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關于“兩個口號”論爭中的魯迅,我們習慣于在周揚和胡風的對峙間尋找其位置。然而,魯迅介入論爭,是有著自己獨立的判斷的。對于他來說,戰(zhàn)前的上海文壇代表著革命特別的一種形態(tài):危機中的革命。在左聯(lián)之外,與傅東華、鄭振鐸、茅盾等“《文學》社”同人的關系,是魯迅形成這一判斷的重要前提。對此加以鉤沉,將使我們得以理解魯迅最后一年間的種種選擇,并把握魯迅眼中那不會在“聯(lián)合”中解除的革命危機。
無論對于1930年代左翼文學之終局,或40年代戰(zhàn)時文學之開啟,“兩個口號”論爭都具有界標的意義,魯迅則是這一論爭重要的參與者。不過,當我們用“克服關門主義”“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類表述概括這一時期的文壇變化趨勢時,我們便只能在周揚和胡風的對峙間找尋魯迅的位置。然而,魯迅并不是被動卷入的,關于論爭,魯迅有著自己獨立的判斷。對于魯迅來說,自1933年中央局遷出上海、1934年上海開始厲行新審查制度起,寧滬一帶的革命形勢已發(fā)生重大變化,戰(zhàn)前的上海文壇,代表著革命特別的一種形態(tài),簡言之,這是危機中的革命。
在1936年與鹿地亙的談話中,魯迅將他對上海文壇這一時期方方面面的不滿都匯攏到這同一個主題下:
到了反動更厲害的時候,就連諷刺也很困難?!倪_到不能產生文學的時代……
作家不能寫作,生活也就困難起來?!瓑牡某霭婕乙埠芏?,專門剝削作者。
對于××××的壓迫的失敗以后,那樣輕易的為×××系的機關出版物寫文章,……我覺得田漢他們的行徑,似乎更壞?!餄h君不僅是戲曲家,也是自己演劇的劇場人?!芤匀魏伪唤o與他的舞臺當做自己的天地而活動。①
在此,“不能產生文學”不僅是指對寫作和發(fā)表的直接禁止,并且,壓迫也誘變出“壞的出版家”或“自己演劇的劇場人”,從而進一步惡化寫作的環(huán)境。這是文學的危機,也是革命的危機。左翼作家那些此后往往被簡單歸因為個人德行有虧的作風問題,實則是危機固有的組成部分。這意味著,并非將這些個人(或他們身上的錯誤)從革命中清除出去,革命就可自危機中獲救,相反,是危機自身在源源不斷地生成著這些個人。
與大多數(shù)感到戰(zhàn)事臨近并開始考慮如何轉向民族戰(zhàn)爭動員的作家不同,對魯迅來說,這種危機才是未來相當長時段內革命的基本處境。在同內山完造的談話中,他多次提到未來的中國將被沙漠吞噬,②彼時,外來的壓力必定被轉嫁向內部,對革命者而言,想象任何借民族危機促成的“團結”都是過分樂觀的。可以說,在生命的末期,“危機中的革命”成為了他寫作的核心主題,參與“兩個口號”論爭,絕非在兩個既成事實的口號或口號背后的“宗派”間做選擇,而應當視為他親身投入這一危機的最后嘗試。
如果說“自己演劇的劇場人”顯然指向“四條漢子”這樣的左聯(lián)內部成員,那么“壞的出版家”同樣并非懸擬,它來自最近半年內與魯迅關系迅速惡化的傅東華、鄭振鐸、茅盾等“《文學》社”同人。這層矛盾提供了胡風/周揚之外的第三項,對此加以鉤沉,將使我們可能跳出由40年代文學反向投射出的以“聯(lián)合”為主軸的論述框架,重新展開戰(zhàn)前上海左翼文壇的復雜事態(tài),把握魯迅眼中那不會在“聯(lián)合”中解除的革命危機。
