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國
一
麥子黃梢了,眼看要收割了,老韓心里犯起了嘀咕。今年收麥也不知打不打電話,問候一聲。
老韓雖然一輩子沒有辦過大事,可是,小事小節(jié)上挺認(rèn)真。
他知道孩子們工作忙,可工作忙,你打一個電話也耽擱不了幾分鐘呀!打一個電話按老韓的意思就是,心里裝著你這一百多斤。不打電話就說明他們心里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可不能慣他們這個毛病。老韓坐在飯桌前吃飯時,不只一次地重復(fù)這句話,老伴都聽麻煩了。老伴心煩地說,你麻煩不麻煩,一句話嘮叨半天。你七老八十了,天天給你打電話,你就滋潤了。老伴的話很沖,可是老韓并沒有反駁。老韓在飯桌前坐得端正,老伴把飯盛在碗里雙手遞給老韓,老韓接了又放在桌子上,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筷子,重新把碗端起來,老韓吃起來,吃了兩口,老韓伸筷夾菜的時候又說,我不為別的,我是愿意讓他們養(yǎng)成往家打電話的習(xí)慣,這不村里的小喇叭上經(jīng)常廣播五六十歲是腦血管病的高峰期,萬一咱們突發(fā)了毛病,電話也打不出去,鄰居也不知道,那咱們干挺著,等死吧。
老伴聽了老韓的話更是氣惱,急躁地說,你就胡說吧,哪有咱兩個同時得病的,你得了病,我通知人,我得了病還有你。你干嘛凈往歪道上想呢。
老韓咽了一口飯,狡辯道,我不是往歪道上想,你眼瞅著四喜他爹不是把病耽誤了,落下個植物人。
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你說什么都玄乎。老伴奪過老韓剛喝完最后一口的空碗要清洗。老伴的粗魯動作讓老韓很不滿意,抬起頭瞪了老伴一眼,站起身往外走。
不打就不打吧,不打咱也照樣收麥子。老伴這句追屁后的話,老韓愛聽。
老韓沒有在家里打盹,重新來到田野。他在路上就看到,新喜、二忙、三伏都拿著厚厚的一卷蛇皮袋子,等在自己的地頭上,眼里望著麥田里正在收割的聯(lián)合機(jī)。一臺“谷神”像戰(zhàn)斗中的戰(zhàn)士強(qiáng)占有利地形一樣匆忙,另一臺“豐收一號”慢騰騰地似有把握地吃著麥穗。由于天氣晴朗,灰塵也飛得漫天都是。
而在不遠(yuǎn)處的地頭上,量地畝的兩個被灰塵遮滿臉的人,眼看就要量過來。
新喜看見老韓叔背著手走過來,就站起來拍了一下屁股的塵土說,韓叔,你怎么沒有拿裝麥子的口袋呀,眼看就輪著咱們了。
老韓扭頭看了一眼隆隆作響的“谷神”,沒有回答新喜的問話,只是狠狠地“哼”了一聲。
老韓背著手走進(jìn)了自己的麥地。麥子們很懂事,看見自己的主人走過來,一起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老韓。目光里含有疑惑,好像在追問老韓,別人家都在忙著收麥子,你為什么還不張羅,難道我們的長相對不住你?
是呀!別人家的麥地里搞得熱火朝天,就你老韓家的麥地潑了冷水似地一片平靜,這就顯得與眾不同了。
老韓走進(jìn)自己的麥地,從西頭走到東頭,又從東頭走到西頭。這是他非常熟悉的土地,就是黑夜來到這塊地里,他也知道自己在哪個部位。幾十年了他親這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在這塊地里睡過覺,在這塊地里吃過飯。他不讓地里長一棵草,不讓地里有一粒石子。自從生產(chǎn)隊散隊,實行承包責(zé)任制,這塊地分到他手里,他就把這塊地當(dāng)成了命根子,愛它,保護(hù)它,珍惜它。他不允許任何人無端地在他的這塊地里取一鍬土。他為了增加收入,別人家種玉米,麥子,他不種,他種來錢多的經(jīng)濟(jì)作物,種西瓜,種大蔥。他還種過一種叫甘蔗的東西。他就是靠了這三畝二分地,培養(yǎng)了兩名大學(xué)生。他的兩個小子很爭氣,雙雙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給他爭了光。想到這里,老韓的臉上就有一絲滿意的笑容。可是想到眼前的現(xiàn)實他又立刻認(rèn)真起來。
