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 楊媛媛 常皓
摘 要:“套路貸”是對新型侵犯財產類犯罪的一種概括性稱謂,此類犯罪活動涉及的具體罪名一般包括詐騙、敲詐勒索等,具體的手段既有暴力行為,也有軟暴力行為。在個案法律適用中,首先不能簡單將“套路貸”與“惡勢力”犯罪等同,進而不加分辨即認定“套路貸”為惡勢力犯罪;其次,以犯罪構成要件為著力點審查證據,準確認定“套路貸”中的軟暴力行為;最后,牢牢把握“套路貸”違法犯罪以侵犯財產為目的的本質特征,對涉及的相關罪名加以區(qū)分,準確定性。
關鍵詞:套路貸 軟暴力 惡勢力 侵財犯罪
[案例一]2018年6月至8月間,被告人徐某某伙同林某某、馮某某以未實際注冊登記的“博澤金融公司”為名,虛構其公司只需抵押車輛手續(xù)不需抵押車輛就可以辦理個人信用貸款的事實,在未提前向被害人說明“有負債則必須押車”的貸款要求下,先以為車輛安裝GPS裝置為借口實際控制被害人車輛,后與多名被害人簽訂一系列借款及車輛手續(xù)抵押等配套合同;在被害人繳納前期費用、簽訂合同、接受放款后,借口要求被害人提供個人征信報告,進而提出被害人征信情況不符合條件拒不歸還被害人車輛;在被害人不同意抵押車輛或要求終止合同的情況下,又以被害人違約為由,要求被害人履行支付違約金、停車費等濫設費用,從中牟取非法利益。公訴機關以被告人徐某某、林某某、馮某某涉嫌敲詐勒索罪提起公訴。
[案例二]2017年2月至2017年12月間,被告人馬某等人假借民間借貸之名,誘使被害人杜某某、孟某某簽訂“借貸”或“抵押”等相關協(xié)議,后通過虛增借貸金額、制造虛假給付痕跡、惡意壘高被害人的債務等方式致使被害人無力償還債務進而聽從馬某等人的唆使,由被害人安排違法過戶自己直系親屬房產,并將通過造假手段過戶到被害人自己名下的房產抵押給他人,再將房產的抵押金償支付給馬某等人以此償還虛高的債務,造成兩名被害人巨額財產損失或背負巨額債務;馬某等人采用同種手段,詐騙另外被害人巨額財物。檢察機關認定馬某等人犯罪團伙欲詐騙被害人財物共計900余萬元,因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能得逞,實際騙得被害人財物共計500余萬元;同時,被告人馬某為索要被害人財物,要求被害人杜某某、張某某2人在馬某租賃的公司內居住,期間雖帶其出入歌廳等場所,但隨時有人跟隨杜、張二人并收其手機或監(jiān)聽其手機通話,其行為變相限制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公訴機關分別以被告人馬某涉嫌詐騙罪、非法拘禁罪,以被告人鄒某某等同案犯涉嫌詐騙罪提起公訴。
一、惡勢力認定標準
一種觀點認為,上述案件的犯罪團伙均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假借民間借貸之名,誘使或迫使被害人簽訂“借貸”協(xié)議,通過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等方式形成虛假債權債務,之后借助欺詐、變相脅迫等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其行為特征屬于“套路貸”犯罪,故應均認定為惡勢力犯罪。另一種觀點認為,上述兩起案件的犯罪團伙盡管行為目的、手段方式較為相近,但是惡勢力犯罪與“套路貸”并不等同,認定惡勢力犯罪要綜合考慮犯罪被告人主觀惡性、社會危險性等因素,因此第一起案件不應認定為惡勢力犯罪,第二起案例應認定為惡勢力犯罪。
筆者認為,案例一中被告人不構成惡勢力犯罪,案例二中被告人構成惡勢力犯罪。理由如下:
(一)“套路貸”與惡勢力犯罪不具有等價性
第一,兩者內涵并不相同。“套路貸”是對新型侵犯財產類犯罪的概括性稱謂,其本質仍是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產為目的,只是行為手段“套路化”,更加隱蔽難以查證;惡勢力是對尚未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犯罪團伙的一種稱謂,其行為特點是為非作惡,欺壓百姓,擾亂經濟、社會生活秩序并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兩者確有交叉點,即惡勢力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主要為強迫交易、故意傷害、非法拘禁、敲詐勒索、故意毀壞財物、聚眾斗毆、尋釁滋事[1],而“套路貸”犯罪分子在實施犯罪時的手段行為也可能包含了上述罪名,正是因為兩者具有交叉點,才會對辦案人員產生一定“誤解”,錯誤認為“套路貸”就是惡勢力犯罪。
