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野上

趙興國

我必須要承認，雖身為農(nóng)村的土孩子，可那天，卻是我在原野上，第一次專注地審視一株枯草，去貼近和我一樣土生土長的生命。

時間已然是深冬，強勁的老北風(fēng)，吹著尖利的口哨，就像當(dāng)時困苦的日子大搖大擺地在鄉(xiāng)村碾過一樣，從蒼茫的天際凌厲地縱身而來，在億萬棵枯草的縫隙中肆意地穿行。枯草用自己細小的軀體，組成規(guī)模龐大的陣營，或細密，或稀疏，在溝坡，在路邊，如同潰敗的兵團，垂頭喪氣地拖拽著折斷的刀槍劍戟，扛著破損不堪的旗幟，在大地上瑟瑟發(fā)抖。它們絲毫沒有因為我們的興高采烈，而改變自己的衰敗、頹廢和蒼涼。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五，老輩兒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一天要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不許走動。然而，困苦的日子阻擋不住年輕的心去尋找快樂，我、新力叔，還有永志哥，跑著、跳著、笑著、叫著，在原野上肆意地揮灑著年輕旺盛的氣息。尤其是對我而言，第二天，就又要回到學(xué)校，一頭扎進書山題海中去。盡管，我是第二年高三復(fù)課，盡管我心里很清楚：母親希望看到的，是我利用這短短的，卻又是寶貴的假期，在家里如饑似渴地復(fù)習(xí)?？墒牵夷鞘司艢q的年紀，青澀而又張狂的血液，把我?guī)У竭@原野上。我羨慕新力叔騎著锃光瓦亮的大金鹿自行車在鄉(xiāng)路上奔馳，我甚至希望能像永志哥一樣，驅(qū)趕著一群羊，沒有考試，沒有作業(yè)，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行走。我如同一個悶在水底很久很久，幾乎窒息的人，在那一刻，奮力地沖破水面，透一口氣。

原野像一塊摞滿補丁的棉被，它朝我們敞開溫暖的懷抱，它的每個針腳，都給我不同于練習(xí)題的新鮮氣息。挖鼠洞的土坑，在布滿綿羊腳印的溝坡上，小小的洞口，閃爍著老鼠狡黠的眼睛;綿羊的腳印細碎而又稠密，時而會有幾顆圓溜溜的灰褐色羊糞球，混跡在枯草的身邊;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渠，一條條田間的小路，好似平面直角坐標(biāo)系的橫軸豎軸，朝著無窮遠延展開去。走著走著，你說不定就會遇到一個粗大的樹根，上面放一塊證明已有人占據(jù)的斷瓦，周遭已經(jīng)被刨開，露出胳臂一樣的根須。這樹根遠遠看過去，很像是土地的一顆斷牙，如果肯花兩三天工夫把這樹根刨回家當(dāng)劈柴，足夠燒熱一個冬天的炕頭。我不明白，如此慷慨大方的原野，母親卻說，俺們在泥里水里滾了一輩子，你可不能再遭這份罪了。這話和新力叔和永志哥一路對我所說的，差不多意思。

多年之后，也是一個冬日，也就是一心想發(fā)大財?shù)挠乐靖?，被新力叔從廣西帶回來那天。我在酒局上和他們說起那天在原野上的事情，永志哥眼圈一紅，很激動地對我說，打小五爺爺就說你腦子靈，說俺們倆是戳狗牙（方言：討飯乞討）的貨，你看你這記性，過去了這么多年，你還記這么清楚。你現(xiàn)在，國家干部;新力呢，大老板，只有我，混吃等死。他的話說得我心里很難受。在酒足飯飽后回家的路上，他們倆又乘著酒興，在溝坡上點燃了厚厚的野草，赤紅的火焰，如先前一樣奔放熱烈，只是永志哥扯破喉嚨的喊叫，熏染了太多歲月的蒼涼。

那天，我們走到原野深處的時候，才找到一塊合適的地方，點燃了野火。窮苦的日子里，一棵草在農(nóng)民眼里也有天大的用處，喂牲口，做燒柴。五爺爺肩上背著糞筐，手里攥著鐮刀，如同一頭餓狼一般，搜索著能帶回家的一切東西。以村莊為圓心的方圓數(shù)里地之內(nèi)，老人知道每一棵草的位置。幸好，他衰老的腿比不上我們的靈便，沒有把他帶到這塊地方。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地方不遠處，是一處廢棄的油井，一根粗大的鐵管鐵青著臉豎立在那里。

就在我和鐵管對視之際，腦間迅疾地閃過同級的油田籍學(xué)生，他們衣著光鮮，不用學(xué)習(xí)就可以招工。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假想過，我的爹娘也是“吃公家飯”的，我也能嘴里說著“怪聲怪氣”的“普通話”，趾高氣揚地在校園里昂然而過。可那只能是假想，我能回到的，只能是遠處那個匍匐在大地上的村莊。

近旁，新力叔和永志哥已經(jīng)用手撕扯了幾把枯草，在枯草叢里堆成一小堆，然后兩人蹲下來，緊緊地并排著用身體做成擋風(fēng)的屏障，再把兩手攏成一個花苞樣式，小心翼翼地劃著火柴，很虔誠地用掌心護住那虛弱的豆大火苗，去引燃那堆枯草。眼見著那火焰燃燒起來，他們快速地把身體閃到一旁，轉(zhuǎn)眼間，在我們的歡呼聲中，一團熊熊燃燒的野火，在天地間升騰起來。它如一頭怪獸，奔突著，嘶吼著，吞噬著。先前那一棵棵貌不驚人的小草，在火焰中噼噼啪啪地叫嚷著，它們用無數(shù)個弱小的軀體，在寒風(fēng)中，用火焰的形式，聚合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氣勢，讓自己的生命，得到升華。

