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堅
尹剛用電工刀艱難地削著電線皮,一邊聽著窗外麻雀叫。停下手歇了歇,心想:“應(yīng)該到了吧?”果然就聽見門鈴“叮咚”了一聲。
肖瀟開門說了一句話,拿回來一件快遞,正是尹剛需要的電工剝線鉗。
“你這還沒開工,光買工具就花了我不少錢,真不如讓物業(yè)找電工來修呢?!毙t說。
“電工,他會把線走得這么直嗎?”尹剛用剝線鉗指了指墻上已經(jīng)牽好的線,手里“咔咔”使勁握了幾下,滿意地“嗯”了一聲,“又是周末,這個時間不能干、那個時間不能干,一兩天都干不完。還有,弄得滿地臟臟的,你愿意嗎?”
其他都好說,滿地臟臟的肖瀟當(dāng)然不愿意,因此不吭聲了,回廚房去繼續(xù)干活。她做飯不自夸廚藝,卻總愛夸自己的潔癖:“我做完飯,廚房一定是干干凈凈的?!边@會兒都已經(jīng)吃完午飯、洗完碗了,不知道她在廚房還要干什么。
隔壁傳來一陣吵鬧。這個小區(qū)幾幢老式板樓,都是尹剛他們單位的住宅。隔壁這戶鄰居,雖然只隔著墻壁,卻不是同一個單元,平時在小區(qū)里不怎么碰面。這里的房子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室內(nèi)結(jié)構(gòu)不好,面積小,隔音差。隔壁他們家跟尹剛家臥室相鄰的房間,是衛(wèi)生間,一般都放著臺洗衣機,尹剛家也是如此。雖然衛(wèi)生間不會有人長時間呆著,但是尹剛和肖瀟平時都是很小心的,潛意識里都有“隔墻有耳”的防備,晚上要干點什么事,都得惦記著鄰居衛(wèi)生間里有沒有人,別讓人聽見這邊什么動靜。如果不是因為地理位置不錯,圖個孩子上學(xué)方便,尹剛前些年早就換新房了。其實若說價值,這里的房子卻比單位其他地方的大房子還值錢,這也是肖瀟堅持不換的一個原因??墒窃僦靛X不還是自己住嗎?值錢不值錢是以賣不賣房子來衡量的,如果房子不賣,值多少錢有什么意義呢,不就等于滿足個心理安慰嗎?這是尹剛的觀點,肖瀟跟他形不成共識,也只能聽她的了。
肖瀟拿著一個剝了皮的橘子過來,掰開一片送進尹剛嘴里:“隔壁怎么了?”
“貌似是洗衣機壞了?!?/p>
“洗衣機壞了有什么好吵的,叫人修一下不就行了唄?!毙t繼續(xù)一片一片地往尹剛嘴里送著橘子?!皩α?,誰跟誰吵呢?那個不像是他們家孩子啊?”
“不知道。”尹剛說。他也聽出來了,是兩個女人,一個大聲一個輕聲,大聲的熟悉輕聲的陌生,大聲的話多、聲音嚴厲,輕聲的話少,聽起來小心翼翼的。他突然想起來:“是了,是小何他媽來了。”
“剛來就吵……”肖瀟喂完橘子,拍拍手,搖著頭走了。
剝完電線頭,尹剛繼續(xù)布線。主臥的電源,不知道是哪兒出毛病,從昨晚開始插座和吸頂燈都沒電了。這種老房子就是這樣,不光電,水也是,一會兒這憋了一會兒那爆了。早年遇到這些問題,都是讓物業(yè)來修。物業(yè)修的質(zhì)量也還行,就是不講究,水一漏就是一地,墻一刨就是一片兒,還弄得滿地工具、滿地垃圾,肖瀟這種患有嚴重潔癖癥的人每次都要發(fā)一堆牢騷。尹剛看她那么痛苦,加上她本來家務(wù)活就多,于是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自己慢慢琢磨著修理些簡單的,好歹也能對付過去。遇到不懂的,就上網(wǎng)查資料、學(xué)知識、看攻略,如今電商又這么發(fā)達,網(wǎng)上總能買到一些新奇、精巧又實用的工具,這么干著干著竟然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覺得有意思,后來干脆不管大活兒小活兒,都自己干了。
忙乎了一上午,插座的事已經(jīng)解決了,這會兒是從電視柜那邊分出一根線往上走,準備接到進門處的電燈開關(guān)上,再從開關(guān)接到天花板中間的吸頂燈。隔壁大聲的越來越大聲,小聲的依然是小心地說著。
肖瀟從廚房出來,邊走邊解下圍裙:“她們還在吵?怎么沒完沒了……”
“你廚房還用電嗎?”尹剛問。
“不用了。”
尹剛出門,把自家配電箱的閘拉下來,回到屋里。肖瀟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隔壁。
“原來她老公在家啊。”
“嗯?”
