜜的故事》就更多涉筆女性內在生命的自省了?!豆鄣膹U墟》作者主要書寫了哈媽和哈蜜這對母女的故事。活在誘奸陰影中的哈媽以母愛和恐嚇砌成了一個堅固的堡壘將女兒哈蜜“封存”起來,在其中她教導女兒兩性對立的性別觀,并以恐懼和仇恨來強化女兒對“色狼”般異性的防御機制。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哈蜜注定了內在精神是多重沖突的,其中有被過度保護后生存能力弱化和好強個性的沖突,有來自異性的吸引與她的防御機制間的沖突,亦有在母親強大的控制欲面前妥協(xié)和反叛的沖突等等。哈蜜要消耗巨大的生命能量來應對她內在的這許多沖突,以至于她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締結正常的人際關系??梢哉f,哈蜜在很大程度上是她母親用自己的創(chuàng)傷經驗喂養(yǎng)出來的一個精神畸形兒。
陳謙一如既往地展示著自己對這些受創(chuàng)者生命問題的興趣,她疑惑這類心理受創(chuàng)者是否可能成為健康的母親。文本中與哈媽母女關系平行的是 “我”和女兒杰西卡的關系?!拔摇痹诨閼賳栴}上也有過失敗,而杰西卡和哈蜜一樣生活在單親家庭結構中。這兩對母女間的關系平行互文,使得小說沒有囿于對母女親子關系的思考,延展出了女性自審的主題。如果我們細讀小說的最后部分“我”和杰西卡的對話,就會注意到“我”和哈媽在掌控女兒方面的相似性,“我”對哈媽和哈蜜關系的回憶也是“我”的一次自我審視。 小說文本的最后 “我”恐懼地看到自己生命中哈媽的影子,嘆出了一聲“Oh no !”但“我”真的可以做到讓掙扎著高舉起雙臂的哈媽消失在漩渦中嗎?
這些走不出自己不幸故事中的母親們讓她感到不安,同時她也思考被仇恨、不安等負面情感喂養(yǎng)起來的女兒們,她們又如何能夠去愛、去寬宥進而愿意被安慰被治愈呢?小說文本中另一對平行于哈媽和哈蜜關系的是哈蜜和哈爸的關系,哈蜜在哈爸患上晚期癌癥后將父親接到自己身邊,以各種草藥硬將父親的生命延長了近三年,而這三年的治療過程卻讓哈爸痛苦不堪。
陳謙悄然寫出了哈爸和哈蜜之間施害者和受害者角色的翻轉,我們由此也看到了他們各自在生命深處完成了各自的儀式。就哈爸而言,這或許是哈蜜母女眼中罪孽深重的男人生命境界的飛躍,他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懺悔、受苦、贖罪;就哈蜜而言,她完成的是自己作為復仇者的形象。作者沒有對他們做出任何道德上的是非評判,但“廢墟”的意象無疑象征著復仇者哈蜜生命的荒蕪,二十年前那個可愛的哈蜜完全消失了。
我認為這是到目前為止,陳謙最具有女性自省意識的一個文本。固然她書寫了女性從異性而感受到的嚴重傷害,但她更著力于反思女性內在生命中創(chuàng)傷修復的能力,因為如果女性無法做出創(chuàng)傷修復的選擇,那些坦露的傷口最終會吞噬她們的生命,吞噬她們生命中的光明與美善。
五
在對哈蜜和她母親為代表的這一類不幸女子的反思中,陳謙看到了心理創(chuàng)傷后的修復力對一個健康生命的重要性。這或許也來自陳謙自身的生命體驗。陳謙曾經說,“如果不來美國,就不會提筆創(chuàng)作”[11] ,對此,我們當然可以理解為赴美后的cultureshock使她獲得比較強烈的生命體驗,打開了她的視野,推動她深入思考很多問題,但是我想這句話的內涵還不止于此。
在2014年和2018年,陳謙分別發(fā)表了散文《到美國去》(《山花》2014年第11期)和《漫長的告別》(《江南》2018年第三期),這兩篇散文中有個細節(jié)是重合的,前者文中臨近最后部分寫道:“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國民航經洛杉磯入境,轉飛舊金山,再轉飛華盛頓州的斯波坎?!比绻覀兞粢狻堵L的告別》文中所言,“第一次見到于青,是1989年的二月,在美國西北的風雪中。我在那個早春從上海虹橋機場起飛,經轉洛杉磯、舊金山,在傍晚的漫天大雪中飛抵美國西北華盛頓州的斯波坎”,這兩句寫的都是作者當年赴美留學的具體行程。兩篇散文具有很大的相關性,“今年2月17日,我來到美國整整二十五年了”?!兜矫绹ァ肥亲髡叨迥旰髮ψ约恨k理赴美留學各種手續(xù)的詳盡回憶,而在敘事時間上無縫連接的《漫長的告別》卻又延遲四年后才完成。固然不知曉朋友于青的近況是個原因,但她拖延的原因或許更可能是由于跨越那道溝塹的心理準備需要時間。
1990年陳謙在來到美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后不久乘坐于青駕駛的小車,遇到車禍,于青在那次車禍中腦部受傷,直到18年后去世,一直昏迷沒有醒來。2018年新年剛過,好友瑾傳來了于青的消息,“于青的離別在我一身青澀、在美國大地上遇到人生第一個冬雪的季節(jié)里偷襲而來,令人猝不及防,又歷經了近三十年,才在黑暗的時光隧道中傳返回音。在她那人生苦長的跋涉被確認終結的時刻,人到中年的我也終于能夠坐穩(wěn)下來,將這道別記寫下來”。
