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穎 葛明貴 宣 賓
(桂林醫(yī)學院,桂林 541199;安徽師范大學,蕪湖 241000;安徽師范大學,蕪湖 241000)
提 要:本文采用漢語中的暫時歧義關系從句探討語言理解中漢語句法啟動的“詞匯增益”現(xiàn)象。被試為大學本科生,材料為漢語中包含VP+NP1+的+NP2的暫時歧義關系從句,考察動詞的異同是否會產生句法啟動。該組兩個實驗為眼動追蹤實驗,興趣區(qū)為首動詞區(qū)、暫時歧義區(qū)(NP1+的+NP2)和解歧區(qū),眼動指標為首次通過時間,首次回視率、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判斷句法啟動效應發(fā)生的依據(jù)是目標句興趣區(qū)在以上4個指標上是否少于啟動句。結果表明,當目標句和啟動句的首動詞相同時,首動詞區(qū)沒有發(fā)現(xiàn)啟動效應;暫時歧義區(qū),眼動指標除了首次通過時間外,在首次回視率、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上,包含暫時歧義的關系從句目標句的相應指標比啟動句的短;解歧區(qū),只有在首次回視率上,包含暫時歧義的關系從句目標句比啟動句的回視少。當目標句和啟動句的首動詞不相同時,沒有觀察到啟動效應。漢語句法啟動存在“回溯效應”,即加工困難僅發(fā)生在再分析過程,本研究結果支持“剩余激活說”。
句法啟動(syntactic priming)發(fā)生在一個句子的結構信息會影響其隨后句子的加工過程(Bock 1986:355)。句法啟動研究始于語言產生領域,后來在語言理解中也發(fā)現(xiàn)句法啟動現(xiàn)象(Picke-ring, Ferreira 2008:2)。研究顯示,句法啟動不依賴于介詞和標句詞的重復,卻因開放詞類(如動詞)的重復而啟動量提高(同上:4)。首次描述這個效應的Pickering 和 Branigan發(fā)現(xiàn),當動詞相同時啟動效應顯著提高(Pickering, Branigan 1998:633)。復雜名詞短語中的名詞重復也有類似效應(Cleland, Pickering 2003:214),稱為詞匯增益效應(lexical boost)(Pickering, Ferreira 2008:35)。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印歐語言有比較一致的結果(Tooley et al. 2009:19, 2014:290; Traxler et al. 2014:905),但是漢語句子理解中對此現(xiàn)象的研究卻不多(孫穎 葛明貴 2018a:135, 2018b:825)。Chen 等人采用Tooley 等類似的方法,使用的材料是漢語中的關系從句(包含VP+的+NP),例如,“數(shù)學老師表揚的男生不擅長唱歌”。其理論假設是,漢語是主謂賓語序的語言,當讀者讀到“數(shù)學老師表揚”的時候,會期望后面出現(xiàn)一個賓語,但是當“的”出現(xiàn)時,讀者放棄之前的句法結構而進行再分析。這樣,作者期望當啟動句和目標句動詞相同即①a和①c,或相近時即①b和①c,目標句比啟動句的P600 效應減小(Tooley et al. 2009:22, Chen et al. 2013:144)。
① a. 院士稱贊的博士顯得非常謙虛。(重復動詞啟動句)
b. 院士夸獎的博士顯得非常謙虛。(近義動詞啟動句)
c. 姑媽稱贊的表哥還在國外讀書。(目標句)
結果表明,啟動句和目標句的動詞相同時,P600 效應減小,說明發(fā)生啟動效應;當動詞相近時,卻沒有發(fā)生啟動效應。這說明漢語包含VP+的+NP 的關系從句的句法啟動是詞匯驅動。
