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華
在英美文學(xué)史或詩歌史上有一位名人,與其他名人迥然不同,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詩人,還是一位杰出的文學(xué)評論家和社會評論家。他的詩,開創(chuàng)了英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之先河,他的評論文章,被后世豎為評論的里程碑,文學(xué)理論的圭臬,和“新批評”理論的代表。這個人就是托馬斯·艾略特。艾略特一生詩作無數(shù),耳熟能詳者有《荒原》《四個四重奏》《空心人》等,其中《荒原》奠定了他現(xiàn)代派主將的地位,《四個四重奏》則是他的巔峰之作,這些詩和其它林林總總、長短不一的詩歌構(gòu)成了經(jīng)典文學(xué)殿堂里高貴典雅、熠熠生輝的明珠。有一首詩,因其匠心獨具,饒有趣味,新奇怪誕,備受文學(xué)愛好者青睞,也經(jīng)常被眼光刁鉆的文選主編們看重,作為艾略特代表詩作一再推介,流傳至今。這就是他第一本詩集中的長詩《J·阿爾弗雷德·普魯佛洛克的情歌》。
這首號稱“情歌”的作品既非“情”也非“歌”,它趣味橫生,同時還有幾分燒腦。詩歌以一個男子絮絮叨叨的“獨白”展開,表現(xiàn)他在求愛的行動中優(yōu)柔寡斷,瞻前顧后,極富戲劇性。
那么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
正當黃昏在天空慢慢鋪展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shù)桌
我們走吧,穿過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兒休憩的場所正人聲喋喋;
有夜夜不寧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館;
街連著街,好像一場討厭的爭議
帶著陰險的意圖
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
唉,不要問,“那是什么?”
讓我們快點去做客。
對于“情歌”而言,這是一個相當怪異的開頭,一些詞語,如“麻醉病人”“鋪鋸末的飯館”“陰險的意圖”明顯帶有不高尚的聯(lián)想和不愉快的客觀體驗,與標題給人的心理預(yù)設(shè)相距千里,從根本上消解了浪漫情詩的鋪陳和意圖走向。但是它卻成功地激發(fā)了讀者的好奇心,使人想讀下去,看看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語言奇跡。接下來的文字果真令人吃驚,我們會看到這樣獨特的比喻:
黃色的霧在玻璃窗上蹭背,
黃色的煙在玻璃窗上擦著它的嘴,
把它的舌頭舔進夜幕的角落,
徘徊在干涸的水坑上
這些神奇的意象塑造了一個凝滯、幽暗、昏昏沉沉的世界,從而烘托并引介出一個中年男人,他面對心愛的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終也不敢吐露心聲,不敢越雷池一步。對自然景物的離奇描繪,恰恰迎合了他內(nèi)心慵懶、懦弱、猶猶豫豫的氣質(zhì)。
將來總會有時間,總會有時間,
化妝好你的面容去見你要見的臉孔;
將來總會有時間去謀殺和創(chuàng)造,
去從事手頭上每天所有的勞作,
在你的碟子上提起而又放下一個問題;
有時間給你,有時間給我,
還有時間優(yōu)柔寡斷地想一百次,
還有時間出現(xiàn)幻象和更改幻象一百次,
在用一片烤面包和茶之前。
面臨“求愛”這項重大的人生決策,他想到“有時間”“總會有時間”,因此現(xiàn)在可以東拉西扯,不斷拖延一個時刻的來臨,推延實際行動。那么,他為什么這樣遲疑猶豫呢?
啊,的確將來總會有時間,
去懷疑,“我敢嗎?”“我敢嗎?”
會有時間轉(zhuǎn)身走下樓梯,
我的頭發(fā)中間露出一塊禿斑——
(她們會說:“他的頭發(fā)長得多稀??!”)
我穿著晨禮服,襯衫的硬領(lǐng)緊緊地抵住下巴。
領(lǐng)結(jié)雅致而堂皇,但用一個簡樸的領(lǐng)帶夾固定著——
(她們會說:“但是他的胳膊和腿多細?。 保?/p>
我敢不敢,
擾亂這個宇宙?
