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高明, 包蘇那嘎
(呼和浩特市昭君博物院, 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草原絲綢之路系指東起大興安嶺,西逾喀爾巴阡山脈的橫貫歐亞大陸的一條草原文化交流和商貿通道。其主干線是由中原地區(qū)向北越過古陰山、燕山一帶的長城沿線,西北穿越蒙古高原、南俄草原、中亞西北部,直達地中海北路的歐亞地區(qū)[1]。這條路是因早期游牧部落遷徙生產活動而形成的。江上波夫先生稱:“是由騎馬的游牧部落所控制的商業(yè)路線,這些游牧部落所居住的歐亞草原一直延伸到綠洲路線的北方”[2]179-189。它實際上是歐亞草原游牧民族的“文化傳播之路”,是推動文明融匯創(chuàng)生之路。而游牧于歐亞草原中部蒙古高原地帶的匈奴部族,則成為了連貫和暢通草原絲綢之路的主要推動力量。
近年來,隨著匈奴考古學的深入展開,在匈奴人活動的中心區(qū)域①,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中原漢式物質文化遺物。從目前有關匈奴墓葬的調查和發(fā)掘資料來看,這些遺物主要出土于今蒙古國諾彥烏拉匈奴墓葬、高勒毛都匈奴墓地和俄羅斯外貝加爾地區(qū)伊沃爾加城址和墓地?,F(xiàn)就將草原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中發(fā)現(xiàn)的漢代匈奴遺存作一介紹。
諾彥烏拉匈奴墓地[3],位于蒙古國中央省巴特孫布爾蘇木境內。該墓葬主要分布在針葉松茂密的蘇吉格圖、吉日木圖、呼吉日圖等山谷間。墓葬形制為“甲”字形墓葬(圖1)和圓形石碓墓兩種類型②。根據(jù)該墓地M6出土的“建平五年九月”紀念銘文的漆耳杯和銅鏡等隨葬品,將墓葬年代推斷為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一世紀[4]。
圖1 諾彥烏拉匈奴墓地M20復原 諾彥烏拉匈奴墓葬出土棺槨示意圖(轉引自《匈奴大型墓葬概述》) (摘自《匈奴寶藏》)
該墓出土了豐富的漢代中原地區(qū)的文化遺物。主要有絲織品、玉器、漆器、車馬器、服飾品、生活用品、生產工具等。蘇珠克圖M25木棺外北側回廊內出土漢式青銅盆殘件,從現(xiàn)存情況看,肩部兩側飾有獸首銜環(huán)鋪頭,頸部飾一道弦紋。青銅燈出土于內外郭之間,呈鐎斗形,上部圓柱形燈盤,下端為釘形柱,三足。蘇珠克圖M9鐵燈出土于墓室北部,豆形,倒置喇叭形圈足。蘇珠克圖M6內外郭回廊出土建平五年九月銘文漆耳杯,外表髹黑漆(圖2)。器物底部有銘文,據(jù)日本學者梅原末治先生釋讀:“建平五年九月工王潭經畫工獲嗇夫武省”③。蘇珠克圖M20出土銀飾牌(圖3),銀鎏金。呈葉形,主體構圖為一只浮雕側面形象的山羊紋圖案。呈行走狀,頭部長有山羊角,通體呈圓錐狀,末端彎曲;頭似馬頭,下顎有一縷山羊胡須,軀體似鹿,頸部細長,尾上揚。這件銀飾牌制作精美,不僅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而且體現(xiàn)了墓主人特殊的社會地位。
圖2 諾彥烏拉M6出土漆耳杯
圖3 諾彥烏拉匈奴墓地M20出土銀飾牌(摘自《匈奴寶藏》)
蘇珠克圖M6、M20、M46出土車具,均為木制,M20出土的車廂,由藤條編織而成,髹紅漆,屬于典型的漢式車輿[5](圖4)。M46出土車輪表面髹黑漆。蘇珠克圖M6出土了一批較為完整的紡織匈奴服飾,其中包括,絲織品衣褲、帽子等(圖5)。M6、M24出土護耳帽,正面呈“V”形,尖頂寬檐,兩側向下延伸至耳部。表面及護耳內側用紫色絲綢裹覆,內襯黃褐色毛氈。護耳下有絲帶,用于系結。外層裹覆絲綢,內襯絲綿。M6出土長袍,表面為紅色絲綢。領口、衣襟、下擺及袖口等處縫貂皮。玉石器:蘇珠克圖M1、M6、M24等墓葬出土了較多的種類繁多的玉璜、玉璧、玉佩等玉佩飾。