對于任何其時身在上海的讀者,1936年初刊行的《出關》都是一篇極易被讀作影射小說的作品。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意識到這與左聯(lián)內部矛盾有關,魯迅在《出關的關》中予以否認的“諷刺傅東華”倒可說是更主流的讀法。而倘使追索這一時期魯迅與上海文壇的互動,便會發(fā)現(xiàn),所謂“諷刺傅東華”,就如通常我們在《奔月》中逢蒙的對話下注釋以高長虹的《走到出版界》一樣,不會引起太多疑慮。
魯迅與傅東華的矛盾可以追溯到1933年的休士訪華事件,由于稍后魯迅即強令《文學》刊載自己的聲明,此事對上海文壇已非秘聞。但認為關尹僅僅是在影射傅東華也并不確切,事實上,同時也有人認為這是在“諷刺鄭振鐸”。③應當說,關尹這一人物,倘有所影射,與其說是傅東華個人,不如說是一個圈子,即《文學》社。
《文學》創(chuàng)刊于1933年,出版者為生活書店,按茅盾晚年的回憶,這是一種有意敷以灰色而同新審查制度周旋的文藝月刊。為此,《文學》刊行的第一年間,編輯者始終只署“《文學》社”。到1934年,因受到上海市宣傳部的管制,《文學》被迫將主編明確到個人,此時茅盾以其左翼色彩過濃而退居幕后,刊物編輯由傾向性不甚鮮明的鄭振鐸和傅東華具名。大致可以說,休士風波后,魯迅與《文學》社的矛盾只限于傅東華個人,1934年,為刊印《北平箋譜》事,鄭振鐸且與魯迅有頻繁的書信往來,似乎尚頗為融洽。
合作的關系持續(xù)了兩年時間,變化發(fā)生于1935年9月。在此之后,魯迅對傅東華的惡感很快擴大到整個生活書店和《文學》社同人,直至完全停止對《文學》社的供稿,并斷絕了和鄭振鐸的私人交往。直接導致這一變化的,是《譯文》的???。
《譯文》創(chuàng)刊于1934年9月,是一份較《文學》發(fā)行量少得多的小眾刊物,最初牽頭的便是魯迅,可以說是魯迅最后一份全力經營的雜志??锏某霭娼涃M和刊印發(fā)行,與《文學》一樣,掛靠于生活書店。自其第三期之后,魯迅將編輯事務完全轉交給了當時尚不滿30歲的黃源——此時黃源也是《文學》的助理編輯。也就是說,《譯文》無論與《文學》社還是生活書店,在人事上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
《譯文》的創(chuàng)刊由生活書店承擔,《譯文》??募m紛也是因生活書店而起的。1935年9月17日魯迅日記云:“晚明甫及西諦來,少坐,同往新亞公司夜飯,同席共七人?!毕g生活書店提出停止黃源在《譯文》的編輯職務,改由魯迅出面擔任,魯迅不予承認,認為這是“吃講茶”。據(jù)稱當晚雙方發(fā)生了頗劇烈的沖突,魯迅未終席便“一言不發(fā)地走了”。④而同席的七人,除魯迅、明甫(茅盾)和西諦(鄭振鐸)外,其余四人是鄒韜奮、畢云程、傅東華和胡愈之。⑤鄒韜奮為生活書店總經理,畢云程此時代表生活書店主管《譯文》刊印事,胡愈之則為茅盾、鄭振鐸文學研究會時的舊友,此時也是《文學》社同人。稍后數(shù)日間,雙方就撤換編輯一事多次往來談判,仍然不諧,最終魯迅當面撕掉署名《譯文》編輯的合同,決定將《譯文》停刊。