除VP+的+NP 的關系從句外,漢語中還有很多花園幽徑句,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再分析過程。如“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包含VP+NP1+的+NP2),根據(jù)后續(xù)部分的不同,會產生暫時歧義。根據(jù)漢語是主謂賓語序的語言,讀者讀到“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時,會優(yōu)先分析“研究魯迅的文章”為動賓結構,那么此時如果后續(xù)“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之后發(fā)表意見”符合讀者的預期,就不會產生分析困難。而如果后續(xù)的是“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發(fā)表在期刊上”,不符合讀者的預期,讀者就會再分析,把后面的動賓結構重新分析成偏正結構才能正確理解句子,這類句子可能啟動效應更加明顯。但岳明蕾(2011:16)和韓靜(2013:10)采用類似句子作實驗材料卻得出相反的結論。這可能與具體的實驗設計、材料控制有關,有可能是無關變量造成的,例如,啟動句和目標句本身會有詞頻、詞長、句子長短等的差異。因此,可以優(yōu)化研究設計,控制無關變量的干擾,例如,可以通過改進實驗設計,研究同一個句子既作啟動句又作目標句(Traxler et al. 2014:910),對漢語的句法啟動中詞匯增益效應進一步研究。
本研究采用眼動技術探討理解中的啟動效應是否取決于啟動句和目標句中的動詞重復,解決漢語句法啟動中的詞匯增益現(xiàn)象的爭議問題,有助于理解漢語理解過程中促進加工的認知機制和過程,以及比較與印歐語言的句法啟動現(xiàn)象的異同。
實驗1中被試閱讀RR句(縮減的關系從句,有暫時歧義的句子)或者MC句(主句,沒有暫時歧義的句子),再閱讀另一個有相同動詞的RR句或MC句。問題是:被試在讀過類似RR句②a和MC句②b之后再讀目標句②c,哪種條件下②c閱讀的更快?同理,讀過②b和②a后再讀目標句②d,兩種句子是否能促進②d的閱讀?
② a. 主管表揚員工的措施沒有一點新意。
b. 主管表揚員工的措施之后進行了投票。
c. 師父表揚對手的胸懷感染了弟子。
d. 師父表揚對手的胸懷之后鞠了個躬。
2.21 被試與材料
來自國內某高校的40名本科生自愿參加實驗,所有被試母語均是漢語,眼睛散光50度以下,無閱讀和聽力方面的神經或者生理疾病障礙。
材料是由48個啟動——目標句對組成,如②a-d. 為保證所選句子的語義合理,選取16名非中文專業(yè)且未選修過類似專業(yè)的大學生進行語義合理性評定,這些被試沒有參加正式實驗。編制動詞相同的啟動——目標句對60對,共120個暫時歧義結構句。評定時要求被試仔細閱讀句子,并對句子語義的合理性做出5級評定(1代表非常不合理,5代表非常合理)。根據(jù)被試評定結果,保留48對啟動——目標句對,這些句子在5點量表上得分的平均數(shù)為4.13,其中最大值4.86,最小值4.05,標準差0.39。
交叉啟動句和目標句的類型可以產生4種啟動——目標句對條件:RR啟動,RR目標(RR-RR);MC啟動,RR目標(MC-RR);RR啟動,MC目標(RR-MC);MC啟動,MC目標(MC-MC)。這些句子被分配到8個列表中,且每一個句子只作為啟動句和目標句各呈現(xiàn)一次,以便被試不會看到超過一個版本的每個句子。例如,一部分被試會看到②a或②b作為啟動句,那么②c或②d作為目標句。另一部分被試會看到②c和②d作為啟動句,②a和②b就是目標句。這種設計使每個句子都在自己的控制下出現(xiàn),能夠直接比較同一啟動句和目標句的加工。啟動句——目標句對和61個各種類型的填充句一起呈現(xiàn)。填充句不包含暫時歧義結構,且和啟動句首動詞不同。每個啟動、目標句對之間至少插入一個填充句。
2.22 儀器和程序
采用德國公司SMI生產的iView Hi-Speed眼動儀,采樣率為1250HZ,用E-prime 2.0呈現(xiàn)刺激材料,使用BeGaze3.5軟件合成、提取和分析眼動數(shù)據(jù)。被試進入實驗室后,先測試優(yōu)勢眼,然后主試調整眼動儀的設置。一個PC顯示屏在被試眼睛70cm處,呈現(xiàn)刺激材料,屏幕為黑底白字,字體為40號宋體加粗。實驗開始時,被試坐在跟蹤器前,下巴放在托盤上固定,頭部放松并盡量減少頭部運動。采用9點校準,雙眼誤差均小于1度才能通過,跟蹤器校準后實驗開始。被試讀每個句子之后按鼠標左鍵繼續(xù),每輪實驗開始之前,電腦屏幕上會出現(xiàn)一個紅色“+”號,提示被試當前的注視位置。如果跟蹤器沒有對齊,主試應重新校準才能開始接下來的實驗程序。為檢測被試對句子的理解程度,每個列表中穿插24個問題句,被試需要按鍵回答,且不給予反饋。每個被試所有問題的回答正確率80%以上才進入正式數(shù)據(jù)計算。