“你聽,是她老公聲音吧?”
尹剛側(cè)耳聽了聽:“是。”聲音也很輕,好像是在提醒母親,不應(yīng)該怎么怎么樣。
肖瀟聽了一會兒不聽了,往外走:“剛熬了點紅豆粥,應(yīng)該熟了,一會兒你們都喝點?!?/p>
尹剛用電筆試了試開關(guān),確認確實是沒電了,開始把線往開關(guān)盒里接。接完了,抬頭看了看燈,琢磨著是從開關(guān)這里往頂上走線,還是從頂上往下走線。想了想,還是先難后易,從上往下走。他放下手里的東西,到陽臺找折疊梯子,把梯子拿進屋里,又往頂上看了看,“啪”地一聲打開。聲音大了些,肖瀟從豆子房間急急忙忙地出來問:“怎么了?”
“沒事,梯子。”
“小聲點。豆子作業(yè)多,心里有點煩。剛跟她聊了會兒天,也讓她休息休息——我的天,還在鬧啊?”肖瀟前幾句說的是女兒,后面一句說的是隔壁。
“唉……”尹剛放下手里的電線,“是太不像話了。這小何怎么也不管管她老婆?”
“還是個處長呢!處長還是副處長?”
“副處長。平時在單位挺明事理的嘛,怎么在家里就這樣?”
這時聽見小何話音大了點:“別急了別急了,一會兒我就讓人家來……”老婆厲聲吼道:“四千多塊錢的洗衣機,還沒用幾天就這樣了,你說我能不急嗎!”小何說:“是讓人著急,不過既然都……”老婆又吼道:“氣死我了!”小何緊著跟母親說:“媽以后都記著了?”隱隱約約聽見母親說:“記著了記著了,我以后不用它了,我用手洗吧……”“跟她說也是白說!”小何老婆繼續(xù)嚷嚷。
肖瀟氣得臉色通紅:“你看看你們的干部!你也管管??!”
尹剛沖她“噓”了一聲:“他又不是我們司的?!?/p>
“不是你們司的也是你們部的??!你要不管我管了!”
尹剛沒理她,手里仍在干著活。肖瀟往隔壁墻那里走去,舉起手,準備往下拍。尹剛趕緊喊:“哎——別別!好好好,我管!”又遲疑了一下,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然后拿起手機找電話號碼。隔壁那邊還在嚷嚷,接著就響起電話鈴聲。過了好一會兒,鈴聲停了,尹剛聽見話筒里小何說了聲“喂”。
“小何啊,我是尹剛啊?!?/p>
肖瀟聽不見隔壁小何的那聲“喂”,也聽不見尹剛電話里他的聲音,只能從尹剛的話里揣摩小何的表情。
“小何啊,我們單位這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肖瀟心想他聽得明白嗎?
尹剛停了停接著說:“呵,小何啊,是這樣的,我們家肖瀟剛才在邊上聽著你們家說話呢?!毙t撇了撇嘴。
又停了會兒,尹剛說道:“唉,小何,我是擔(dān)心我們家肖瀟聽多了,跟你們家小李子學(xué)呢,她要是也那樣跟我媽說話,我媽嗓門也是不小的,你說我是摁住她呢還是摁住我媽呢?”
這邊肖瀟憋不住已經(jīng)笑倒在床上,把嘴埋在被子里,還是捂不住“哈哈哈哈”的笑聲。
掛了電話,尹剛又“唉”了一聲:“說了半天聽不懂,真是個老實人?!比缓竽闷鹇萁z刀,開始上梯子。隔壁已經(jīng)安靜了。
“你小心點!”肖瀟一邊還在笑呢,一邊趕緊上前扶著梯子。“你說我要是那樣跟老太太說話,你不會吃了我?不要等你吃了我,老太太就會把我吃了?!崩咸f的是尹剛母親。
“什么呀,我們家就數(shù)你老大,誰敢吃你?”尹剛邊說邊卸下吸頂燈的罩子遞給肖瀟,“接著?!?/p>
“我老大?老大是你媽,你和你女兒并列老二,你說我排第幾?”見尹剛忙著沒說話,肖瀟又說:“哎,要是咱家老太太回北京,讓她跟小何她媽聊聊,教她怎么對付她兒媳婦,怎么樣?”說著又“咯咯”地笑。
“老太太哪兒得罪你了,你這樣編排她?”尹剛手上使著勁,嘴里吃力地說。
“怎么編排了?本來就是這樣的嘛?!币娨鼊偹χ謴奶葑由舷聛恚瑔枺骸霸趺戳??”
