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下來回憶,村子衰敗是從李桃花南下廣州打工那年開始的。
再往前捋,最早離開村子的應是我大伯。一九四七年國民黨擴充兵源抓壯丁,將大伯沿白沙溪押解出沅水,剛到大河口就被得到消息的白沙溪村人截住,幾聲沉悶的火銃槍響,押解隊伍躲在一蔸大冬梨樹下不敢挪步。夜色在僵持中越來越濃,最后達成協(xié)議由大伯自己決定去留。出乎所有人意料,大伯選擇了跟他們走。
白沙溪二十余里,溯溪而上有一條斷續(xù)鋪著青石板的小路,一路低頭默數(shù)著過水跳巖往山深里走,到腳下溪水分成左右兩支水流,仰頭能看到散落在坡坳處黛青色屋頂升起的灰藍色炊煙。我想,村子的名字應該就是這么來的:上面一個“分”,下面一個“水”,一條溪流分開的地方??上н@個字如今電腦錄不了,讀na,去聲。分水不行,只能分山了,由此岔溪成了如今故園的名字。從第一位先祖來此安生繁衍,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直這么叫著的村名沒有征兆被改了名,這種陌生感時常阻隔我回到鄉(xiāng)村語境獨有的那種溫暖里去。
岔溪人丁最興旺也只有五十九口人,過不了六十。老人說村子風水只有這么點厚,承不起。六十是岔溪的魔咒。我最早聽說這個魔咒是在描述大伯離家出走的故事里,當年大伯選擇跟他們走是為給村里留下一個生位。李桃花嫁給同祖堂兄三勝的第二天,伯父就死了,村里人說是李桃花占了村里生位。這讓我隱約感到村子里有一種我無法觸及的東西,這種神秘感常使我對著那些高低錯落的山巒陰影發(fā)呆,想象著那些未知的東西是不是就在那些陰暗里蟄伏。
白沙溪在山腳分開后按著方位將東邊的稱東水溪,西面稱西水溪。東水溪盡頭有一大片茶林,是當年下鄉(xiāng)知青開墾的,知青返城后茶林由生產(chǎn)大隊接管。后來土地包產(chǎn)到戶,村里人心思不在茶林上,慢慢荒落了。每年清明雨過,這里會重現(xiàn)當年鬧熱景象,遠村近鄰的人邀伴結隊來采摘茶葉。摘茶姑娘一個比一個穿得漂亮。堂弟老齊長得帥氣,心自然有點亂,不如三勝有心計,始終只將采摘得的茶葉偷偷給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李桃花。剛接管的時候,二伯在茶場當會計。有一天,二伯回家告訴我下午帶弟弟來茶場玩耍。我不愿去,難走。二伯無奈直說晚上茶場包湯圓,不過你們要假裝繞路走到那里。我和堂弟沿溪一邊玩水一邊走,心里想著湯圓的味道,爬上一個斜斜的小山坡,坡上桃花正艷麗地開著。
茶場到了。我卻有些膽怯,站在一棵大桃樹下等有人發(fā)現(xiàn)。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桃花,那種艷麗色彩如今還刺痛著我的眼睛。沒過多久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堂弟蹦跳著朝前跑去,我不遠不近跟在后面。
芝麻加紅糖餡湯圓,比二伯描述的還好吃無數(shù)倍。
岔溪只有一戶田姓人家,在東水溪口對面半坡上。坐北朝南全是戴氏家族,祖墳順著地脈散在青嶺坡坳不勻稱生長的樹林里。秋后溫暖的夕陽將我的身影拉得老長,在一塊斜戳在灌叢中的墓碑上,我無意間看到了我的祖先,他們陌生而又親切地立在那里。回到家,我把書包倒扣著舉過頭頂,讓書本與作業(yè)本從頭頂?shù)さ介T檻前的擋水巖板上。待我將上面的姓氏“代”全都改成了“戴”,父親剛好從田里收工回來從我匍匐的身上跨過,進了屋。一會兒,屋頂上空灰藍色的炊煙升起來。在父親心里,灰藍色炊煙的軌跡要比祖脈重要很多,他在竭盡全力讓兒女們活下來,人都養(yǎng)沒了,祖脈自然就斷了。那年,我上初中二年級,正式有了自己正確的姓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國家推行過二簡字方案,不少人認為“代”只是“戴”的簡體字,或至少可以通假。也不排除另一個因素,“代”字筆畫少容易寫。其實這與簡不簡體字沒有丁點兒關系,是兩種不同姓氏,兩個完全不相同的祖宗。
土地包產(chǎn)到戶前,基層行政組織叫人民公社,以工分制分配糧食與生活物資。父親做事細密,被分配當村里倉庫保管員,除谷物進倉登記入冊及獵殺各種偷食小動物外,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曬谷。早上一擔一擔將倉里的谷物挑到曬谷場上,太陽落山后再一擔一擔挑回入倉。這是一份非??菰锏氖?,特別是沒有任何征兆地來場陣雨會讓人措手不及。然而父親這份枯燥工作卻讓我感到無比自豪。倉庫是小孩最愛去玩的地方,我儼然成了那里的主人。我按照我的喜惡允許誰來玩,玩哪些地方與項目,玩多久全由我說了算。
