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二姐

張峻

1

二姐上轎那天，我懊糟得心都要碎了。

我不敢看二姐。剛梳好的發(fā)纂兒，被她撓的稀扒亂。臉頰淚水成串，抓破之處，血跡斑斑。老嬸兒臉挨臉地勸說二姐：“喚兒（二姐的乳名），認(rèn)命吧！當(dāng)年我進(jìn)這個家，才九歲，當(dāng)童養(yǎng)媳……”

“那……那是啥時候？這陣……陣……婦女都……都解放了……”二姐抽噓著。

我也忍受不住，想哭，摔門跑出屋。

后來二姐怎么被強行抱出屋？又怎么上的花轎？我不想看，更不愿看。眼不見，心不寒！

真替二姐糟心??！二姐的長相，在街東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高的個頭，細(xì)腰的身材，長方臉兒，鼻眼兒受端詳，讓人咋看咋順眼。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和我大姐一起，各自端著滿臉盆衣服，去南河沿搓洗。大姐比二姐稍稍矬一點、胖一點，倆人都梳著烏黑的長辮子，辮根兒扎著紅頭繩和紅辮梢，姐倆穿著一樣的白褂青褲，并排走在街上，過路人誰都要瞧一眼。二姐比大姐愛說話，又總是微微一笑再開口。

大姐是我親大姐，一母所生;二姐是親叔伯家的，我老嬸生的。我們都在一起過日子，三間舊瓦屋，我們住東屋，叔嬸住西屋。做飯一把火，吃飯一張桌。我嬸沒生我四弟（老嬸第一個兒子）之前，總想要我過繼到她屋里，因為我們屋里已經(jīng)親哥三個，但老嬸屋里只有二姐。我不滿十歲時，一直住老嬸屋，二姐也把我當(dāng)作親弟弟。二姐疼我，年節(jié)分糖果、月餅，她那份總有一半留給我，我更把二姐當(dāng)親姐。

我替二姐悲傷。我知道她心里原本有人，就是北院的榮成。倆人很般配，他比二姐大一歲。一解放，區(qū)工作隊長李全喜就喜歡榮成，讓他跟班工作。那時，老李也動員二姐當(dāng)了婦女主任。她特盡心，組織婦女上識字班、做軍鞋，上百雙鞋，她趕著驢車往區(qū)里送。沒當(dāng)兩個月，讓我老爹給攪黃了。老李也器重我爹，讓他當(dāng)農(nóng)會主任。爹不真心干，應(yīng)付一個月，就找借口撂挑子了。爹在家里是說一不二，我叔嬸全聽他的。最要命的是二姐本人，她滿心喜歡的人，一絲也沒跟叔嬸們透話。也怪榮成，按當(dāng)時的鄉(xiāng)俗，男方不先托媒人提親，女方怎好先開口？恰在這個當(dāng)兒，梁東二姐的親大姨來家，不容商量，硬要二姐做她的兒媳婦。姨娘做婆，表姐弟成親，那年代也是常情。更何況，大姨家的日子尚好，有牛有羊有車，二十多畝坡地，打糧足夠吃用，家境是沒得挑的。就是那個表弟不成氣候，他小二姐五歲不說，長個角瓜臉，大舌頭，說話吐字不清。脖頸還套個紅布縫成的大圈圈，還蹭得臟啦呱唧的。大姨說：“圈圈里有道士畫的符，為的是消災(zāi)保命好養(yǎng)活?！币驗槭仟氉樱瑡蓱T得不成樣子，七八歲時還吃大姨的奶，不管當(dāng)場有沒外人，強扯開大姨的衣襟就吃。二姐總說他缺心眼兒，她從未瞧得起這個姨表弟。可我爹我叔只看重她家日子好過，滿心愿意;我嬸不合心思但她說話不算數(shù)，何況是親大姐硬要硬娶，她也不敢吭一聲。最糟心的當(dāng)然是二姐了，得知要與那樣的表弟一輩子過光景，幾乎夜夜都蒙被哭濕枕頭，也不敢去找區(qū)干部抗婚。榮成也許是裝不知道，但即便知道了也沒因由出面干涉。