第二,惡勢力的認定影響嫌疑人、被告人量刑,但“套路貸”的認定不會造成量刑上的區(qū)別。根據“兩高兩部”發(fā)布的《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其主要目的在于準確把握“套路貸”犯罪特點,將“套路貸”犯罪與民間借貸引發(fā)的糾紛以及因非法討債引發(fā)的案件相區(qū)別,而并未對“套路貸”犯罪分子在量刑提出具體要求;但《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惡勢力若干意見》)則從總體要求、刑事政策等方面,全面體現對惡勢力犯罪從嚴懲處的精神,故行為人一旦被認定為惡勢力犯罪則可能面臨更重的處罰。另外,也有學者從犯罪主體、犯罪目的等方面對二者進行了區(qū)分,[2]為我們準確界分“套路貸”犯罪與涉“套路貸”黑惡勢力犯罪提供了理論指導。
(二)“套路貸”認定構成“惡勢力”犯罪的依據
結合上述兩起案件,從被告人行為方式看,均符合“套路貸”的常見犯罪手法和步驟,故認定為“套路貸”犯罪符合指導意見精神。但區(qū)別在于,案例一中被告人實施“套路貸”犯罪,其僅僅是通過先實際控制被害人車輛,再以拒不歸還車輛為由迫使被害人提起償還貸款,該行為加符合單純?yōu)槟踩〔环ń洕娑鴮嵤┑倪`法犯罪活動,不具有為非作惡、欺壓百姓特征,更未對社會造成較為惡劣的影響;案例二中被告人要求被害人杜某某、張某某2人在指定地點居住,期間雖帶被害人出入歌廳等場所,但隨時有人跟隨并收其手機或監(jiān)聽其手機通話,其行為變相限制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足以使被害人及家屬產生恐慌、恐懼進而形成心理強制,符合《惡勢力若干意見》第4條有關規(guī)定,同時,被告人馬某等人誘使被害人杜某某、孟某某簽訂“借貸”或“抵押”等相關協(xié)議,后又唆使被害人安排違法過戶自己直系親屬房產,并將通過造假手段過戶到被害人自己名下的房產抵押給他人,再將房產的抵押金償支付給馬某等人以此償還虛高的債務,造成兩名被害人巨額財產損失或背負巨額債務,該行為嚴重侵害了被害人財產安全,嚴重擾亂了金融市場秩序,行為的惡劣程度及社會危害性不可被低估,符合《惡勢力若干意見》第10條有關規(guī)定,因此應當認定為惡勢力。
二、軟暴力行為的認定
一種觀點認為,上述兩起案件犯罪團伙未實施傳統(tǒng)的暴力行為,而是存在一定的滋擾、糾纏等行為,但案例一中犯罪團伙行為手段并未使被害人心理完全受到強制,進而感覺到恐懼或恐慌,另外也并未足以影響、限制被害人自由和財產安全,故不符合軟暴力的行為特點;案例二中犯罪團伙手段達到了心理強制和限制自由的目的,故符合軟暴力行為構成。另外一種觀點認為,上述兩起案例被告人的行為方式存在一定差異,但是其造成的嚴重后果足以影響、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危及被害人財產安全,影響了被害人正常生活,故均認定為軟暴力行為。
筆者認為,軟暴力“雖形式上為非暴力犯罪,暴力、威脅的色彩不明顯,但實際通過軟暴力形式實施,并以組織的勢力、影響和犯罪能力為依托,以暴力、威脅的現實可能性為基礎,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或者影響正常生產、工作、生活的犯罪?!盵3]故,與傳統(tǒng)的暴力手段相比,軟暴力手段更為“柔和”,往往不會對被害人造成生理上或肉體上的傷害,但往往很難留下痕跡物證,導致行為認定難度大。“兩高兩部”發(fā)布的《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對“軟暴力”概念、通常的表現形式等做了更為細致的規(guī)定,因此根據上述指導意見分析,兩起案件行為人的手段均符合“軟暴力”行為特征。