“螺絲銹住了,擰不動?!闭f著打開工具箱找工具。
肖瀟見有空了,往廚房去。尹剛拿著鉗子正準備上梯,肖瀟回來問:“我再用一會兒電行嗎?紅豆好像差一灶火?!?/p>
尹剛想了想,估計這燈得卸一陣子,“嗯”了一聲,出門把電閘合上了?;匚輥恚t又回廚房去了。忽然聽見沉悶的一聲“砰”,感覺房子都抖了一下,窗臺上的麻雀“喳喳喳”地驚起。緊接著聽見豆子開門出來問:“這是咋了?地震了?”肖瀟手拿著漏勺從廚房出來:“是啊,你沒事吧?”
“貌似是隔壁家關(guān)門聲?!币鼊傉f。
“啥?這叫關(guān)門?老爸你也太幽默了!”豆子對尹剛有些不滿,看也不看一眼這邊,進了衛(wèi)生間。
“就像老太太說的,‘家心不安啊……”肖瀟這句話帶著家鄉(xiāng)方言的腔調(diào)。
“呵呵……”尹剛自己傻笑了一下,又爬上梯子,用鉗子捏住銹住的螺絲,狠勁一擰,燈架“嘩啦”一下掉了下來,卻沒掉在地上,有電線扯著。肖剛嚇了一跳,怕豆子和肖瀟又來找茬,還好,豆子沒出來,廚房那兒響著油煙機的聲音。肖剛覺得手掌有點火辣辣的疼,原來是鉗子的塑料皮破了,手上一使勁給蹭的,還好沒見血。
尹剛趕緊把屋門關(guān)上,卻又隱隱聽見“嗚嗚”的聲音,像是哭泣聲。再一側(cè)耳,可不是嗎?還是隔壁。尹剛拿起鉗子往鋁合金梯子上“啪”地一聲狠狠拍了一下,回頭又把屋門打開,然后就聽不見哭聲了。
燈架落在半空,將將到尹剛頭頂那么高,有點斜,好像是零線比火線長一點。尹剛拿著鉗子,要把電線剪斷。他單腳踩了踩梯子,覺得不太穩(wěn),干脆站在地面,踮起腳尖,左手揪住兩根電線的下端,右手用鉗子往上端使勁一剪,剎時猛地感覺到一股刺骨鉆心的麻木感,從右手往下穿過身體一直到右腳掌,接著聽到先后幾聲“啪啪”的聲響,身體一踉蹌,右膝跪在梯子底層踏板上,右手半撐著第二極踏板。那幾聲“啪啪”聲,一個是燈架掉在地上的聲音,一個是鉗子先砸在梯子上又掉在地上的撞擊聲,一個是梯子被尹剛撞了一下發(fā)出的聲音。
這一回反應(yīng)大了,豆子使勁推門出來,肖瀟則是小跑著過來。豆子氣哼哼地問:“老爸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還讓不讓我寫作業(yè)?”肖瀟一眼見到尹剛正掙扎著起來,嚇壞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摔壞了?啊?是不是摔壞了?”豆子聽她媽這么一說,也趕緊進屋一起把尹剛攙起。
尹剛使盡力氣把她們往一邊攔,眼睛偷偷瞄了瞄吊在半空的電線,看線頭離母女倆頭頂還有段距離,放心了:“沒事兒沒事兒,沒站穩(wěn),差點摔了一跤?!?/p>
“唉喲喂,早就提醒你了,你小心點好不好?”肖瀟扶著尹剛在床邊坐下,自己也坐下來拍拍胸口喘著氣。
“是啊老爸,你是老頭兒了,小心點好嗎?”豆子摸了摸尹剛的頭,“嗯?”尹剛沖她擠了擠眼,看著她回屋去了。
坐了一會兒,尹剛緩過來了,就是右膝蓋下的脛骨讓梯子踏板磕得生疼?!皼]事,你接著干活去。”他對肖瀟說。心里想著,奇怪啊,有電怎么燈不亮呢?難道是零線出問題了?又想,怎么這么大意,剛才不是把電閘合上了嗎,一轉(zhuǎn)眼就忘記了?
“我那兒干完了,紅豆都熟透了。我在這里陪你,看著你?!?/p>
“好吧?!币鼊傂α诵ΓX得身子還有些軟綿綿的,“不用電了吧?”
