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來了,輕輕撲打著古樸的廟宇。酥雨抖篩一樣,抖到樹林和草甸里。南風的消息,帶來枯黃的松針、老死的柳杉、幼芽吐白的落葉黃檗、羸弱的深谷溪流。南風輕輕,從撫弄三弦的指間彈出,草木灰一樣蒙向森林。龍泉山是武夷山山脈北部余脈最高山峰。南風從東海來,騎著飛鯨,掠起的水花卷出一疊一疊的山巒。山巒像蘑菇,龍泉山像蘑菇山。隆起的山脊斜弧形,幽涼的晚霧一層層往下沒,鐘聲般浸透每一個站在樹下的人。廟宇居住著菇神,赭漆脫落的墻面吹出低音口哨,噓噓噓。木窗輕拍。晚雨沙啦沙啦,山梁再也不見了。
上午十點,我已來到海拔一千九百余米的黃茅尖。太陽如野柿,風吹搖晃,光澤菊黃。分叉的山梁,一個轉一個。陽光也看不出從哪兒照射進來,樹梢有一撮撮米黃的粉屑撒落。林中的小路,鋪滿了厚厚的松針。我抬頭看看,松樹上團著一片綠云。松針尖細、焦枯,積在黃泥路上。與其說是林中小路,倒不如說是落葉的眠床。人走在落葉上,松軟,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小路沿著山腰往上彎來彎去,像一根纏繞在山體的藤條。路邊長了許多矮小的灌木、多年生草本和藤本植物。黃水枝從石縫里,耷拉下來,一根細藤,往下垂,葉青葉紫。寒莓結了一串串透紅的莓果。潤楠長了兩節(jié),一節(jié)四片葉子,葉子油綠。蜂斗完全抽干了水漿,風吹葉子,窸窸窣窣,紛落,花已結了白細細的絨毛,風的盡頭,就是花絨的故鄉(xiāng)。紫菀由淺紫色的花瓣,被白霜催化為純白色,青黃的花蕊也霜化為焦黃色——深秋的顏色,似乎可以讓我們聽見咳嗽聲。紫菀是菊科植物,和野菊是山中姊妹。野菊在低海拔地帶,開得夭桃,一叢叢一片片。在陰濕的懸崖下、溪邊的芭茅地、廢棄的斷墻上,我們看見野菊,會突然停下腳步,暗暗對自己說:荒蕪的秋天山野,絢爛如斯。紫菀卻在高山低搖,獨獨的一枝,像個獨守空房的人——山太深,適合等待和顧盼,也適合寂寞和暗自凋謝。荒地上的花楸樹,只有幾片黃葉在飄。陽光透過黃葉,變得花白,干硬的枝杈卷著黑葉,似乎在說:寫給大地的書信,必須蘸著霜露去寫,寄出的每一頁信紙,都是相同的飄零。被蟲噬死的松樹,松葉卻有了膛火的熏黃,黃蒸糕一樣。路上落葉一層鋪一層。松針上鋪著苦櫧葉、冬青葉、山胡椒葉、桂花葉,闊葉上還有一層纖白的茅草。落葉在腳下,發(fā)出清脆的碎聲。葉莖碎斷的時候,咔呲咔呲響。落葉上,留不下腳印——山風刮過來,草葉翻轉,吹到樹根下,吹到草叢里,吹到谷中澗水里,吹到無人可去的叢林里。它們在冬雨來臨時,飽吸水分,霉變,在谷雨之后腐爛,長出菌類和地衣。
在小路沿著山地看,到處都是樹干。厚樹皮,青白色,像稻田龜裂,這是梓樹。直條,均勻,高得看不見樹梢,卷起來的曬席一樣圓直,到了樹頂才分枝,樹皮一圈一圈纖細纏繞,樹葉欲黃欲紅欲白,稀稀疏疏,仰頭望一眼樹梢,眼花發(fā)昏,不由得嘆聲:南酸枝的樹梢上,居住著山神。大果核果茶滿身裹著青黝色的苔蘚,螞蟻匆忙地上上下下,唱著勞動者的謠曲,沒有裹著苔蘚的地方,開裂,露出石灰漿一樣的木質,裂縫深黑,成了昆蟲的避難所。在崖石邊,樹皮貼了大塊青黑膏藥一樣,滲出白斑,樹枝干硬突兀,蒼茫地舉向天空,樹葉一片不?!^錐在霜降之前,便已落葉。鉤錐也叫鉤栲,別名大葉錐栗、硬葉櫟、鉤栗、栲櫧、猴栗、木栗、猴板栗,高達三十余米,生長在高海拔地帶,木質僵硬,堅果也硬如碎石。秋風搖著它,一日比一日搖得猛烈,它便渾身無力了,再也承受不了。黃皮豎列,一條條的樹皮之間,有了深壑,雨水從樹梢沿著深壑流,嘩嘩嘩,樹上有了河流,河流紛披,像瀑布,樹皮發(fā)脹,日曬幾天,樹皮收縮,溝壑變寬變深,成了儲水器,樹枝披散著郁蔥的鬃發(fā),遮住了成片的陽光。這是柳杉。柳杉遮蓋之處,寸草不生。但生地衣,地衣像金縷衣,裹住了柳杉的樹根。在干燥的地邊,樹根盤結,像老農赤腳盤腿,樹皮粗糙,暗灰褐色,淺縱裂,枝細瘦,灰棕色,無毛,柔軟,富有彈性。這是雷公鵝耳櫪。