過了彩禮不到一個月，春旱少雨人們不敢插犁，梁東大姨家趁著親友們有空閑，擇個吉日趕著轎車來接親。這就上演了開篇那一幕。

2

不如意的婚姻自然辦不喜興。車到夫家門口，新媳婦硬是不下轎車，紅蓋頭蒙臉卻蒙不住抽噓聲，弄得接親的人個個陰沉著臉。二姐被送親的大哥強行抱進(jìn)婚房，直至拜堂時她才給婆家稍稍留點臉面，紅蓋頭下沒了哭聲。

真的應(yīng)了那句民諺：姑姑做婆，賽如閻羅;姨娘做婆，心如活佛。大姨是真心對二姐好，從小就喜歡她，二姐的大名葵英，就是大姨給起的。她夸她，就像小仙女下凡，貌美超群。給她做花衣裳，打扮她。大姨家境富足，但近年連遭不幸。姨夫四年前去世，兩個女兒出嫁后，也先后一死一癱。大姨心灰意冷時，一想到這個長相出眾、聰慧能干的外甥女，心就踏實一大半。若是把那缺心少肺的兒子托靠給葵英，她一百個放心。她有時想，自己那位還不算老的丈夫，過早地扔下她和孩子，獨自鉆進(jìn)土里圖心靜，把苦難全留給她，就更加心存怨氣。她更清楚，自己也快黃土埋脖頸，肯定比兒子早走，不把兒子托靠給如意的人，實在于心不甘。因而她就摩下老臉兒，懇求三妹（我老嬸）開恩，說：“好三妹，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反正我把王勇交給你了，好歹是你親外甥，由喚兒管他我放心！”

大姨好說歹說總算把我老嬸說動了，老姐倆深知我二姐心慈面軟，任她哭鬧幾天，也就過去了。

果不其然，二姐過門三天后，不哭也不鬧了。她也許覺得，生米已做成熟飯，哭嚎全沒用，再多的苦水遲早得自己咽。那天，她清晨早起，黑發(fā)梳洗得亮光光的，自己也試著盤纂，衣服也換成家常穿的舊褲褂。主動去院里抱柴，燒火做飯。大姨攔也攔不住她，只顧心里笑。二姐本想改口叫“媽”卻又改不了，張口仍叫大姨。大姨真心地笑說：“改不了也罷，叫姨一樣親?！毙≌煞蛲跤?，對媳婦更是改不了口，張口還是叫二姐。這個二姐有時故意不應(yīng)聲，對低她五歲的小女婿從來不客氣，來了脾氣抓起笤帚疙瘩就打，絲毫不留情面。據(jù)說，一直打到老，也記不清笤帚疙瘩打碎多少。小女婿從不還手，只會連聲求告：“好二姐，您輕點！輕點！”大姨雖然心疼兒子，但也從沒阻攔過。她心知二姐也疼表弟，笤帚疙瘩總比棍子軟，打不疼的，全當(dāng)撓癢癢。

3

二姐過門還不到半個月，村里就哄嚷著要土改了。又過半月，動真格的了。

他們的小山溝名叫坡營，是三個小自然村共存的村子。坡營本街不足六十戶，也是出了名的窮莊。五十年前，大多人家都是皇莊的佃戶;大姨家算是小山莊較富裕戶，其實也就二十五畝坡地，兩間瓦房加羊圈屋，兩頭牛，一輛木轱轆車，二十多只羊。養(yǎng)羊全為積肥，坡地土層薄，沒羊糞莊稼長不好。大姨夫在世時，他一個人就把莊稼侍弄了，當(dāng)忙時叫幾個短工，這是山里中等人家的常態(tài)。那些羊，由我大姨的親弟弟、我的小老舅來家?guī)椭硼B(yǎng)。大姨父去世后，小老舅十八大九了，就學(xué)著下地干農(nóng)活，忙時叫短工。正巧，本家有個沒爹少娘的十一歲的孩子沒人管，大姨就接進(jìn)家，管吃管穿管住，到十五歲沒有學(xué)上（小莊里沒學(xué)校），開始給她家放羊。土改開始，小莊只派一個姓胡的工作隊員，每天晚上開會，學(xué)習(xí)《土地法大綱》。大姨家孤兒寡母，開會時去時不去，后來那姓胡的工作隊員，在群眾大會上突然宣布：王黃氏家“土改”前三年，自家人不勞動，靠剝削人吃飯。他把小老舅、小羊倌都算作被剝削者，成份定為“小地主”！