他背著手,在麥地里走著,頭是低著的,好多麥子都認(rèn)為自己的主人來看自己了,結(jié)果走到眼前又匆忙離去,就連眨巴一下眼睛的機(jī)會都沒有,所以他一走過去,很多麥子就表示出嘆氣。那些想伸出手撫摸自己主人一下子的麥子更是失望。以前主人不是這個樣子,主人每次來到這里,不是低下頭親吻一下就是把那些炸開的麥芒往自己的臉上劃上幾劃。他沒有抬頭,是因為在思考一個問題,今年的麥子我他媽手割呀,看你們龜兒子往家打不打電話。他在跟自己的兩個兒子賭氣了,他走著,速度很快,好像地頭那里有解決問題的方案。他走著,一只麥鳥突然從他眼前飛過,使他的心猛然驚異了一下,往后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許多,他又思索了起來,要想手割,必須有鐮刀,可這么多年沒有使用過鐮刀,家里那把鐮刀已不知去向。他想應(yīng)該到集市上買一把,今天是陰歷五月初八,正是岳莊集日,他想應(yīng)該到集市上看看那個叫老郭的地攤上有沒有。老郭是他的同學(xué),他經(jīng)常在老同學(xué)的地攤上買其他的勞動工具。
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口袋里有錢,是前天老伴讓他去超市買純牛奶剩下的錢。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老伴拿出一百元錢讓他去超市,并說,收麥子了,活累,你去買一箱牛奶吧,補(bǔ)充身子。老韓開始不同意,他和老伴平時沒有買過吃的東西,就連十字街口那家炸油條的店子,他和老伴一年也不去一次。鄰居們譏笑他老倆細(xì)得牛毛掰八瓣,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兩個兒子都考上大學(xué)是他想不到的,他的計劃里,大兒子供出去,小兒子留在家里。可是兩個兒子都考上大學(xué),你不能說你別上了,在家種地。老韓是一個老實人,不會做買賣,只能靠地里來錢,他根據(jù)市場需求,變著樣搞種植,也有失算的時候。那年種大白菜就失算了,大白菜長得敦敦實實,結(jié)果五分錢一斤,最后變成誰吃誰就到地里拉。一年的辛苦白忙乎了。
老韓現(xiàn)在不愿意再想過去的苦日子,老百姓誰家過日子也不容易,他現(xiàn)在急需解決的就是鐮刀問題。他仰頭看了看日頭已快中午了,他想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去集市,過一會老郭那小子也許就收攤了。他這樣想著一只腳就邁出了地頭,另一只腳還沒有跟上,眼前就一片漆黑,瞬時就覺得頭暈起來,他迅疾坐在田埂上休息了片刻。他知道這是他的一個毛病,休息會兒就沒事了,老伴早就勸他到衛(wèi)生院去看醫(yī)生,他總是一推再推。他站定后還是想應(yīng)該馬上去岳莊集市,他回頭看了一眼在麥地中隆隆作響的收割機(jī),然后徑直走上了去岳莊的路。
二
老韓沒有回家騎自行車,而是徑直沿著田野的路去了岳莊,沿途他看到岳莊的人們也在匆忙地收割著。
岳莊距離老韓的村莊不遠(yuǎn),只有二里地,平時沒事的時候,他就與老伴步行去趕岳莊的集日。
老韓今天覺得岳莊遠(yuǎn)了,他走了好長時間才走到。走進(jìn)岳莊,有幾個熟人跟他打招呼,問他這么忙還趕集,他一一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老韓走在岳莊的街道上,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先前他和老伴經(jīng)常去的那個超市,沒有了。他疑問著,用目光搜索著,甚至想問問過路的行人,可是又一想,今天我是來買鐮刀的,我問超市在哪,那不是多余嗎。于是他就徑直放開步伐朝十字路口走去,那個買叉把掃帚的老郭就在那里。拐過一個街口,他一眼就看見老郭正賣一把叉子給一個中年婦女,老韓心里有一份欣喜,喜的是看見了老郭在集市,沒有讓他白跑。他走到老郭跟前時,那個婦女把買叉子的錢已付清,老郭無意識地轉(zhuǎn)頭,一眼看見老韓,立刻高興地說,老同學(xué)今天怎么過來了。老韓沒有微笑,甚至把剛才看見老郭的微笑也刪去了,嚴(yán)肅地說,我想買幾把鐮刀。
你要鐮刀干什么,你又不割麥子。老郭提醒似地說。
我就是要割麥子。老韓鄭重地說。
怎么,那么兩毛錢也舍不得花,老郭反問?