2.23 數(shù)據(jù)處理與分析
報告句子的3個區(qū)域:首動詞區(qū)域,如“表揚”。暫時歧義區(qū),首動詞之后的短語,如“員工的措施”。解歧區(qū),緊跟在歧義短語后面的一個詞語,暫時歧義句中的第二個動詞,如“沒有”;非暫時歧義句中的副詞“之前”“之后”等。不像之前的這類句子眼動研究劃分的解歧區(qū),本研究僅分析解歧區(qū)的動詞,因為此處是句法解歧的關鍵。
采用的眼動指標有4個:第一次通過時間(First-pass time,F(xiàn)PT),首次回視率(First-pass regression proportion,F(xiàn)RP),又稱為第一遍回視率(First-pass-regression proportion)?;匾暵窂綍r間(Regression-pass time,RPT),總時間(Total time,TT)。刪除所有注視點時間小于80ms或大于3000ms的數(shù)據(jù)(Traxler et al. 2014:911),因此剔除7.4 %的數(shù)據(jù)。
表1列出目標句的4個指標的平均數(shù)。
表1 實驗1目標句的各興趣區(qū)及啟動條件下的FPT、FRP、RPT和TT的平均數(shù)
為評估句法結構效應和啟動類型效應,設計2(目標句類型:RR vs. MC)×2(啟動類型:RR vs. MC)重復測量方差計算。每個興趣區(qū)的指標獨立計算,分別分析F1(被試)和F2(項目)的隨機效應,所有因素處理為被試內和項目內效應,之后作平均數(shù)比較個體條件之間的差異,見表2。
表2 實驗1 2(目標類型:RR vs. MC)×2(啟動類型:RR vs. MC)方差分析結果
動詞區(qū):被試和項目均沒發(fā)現(xiàn)顯著效應。歧義區(qū):啟動最明顯的證據(jù)發(fā)現(xiàn)啟動句的形式影響目標句歧義區(qū)的閱讀時間。目標句首次回視比啟動句要少,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比啟動句要短,啟動句和目標句類型均存在交互作用。
進一步簡單效應分析表明,RR目標句在RR啟動句之后比主句啟動句之后更容易加工,首次回視的方差分析表明,F(xiàn)1(1,39)=8.69,p<0.01, Mse=697; F2(1,39)=10.15,p<0.01, Mse=357?;匾暵窂綍r間F1(1,39)=5.56,p<0.05, Mse=42072; F2(1,39)=5.16,p<0.05, Mse=47929??倳r間F1(1,39)=10.72,p<0.01, Mse=46493; F2(1,39)=11.92,p=0.001, Mse=50856。
主句目標句不管在主句啟動句之后還是RR啟動句之后加工都一樣快(ps>0.1)。除了首次通過時間,目標句類型在首次回視、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上均存在主效應(ps<0.01),證明RR句比主句更難加工。
解歧區(qū):此區(qū)域的目標句在所有指標上存在目標類型主效應,表明RR目標句比主句的全面加工困難。另外,啟動句和目標句類型在首次通過回視率上存在交互作用。解歧區(qū)的RR目標句在RR啟動句之后比在主句啟動句之后有較少的回視。簡單分析表明,F(xiàn)1(1,39)=5.91,p<0.05, Mse=291; F2(1,39)=6.392,p<0.05, Mse=719。相反,解歧區(qū)的主句目標句在啟動類型上不存在顯著效應(ps>0.1)。
實驗1表明被試加工含有相同首動詞的暫時歧義句時,該句跟在一個相同結構的RR句后比跟在主句后更容易加工。這些效應在讀者遇到歧義區(qū)時即開始出現(xiàn)(即歧義區(qū)的首次回視率、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解歧區(qū)的首次回視率)。
為了解是什么導致實驗1中的促進加工的表征和內在機制,需要知道句子的哪方面需要重復。因此實驗2提出首動詞不重復的條件下,目標句的加工促進效應是否還能發(fā)生。實驗2與實驗1完全相同,除啟動句和目標句的首動詞不同。