王黃氏是指大姨。她從沒起過大名，舊社會山溝的農(nóng)家婦女都這樣，小時候只起個乳名，沒有大名;出嫁后，婆家與娘家的姓氏加在一起，就是她的名氏。

大姨一聽，急得兩眼冒金星，傻人一般。當(dāng)晚就去當(dāng)莊的副村長家，問個究竟。

副村長是大姨的遠(yuǎn)房侄子，家住小坡營的最大干部。他告訴大姨，原來村干們怎么算也算不出個地主、富農(nóng)成份，大姨家雖說地多幾畝，當(dāng)忙時雇幾個零工，也只夠上中農(nóng)?？墒呛ぷ鲉T覺得全莊沒“清算”出一戶地主、富農(nóng)，顯得“土改”白干了，沒成績似的。他拍著腦門說，我就不信，小坡莊找不出一戶地主富農(nóng)？！

他掰著手指算來算去，一拍巴掌說：“有——啦！她王黃氏家就是‘小地主！”

他把我小老舅算作長工，那個放羊娃算半個長工，說她家沒一個人下地干活（其實王勇十二歲就跟隨小老舅下地干活），全靠剝削人過日子，定個小地主算便宜她家！

大姨一聽，像猛地吸下一口涼氣，全身發(fā)冷。又一細(xì)想，那姓胡的說的也許貼點譜。她不懂土改政策，就乞求遠(yuǎn)房侄子，說：“咱總算一個王字沒掰開，你看還能給改改不？”

副村長搖搖頭：“我看不能改了，是上報縣里批準(zhǔn)才宣布的?！?/p>

大姨是哭著走回家的。進(jìn)家門前，她擦干眼淚，語氣低沉地對兒子、媳婦說：“愛啥啥吧！近三年，咱家也是靠地吃飯來，孤兒寡母，沒個頂事干活的，全靠你老舅撐著?！?/p>

小老舅激憤地說：“這是欺負(fù)您孤兒寡母！我跟姓胡的去說，為幫助我姐，我只是干活吃飯，沒拿過一分工錢！”

二姐趕忙擺手：“老舅，您千萬別去說！沒拿工錢說明剝削量更大，咱家就更鉆盆底下啦……”

大姨一拍大腿：“啥也別說啦！打掉牙咽在肚里，強忍吧！”

4

這天晚上，二姐跟大姨商量：“讓我老舅走吧？這一鬧土改，他還在咱家晃，怪扎眼的?！?/p>

大姨說：“你舅走了咱家咋辦？”

二姐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有我呢！”

大姨連眨幾下眼，心里說，你新來乍到的，又是女人家，口氣倒不?。?/p>

老舅走后沒兩天，貧協(xié)隊派一幫骨干分子來抄家，由本莊的副村長帶隊。副村長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毛頭紙寫的單子，疾言厲色地大聲宣布：“經(jīng)貧協(xié)研究，王黃氏定為地主成份。除了給王黃氏留下人均三畝半共十畝半坡地、兩間房、一間羊圈屋，其余的坡地、牛羊、車輛、糧食等項，全部歸貧協(xié)所有……”