(1)行為人實施了侵犯被害人人身和財產權利、擾亂了被害人正常生活的非暴力手段。如在案例一中,被告人林某某等人先以為車輛安裝GPS裝置為借口實際控制被害人車輛,之后當被害人發(fā)現上當要求提前解約時,又以先支付違約金再退還車輛或是支付更高違約金為借口,迫使被害人提前支付違約金取回車輛。(2)行為人行為對被害人造成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足以影響、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和財產安全。如在案例二中,被告人馬某等人為索要被害人財物,要求被害人杜某某、張某某2人在馬某租賃的公司內居住,期間雖帶其出入歌廳等場所,但隨時有人跟隨杜、張二人并收其手機或監(jiān)聽其手機通話,其行為變相限制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對被害人造成了恐懼進而形成心理強制。
三、按照虛增債務金額逼債的行為認定問題
一種觀點認為,上述案件犯罪團伙實施“套路貸”過程中,未采用明顯的暴力或者威脅手段,其行為特征從整體上表現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騙取被害人財物,因此認定為詐騙罪定罪處罰即可;另一種觀點認為,案例一中犯罪團伙實施犯罪行為主要表現為強行扣押被害人車輛,以此方式變相脅迫被害人提前償還債務,強行索要被害人財物,故應認定為敲詐勒索罪定罪處罰。
筆者認為,首先應準確把握敲詐勒索罪與詐騙罪的區(qū)別。一般而言,詐騙罪是以欺詐為手段,敲詐勒索罪是以恐嚇為手段,故,可將行為對被害人欺騙性強的傾向認定詐騙罪,行為的脅迫性重的傾向于敲詐勒索罪;但在“套路貸”犯罪中,被告人實施的犯罪行為往往存在欺詐、脅迫并存索財的情形,此時“行為同時具有欺騙與脅迫性質,被害人既陷入認識錯誤又產生恐懼心理,進而處分財產的,在詐騙罪與敲詐勒索罪之間形成想象競合,從一重處罰”。[4]按照上述理論,當行為存在想象競合關系時,可從一重罪論處。
結合上述案件,案例一中,被告人林某某等人以“只押手續(xù)不押車”的虛假宣傳為誘餌,以為車輛安裝GPS為借口控制被害人車輛,在未提前向被害人說明“有負債則必須押車”的貸款要求下,采用先放款后查詢征信的手段,迫使被害人提前支付利息及其他濫設費用,后又以扣車為由迫使被害人提前還款、支付違約金,從而非法獲利,符合敲詐勒索罪構成要件。案例二中,馬某等人首先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式,獲得被害人信任后,用轉賬流水,通過層層壘高虛假債務,將被害人繞進“套路貸”的陷阱中,使被害人及其家屬的主觀上陷入了錯誤認識,誤認為馬某等人是其民事借貸關系的債主,即使報警也只能被認定為民事債務糾紛,導致被害人及其家屬在錯誤認識的基礎上處分房產或財物以此“償還”巨額債務。根據《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第4條,實施“套路貸”過程中,未采用明顯的暴力或者威脅手段,其行為特征從整體上表現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騙取被害人財物的,一般以詐騙罪定罪處罰,故將馬某等人行為認定為詐騙罪符合指導意見精神和相關司法解釋。
注釋:
[1]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于2019年4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第8條。
[2] 參見朱和慶、周川、李夢龍:《<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報》2019年6月20日。
[3] 盧建平:《軟暴力犯罪的現象、特征與懲治對策》,《中國刑事法雜志》2018年第3期。
[4] 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0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