從目前公開的資料看,魯迅相信對《譯文》??撚兄饕熑蔚氖青嵳耔I,這很可能是因為《世界文庫》。生活書店之所以要解聘黃源,導火索是《譯文叢書》?!蹲g文叢書》是《譯文》雜志的副產品,以《譯文叢書》的名義,魯迅希望為發(fā)表在《譯文》雜志上的譯作另刊單行本,承印者當然也是出版《譯文》的生活書店。其事受阻是在1935年8月,此前生活書店接辦《譯文叢書》事的徐伯昕因病往莫干山療養(yǎng),業(yè)務由畢云程接手。畢“認為‘生活’(按,生活書店)既已擔負鄭振鐸主編之《世界文庫》,現(xiàn)又要印行《譯文叢書》,兩者性質相同,在營業(yè)上為自相競爭,在經濟上也負擔不了”⑥,因之取消了后者的刊印計劃。以此,黃源改為向文化生活社的巴金接洽《譯文叢書》的出版,并在9月15日敲定此事。黃推測是《譯文叢書》改簽引起了生活書店的不滿,直接導致了17日的“吃講茶”事件。⑦
從長遠來看,《譯文》創(chuàng)刊時生活書店開出的條件就頗為苛刻,滿一周年時《譯文》要求增加版面,也未獲允,這些都使魯迅對生活書店漸生不快。具體到黃源一事,從魯迅一方追溯起來,也確像是鄭振鐸的《世界文庫》擠掉了《譯文叢書》,《文學》社的老人又倚勢打壓新人。雖然茅盾曾解釋此事責任在畢云程不了解刊物背后的人事關系,“純從營業(yè)上著想”,⑧但在魯迅看來,17日“吃講茶”與會的六個人,至此已統(tǒng)統(tǒng)歸入了“資本家及其幫閑們”一類:“那專橫,卑劣和小氣,竟大出于我的意料之外?!雹帷段膶W》社自然也成為出版商壓迫作家的代理機關,故此后在給王冶秋的信中稱,“上海刊物……大抵有些一派專賣,我卻不去交際,和誰也不一氣的。二則,每一書店,都有‘文化統(tǒng)制’,所以對于不是一氣的人,非常討厭”⑩。雖未點名,這相當于說,《文學》社和生活書店“一氣”,而自己不,所以被“非常討厭”?!拔幕y(tǒng)制”系此時南京政府文藝政策常用的表述,魯迅移用于上海的左翼文學團體,顯然已不再承認其性質為革命的。
很快,繼辭去《譯文》編輯后,黃源又辭去了《文學》的助理編輯,魯迅自此也不再為《文學》供稿。一個月后,《死魂靈》第一部在《世界文庫》上連載完畢,魯迅又表示“不更為譯第二部,因《譯文》之夭,鄭君有下石之嫌疑也”?。
這些都使魯迅與生活書店和《文學》社的決裂成為上海文壇公開的消息?,不過,小報上猜測關尹系“諷刺傅東華”或“諷刺鄭振鐸”,還有更具體的理由,那就是小說中關尹所謂的“優(yōu)待老作家”和“提攜新作家”。?
《譯文》???935年9月,到12月,則發(fā)生了被稱作“盤腸大戰(zhàn)”的事件,《出關》正是在本月寫成的。當月《文學》第5卷第6號上登載了周文的小說《山坡上》,作為主編,傅東華未經作者同意刪去了小說描寫士兵受傷腸子流出的段落,又在《一個小小的實驗》中暗示刊落者均屬贅疣,且是周作之通病。對此周文頗致不滿,作《關于〈山坡上〉的原型》答辯,要求《文學》次期刊出。但在這一期《文學》發(fā)行之前,《社會日報》上便發(fā)表了一篇署名“黑二”的文章,標題是《〈文學〉起內訌,由周文而起,他背后——“牌子”:堂魯迅;“理論”:張谷非》,此文將登載《山坡上》的《文學》第5卷第6期稱為“六個新作家專號”,認為《譯文》??聦е隆段膶W》上“所謂‘大作家’們的稿子的青黃不接”,傅東華才不得不改用“提拔新人”的策略。?另一種“第三種人”主編的刊物《星火》,則徑直拈出“提拔新作家”一語。?