猶如一聲驚雷，將王家三個人全震蒙了。她們壓根就沒想到“清算”竟這么狠？就差沒掃地出門了。大姨像傻人一樣，耷拉下頭，挓挲著手，盡顯她那黑白相間的發(fā)纂兒，還不住聲地哼哼;十五歲的王勇，兩眼瞪得溜圓，怪怪地盯瞅擠滿屋地、穿著破衣爛衫的窮漢們，有的他眼熟，有的好像外莊的，第一次見面。一個個都像仇人似的，拉長臉，瞪著媽和二姐，他似乎一時還沒完全明白，這幫人是來干啥的？他瞟一眼二姐，見她好像不怎么急。只見她一翹腳，身子隨即一竄，坐在外屋半人多高的大瓷缸上，缸口蓋著圓圓的木蓋。她坐穩(wěn)后，才不緊不慢地說：“眾位可知道，我是半個多月前嫁到王家的，這個家早些年吃什么穿什么，我可沒沾一丁點兒光;我娘家種著地主家的租糧地，當(dāng)忙時男女老少都下田，到秋天四六分糧，是正牌受剝削的貧下中農(nóng)。我要聲明：我雖說嫁到這個家，我的成份永遠(yuǎn)是下中農(nóng)！我娘家就在梁西八達(dá)營，不信你們?nèi)ゲ閱枴?/p>

她神情鎮(zhèn)靜、不緊不慢地說著，時而還輕撩一下胳膊，佯裝轟趕蒼蠅。

貧協(xié)隊員們，有人不想聽她的嘮叨，開始動手翻箱倒柜，成包的衣服給拎出紅油漆衣柜，柜上的立鏡、梳頭匣、日用品匣、大花瓷瓶等都給抱到院里的車上……大姨和王勇哪里見過這場面，嚇得傻人一般;二姐雖然心急似火，但她外表裝得不急不火，穩(wěn)穩(wěn)地坐在大缸蓋上，腰身挺直，紋絲不動;有時也側(cè)身朝窗外望，像是在看院子里的貧協(xié)隊員們轟趕牛羊……

5

屋里，有的貧協(xié)隊員手提口袋，在翻箱倒柜找糧食，只在一個囤里找到玉米和瓦罐里的紅小豆。也有人盯瞅著二姐坐著的大缸，可這時，二姐像什么也沒瞧見似的，故意埋下頭，顯露著烏發(fā)上插戴的假花。副村長會意地說了聲：“她真是剛進(jìn)門沒幾天的新媳婦，娘家確屬貧下中農(nóng)。”隨即一揮手：“差不多了吧？大家撤吧！”貧協(xié)隊員們這才不情愿地、肩扛手提地滿載走出屋。

二姐見貧協(xié)隊員全都走出院子，這才從大瓷缸上跳下來，安慰大姨說：“這是天意！哭嚎抹淚全沒用;趕上這世道，您就咽下這口氣，平和點吧！”

大姨一時回不過神兒，二姐不理睬大姨，輕身快步走出屋，到院門口左右張望一會兒，見貧協(xié)的人轟趕著牛車，滿載衣物和糧食，后面有人趕著羊群，都真的漸漸遠(yuǎn)去，這才疾步回屋，來到她剛才坐的大缸前，揭開木缸蓋，讓大姨、王勇過來瞧看。大姨手扶缸沿朝大缸里一望，心里就像夜暗中點亮一盞燈，禁不住“啊”地一聲。她真不知道什么時候，二姐將多半缸白高粱米和大半口袋小米，還有她結(jié)婚時帶來的新衣服、親手繡的花枕頭、花鞋等，都存放在大瓷缸里，難怪她坐在缸蓋上紋絲不動。這可是萬金難買的活命糧?。?/p>

牛、羊、豬等活物被趕走了，衣柜、桌椅、大件家具等死物也被抬走，屋里沒了衣柜、鏡子等擺設(shè)，炕上沒了被褥等，只剩下光光的舊炕席，顯得異?？章?。大姨不住聲地嘆息，二姐就勸說：“愁啥？到哪河，脫哪鞋！好在兩間舊瓦房、羊圈屋還在，人還有個窩，暫時也有吃的，日子該咋過就咋過?！?/p>