其中M12出土雙龍紋透雕玉璜(圖6)尤為引人注目,整體呈弓背形,透雕雙龍紋,雙龍對稱,龍首相對,尾部糾結在一起,制作精巧,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日常用品:蘇珠克圖M25出土青銅鏡殘件(圖7),為四乳禽獸紋鏡。鏡緣飾一周連續(xù)的“S”形紋和一周鋸齒紋。該銅鏡在中原地區(qū)流行的年代為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4]41。魯金科在《匈奴文化與諾彥烏拉巨塚》一文中,對該墓地葬具詳細討論后推測,“當時的匈奴不僅有大量技藝高超的木匠,而且在制造棺槨時他們還使用統(tǒng)一、嚴格的工藝。這一切說明,為這些匈奴顯貴制造葬具的應該是來自中國的工匠?!盵3]22-23
圖4 諾彥烏拉匈奴墓地出土車輛復原圖(摘自《匈奴寶藏》)
圖5 諾彥烏拉匈奴墓地出土服飾(摘自《匈奴文化與諾彥烏拉巨塚》)
圖6 諾彥烏拉M12出土雙龍紋透雕玉璜
圖7 諾彥烏拉M25出土青銅鏡殘件
高勒毛都匈奴墓地[6],位于蒙古國后杭蓋省呼尼河流域??脊殴ぷ髡咴诤柡固K木境內的高勒毛都1號匈奴貴族墓地和位于溫都爾烏蘭蘇木境內的高勒毛都2號墓地(圖8)。集中發(fā)掘了M1、M20和M79三座大型墓葬,其中1號墓葬是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一座匈奴貴族墓。該墓群出土了產自中原地區(qū)的青銅鏡、青銅盤、銀質麒麟紋當盧、車馬具及絲織品等珍貴遺物。據(jù)安緯先生考證,將墓葬年代推定為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2世紀之間④。
圖8 高勒毛都匈奴墓地M2墓葬示意圖
高勒毛都M1出土有云雷連弧紋銅鏡殘件(圖9)。從殘存的情況看,鏡緣處飾有一周斜線紋,再向內有渦紋與雙重三角紋組成的云雷紋,這類銅鏡在東漢前期至東漢中晚期,中原地區(qū)較為流行,應是漢庭所贈之物[6]。當時匈奴人下葬時流行打碎銅鏡,并將其中之一碎片置于墓中之俗。M20出土一枚博局鏡殘件,年代約在新莽至東漢時期。安緯在《蒙古匈奴貴族墓地初步研究》一文中,推測該銅鏡極有可能是由漢使出使匈奴時贈與匈奴貴族的。車馬器配件,這類器物在匈奴各類墓葬遺存中都普遍流行。從高勒毛都M1和M20出土車馬器情況來看,匈奴人在下葬時有把馬車的部件由車體上拆卸下來置于槨上方的墓坑填土中的習俗。M1出土一輛馬車,其留存最重要的部分是車輪的主要結構及固定于木制車輿的銅配件。M20出土兩輛馬車,從出土情況來看第二輛車輿保存的較為完整,包括有車廂、車蓋、車軸、車輪、車轅、車衡、軛等零件。該墓還出土了形制各異、制作精美的銀質或銀鎏金的成套馬具,包括有6件馬面形當盧、8件動物紋裝飾圓形飾牌等(圖10)。當盧及圓形飾牌主體圖案為一只獨角獸,周緣飾有云紋。這種飾有帶翼或無翼的馬身、羚羊蹄、山羊角合體的神獸母題,與中原地區(qū)出土馬具上的主體紋飾極其相似⑤。高勒毛都墓地出土玉觹、玉璧等(圖11),都是中原地區(qū)較為流行的器型。
圖9 高勒毛都匈奴墓地出土青銅鏡殘件
圖10 高勒毛都匈奴墓葬出土馬飾
圖11 高勒毛都2號匈奴墓出土玉璧
伊沃爾加城址及墓地,位于布里亞特自治共和國境內的烏蘭烏德市色楞格河左岸的臺地上。在該城址東北400米處為伊沃爾加墓地,共發(fā)掘墓葬216座。原報告依據(jù)出土的中原西漢時期的遺物,推定該城址和墓地的年代為,公元前2世紀至前1世紀⑥。
從伊沃爾加城址文化層中發(fā)現(xiàn)的陶器看,其個別陶器底部正中央有一方形戳印痕跡,在方框內填以形似漢字的印記或符號。據(jù)原報告作者達維多娃研究認為,這些陶器的器型和裝飾工藝上與中原漢地出土的器型類似,匈奴人可能是受中國制陶工匠的影響而制成的。城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七枚銅鏡殘件,據(jù)殘留在銅鏡上的紋飾,可知該類銅鏡在中原地區(qū)主要流行的年代為西漢中期。如星云紋銅鏡、草葉紋銅鏡、云雷連弧紋銅鏡、鳳鳥紋銅鏡等[7]。漢式農具有鐵鐮刀、鐵、鐵犁、鐵鍤等與中原秦漢時期的同類器物極其相似。潘玲通過M34出土的一枚五銖錢的字跡來看,認為具有西漢武帝時期五銖錢的特征。