每一根樹干,支撐起了高大的樹木。在這里,我見到密密麻麻的樹干。有的粗壯,有的硬瘦;有的直條,有的彎曲;有的斜出,有的直頂。也有這樣的:一根樹干直捅往上,十幾米高,樹皮沒有了,白白的木心裸露,像懸崖豎出來的峰石,嶙峋鋒利。一棵死亡的樹,讓我們敬畏:死亡以一種骨骼的形象留存在大地之上。死亡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種形式,進入時間的循環(huán)。每一根樹干,給我們無窮想象——樹冠的形狀、大小,何時開花結果,何時落葉,葉怎樣漸變色彩,鳥窩在哪個樹丫,是什么鳥的鳥窩,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是怎么樣的——這一切,或許只有鳥和風知道吧。對一棵樹的完整想象,可能也只有種子可完成。秋陽斜照在樹干上,斑駁綽綽。光線使樹林,顯得更幽深。地面上厚厚的枯黃落葉,偶爾露出地面的野棘,會加深內心的靜謐。
龍泉山是鳳陽山的主體部分,黃茅尖是龍泉山的主峰,是江浙第一高峰,甌江源自于此龍淵峽。峽中流泉飛瀉,喬木高聳,巖石烏黑壁立。峽谷狹長,幽深陡峭。遠遠地,可以聽見轟轟的奔瀉聲。樹木覆蓋了峽谷,郁郁蔥蔥。不多的幾棵高大楓香樹,從綠野中噴涌而出,紅葉飄飛。山谷有了蒼老歲月的色彩。鐵索吊橋在澗谷上,像一架秋千等人搖蕩。搖蕩秋千的人,都是我喜愛的人。在秋千下來來回回走的人,都是我相憐的人?;蛟S,我們都有相同的恩愛,也有相同的疾病。秋千上的人和秋千下的人用眼睛說話,用手表達內心,相視一笑,蘭草幽生。峽谷太深,許是只有龍可探淵,樹可填谷。在谷邊,我看見了海桐。這是我第一次在森林里,看見海桐。海桐是常見的綠化植物,有灌木也有喬木,花白色,有芳香,后變黃色;蒴果圓球形,有棱或呈三角形;花期三至五月,果熟期九至十月。此時正是果熟后期,深棗紅的漿果,鮮艷欲啜。澗水跳濺,水珠倒射。水聲漫上了山谷,幽合的叢綠浮了上來。峽谷是高山的隱秘部分,流泉湍瀉,森林像一條長筒裙。
進入森林與以往所不同的是,在這里,我并沒看到鳥。我去過很多森林,如湘江源森林公園、武陵山森林公園、梵凈山森林公園、大茅山森林公園、黃山森林公園、銅鈸山森林公園等,鳥非常多,樹丫上、竹林里,鳥常有棲息。尤其我在榮華山森林公園生活期間,我每日去林中,鳥鳴不絕于耳,鳥影不絕于眼。我收集了很多鳥飛落下來的羽毛。在龍泉山,我沒看到鳥。鳥鳴卻十分熱烈,以至于覺得山林喧嘩。在一片柳杉林,呱呱嘎,鳥叫得我心慌意亂。我聽得出,路另一邊的喬木林里,有一群喜鵲在叫。喜鵲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扇動樹枝的聲音,格外震耳。喜鵲叫起來,有長長的尾音,清脆且共鳴,我站在林中,仰起頭看,只見蔥蘢蒼郁的樹冠。在甌江源,有草甸,時值深秋,茅草衰黃,但并沒倒伏。一根根茅花搖曳,迎著秋風。卻無鳥雀來啄食草籽。或許是海拔太高了,一般的鳥雀上不來,但大山雀和高山葦鶯正是肥身屯食的時候,也沒看到。這讓我詫異。甚至鳥巢,我也沒看到。
在杜鵑、白姜子、羊角拗、沙棘、白辛、紅果樹等樹身上,我卻看到了不同的鳥糞。鳥糞風干在樹皮上,灰白色或灰黑色,堅硬結痂,像樹皮上的顆粒樹瘤。七星潭邊,有翠鳥啾啾啾叫。翠鳥叫得急促、激烈。聽它的叫聲,就會知道它是一種十分敏捷的鳥,機靈、智趣。潭澗多泉螺、昆蟲、蝸牛、樹蛙,這些都是翠鳥喜愛的食物。我在澗邊走了幾十米,也沒看到一只鳥。在獵戶山莊后邊的樹林里,可以聽見大鳥飛翔時,樹枝搖晃的聲音,沙沙沙。大鳥像啞了嗓子一般嘎——嘎——嘎——似乎一種雁類鳥。問山中做事的鄉(xiāng)人,他們說,這是白鷴。我不敢確定。行止閑暇,曰鷴。鷴是優(yōu)雅的鳥,食昆蟲、植物莖葉、果實和種子等,雉科,雞類,有羽美之貌。白鷴黑鷴的叫聲,如錦雉,咯咯咯,有抱窩的喜悅感。鷴鳥一般踱步,很少驚飛。秋雁南渡,中途留宿高山叢林。雖不見大鳥,我仍覺得是大雁。