三勝比我大四歲,打架厲害,遇到不聽我話的人,他會沖上去用拳頭把我的話翻譯一遍。三勝讀書不來勁,讀完初中就幫家里干農(nóng)活了,十八歲那年把李桃花娶進了屋。他不相信自己媳婦占了村里生位,認定是自己婚事耽誤了父親醫(yī)治時間。
除去倉庫,最吸引我們的要數(shù)秋后曬谷場了。為了不影響白天出工,一般苞谷脫粒村里都會安排在月光下進行。村民將自家耙田用的鐵耙搬來,耙齒斜著朝上倒扣在掃干凈的曬谷坪,一架接著一架間隔著擺放好。為了防止追打瘋跑孩子不小心撲倒在鋒利的耙齒上,大人們會用苞谷棒當帽子插在上面,只留一兩個用來脫粒的閃著金屬寒光的耙齒露在外面。
月光下剝苞谷的場景很有畫面感,村民們手起臂落像跟不上節(jié)拍的鄉(xiāng)村樂隊在演奏。一會兒,每個鐵耙下都會長起個個小金山。再長高,礙著手了,他們會用手或腳將它掃平,接著剝。游戲玩累,我們會過來湊熱鬧,將腳插進苞谷粒堆里,躺在鐵耙下讓脫落的苞谷粒掉在身上,比誰先被埋掉。在玩這種淹埋游戲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月光下的秘密,村里男人赤著腳,女人卻都穿著一雙雨靴來做事,而且是在根本沒有下雨或可能要下雨的情形下。
后來,我從母親的雨靴里找到了的答案。村里有個男孩不懂事,跟他母親吵架后揭發(fā)她用雨靴偷村里的苞米。男孩挨了毒打,差點還失去了朋友,原來這是村里人人都不說破的秘密。那個年代,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的孩子,身上總有幾塊肉是用母親雨靴里控出來的苞米換來的。
岔溪最貧窮的時光卻是村里人丁最興旺的時期,老周兒就是這個時候來我們村的。老周兒不遭村里人待見,不全是因為當時的政治氣氛,另一個原因是他到底算不算岔溪村民,對他會不會占村里生位這個問題有著很大爭議。
貧困局限人的想象力,有關故園的細節(jié)又都有著饑餓的色彩與味道。
鋸得方方正正的枕木碼成了一座座小山。一天晚飯后,準備睡覺的二伯見窗外一片紅光,歇斯底里地呼喊起來,村民們慌亂地提著水桶往起火地點奔跑?;饎輷錅绾螅恢l低聲說了一聲,肯定是階級敵人老周兒放的火。這句話是個大炸彈,再沉重的夜色都能炸開一條豁口。民兵與村民一窩蜂朝那個蓋著絲茅草的小木屋奔去,反剪著手將老周兒綁到了現(xiàn)場。記得當時,確定是老周兒放火這件事我也是堅信不疑的,直到接著發(fā)生另一件事。伐木現(xiàn)場,一把鋒利的斧頭突然從高揚的木柄上飛脫,劈在三勝娘的大腿上,鮮血像捅破的水袋往外冒。我準確記得是母親提議將老周兒請來,話剛說出口就遭到了反對。母親大聲說,見死不救才是最大的階級敵人。匆匆趕來的老周兒用最原始的工具與方法扎住了切斷的血管,然后要來一根納鞋底的針,用火鉗掰彎將傷口一針一針縫上,動作嫻熟如一個村婦縫一件撕破了的褲筒。
村里還有一種說法,老周兒會藥功,人一旦被他下藥就會聽他使喚。有一天我們放學回家,餓得前心貼后心,路經(jīng)老周兒小木屋時,一股紅薯香味撲鼻而來。我們貓著身像窺探一只猛獸一般,心怦怦直跳著往小木屋靠近。門敞著,我們很快找到了那個飄散著香味的篾簍子,里面靜躺著五個長相勻稱的紅薯,冒著白色的霧氣。
老周兒什么時候進來的,我們?nèi)徊恢D闶怯遗煞肿?,我們不怕你!三勝先我看到,大聲說。三勝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腿在不停抖動,其實我也一樣。三勝一邊說一邊將手里熱騰騰的紅薯放回到篾簍子里去。不用怕,吃吧。直到我們手里握著熱紅薯從小木屋退出來,老周兒只說過這一句話。后來村里傳言我與三勝都中了老周兒的藥功,他們有人看見我倆將一條老皮大南瓜抬進了老周兒的家。
老周兒死了,是在離開岔溪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在岔溪人已經(jīng)快要忘記有這么一個人,有這么一段歲月的時候,偶爾聽到這個消息的?,F(xiàn)在岔溪這個村子也快要死了,我找不到用哪種生命的死亡來描述一個村子的死亡過程。生命死去的明顯特征首先是溫度的褪去,而后才是溫度載體身體的腐爛,而證明一個村子是否活著,最表象是炊煙匿跡與人的逃亡。