1941年,基塞列夫教授在蘇聯(lián)南西伯利亞貝加爾湖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漢代的中國建筑遺址。該遺址出土有“天子千秋萬歲長樂未央”文字瓦當、銅獸環(huán)、環(huán)首鐵刀、瓦罐殘片等漢式遺物。周連寬先生在《蘇聯(lián)南西伯利亞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式宮殿遺址》一文,判斷蘇聯(lián)南西伯利亞地區(qū)阿巴坎市發(fā)現(xiàn)的宮殿遺址年代相當于王莽時期,是有中國工匠參與建造的。并且依據(jù)文獻史料和考古資料認為該宮殿的主人很可能是昭君的長女伊墨居次云[8]。
自古以來,草原游牧部族與中原農耕民族之間一直有著密切的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活動。秦漢之際,正值匈奴最為強盛之時,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匈奴)大破滅東胡王,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與漢關故河南塞。北服渾庾、屈射、丁零之國[11]。至漢文帝時期,冒頓單于“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雹咝倥膭萘ι煜蛭饔蚝螅敖砸蹖傩倥?,匈奴西邊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領西域,常居焉耆、危須、尉黎間,賦稅諸國,取富給焉。”[9]3872至此匈奴完全控制了通往歐亞草原東西文化交流的商貿通道。這些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匈奴遺存中包含有多種來自中原兩漢時期的文化因素,從另一側面印證了漢文獻史料當中記載的當時匈奴與中原地區(qū)有著密切的經濟文化交流與往來的實情。
據(jù)史料記載,漢朝興建之際,匈奴與漢朝之間長期存在著“沖突”與“和親”交織并行。然而隨著漢匈之間軍事、經濟勢力的演變,“和親”政策則成為了漢匈關系的重要手段。漢匈“和親”之約始于漢高祖劉邦,之后漢朝歷代皇帝均與匈奴明“和親”約。如翦伯贊先生所言,“自漢高帝接受婁敬的建議與匈奴冒頓單于締結和親以后,他的繼承人惠帝、文帝、景帝一貫的奉行這種和親政策?!盵10]漢匈之間的這種“和親”關系,從歐亞草原絲綢之路沿線發(fā)現(xiàn)的匈奴考古遺存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從匈奴墓葬和城址中發(fā)現(xiàn)的中原地區(qū)的銅鏡、絲織品、漆器、車馬器、建筑材料和日常生活用品等情況來看,漢朝奉行的“和親”政策是漢匈關系的主旋律,在漢匈關系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
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記載:“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第以和親。”[11]2895孝惠帝時,高后饋贈匈奴“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9]3755。匈奴老上單于初立,“孝文皇帝復遣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之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盵11]2899。漢景帝時期,“孝景帝復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今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11]2904從文獻資料看,漢朝與匈奴之民族交往方式多樣,從漢高帝結和親之約始至武帝元朔二年與匈奴絕和親為止的半個世紀中,漢與匈奴,既有碰撞角逐,也有和平友好的和親與互市。漢朝,即一方面以公主嫁給匈奴單于為閼氏;又歲奉匈奴黃金千金和一定數(shù)量的絮、繒、酒、米、食物。另一方面,互開關市,以關市的形式與匈奴交市,允許長城內外商貿交易。這期間雖有背約,但仍以和親與互市往來為主。