在《心理障礙診斷于分類手冊》的各個版本中,嚴重的交通事故的發(fā)生都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漫長的告別》是陳謙的一份創(chuàng)傷記憶,也是她完成的一次敘事治療?!拔疫€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路況很好,路面沒有積雪或結冰,車子轉過的最后一道彎也不急,這只能說我們遭到了命運的伏擊”?!斑@些年來,在時光不舍晝夜的飛逝中,眼睜睜送走了一些原本生龍活虎的親朋熟友,已知‘學會接受’是當下人生最重要的功課”。她在寫作中將創(chuàng)傷性事件外化,并且以自己三十年來的生命經驗擴展了自己理解那次創(chuàng)傷事件的視野,于是她開始能夠理解、接受了那個事故的發(fā)生,從心理治療的角度說,能夠理解、接受所發(fā)生的意外,是治愈的關鍵。
從這個角度來看,《漫長的告別》之后的《木棉花開》里出現(xiàn)了一個“happy ending”,這并不只是巧合而已?!赌久藁ㄩ_》的寫作源自一個真實事情的觸動,陳謙的朋友不經意間告訴她一個美國同事接養(yǎng)中國棄嬰的故事,“那是一個頻繁自殘的中國女孩。在自我意識被喚醒之后,女孩無法正視自己的來路。她不停尋找各種理由,為將她丟棄的母親開脫、憑借想象不停地為自己的身世潤色,最后發(fā)展到不停地傷害自己的身體。養(yǎng)父母為她到處尋醫(yī)問藥,時刻都像在懸崖上走著鋼絲,心力交瘁,卻從未放棄”[12]。
因為這個故事的觸動,陳謙于2019年的4月去往美國俄勒岡州的雨京市著名的國際慈善接養(yǎng)機構“浩德集團”,搜集了大量的棄嬰接養(yǎng)的一手資料。了解到對一部分棄嬰來說,即使養(yǎng)父母對他們很好,也為他們提供了不錯的生活條件,但那種曾經被棄的身世,還是會成為他們一生難以彌合的傷口?!赌久藁ㄩ_》中的戴安就是以那個頻繁自殘的女孩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就外在條件而言,戴安的養(yǎng)父母將她從廣西收養(yǎng)帶回美國,為她的成長提供了較好的物質條件,也很愛她,但卻無法解決她內心因被親生父母遺棄而產生的心理困擾,戴安出現(xiàn)了種種心理癥狀,影響到自己的學業(yè)和生活?,F(xiàn)實生活中,這種生命中的受創(chuàng)感常常不能通過簡單的自我心理調節(jié)就得到改變,有的甚至在心理醫(yī)生的幫助下即使治愈了,以后還是會反復復發(fā)?,F(xiàn)實生活中的戴安是否也得到了治愈,陳謙并沒有提及,但在《木棉花開》中她卻很肯定地賦予了戴安一個樂觀的前景,她能夠接受遺棄她的生母了,并開始懂得珍惜已有的幸福,小說文本有了一個難得的團圓結局。
這種大團圓的結局似乎既不符合實際情況,也并不符合陳謙自己以往的審美習慣,所以我更愿意將之看為作家主體心態(tài)變化的一個宣告。她也告別了自己人生體驗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迎向她生命中的春華秋實,這是她非常個人性的生命體驗,這種生命體驗必然沉淀為她小說文本的情感結構的一部分。我以為,我們需要重視新移民作家獨特的情感體驗,從她小說文本的情感結構去認識她理解世界的方式,不然就很容易迷失在殖民性、東方主義等理論話語的闊大空間中只看見新移民作家群模糊的身影,而缺乏對每一個新移民作家主體的凝視,這也是目前新移民文學研究特別需要回避的問題。
[注釋]
[1][12]陳謙:《如何書寫十萬棄嬰的故事》,澎湃新聞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
ward_8522729,2020年8月3日。
[2][3][4]趙國新:《情感結構》,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433頁、第434頁、第441頁。
[5] 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頁。
[6][11]江少川:《從美國硅谷走出來的女作家——陳謙女士訪談錄》,《世界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
[7] [美]芮塔·菲爾斯基:《文學之用》,劉洋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1頁。
[8] 何可人:《鏡像的牢籠——評陳謙長篇小說無窮鏡》,《南方文壇》,2016年第3期。
[9] 江帆:《百年后現(xiàn)代版娜拉的出走——〈望斷南飛雁〉的女性主義解讀》,《世界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
[10] 王文勝:《心有哀鳴如虎嘯——評陳謙的〈虎妹孟加拉〉》,《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文學女性形象譜系與現(xiàn)代中華文化建構整體研究” (19ZDA27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黎燕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