我們往回走了很遠，那興奮的心情還指引著我，回頭去看那燃起野火的地方，直到最后一縷煙塵也消散殆盡。這時候，鉛色的云層，正在我們頭頂上緩慢沉重地移動。新力叔突然眼睛一亮，提出喝酒的想法。這無疑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想法。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喝酒，在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家里只有來了尊貴的客人，才會炒菜喝酒。主家擔(dān)心在客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會把躲在門口扳著門框看著桌上的菜肴啃手指的半大孩子，都趕出去。在貧窮的泥潭里，保持尊嚴，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對我而言，直到現(xiàn)在，我內(nèi)心深處默認最好的菜肴，依然是大蔥炒雞蛋，自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母親把存放雞蛋的小茅囤，藏在炕頭被窩后面。打那個年月過來的孩子，哪一個沒有偷嘴吃的經(jīng)歷呢？尤其對于上頓咸菜下頓咸菜，正在長身體的年輕人來說，借著喝酒，再吃一點酒肴，多沾一點葷腥油水，是體內(nèi)生長的基因細胞迫切的需求。

或許新力叔只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說罷了，在他家院子里，被他娘夾七夾八地數(shù)落了一通后，盡管我心里還燃燒著熾熱的火，可我能確認，美好的愿望幾乎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了。我只是沒有想到，接下來，我會差一點被一句話擊倒。

“以后少和他近乎，都那么大個子的人，復(fù)了兩年課，聽說不是打籃球，就是戳臺球，一點成色也不長，還想喝酒，我才不伺候這戳狗牙沒出息的東西呢。”

直到很多年之后，風(fēng)里雨里，我也算經(jīng)歷過許多的事情，算得上刻骨銘心的，也不少，可這句話，在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刻得最深的，雖然說，被后來的年月磨去了尖利的棱角，可每每想起，心里還是會泛起一股極深極深的痛。

至于那天我怎樣和永志哥分開，怎樣又回到原野深處那塊燃放野火的地方，我一點記憶都沒有。我只感覺隔著厚厚的土坯墻，闖到我耳朵里來的那每一個字，都是一根浸滿了鄙視的鞭子，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過去那干巴巴地待在《青少年修養(yǎng)》課本上的“尊嚴”兩個字，一臉嚴肅地在我身邊站立，而我卑怯的眼睛，卻不敢和“他”對視。我蹲坐在溝坡上，在遠處油管的注視下，看著腳邊被野火燒過后，枯草那焦黑的斷莖。我眼中的那斷莖，時而變成新力叔家奶奶那丑惡的臉;時而，又變成油田籍同學(xué)得意洋洋背著輕飄飄的書包向我揮手作別;最多的時間里，那斷莖則化身成一塊塊黑色的墓碑，其中離我最近的那根上面，刻著我的名字。我如同一只被刨了洞穴的田鼠，滿眼恐懼地找尋一個安身的地方，可偌大的原野上，竟沒有一寸地方，可以令我立足暫歇。

一絲絲涼意從我后脖頸傳來，我打了一個激靈，抬起頭，看見億萬片細小的黑影，正從灰蒙蒙的天幕上飛身墜落。

哦，下雪了。

我緊了緊棉衣，直著眼睛看雪粒，一顆顆砸落在眼前滿是灰燼的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當(dāng)我聽到：這不是俺那好孩子嗎？五爺爺已經(jīng)三把兩把掃去蒙在我身上的雪，用他的老羊皮大衣，把我裹起來。我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水般奔涌而出。后來母親說，那天那個傻呆呆的我，著實把她嚇壞了，發(fā)了一夜的燒，喝了三碗姜糖水不管用，最后還是請鄰村的大夫給打了針，才算好了。而我只記得在茫茫的大雪中，五爺爺和我說的那句話：人活著，得有一口氣。再次回到學(xué)校的我，進入一種滑翔模式，教室、宿舍、餐廳，三點一線;聽課、做題、修改，三位一體。我至今都回想那個狀態(tài)，也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心里有什么煩惱，便在原野上找一處僻靜的地方，把自己融化在其中。至今，我也沒有和母親說，那天究竟是為什么，我會一個人待在那兒那么久。母親說，打那兒起，我長大了，懂事兒了。

盡管過去了那么多年，然而，每當(dāng)我看到原野上升騰起淡黑色的煙霧;每當(dāng)我俯下身子去端詳一株枯草;或者大街上三五個毛頭小子肆無忌憚地在我眼前呼嘯而過，我就不由自主地會想起我的那個冬天。那冰火雙重天般的記憶，如同那日我落在雪上的滴滴滾燙的淚水，在晶瑩剔透的純潔之上，洇滲開一片黑乎乎的踏實且堅硬的土地來。

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比喻，把那天在我生命中的價值表達出來。我曾經(jīng)想到過河流的拐角，如同黃河的壺口瀑布;要么，便是一棵樹，在某個狂風(fēng)暴雨的時刻，被折斷了枝干。終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鐵匠鋪，看到老師傅用鐵鉗夾著燒紅的鐵條，放進水里的時候，伴著一團白煙，在鐵條一聲沉悶的嘶吼中，我忽然覺得，我離答案近在咫尺了。一切看似巧合，而似乎冥冥之中，卻早有安排。

（作者單位：山東省濱州市開發(fā)區(qū)

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