史載,“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v觀漢匈關系,“和親政策”在漢匈關系史上有著突出地位。漢匈之間獲取物品的主要途徑表現(xiàn)為“饋贈”與“關市”兩種形式交織并行,而這種形式則是通過“和親”來實現(xiàn)。通過和親與關市,漢匈之間長期存在著友好而頻繁的政治、經濟、文化往來,以至“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的情景。到了漢元帝時期,歷史上著名的“昭君出塞”和親故事,漢匈這種友好的和親與互市關系,在匈奴考古遺存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從蒙古國匈奴貴族墓地出土豐富的漢代中原地區(qū)的文物證明,匈奴與漢朝的商貿交換是頻繁的,而物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也豐富多樣,其中包括絲織品、青銅器、漆器、車馬具、玉石器及生活日常用品。如,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年)呼韓邪單于來朝,漢庭“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于黃龍時?!睆闹Z彥烏拉、高勒毛都等匈奴貴族墓葬中出土的中原地區(qū)的遺物來看,更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王朝歲奉形式“饋贈”匈奴單于及貴族的饋贈品。凡此表明,漢代中原地區(qū)的物品深受匈奴單于及貴族們的喜愛,這種通過和親而進行的商貿往來,使得漢匈雙方在物資交流上形成了相互依賴的關系。
諾彥烏拉蘇珠克圖M6、M20、M46和高勒毛都M1、M20出土了保存較為完整的中原漢式朱輪華轂、安車羽蓋車乘,車馬構件有車廂、車蓋、車軸、車輪、車轅、軛、車衡、車軥首、祕齧等。安緯先生根據(jù)車輛裝飾及車乘旁邊的馬具裝飾,認為這三輛馬車形式相近,均由青銅及鐵器鑄造,表現(xiàn)出與漢帝國所出者相同之鑄造質量、工藝水平。從車體裝飾漆和青銅零件來看,則多是源于漢式工藝的制造手法,漆是由中國引進。從其馬具裝飾和功能來看,這類車架應屬軺車或安車的類型[6]83。漢典籍中多次提及漢庭饋贈匈奴單于及貴族車輛的記述。孝惠帝三年(前192年),高后饋贈匈奴冒頓單于“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9]3755甘露三年(前51年),漢宣帝給呼韓邪單于,“賜以璽綬、冠帶、衣裳、安車、具劍、黃金、錦繡、繒絮等?!盵9]3798同傳稱,“黃龍元年(前49年),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禮賜如初?!雹噙@次漢庭給匈奴單于的禮物與漢宣帝甘露三年所賜禮物同,為“安車、駟馬”等。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年)呼韓邪單于來朝,漢庭“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于黃龍時。由此可知,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漢朝饋贈匈奴的禮物,從漢匈和親伊始相比更是具備了禮制性內涵。并且這是從漢武帝元朔年間以來,漢匈約一個世紀的征戰(zhàn),呼韓邪的來朝是漢匈這種征戰(zhàn)關系的轉折點,也是匈奴第一位來漢朝的單于,漢朝經過商議后,最后決定以高于王侯的禮儀相待。到了漢成帝時期,匈奴單于復株累若鞮于河平四年(前25年),“遂入朝,加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它如竟寧時?!笨芍?,匈奴單于也得到了“安車、駟馬”。通過這些記載可知,漢朝賜給匈奴單于的車乘是一種作為禮儀性的饋贈物(見表1)。這也在諾彥烏拉匈奴貴族墓葬和高勒毛都匈奴貴族墓葬出土的車乘零件得到反映。