大姨聽了，心里像閃出一道縫兒，清亮許多。她原本想，新媳婦剛進(jìn)門，家里就挨“清算”，幾乎是掃地出門，真怕她心里難以承受。當(dāng)下看，她比我想得開，遇事沉著冷靜，有膽有識，辦事周全。這或許是我遭難時，上天給派下來的消災(zāi)解難的女菩薩？有她扶幫我，心就踏實多了，往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該聽她的。一這么想，她心里舒展了一大半。

6

別人家已經(jīng)開犁，農(nóng)時不能錯過。那天夜里下了一場細(xì)雨，更催人莫誤春播。

頭生孩子沒滿月，二姐就下地勞動，得掙口糧??！苦巴苦掖地熬過一年多，孩子剛能離手，她又懷上了二兒子，生下他時，正巧是1958年春天，全民總動員的“大躍進(jìn)”，除“四害”，打麻雀，村里老少齊出動，她更不能例外，也和大男人一樣，舉著掃把滿山跑。接著就是春耕搶種還要修水庫，男女壯勞力都被抽調(diào)去外地修水庫或去大煉鋼鐵，留村的老弱殘兵務(wù)農(nóng)活?！暗馗环磯摹眰兘M成了“改造隊”，由民兵隊長監(jiān)督著，專干臟活累活。在勞動大軍里，還要區(qū)分出敵我，給“分子”們都戴上黑、藍(lán)、灰等不同顏色的小牌牌，二姐也不例外。她當(dāng)然要抗?fàn)?，聲言自己一不是地主，二是家有吃奶的孩子，離不開身，不能在“改造隊”。民兵隊長死活不依，硬說：“你嫁到地主家就得按地主對待！再反抗，把大糞桶掛在你的脖子上?！倍阋毁€氣，和王勇辦了假離婚，帶著倆兒子回八達(dá)營娘家了。

初回娘家時運還算不錯，不被強迫下地，還趕上了“大辦食堂”，從秋到冬吃飯不要錢?？墒?，不到年底，糧囤吃空，改成了一天兩頓大碗稀菜湯，湯里的米粒，都蓋不住碗底。娘家也沒糧可做，鍋都給拔了，收去煉鋼。二姐也餓得沒了奶水，小兒子餓的長夜哭嚎。弄得弟媳婦心煩，就指桑罵槐甩臉子，說她夜里做了個夢，東邊天上下來個“掃帚星”，拎著灰掃帚，掃到哪兒哪兒窮！二姐想：自己恰好是從梁東來，她分明是在譏諷我，想趕我走，可我偏不走，我是住媽家！我老叔看在眼里，心疼閨女，也發(fā)了脾氣。弟媳嘴服心不服，借口去采代食品，去了西溝姨姐家，扔下公婆，久住不歸。二姐怕因為自己弄得公婆與兒媳不和，將來受屈的還是自己的父母，我惹不起可躲得起，另借陳家的空閑房居住。每天拉扯著孩子又得出去找代食，雖說苦累，倒也心靜。

熬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大食堂散伙，地里長什么能吃的野菜，二姐就帶著孩子去采、去挖。后來挖菜的人多了，她就上山捋樹葉吃。一次，她不知怎么看走了眼，捋了有毒的葉子，三口人都吃得身子爆腫，險些丟了性命。她怕了，其實她早就想家了，想那可憐的姨婆、憨女婿，真不知這一冬一春他倆咋熬的？

于是她“復(fù)婚”回婆家了，又過起了苦中求“樂”的日子。住羊圈屋，睡土炕，山上割不來茅柴，就拾人家扔的煤矸石，憨丈夫“呼噠噠”地拉風(fēng)匣，也做不熟飯。一到秋，她除了上山割蒿草，就擔(dān)筐去地里刨榨子（高粱或甜玉米桔根），把小院堆得滿滿的，才三十歲出頭，腰都壓彎了。外出見到別人扔的東西，凡是能吃、能用的，她就撿回來吃、用。在最艱難的時候，虧得當(dāng)時在外村代課教小學(xué)的胞妹，時不時給她寄十元錢，苦日子就這么熬著。