如果注意到“優(yōu)待老作家”一直是上海文壇攻擊《文學》的首要罪狀,?而此時傅東華又因“提拔新作家”而與舊日的“老作家”正面沖突,就會理解盡管30年代以“提攜新進”為廣告的刊物在所多有,被指責只刊“老作家”的刊物也非只此一家,何以上海小報的供稿人還是首先由《出關》聯(lián)想到了“諷刺傅東華”“諷刺鄭振鐸”。
魯迅反感小報索隱派的讀法,這情形不獨《出關》為然。那反感的理由卻很明確,是不愿使自己的作品滯留于過分具體的個人身上,以至于讀者“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但在《出關》,反對索隱的理由卻更為復雜,簡單地說,是魯迅認為在自己與《文學》社之間,還存在著另一種力量:刊發(fā)“黑二”文章的《社會日報》。1936年年初給茅盾的信中,魯迅談到《社會日報》“有統(tǒng)系……未曾發(fā)見過對于周揚之流的一句壞話,大約總有‘社會關系’的”。?這判斷未必完全是多疑,《〈文學〉起內訌》一文發(fā)表于周文答辯尚未公開之前,周文便已認為此事頗蹊蹺;19文章的內容則一面嘲弄《文學》,一面攻擊胡風,暗示沖突系胡風作梗,而胡風則是奉南京之命行事,也確使人想起左聯(lián)內部關于“胡風是內奸”的傳聞。?因此,反對索隱并不是說關尹與傅東華事無關,倒是在說,此事不僅《文學》社在內,“周揚之流”也不可借此遁形。
客觀地說,此時《文學》社與周揚等人的關系也并不融洽。?但魯迅一方面卻并不這樣認為,在魯迅那里,“國防文學”和“文藝家協(xié)會”正是兩派有意結合的產物?!拔乃嚰覅f(xié)會”,1936年4月前稱“作家協(xié)會”,今人多認為該會由周揚等人發(fā)起,但魯迅從始至終都認為“作家協(xié)會”的主持者是《文學》社和生活書店,“傅東華是主要的發(fā)起人”?。這種看法也非毫無理由,事實上,在魯迅仍與左聯(lián)負責人就解散事僵持時,發(fā)起“作家協(xié)會”的消息就已經存在了。1936年2月有一則消息,便提到發(fā)起這一協(xié)會的正是傅東華和鄒韜奮:
中國文壇的狀況,也和中國政治舞臺的情況一樣,你有一個小組織,我有一個小派別,你攻擊我,我造謠中傷你。……為了集中作家的意志,為了集中作家的力量,作家協(xié)會的產生是必要的。……因而,傅東華鄒韜奮發(fā)起組織作家協(xié)會了,為了籌備,據(jù)說還在功德林,邀請作家聚餐了一次的。?
倘使如此,從魯迅看來,就并非左聯(lián)成員解散左聯(lián)另立“作家協(xié)會”,而是先有傅東華等人成立“作家協(xié)會”,左聯(lián)成員為便于轉投協(xié)會才解散了左聯(lián)。因而他認為左聯(lián)中人只是在壓迫之下試圖“想由此走到地面上,而且入于交際社會”?,而不會成為“協(xié)會”的主導者,也因此才會質問徐懋庸左聯(lián)解散“是同人所決定還是別人參加了意見”?,同日又向曹靖華抱怨:“此間蓮姊家已散,化為傅、鄭所主持的大家族,實則藉此支持《文學》而已,毛姑似亦在內?!?
這并不是魯迅一個人的感受?!皟蓚€口號”論戰(zhàn)中,胡風起而宣戰(zhàn)的對象雖為周揚,但在周文、巴金、聶紺弩等人看來,用“聯(lián)合戰(zhàn)線”對自己加以打壓的,卻是鄭振鐸和《文學》社。
“盤腸大戰(zhàn)”自1935年12月起,一直持續(xù)到次年4月,最初波及的只是周文與傅東華兩人,但很快,傅東華方面的《文學》和左聯(lián)方面的《每周文學》都加入了對此事的評論。《文學》應戰(zhàn),周文以為不足為怪,值得重視的是《每周文學》上的文章?!睹恐芪膶W》是左聯(lián)最后一份“機關刊物”,到左聯(lián)解散前后,這份副刊迅速轉化為“國防文學”宣傳的重要陣地,“國防文學”口號的發(fā)軔之作《關于“國防文學”》就刊發(fā)在1935年年底的第15期上。針對“盤腸大戰(zhàn)”的文章《終止無謂的論爭》刊于第30期,作者宗玨指出:“在文壇上我們作者之間一向就有‘文人相輕’的惡習,所以常常只有一些小小的嫌隙,大家爭論起來成為永不了結的成見。我們認為這種惡習到現(xiàn)在應該捐棄了?!弊讷k這段話另見于《生活知識》“國防文學論文輯”專號(1936年第1卷第11期)上的《國防文學的特質》,故周文稱這是“國防文學”派的“論戰(zhàn)公式”,正與《文學》第6卷第3號上的《作家們聯(lián)合起來》相呼應。周認定《每周文學》此舉別有深意:“當《山坡上》被傅東華砍殺的那時,正是《每周文學》的編者們積極向《文學》‘聯(lián)合’的時期?!币幻妗爸贿汉葎e人‘終止(所謂)無謂的論爭’”,一面對周和“別的好些作者大做其‘進攻專號’”,可見“進攻專號”不過是接受《文學》“聯(lián)合”的手段,而“聯(lián)合”云者,其內容又不過是“進攻專號”。?