表1 史料記載漢朝饋贈匈奴單于車乘表
從原報告記述的車輛出土時的情況來看,這些車輛陪葬時車的部件由車體上拆卸下來置于槨上方的墓坑填土中,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屬于喪葬禮儀功能中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高勒毛都出土車駕均無使用過的痕跡,以其儀式性的功能來考慮,這些華麗的車輛有可能不過是用于彰顯墓主尊貴的身份。其象征意義遠遠超過實用功能[6](圖12)。
圖12 諾彥烏拉M20所出車輛復原(摘自微信公眾號《北斗工社》)
另外發(fā)現(xiàn)產自中原地區(qū)的建筑材料、農具、玉器、絲織品和常見于蒙古國、外貝加爾、中亞等匈奴遺址出土的銅鏡和漆器等遺物,這說明了匈奴與周邊地區(qū)有著廣泛交流。從匈奴墓葬出土大量的絲織品來看,其種類繁多,有錦繡、繒、絮、刺繡、綺、絹、帛等,這也是漢匈互通關市和漢庭饋贈給匈奴單于及貴族的主要物品。故日本學者稱這種貿易為“絹馬交易”,并認為,絹馬交易在漢朝與匈奴、鮮卑之間一直被活躍的實施著,并且由于絹馬交易的緣故,必定有數(shù)量驚人的絲綢外流至長城以北,進入騎馬民族國家的領土,并且從那里進入了西方世界[2]179-189。而當時控制著草原絲綢之路的匈奴人則扮演了傳播和推動商貿文化的重要角色。檢索漢文史料,有關漢朝饋贈給匈奴的物品中衣物的記載頗多,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記載:漢文帝六年,“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服繡袷綺衣、繡袷長襦、錦袷袍各一,比余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繡十匹,棉三十匹,赤綈、緑繒各四十匹?!盵9]2897。漢宣帝甘露年間賜給匈奴呼韓邪單于的饋贈物更加豐富,“賜以冠帶衣裳、黃金璽盭綬、玉具劍、佩刀、弓一張、矢四發(fā)、棨戟十、安車一乘、鞍勒一具、馬十五匹、黃金二十斤、錢二十萬、衣被七十七襲、錦繡綺轂雜帛八千匹、絮六千斤。”[9]3798由此可見,通過和親漢代中原地區(qū)的絲織品大量輸入匈奴境內,匈奴單于及貴族以著漢式服飾為榮。“初,單于好漢繒絮食物”,這也在蒙古國諾彥烏拉、高勒毛都匈奴墓地發(fā)現(xiàn)的用華麗的絲綢縫制而成的衣物得到了證實。蒙古國匈奴墓葬出土絲織品上有龍鳳等中原傳統(tǒng)的圖案,尤其是“皇”、“仙境”、“頌唱萬歲宜子孫”等漢字錦、龍紋絹都是漢代中原地區(qū)的優(yōu)良產品[12]62。這些表明,當時匈奴人對中原漢代的絲織品的使用也是很普遍的,匈奴單于及貴族都身著漢代絲綢衣物。另外從蒙古國諾彥烏拉、高勒毛都及伊沃爾加城址和墓地中發(fā)現(xiàn)的青銅鏡殘件、青銅燈具、鐵鐮刀、鐵、鐵犁、鐵鍤、陶器等情況來看,都是中原漢地較為流行的遺物。
從匈奴單于及貴族墓地出土漆器情況來看,匈奴墓葬中普遍流行隨葬漢式漆器的喪葬習俗。包括有漆耳杯、車廂、棺具等。M5出土漆耳杯上有“建平五年蜀郡西工造乘輿”等漢字銘文。蘇珠克圖M6內外郭回廊出土建平五年九月銘文漆耳杯,平面呈橢圓形,口沿處飾有一周弦紋,腹部裝飾鳳鳥紋,雙耳包有鍍金銅箔,內髹紅漆,外表髹黑漆。器物底部有銘文,據(jù)日本學者梅原末治先生釋讀:“建平五年九月工王潭經畫工獲嗇夫武省”③。類似的漢式石制耳杯在伊沃爾加城址中也有發(fā)現(xiàn)。銘文中出現(xiàn)的蜀郡,是個重要的制造漆器場所,西漢中期以后由漢朝廷直接控制,主要供宮廷使用,“乘輿”二字說明這些漆器為皇帝的御用品[12]62。諾彥烏拉M6出土的漆耳杯上所記“建平五年”為公元前2年,再結合《漢書·匈奴傳》的記載,該漆耳杯的紀年銘文為匈奴烏珠留若鞮單于朝漢的前1年。由此烏恩岳斯圖先生將其推斷為匈奴烏珠留若鞮單于的陵冢[12]62。