9

日子到了改革開放，“錯劃”改正，土地按人口承包，和別人家一樣。二姐心情舒暢，滿腔火熱奔光景，拼命也要把日子過好些。為能拉犁、拉磨，還買了一頭小黑驢?？墒遣恍?，用二姐的話說，還是“一步挨一巴棍，想站也站不起來”。先是大姨生病，借許多親友家的錢，病也沒治好，大姨“走”時欠了一屁股債。二姐頭些年又生個傻丫頭，貪玩，到處尋吃的，竟掉進(jìn)井里淹死了，第二天人們擔(dān)水才發(fā)現(xiàn)。種種災(zāi)難，似乎不請自來。二姐哭干眼淚，難道這些都是命中注定嗎？難道真像弟媳婦說的，自己是“掃帚星”臨身附體？難怪自家災(zāi)禍連連！為了掙脫災(zāi)星，她開始真心信佛了。聽說哪兒廟堂的佛爺靈驗，她就買上香和黃紙，真心去祭拜。

八達(dá)營村朝北五華里處，有座巍峨的白云山。雙峰凸起的半山腰，有座天然形成的大平臺。還在清朝雍正年間，平臺上修起一座多間殿堂的廟宇。廟里泥塑神像多多，除保佑一方太平的關(guān)老爺?shù)?，還有護(hù)佑鄉(xiāng)民的各路天神，如：龍王、風(fēng)王、馬王、藥王、蟲王等，以及勸人向善的“陰間”七十二司。除了多間廟堂外，還搭蓋了兩間民居，供看廟僧人、道士居住。每年農(nóng)歷二月二十九為廟堂祭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連續(xù)祭祀三天的廟會。屆時來燒香許愿的，逛廟、趕會、做買賣的，說書、賣唱、扭秧歌的，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解放戰(zhàn)爭初期，這里也曾是地主武裝匪徒的集聚地。匪們不時下山，搶掠鄉(xiāng)民牲畜、財物，殺害地方干部。為徹底消滅匪患，我解放軍剿匪時，廟堂曾被燒毀。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懷舊的村民又集資重修廟宇，這里又成了人們燒香拜佛、祈求平安之地。

2001年4月12日這天，七十三歲的二姐，回到八達(dá)營，約上四位要好的老姐妹，同去白云山觀廟拜佛。平時舍不得吃穿的她，到商店買了大半筐燒紙和香，一路北去，步步登高，爬上白云山腰的寺院，逐一祭拜能保佑她安康、和順的佛像，焚香燒紙，真誠地連連磕頭，累得她噓呼大喘，通身是汗。

說來也巧，當(dāng)她們下山時，忽然刮起一陣大風(fēng)，竟將二姐頭戴的麥秸遮陽帽刮跑，她心疼得不顧坡陡路險，東抓西撲地追逐。帽子雖然沒丟，可她累得通身汗水淋漓，噓呼帶喘地下了山，一落汗，她就覺得身子發(fā)冷。到了村子河西她五兄弟張瑞家，飯也吃不下，就想躺著。小妹要領(lǐng)她去鄉(xiāng)醫(yī)院看醫(yī)生，她死活不去，就想快些回坡營家。小妹給她十元錢，讓她路過藥店買點治感冒藥?？伤緵]買，以為到家出點汗，睡上一大覺就好了。誰想到，她這一睡竟然睡到永遠(yuǎn)……

家里給她買了一口薄棺材。當(dāng)抬她入殮時，發(fā)現(xiàn)她衣兜里還裝著那十元錢。唯一的小孫子，仍在一旁喊叫：“奶奶，摟摟我！我要和你一塊兒……”

聽說二姐埋葬后，她的那位憨丈夫，天天哭泣、吶喊：“好二姐，你別扔下我！你打我吧，我不哭……”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