在一分鐘里還有時間,
去打定主意又改變主意,過一分鐘又推翻決定。
原來他已經(jīng)謝頂禿頭,年老色衰,至少在他自己看來,容貌、體態(tài)、甚至穿著都會成為女士們嘲諷的對象,想到這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決斷,甚至一分鐘里都可能先決定再推翻決定,因為對女士的表白實在重如泰山,弄不好可以攪亂宇宙,讓自己顏面掃地。
因為我已熟悉了她們的一切,熟悉了她們的一切——
那些目光像是把你限定于一個公式化的措辭里,
而當我被公式化了,在釘針下爬
所以無論如何,在他熟悉的一切面前,他忌諱失敗,把一切打翻,把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顛覆,是對自尊心的重創(chuàng),在他這個年紀恐怕無法收場。然而滑稽的是,這個男人并不想就此放棄,他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絮叨,反反復(fù)復(fù)地試探自己的內(nèi)心,折磨自己脆弱的神經(jīng)。
用過茶水、點心、冰淇淋后,我是否應(yīng)該
有力量把這一時刻推向決定性的關(guān)頭?
但我雖然已經(jīng)哭著齋戒過,哭著祈禱過,
雖然我看到我的頭(微微變禿)在一只盤子中被端進來
這里,艾略特甚至引進了希律王斬首施洗約翰的故事,來反襯“我”這個小人物小氣可笑、舉輕若重的性格。同時,甚至引進了莎士比亞著名的哈姆雷特,匹敵自己面臨的決策。希律王的情形與他求愛相比,真的驢唇不對馬嘴。一個殘酷,一個甜蜜。那么把自己與要報殺父之仇的王子相比呢?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見出這個人物滑稽牽強、自我恫嚇、自我折磨的性格特征。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我生下來就不是;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這樣一個人,
為一次巡行捧捧場,鬧出一兩個好笑的場景,
給王子出出主意;毫無疑問,一件順從的工具,
服服帖帖,能派點用場也就知趣
因為我不要“美人魚對我歌唱”,更不要“溺水而亡”。幸運的是,他知道自己不是哈姆雷特,登不了大雅之堂,他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一個爪牙,不是胸懷大志,斬釘截鐵的英雄領(lǐng)袖。
這首不是情歌的情詩,屬于艾略特早期作品,它展示了作者一貫秉承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在20世紀初期的英美現(xiàn)代詩壇,它的新穎之處,在于把戲劇引入詩歌,以“戲劇性獨白”的方式創(chuàng)造一個既不屬于作者、也不屬于讀者的人物,從而象征性地構(gòu)建出一幅世界圖景。這種手段并非作者原創(chuàng),此前的羅伯特·勃朗寧就以“戲劇性獨白”在英美詩歌史上贏得相當重要的地位。但是艾略特走出了人物塑造這個單一目的,使詩歌走出表面語言的桎梏,走向語言之外的象征,從而把詩歌推向了另一個層次。他干預(yù)傳統(tǒng)的作詩方式,不再平鋪直敘,常常運用一些不確定的措辭去展現(xiàn)不確定性。如使一些表達在含義上互相抵消,“那么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聽起來斬釘截鐵,接下來卻是“還有時間優(yōu)柔寡斷地想一百次”。中心人物可以說任何事,然而無論如何他也說不出任何有決斷意義的話,他的果斷會被時間延宕,被一系列自我否定涂抹得一無是處。同時相應(yīng)的,抒情詩的特征也被消音或移位了。傳統(tǒng)抒情詩的閃光的、積極的、具有歌唱性質(zhì)的的語言在這里遭受質(zhì)疑、否定或無情的嘲諷。事實上,普魯佛洛克根本不相信“美人魚”會對自己歌唱。這首詩一遍一遍地扭曲自我權(quán)威,把它一拳打倒,若無其事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