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古往今來,被召飲一直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一天唐代詩人白居易興起,寫了個帖子“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發(fā)出。老友劉十九讀到,當即眼睛一亮,啥?喝新酒,來來來當然來。裹緊了袍子,出門“噠噠噠”趕路。天色陰霾將雪未雪,冷啊,饑腸轆轆,幸有想象中“嘟嘟嘟”冒著熱氣的暖鍋在眼前升騰,有酒有暖鍋,嗯,跑一趟值。
暖鍋與友情有關,與親情更近,伴著暖鍋的回憶往往是闔家團聚的日子,元旦或春節(jié),在外求學工作的孩子都要回家,父母迎接他們的第一頓,雞鴨魚肉排場之外,墊底的高潮必定是熱火的暖鍋。
要說暖鍋,在老上海人看來特指一口特定的鍋,黃銅或紫銅的鍋身與鍋蓋,高腳細腰大肚子,鍋中央有根圓柱形煙囪往上凸起,穿過鍋蓋,煙囪內(nèi)裝燒紅的缸炭,鍋蓋與鍋子兩端都有活絡的銅把手。大肚子里便是裝各類食材,葷素夾雜,五顏六色溻溻潽潽沸騰起來才對。
在我小時候,一年到頭動用暖鍋的日子并不多,春節(jié)前夜年三十吃暖鍋是必須的。聽候父親指令不厭其煩擦亮蒙塵的銅鍋,到曬臺上生火,先在孔內(nèi)放些刨花,然后輕輕壓上缸炭,隨即用扇子狂扇。待到炭火微紅,黯黯地積聚了力量時,方可拿入廚房。
暖鍋的大肚子內(nèi)先放些黃芽菜墊底,香菇、冬筍等不容易煮爛的鋪上一圈,隨后放入油豆腐、魚丸、肉圓,水發(fā)肉皮、魷魚、海參,蛋餃是必不可少的。將雞湯或者肉骨頭熬制的鮮湯兜兜地澆上去,蓋上鍋蓋等待。
這時候,飯桌上已經(jīng)開吃冷盤與熱炒,年夜飯要碰杯,說些吉慶祝福的話,能干的姐姐哥哥輪流去廚房獻個廚藝,有傳統(tǒng)的有時髦的,都是為了向父母表達孝心,以示自己長大了,馬上就要不花你的錢了,請繼續(xù)忍耐一年。父母按捺激動的心情,端起《紅樓夢》里賈母的架子,一臉慈祥的笑,口袋里已備好了壓歲錢。
暖鍋沸騰一會兒了,冬天里,屋子里升騰起暖暖的白汽,魚、肉香味彌漫空間,魚丸、肉圓、蛋餃味道互相滲透,鮮湯穿來穿去。冬筍與香菇暗暗發(fā)力,逼出特殊的清爽鮮,眾人拾柴火焰高,暖鍋是一個孵化、融合的場所,團團一桌人深情對望,暖鍋開吃吧。
吃暖鍋的時候,都有些被煽動起來的著急,也許是酒意上頭,也許是房間內(nèi)熱了。長輩看著孩子們漲著紅撲撲的臉蛋向鍋里搶自己的最愛,一年到頭積聚不知多少辛勞都付諸云端。媽媽去廚房端來菠菜,沿著暖鍋的邊緣加湯,放入泡軟的粉絲,沸湯平復了,又蓋上蓋子。飯桌上安靜下來,趁空隙去盛飯,回到飯桌湯又滾了,放入菠菜吸油,菜葉碧綠生青,撈起粉絲的時候碰到了滾燙的銅鍋煙囪壁,“吱吱”爆炸,好像提前燃放小鞭炮。我感到,生在兄弟姐妹眾多,父慈母愛的家庭,這些童年無邪時在人生影片中留下的歡欣片段,足以支撐整個生命。
古法鍛造的銅暖鍋后來漸漸地不用了,砂鍋、陶瓷鍋、自動調(diào)溫的電鍋、卡式煤氣罐臺灶都可以替代炭燒暖鍋。即使在中國,各地暖鍋都有不同的容器與食材,相同的是一個“暖”字。
在異域,日本料理中的鍋物是將生的葷素材料先期在砂鍋中擺放好,做成孔雀開屏一樣的五彩效果,澆入底湯后端上桌,放在卡式煤氣爐上打火煮。這種暖鍋適合三五知己邊吃邊聊,吃到最后在剩湯中倒入米飯,打一個雞蛋攪和成糊狀,十分入味與管飽。
而自動調(diào)溫電鍋則更方便了,主婦為了不用孤單地去廚房炒菜雀躍不已,冰箱中隨便拿出什么都可以投入,罐裝雞湯、牛羊肉卷、各種品牌火鍋制品,蔬菜、豆制品、粉條、年糕……坐下后都不用站起來。但是,正如你想說的,當代簡單生活摒棄一切繁復的儀式,在吃的上面只需喂飽肚子,有時也會遺憾多多。
我一直記得件吃涮鍋趣事。三十多年前一個爆冷天,與朋友興沖沖跑去吃上海著名清真火鍋店“洪長興”,沒有想到兩個人排了很久隊,被分配到一張圓臺面,中央是一口沸騰的大鍋,讓我們與別人拼桌吃火鍋。與陌生人共用一鍋湯,頓時想入非非,這口水混雜不干不凈的,且自己筷子上夾的肉片一不留神被沸湯裹挾不見蹤影了,撈還是不撈,保持風度坐著撈還是站起來不達目的不罷休?猶豫尷尬中,透過霧氣,聽得對面老男人吧唧著嘴評論這個好吃那個難吃,真有立即鉆到桌底下的心。
這頓火鍋吃出瀑布汗,它讓我確信,暖鍋不是隨便可以與人共享的,它具私密性有親密感,甚至可以散發(fā)出曖昧的氣息,戀人之間接到“今晚一起吃火鍋”的邀約一般得有精神準備。大方得體的暖鍋聚會,必須有熱烈或雅致的氣場,熱烈如家庭聚會,雅致如一班文友相聚,準備好白色菊花瓣,古樂聲響起,湯沸出了大泡泡,菊花撒入鍋中,于是吟詩作畫,對酒當歌。
說這么多,假如男神白居易修書一封喊你,再怎么遠,我勸你放下一切,趕緊訂機票赴約。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