“嗯?!毙t點點頭。
“那你陪著我去拉閘吧?!币鼊偫t出去,其實他是怕肖瀟亂摸頂上那截電線。
斷完電回來,肖瀟讓尹剛再坐一會兒:“跟我聊聊天?!币鼊傆谑前压ぞ叨既拥厣?,半靠著床頭,聽肖瀟說著話。
肖瀟說:“剛跟你談戀愛的時候,沒見到你有什么聰明勁兒啊,怎么現(xiàn)在越老越聰明了?”
“哪兒聰明了?”
“你連水電工都會了,還不聰明???”
“說明我最適合干水電工唄?!?/p>
“還真是的,你要是干水電工,掙錢肯定比你當(dāng)個司長多?!?/p>
“可是那樣的話我還會是你老公嗎?如果我是水電工,你老公恐怕就是你們老家那個矮古隆咚校長的矮古隆咚兒子……”
“又來了!打住!打住!”肖瀟生氣了。尹剛趕緊賠笑打哈哈。
說話間歇,隔壁又傳來聲音,不過是柔和的說話聲、搓衣服的聲音和流水聲。聽了一會兒,肖瀟說:“是母子倆在說話呢?!币鼊傉酒鹕碚f:“繼續(xù)干活!”
有肖瀟在邊上配合,扶梯子、遞工具、接垃圾,速度就快多了。不到半個小時,舊電線都剪干凈了,新電線接上燈,燈也重新在頂上安裝好。最后是布線。頂上布線不太好弄,要仰著頭釘線卡子,還要把線走直了,加上剛才被電了那么一下,布完頂上的線,尹剛大汗淋漓,渾身濕透。肖瀟逼著他換了一身衣服,換完又讓他在床上坐著歇一歇。
尹剛一邊休息,一邊看著對面墻,心里盤算著線該怎么走。桌子上手機響,肖瀟伸手拿過來遞給他。
“怎么回事!”尹剛對著電話吼了一聲,把肖瀟嚇了一跳。她剛想說“小聲點”,尹剛沖電話又吼了一聲:“我是不是提醒過你們,不要用因私護照?”肖瀟不敢吭聲了,想拉著尹剛的手,被尹剛一把甩掉。肖瀟只好愣愣地看著他說話。
“你們領(lǐng)導(dǎo)知道嗎?”尹剛大聲問。停了停,說:“你馬上向你們領(lǐng)導(dǎo)報告,趕緊換人、趕緊辦因公護照?!闭f完掛了,接著撥另一個電話。
“陳部長,歐洲那個團組出狀況了,有幾個演員簽證沒有下來?!蹦沁叄惒块L似乎是問了個問題,尹剛答:“他們用的是因私護照,說是以前出國來來去去的都沒問題?!标惒块L又說了幾句話,尹剛回道:“首先是我的責(zé)任,提醒他們不夠,以為跟他們說了就明白了。唉……”他嘆了口氣,接著聽陳部長那邊說著什么,然后點頭道:“我現(xiàn)在就去單位,跟外交部聯(lián)系一下。那邊我已經(jīng)交代了,讓他們趕緊跟他們領(lǐng)導(dǎo)報告,馬上換人、加急辦護照?!?/p>
放下電話,尹剛看了一眼對面墻,心里猶豫著是把這一點活干完呢還是就走。肖瀟小心地問:“出什么事了?”
尹剛搖搖頭:“這一段線就先這么耷拉著吧,燈能亮就行,我得趕緊去單位一趟?!闭f著急急忙忙地換衣服。
“那先喝一碗紅豆粥再走吧?”肖瀟說。見尹剛不回答,又說:“也不差那么一會兒?!?/p>
“你啰嗦不啰嗦!”尹剛喝道。
肖瀟不再言語,臉上帶著委屈。見尹剛拎起包,又小聲叮囑:“路上慢點,別著急?!?/p>
尹剛出門,剛下樓梯,又回過頭來,把配電箱里電閘合上了,然后快步下樓,跑向停車場。迎面吹來深秋的風(fēng),尹剛卻不覺得冷,身上倒有些燥熱。來到車邊,車頂上的幾只麻雀“撲棱棱”地給嚇跑了。尹剛一刻不停,驅(qū)車上道。
還沒到小區(qū)門口,就見前面路上走著兩個人,尹剛趕緊減速。再一看,一個是小何,邊上攙著的一個老太太,一定是小何的母親了。細看她,其實不算太老,比自己母親應(yīng)該小好幾歲。小何微微躬著腰,側(cè)臉帶著笑跟母親說著話,母子二人慢慢走著,沒留意后面有車。
尹剛突然覺得心里有些慚愧。他慢慢地跟在后面,讓車保持著大概二十米的距離。后面有車緊跟上來,他不管,仍然慢吞吞地開著,一直等到小何和母親拐上邊上的行人步道,自己也出了小區(qū),然后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