巴金、聶紺弩與鄭振鐸的沖突則因《文學季刊》??汀妒澜缥膸臁贩」艜露稹!段膶W季刊》是鄭振鐸在北平主持的一種刊物,1934年年底改由生活書店總經售,一年后???,其時巴金正擔任編輯。終刊號上巴金《告別的話》中曾有一節(jié)稱:“文化的招牌如今還高高地掛在商店的門榜上,而我們這文壇也被操縱在商人的手里,在商店的周圍在聚集著一群無文的文人?!谑窍x蛀的古籍和腐儒的囈語大批地被翻印而流布了,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之類也一再地被介紹到青年中間?!钡飶谋逼睫D運到在上海的生活書店印刷時,這段話被刪掉了,巴金認為這是因為“它觸犯了那些有志操縱文壇的人”,也就是《文學季刊》的主編鄭振鐸,巴金暗示《季刊》終刊的主要原因正是鄭,?而這篇文章“遭受凌遲的重刑,偏偏在人家宣揚大度與寬容的時候”?。
這段話之所以被認為會冒犯鄭振鐸,是因為1935年至1936年,翻印傳奇戲本和古籍中風頭最健者便是鄭振鐸的《世界文庫》,這也是聶紺弩卷入論爭的因由。在《一九三五年的中國語文運動》中,聶指責《世界文庫》刊印古書近于附和“存文會”與本位文化建設的“十教授宣言”。?這篇文章也遭到了《文學》和《每周文學》的批評,對此,聶紺弩也認為自己受到了以“聯(lián)合戰(zhàn)線”為名的壓力:“‘源’先生?,立波先生,還有別的什么先生,如果還有指教,非常歡迎。不過我要請求:嚴守辯論范圍,顧全辯論道德。如果逃避論點,用別的什么大帽子來壓人,我只好預先在這里告饒認輸?!磥淼氖虑槲也恢?,現(xiàn)在的立波先生和一位‘鼎’先生?已經對我祭起‘團結’或‘聯(lián)合’的法寶了。聽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好像在說我批判了鄭先生,就是在‘國難當前’的現(xiàn)在也不肯‘團結’的涼血動物,甚至是破壞‘聯(lián)合’的漢奸或‘分化’‘前進作家’的‘敵人’?!?
“寬容大度”一語,魯迅在《〈譯文〉復刊詞》中也曾提到:“今年文壇的情形突變,已在宣揚寬容和大度了?!?稍早在給曹靖華的信中稱“諦君曾經‘不可一世’,但他的陣圖,近來崩潰了,許多青年作家,都不滿意于他的權術,遠而避之”?,說的應當也是周文、巴金、聶紺弩之事。倘將聶紺弩的話與魯迅對馮雪峰發(fā)的牢騷對勘,亦可見其由來有自,若合符節(jié):“‘國防文學’不過是一塊討好敵人的招牌罷了,真正抗日救國的作品是不會有的。……還提出‘漢奸文學’,這是用來對付不同派的人的,如對付我?!?可以說,此時魯迅對“派餑餑”的關尹的憤怒,已完全同他對“上朝廷”的孔子——如果這說的是田漢、夏衍或所謂“四條漢子”的話——的不滿糾纏在一起,并且對抗的情緒逐漸蔓延到身邊的青年中間。在魯迅的小圈子看來,“作家協(xié)會”無非過去盤剝排擠自己的書商新布的“陣圖”,而“國防文學”則是左聯(lián)用于攻擊自己、以向“作家協(xié)會”投誠的名目,此事與南京文化官僚對田漢的示好,以及反過來田漢同南京文化官僚的往還性質完全相同,因此在鹿地亙的訪談中,魯迅才會以“壞的出版家”與“自己演劇的劇場人”并舉。此時“兩個口號”論爭雖尚未開始,但魯迅一系與“《文學》”社“國防文學”派已呈對峙之勢。