鳳陽湖也沒看到鳥。秋天,湖泊是鳥常聚之所。秋殺之后,蝶蛾蟲蝗漂浮于湖面,草籽沉淀于水淺的洼地,鳥漂于湖上,啄食蝶蛾蟲蝗,也啄食小魚。小魚吃蟲蛾,也吃草籽,吸翕著扁圓的嘴巴,悠游覓食,游著游著,被鳥叼進了尖尖的嘴巴。白鷺、翠鳥、野鴨、水鳥、大白鷗、矮鷗,是湖泊的???。尤其是深秋時,矮鷗在湖泊上空盤旋,一圈一圈,陰鷙的眼始終不離水面,魚露出水面,矮鷗俯沖而下,長喙插入魚鰓,掠起水花,落在樹上吃魚。鳳陽湖有魚。魚是花斑錦鯉,是人工放養(yǎng)的。我沒看到野生魚——秋深水冷,野生魚一般沉在水底的淤泥里,進入冬眠。草籽卻多,湖泊的上游是草甸,秋雨的滌蕩,草籽被水流沖刷進了水溝里,流進了湖泊。
湖水澄碧,薄薄的波紋被風掀起,像一張浮在水面的紋紗。鳳陽湖是龍泉山唯一的高原湖泊。湖依峽谷而生,狹長。澗水出山,濕地茅草遍野,成了茅花浮蕩的草甸。澗邊山毛櫸樹高大,葉落遍地。烏桕樹和楓香樹兀立在山邊,霜染的樹葉把整個山巒,分出了色別。湖,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天空,也望著我們。
晌午開始,風輕輕嗚咽。嗚——嗚——嗚——低低地,從樹梢間發(fā)出。樹枝和樹枝,在風中,相互磕碰,嗒——嗒——嗒——樹葉窣窣窣地響。我在樹林里,并沒感覺到風,風聲卻在耳際縈繞。也不知什么時間,陽光沒有了。天空白茫茫,四野白茫茫。我眺望遠山,白茫茫。山勢像幾個堆在水面的葫蘆,正被水翻著浪頭,推著走。松針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落在我頭發(fā)上,落在澗水里,落在冬青樹上。窄窄的山澗,巨大的澗石一個疊一個,地衣和苔蘚爬滿了石頭。樹葉積在水里,發(fā)黑,手搓一下,成了葉粉泥。簡易的石拱橋或三兩塊厚木板搭建的小木橋,橫跨過山澗。幾棵巨大的松木,倒在澗上,木質開始腐爛。澗石凹下去的淤泥里,長出了蘭草。蘭是蕙蘭,葉線形,葉邊有粗鋸齒,葉脈透亮,正開花,淺黃綠色。一只松鼠在跳來跳去,沉迷于個體的游戲。幾個做工的人,坐在石拱橋下的石頭上,吸煙,閑聊。他們的臉,木然,從容,潔凈。澗水落下凹凸不平的石頭,嘟嘟嘟,悅耳,如鳥啄毛竹。水花泛起,白白的,像一朵即將凋謝的木槿花。
南風提前吹來白霧,也吹來了寒涼的黃昏。山不見了,樹不見了——白霧織出了我們的“白內障”。我退回到了屋檐下。我看著霧氣,漫過來,漫進空空的廳堂。稀稀的雨,滴下來,輕輕的,沒有雨聲也沒有檐水聲,長壽菊的花瓣也沒落一片。山中一日如四季——我知道,稍后片刻,雨水嘩啦嘩啦,清洗秋燥的山林。斑蝥加速死去,落葉加速腐熟,黃葉加速飄零,野花加速凋謝,堅果加速霉變,漿果加速潰爛——為了來年的蓬勃生長,唯有腐朽的生物體加速死去。
在獵戶山莊廳堂里吃晚飯?;馉t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燒?;鹈缂t絲綢一樣裹著木柴。灼燃的紅炭,讓我的眼睛幻化出森林的剪影。我用陶碗,喝著熱熱的茶。柴的油脂,燃出黑黑的煙塵,而木香一陣陣,被煦暖的熱氣流送過來。雨終于到來,就像一個千里赴約的人,有熱熱的眼神,有纏綿的耳語。臺階上,撲撒了游動的雨聲。豆爆熱鍋般的雨聲??粗鵂t火,一直坐到夜深,像雨滴塌在鳳陽湖上。不見山,不見我,只等爐火慢慢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