32名被試,來自同一高校相同年級和專業(yè)的本科生,與實驗1同質,且均未參加實驗1。句子和實驗1相同,但是組成啟動句和目標句的兩個句子動詞不同。其它設計和程序同實驗1。
確定排除數(shù)據(jù)方法同實驗1,6.1%的數(shù)據(jù)被刪除。表3顯示出4種指標在不同興趣區(qū)和條件下的平均值。
表3 實驗2目標句的各興趣區(qū)及啟動條件下的FPT、FRP、RPT和TT的平均數(shù)
表4顯示2(目標類型:RR vs. MC)×2(啟動類型:RR vs. MC)的方差分析。與實驗1形成鮮明對比,沒有重復效應發(fā)生。啟動和目標類型在被試和項目上均沒有交互作用。
表4 實驗2 2(目標類型:RR vs. MC)×2(啟動類型:RR vs. MC)方差分析結果
首動詞區(qū)域:RR句比主句在動詞區(qū)的加工總時間更長,說明RR句的加工困難。歧義區(qū):歧義區(qū)的數(shù)據(jù)顯示目標類型效應,證明RR句比主句的相應區(qū)域加工困難。這個效應出現(xiàn)在首次回視率、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然而,沒有句法啟動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這個區(qū)域,因為目標句和啟動句沒有交互作用。解歧區(qū):RR句的加工困難延伸到解歧區(qū),解歧區(qū)的RR目標句比主句有較長的首次通過時間。當首動詞不重復時,RR句緊跟一個相同結構的RR句時不比緊跟一個主句時加工更加容易。
本研究中,漢語句法啟動效應只有當啟動句和目標句有相同的首動詞時啟動效應才能被觀察到,這和英語材料一致(Tooley et al. 2009:19, Traxler et al. 2014:905),也和漢語某些研究結果一致(Chen et al. 2013:142)。
英語為材料的啟動效應顯示,目標句加工較快,在解歧區(qū)的首次通過時間上和解歧后區(qū)的首次通過回視上,這可能表明閱讀啟動句影響讀者在早期句法處理中考慮縮減的關系分析的可能性。但本研究表明,漢語句法啟動發(fā)生的主要區(qū)域暫時歧義區(qū),在首次通過時間上并沒有出現(xiàn)啟動效應,這可能跟漢語的材料有關,漢語包含“名詞1+的+名詞2”的暫時歧義關系從句加工困難主要出現(xiàn)在相對“晚”期的指標,即首次回視率,回視路徑時間和總時間,提示讀者加工這類句子時困難發(fā)生在再分析過程,本研究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回溯效應”。而且,漢語的每個區(qū)域的首次通過時間均比英語的對應區(qū)域短,也可能說明,漢語暫時歧義關系從句加工困難是再分析過程。
動詞重復時有更大的啟動效應表明,分析者使用的是詞條有關的句法表征,支持存儲的短暫激活說(Branigan et al. 2005:472),也叫“剩余激活說”(the residual activation account),認為語言產生和理解中的效應包括詞匯表征的詞條層的加工過程(Traxler et al. 2014:915)。根據(jù)剩余激活假說,句法選擇被編碼為一個詞的詞匯表征的一部分,當人們產生或者理解句子時,他們激活詞條節(jié)點之間的連接,如何給一個詞匯項目編碼的句法結構表征可以跟其它項目結合,這些項目用什么順序表達,以及它們如何曲折變化等。加工一個啟動句,能夠使結構表征激活的暫時性增加,需要在句子中形成詞匯之間的依賴關系。如果隨后遇到的目標句需要相同的結構表征,則加工過程就會促進。句法結構表征與詞匯表征的關聯(lián)提供產生詞匯增益的手段(當啟動句和目標句分享同一個詞匯項目時啟動效應更大)。
本文使用漢語包含VP+NP1+的+NP2的暫時歧義關系從句,探討啟動句是否能促進暫時歧義關系從句目標句的加工。結論如下:(1)漢語暫時歧義關系從句啟動句能促進目標句的加工。啟動效應依賴于啟動句和目標句中的詞匯重復,有相同動詞的主句啟動卻沒有產生啟動效應。(2)啟動句和目標句沒有詞匯重復時,啟動效應不會發(fā)生,但包含暫時歧義的關系從句比主句加工困難。剩余激活假說可以解釋這個現(xiàn)象。(3)漢語暫時歧義句分析困難發(fā)生在再分析過程,而不是首次建構過程,即存在“回溯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