死了一分錢帶不走。老郭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想著那兩毛錢。老韓的語氣里含有憤怒。
老郭是一個聰明人,一聽老韓的話就明白其中有問題。
老郭仰頭看看天空,見日頭已正午。就說,今天早點收攤,咱哥倆到飯店喝兩盅。說著,就拎起一把掃帚要收拾。別,我今天就是買鐮刀的,沒時間跟你耽誤時間。
老郭說,你真的買鐮刀呀!我以為你開玩笑呢。說真的,我知道你老兄不怕花那兩毛錢,你們村第一個使用收割機(jī)的就是你,到現(xiàn)在十多年了。我想,今年收麥子你也不會錯趟子。你今天買鐮刀,真是讓我納了悶了。你說實話吧,你買鐮刀是哪根筋出錯了。
老韓一下子好像被老郭問住了,老韓支吾著,最后說,我給兔子割草。
老郭哈哈大笑起來,你什么時間養(yǎng)過兔子。你一定有隱情,你說吧,不說出來,鐮刀你拿不走。
最后老韓把心里話掏給了老郭。
老郭說,就這點狗屁小事,值當(dāng)你鬧情緒。你太沒有肚量了,孩子們一時忙,就因為一個電話沒打你就鬧意見。
老韓的情緒激動起來,不行!我就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此麄兡膫€敢給我鬧事。
老郭遞給老韓一把鐮刀,平和地說,做做樣子就行了,不要真鬧。
老韓拿起鐮刀看了一下刃,并用手指在刃上刮了一下,一只手就去腰包摸錢。老郭說,錢不要了,你也不是真用,比劃完了送過來就行。一把鐮刀也值不了幾個錢。說著照顧另一個顧客了。老韓掏出十元錢扔給老郭就走。
背后,老郭又扔過來幾句話,老兄弟記住,比劃比劃就行了別動真格的。老韓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只是嘴里發(fā)出一聲:“哼!”徑直朝村莊的方向走去。
路上,老韓的心里還是疙疙瘩瘩。他想,要不要給老伴也買一把鐮刀,我一個人得割幾天呀。過去剛分隊那時,家里的麥子都是他和老伴割完的,白天割,晚上割。也不覺得累,割完了就一車一車?yán)綀鲈河妹摿C(jī)脫干凈,兩個兒子就整天跟著他們白天捉螞蚱玩,晚上就躺在麥捆子上睡覺。家里六七畝地的麥子弄清要半月。因為家里沒有幫手,每年收麥子在隊上是最晚的一戶,但他們家的下茬玉米長得比別人家的一點也不差。想到那種雖累但快樂的時光,老韓的嘴角突然溢出笑容。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不給老伴買鐮刀了,老伴這幾年腰疼得厲害,吃了幾千塊錢的藥也沒能治好,再也不能讓她跟著自己受罪了,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拉扯大還沒有享過福,這事還是自己干吧。
太陽已經(jīng)正午了,陽光強(qiáng)烈地照耀著大地,照耀著麥子,看一眼麥地麥芒的白光還刺眼睛,麥田里的收割機(jī)正忙碌著,眼看那臺“谷神”就接近他的麥地了。這時,老韓想,先回家吃碗飯再割麥子還是現(xiàn)在就去?后來,老韓有了明確的答案,就是現(xiàn)在不割也得去自己的麥地試試鐮刀呵。
這樣決定后,老韓就直接向自己的麥地奔去。一個痛快的決定讓老韓的腳步走起來靈巧了,如果在后邊看老韓的背影,此時老韓像一個四十歲的人在走路。
老韓急遽地走著,突然一輛黑色轎車在自己的身旁停下來。老韓猶豫了一下,心想這是咋回事?轎車的門突然打開了,二林從車?yán)镢@出來。二林一邊給老韓遞煙,一邊說,伯,我哥他們沒有回來?老韓把二林的煙擋回去氣高著說,甭說回家,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電話也不打一個。二林趕緊補(bǔ)充說,昨天我在市里見到我大哥元輝了,他說公司這兩天有急事要辦,辦清要與我二哥元清一塊回家?guī)湍闶整溩?,這事已經(jīng)說好了。我大哥還說往年都是給你幾個錢讓你一個人收,孤單你了,今年一定回家親自收麥子,把孫子也帶回來。
老韓聽了二林的一番話,心里雖然動了一下,但還是依然被那層迷霧重新包裹得加厚了一層。他沒有從二林的口中打問兒子的任何消息,岔開了話題。并有意朝車內(nèi)望了望說,怎么,你一個人回來了,媳婦呢?二林忙說,媳婦看店子,店子忙,不能對不起老顧客。二林和媳婦在城里開著一個“藏寶閣”專賣西藏的天然藥物,藏紅花、雪蓮、藏茵陳等。生意做得很紅火,這幾年錢賺得不少,車換了一輛又一輛,沒事的時候就回村子轉(zhuǎn)一圈,又不小氣,每次回家還帶幾條名貴香煙走到人群散發(fā),有的人吸一口看一眼香煙,很怕一下子吸完了,品不出滋味。
老韓抬抬手,示意二林先進(jìn)村吧,二林一邊往車?yán)镢@,一邊說,韓叔我稍你一截,老韓顯出厭煩似地緊擺擺手,你先走吧。二林鉆進(jìn)車去,一溜煙消失在村莊里。
老韓朝自己的麥地走去,鐮刀就在腰后用手握著,鐮刃的白光在太陽下很耀眼。老韓看到“谷神”正收割著新喜家的麥子,地頭上站著新喜和他媳婦小鳳,還有剛從娘家叫來幫忙的弟弟。小鳳是一個懂事的女人,老韓從心里佩服。平時有什么問題,心里有什么疙瘩都是小鳳勸解。小鳳說話全在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