二伯家炊煙的消匿,讓我真正感受到村子已經(jīng)快要死去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二伯與老周兒都是一種另類的存在。二伯做農(nóng)活不順手,應該說不太上心更準確,加上身材弱小,村里一些重農(nóng)活都不安排他去做。后來包產(chǎn)到戶單干,二伯才被迫學習農(nóng)事。其實二伯本來是有好前程的,因為大伯去了臺灣,受海外家屬連累過不了政審這一關。在村子里,無論晚輩還是黃嘴毛孩子都直呼他大名,母親為他出過很多次面,教育了那些直呼其名的孩子。二伯卻從不上心發(fā)火,還說我本來就是這個名字,他們并沒有喊錯。
二伯一生心里不曾有仇怨,更不會有冤家或仇人。然而一個沒有仇怨的人也是會死的。二○一四年的夏天,二伯死了。父親說二伯是死在他懷里的,下午還在山上做事,好好的,收工回家炒了一大碗油炒飯吃。他打開廂房擰亮電視機,正看著,突然痛苦喊叫起來。開始父親以為二伯是天熱中暑,將他抱到門口的擋水巖板上,大顆大顆如苞谷粒的汗滴從他的額上臉上掉落下來,口里一個勁地喊疼。二伯死的時候什么話也沒有留下,只是在他不停的喊叫聲中,隱約聽清一句是有關堂弟老齊的。
一直在外漂泊的堂弟老齊,在二伯咽氣后第三天帶著他未過門的媳婦小朱趕到了家。靈堂前,小朱哭得稀里嘩啦,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何哭,但我覺得她內(nèi)心應是有了某種遺憾,或是聽老齊說過村里有關生位的傳說。下葬那天,老齊揮鋤在棺木前方挖下三鋤猩紅的新土后,伏地號啕大哭起來。一直認為老齊是個玩世不恭沒有眼淚的人,突然的情感崩潰讓場面一時失控。
青嶺上有一片松柏樹長得蒼翠蔥郁,是二伯生前栽種的。有個云游的風水先生路過岔溪借宿,飯后在屋坪乘涼聊天時說,若能在青嶺上修個廟,廟前栽六十棵松柏樹,方可破除村里人口滿不了六十的魔咒。別人都說這個先生是騙吃騙喝吃百家飯的人,只有二伯一人相信,他沒有能力修廟,便栽了這片松柏林。將二伯安葬在這里,也是他生前的遺愿。
忙完二伯的后事,我與老齊翻過青嶺去了早已荒落的茶林。走到當年桃花盛開的小山坡,我問老齊是否還記得當年想湯圓吃躲在樹下等人發(fā)現(xiàn)的情景。老齊沒有回答,只是咧嘴笑笑。對于這片茶林,我沒有老齊那么有感情,這里有他童年的無窮快樂,更是他美好青春歲月的真實見證。站在山嶺上,茶林輪廓浮現(xiàn)在眼前,茶樹已經(jīng)看不見了,淹沒在瘋長的雜樹林與灌叢中。很長一段時間老齊都沒有說一句話,一根接著一根抽煙。我堅定地相信,此時他的眼前已有無數(shù)個畫面在交替迭換,很多個美麗姑娘在對他嗔怪微笑……
前幾年村里修連通公路,不知什么原因挖到村子山腳下東水溪邊卻停工了。精準扶貧開始,村里人以為這下岔溪公路終于可以拉通了,出人意料的是公路繞道將岔溪徹底拋棄了。我打電話給鄉(xiāng)政府,解釋是楊家潭是村部,只有通村工程才能立到項。我掛斷電話,心情莫名傷感。不得不驚嘆村人的頑強與自省,他們再次用卑微的心,強健的雙腳向城市進發(fā)。今年清明回鄉(xiāng)掛青,才知道村里最后只剩下五個半人了。村里一直將五保戶二憨子算半個人。
回城后,我創(chuàng)建了一個分山分水的微信群,叫村里在外闖蕩的年輕人相互添加好友入群,不到兩個小時就完成群建工作。那一夜,群里往事如煙。我在群里說,每個人把群名片改成真名,方便對號入座。有個叫桃之夭夭的人卻一直沒有改過來,追問才知是最早外出給村里留生位的李桃花。
這天,李桃花在群里突然問,大作家,“na”字怎么打?。?/p>
是啊,“na”字,一條溪流分開的地方,上面一個“分”,下面一個“水”,怎么打?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告訴她,故園已從漢字中消失,只能口口相傳了??煽诳谙鄠髑疤崾且腥耍鹊酱謇镒詈蟮奈鍌€半人離開或死去,村子也就真正消亡了。同我一樣已經(jīng)離開故園在外生存下來的人,我們找不到理由要我們的后代記住這些,有些思考是沒有意義的。
一個作家的故園最早從文字里消失,不免令人唏噓,現(xiàn)在我們只能從文字里搜尋返回故鄉(xiāng)與祖先的線索,是諷刺,是無奈,更是時代留給我們的疼痛。若干年后,當我們也成為祖先,這篇文字是否能給后代一個尋找與思考的線索或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