不妨簡要回顧一下?!蹲g文》??略?935年9月,《出關》寫于12月,寫作前后正是周文小說被傅東華刪節(jié)之時。1936年年初,徐懋庸、茅盾等人開始嘗試說服魯迅同意解散左聯(lián),同時鄒韜奮、傅東華在著手組織“作家協(xié)會”。另一面,周文就刪節(jié)小說事提出抗議,稍后周揚方面的《每周文學》同人便因此事介入了魯迅方面與《文學》社間的對峙。隨著筆墨往來,周文的情緒日見激越,4月間巴金和聶紺弩也加入了對《文學》社和《每周文學》的筆戰(zhàn),而對陣雙方所論,皆以“國防文學”為目。此間魯迅作《三月的租界》,4月底作《〈出關〉的關》,亦均為此事所發(fā)。5月15日,魯迅往須藤醫(yī)院就診,自此熱度漸高,“終至大病,臥不能興者匝月”,到6月底恢復日記時,距離胡風發(fā)表《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已過去一個月時間。
僅就這些事情來看,“兩個口號”確像是瑣屑的人事糾紛,其中不乏誤會的成分。但倘將時限延長,就會意識到,這是不斷惡化的政治處境中必然出現(xiàn)的分裂。自1933年1月中共中央被迫離滬后,上海黨組織就處于持續(xù)的威脅中,左聯(lián)的處境也遠較前三年更為危險。到1935年2月,多名左聯(lián)成員在“二一九大破壞”中被捕,“四條漢子”折損其半,5月,中共正式放棄了在上海保留臨時中央局的努力,11月,上海交通站遭破壞,“文總”和左聯(lián)完全失去了與中央的聯(lián)系。?具體到魯迅,隨著瞿秋白、馮雪峰先后離開上海,左聯(lián)與他的例行聯(lián)絡也逐漸停止。與組織上的破壞同時的,是日益嚴密的文網(wǎng),由于文章不得不用隱曲的方式發(fā)布,而且往往遭到刪改,結果是左聯(lián)既不能從人事上自行溝通,也難以從文字上相互理解。觀其人則魚龍混雜,誦其文便不免疑竇叢生,從作者自己看來是以灰色掩護紅色,從讀者看來每每近于借紅色發(fā)賣白色,究其實,抑紅抑白,或許自己也不完全了然。這樣,才有了魯迅一再遭遇的來自左聯(lián)內部的攻擊(包括休士事、“花邊文學”事、紹伯事),反過來魯迅也同樣一步步喪失了對左聯(lián)的信任——壓迫的功效原不只在于革命者的肉體消滅。
對于魯迅來說,現(xiàn)出書商面目的《文學》社和“國防文學”口號下的“周揚之流”并不是孤立的,而是高壓之下的自然反應。此時他所面對的,與其說是個別的人、團體或派系,不如說是南京政府、上海書商和左翼作家間隨時可以流轉的無名一團:左聯(lián)可以為“浮上地面”自行解散,書店可以為維持盈利出而主持“作家協(xié)會”,被羈押南京的共產黨員可以“反正”而為民族文藝作家,“第三種人”可以卸任檢察官而從事“聯(lián)合”,在“國防文學”口號之下,左聯(lián)、書商和檢察官又成為彼此莫辯的一體——這些人合在一起,是謂“上海文壇”。如果壓迫是革命必然遭遇之事,這無名一團也可以說是革命題中應有之義,歸結為個人品行固然有欠公平,但以其人品行無虧證明革命無恙,同樣失之簡單化。在此,“國防文學”縱在最好的情況下也絕不能視為革命的出路,最壞的情況下,將成為反動的后門。
然則,回到入手之處,到底應當如何理解《出關》的寓意呢?所謂“危機中的革命”,出路又在哪里?倘使三位一體的上海文壇即是“關之內”,那么“出關”確乎是唯一的選擇。但對魯迅來說,同樣可以預知的,是“關之外”也非保全革命的所在,為了“無不為”而“出關”,事實上也只是離開革命而陷入“無為”而已——革命的危機不可能在離開危機之后再加以解決。在此意義上,對于“兩個口號”論爭前夕的上海文壇,《出關》是沒有給出一條清晰的出路的?;蛘撸部梢哉f,在極端的壓迫之中,任何可能當下給出的明確出路,都必然帶有虛假性。反過來則不妨說,唯有拒絕那種當下即有出路的幻想,才能給出突圍的前提。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