從墓葬結構及棺槨制度來看,匈奴單于及貴族墓葬地表上建有土石混筑的方形封土臺,并帶有南向或東南方向的斜坡式墓道。封土臺及墓道邊框以石塊圍砌,墓室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通長墓室內置落葉松原木筑成的棺槨。在棺槨底板上通常鋪有毛毯;木棺內側與棺槨之間的回廊側壁裝飾絲、布織物,其上或繡有翼飛狼形象;在棺外部覆以絲帛物,其上裝飾包金四瓣形金葉片、帶狀形棺飾;木棺表面髹黑、紅漆,如蘇珠克圖M1木棺表面有髹漆飾有鳳鳥紋圖案??梢姡@種墓葬結構同西漢貴族木槨墓很相似,匈奴單于及貴族仿效了西漢前期的棺槨制度是毋庸置疑的[12]63。墓葬是反映一個民族的經濟、文化生活等各個方面獨特的空間縮影。匈奴墓葬形制及隨葬木質棺槨、棺飾等都是反映匈奴單于及貴族崇尚漢代禮儀制度的重要實物佐證。
安緯在《蒙古匈奴貴族墓地初步研究》一文中,對蒙古國高勒毛都匈奴墓葬形制和隨葬品放置位置的考察,推測“由成層且質量相對較輕的木板所組成的木槨盛納一具多重組件組裝而成的木棺,形成棺槨組成的綜合體。由這樣的結構裝置所衍生出來的墓室隔間的布局及隨葬品置放位置的規(guī)劃,這似乎體現(xiàn)了漢人葬俗的影響。匈奴族將這些不論是在時間或空間上皆有相當差距的傳統(tǒng)融會于一體,反映了蒙古地區(qū)諸多古老部族及阿爾泰、南西伯利亞、漢帝國等文化的影響?!盵6]77凡此表明,漢代中原地區(qū)的物質文化不僅僅是對匈奴的物質方面產生了深刻影響,而且是深入到匈奴單于及貴族階層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通過上述匈奴考古資料和文獻史料的觀察,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幾點認識。
第一,漢、匈之間通過和親,使得漢代北邊無事。據(jù)史料記載:“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為一家”,從此“邊城晏閉,牛馬不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這為草原絲綢之路的暢通和中原漢庭與北方匈奴政權間的政治、經濟、文化的頻繁交流提供了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
第二,從草原絲綢之路重要節(jié)點發(fā)現(xiàn)的匈奴貴族墓葬出土器物觀察,秦漢之際,生活在蒙古高原的匈奴人扮演著對草原絲綢之路商貿和東西文化傳播的重要角色。匈奴的勢力伸向西域后,完全控制了通往歐亞草原東西文化交流的商貿通道——草原絲綢之路。匈奴控制和統(tǒng)治西域的主要目的就是霸占商道,征其賦稅[13]。從蒙古國諾彥烏拉、高勒毛都匈奴貴族墓葬出土的常見于南西伯利亞地區(qū)的琥珀珠或古希臘文化因素的馬面飾、毛毯類織物,這些充分說明了匈奴與周緣地區(qū)民族的廣泛的商貿交流。匈奴墓葬中所表現(xiàn)出的多重文化重疊的現(xiàn)象,或也多少反映了匈奴族在這些地區(qū)的交流中所扮演的角色[6]77。這種廣泛的交流則進一步促進和活躍了草原絲綢之路。
第三,中原農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的傳播和交流是草原絲綢之路東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之一。通過草原絲綢之路而來的外來文明與中原文明在匈奴之地匯聚、融合、升華,最終匈奴以兼容并蓄之勢創(chuàng)造了具有濃郁的游牧特色的匈奴文化。通過觀察匈奴單于及貴族墓地出土的漢代中原地區(qū)的遺物,尤其是蘇珠克圖M6內出土建平五年九月銘文漆耳杯、M24出土雙龍紋玉璜、車乘、絲織品、青銅鏡等情況來看,匈奴社會內部逐漸形成了崇尚漢代禮儀制度的社會風尚。又據(jù)《漢書·元帝紀》記載:“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鄉(xiāng)慕禮儀,復修朝賀之禮?!边@段記載則進一步說明了匈奴單于向慕漢代禮儀文化的情況。充分體現(xiàn)了匈奴人的社會生活發(fā)生了深切的變化,同時也反映出漢匈雙方在經濟文化上的相互依賴性。這種變化在中華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從而奠定了中華多元一體格局的文化基礎。
第四,通過和親,匈奴人極大地拓展了草原絲綢之路。匈奴人的南下與西遷,實際上是將蒙古草原地帶的草原絲綢之路進行了強有力的連綴與拓展[1]。與張騫打通西域進而形成的沙漠絲綢之路形成了歐亞草原兩大重要的文化和商貿的交通要道。
注 釋:
①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匈奴)大破滅東胡王,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與漢關故河南塞,北服渾庾、屈射、丁零之國?!睋?jù)同傳稱,“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笨梢姡谇貪h之際,匈奴以蒙古高原為中心建立了東盡大興安嶺,西逾蔥嶺,北迄貝加爾湖,南抵陰山的龐大的游牧政權。故此時匈奴最為強盛,遂匈奴南逾長城,侵擾漢朝邊境,擄掠人畜。
② 蒙古國考古學家策·道爾吉蘇榮在《北匈奴》一書中稱“甲”字形墓為“貴族墓”,圓形石碓墓稱為“普通墓”。
③ 參見(日本)梅原末治《蒙古ノイン·ウラ發(fā)見の遺物》,《東洋文庫論叢》第二十七冊,1960年;林幹《匈奴墓葬簡介》,《匈奴史論文選集(1919—1979)》,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④ 參見(法國)安緯,奚芷芳《蒙古匈奴貴族墓地初步研究》,《考古學報》,2009年第1期;單月英《匈奴墓葬研究》一文中,根據(jù)高勒毛都M1出土的一件云雷連弧紋鏡在中原地區(qū)流行的年代,將墓葬年代推斷為公元二世紀初。
⑤ 參見濟南市考古研究所、山東大學考古系等《山東章丘市洛莊漢墓陪葬坑的清理》,《考古》,2004年第8期。崔大庸《山東章丘洛莊漢墓出土的鎏金銅當盧》,《文物世界》,2002年第1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西林縣普馱銅鼓墓葬》,《文物》,1978年第9期。
⑥ 轉引自潘玲《伊沃爾加城址和墓地及相關匈奴考古問題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達維多娃:《伊沃爾加城》,《蘇聯(lián)考古學》,1956年第XXV期。達維多娃:《伊沃爾加墓地》,1996年。潘玲先生依據(jù)伊沃爾加城址和墓地出土的漢式銅鏡、五銖錢等將伊沃爾加城址和墓地的主體年代定為西漢中期至晚期。)
⑦ 參見司馬遷《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889頁?!捌渑远鶉?,“二”系“三”之訛,應為三十六國,“三十六”并非實數(shù),泛指塔里木盆地諸國。見余太山《匈奴、鮮卑與西域關系述考》,《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1期;(日本)松田壽男著,陳俊謀譯《古代天山的歷史地理學研究》,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
⑧ 對于黃龍年間賜給匈奴呼韓邪單于的禮物,除了“禮賜如初”之外,又加衣百一十襲,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參見班固《漢書》卷九十四《匈奴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