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王
我。我。我。開頭肯定又要從“我”字開始。我對“自我”這個問題一直很疑惑,人要是沒有自我意識到底還算不算一個人,動物會不會感知到“自我”;“自我”到底是如佛教中所說完全虛幻,還是一個確實的存在;如果確定存在這么一個“我”,那它的本質(zhì)是什么。
2016年底,我參加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合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的考試,筆試的寫作題目是《口罩》。彼時霧霾嚴重,口罩已經(jīng)成為人們的日常配飾,各種各樣的口罩兼具功能與美感。作為一項寫作專業(yè)的考試,它當然不會滿足于停留在“口罩”本身的層面上。這題目簡單直白,更加考驗?zāi)愕南胂罅退季S空間。我想到了滿街戴著口罩的人,繼而更極端地想到,假如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戴著口罩呢?
如果并不是在霧霾或者細菌環(huán)境,那口罩的功能就從隔離外界變成了隔離自我,它更多意味著掩藏、隔絕、陌生化和阻止親密。一旦受到點兒啟發(fā)和勾引,內(nèi)心一直糾結(jié)的問題就會跳出來。于是我想到了“自我”——膚淺的自我認知,被遮蔽的“我”,假“我”與真“我”,個體的“我”與廣義的“我”。“口罩”此時成了一個絕好的道具,它帶著生活的質(zhì)感,適于作為小說中情節(jié)生發(fā)和細節(jié)書寫的工具;它有著“遮蔽”的功能,適于被放大、變形,承載形而上的思考。這便有了一篇三千字的考場作文,一個荒誕故事。
之后,這個考場上臨時急就的小東西一直讓我念念不忘,它為我打開了一個洞口,等著我爬進去摸索,尋找內(nèi)里隱藏的更大空間。后來我終于動筆,寫成了如今這篇一萬五千字的《蒙面人》。
一個人人蒙面的世界,就是一個充滿人性謎題的世界。我沒有給小說主人公起名字,通篇用“他”來指代,也在暗示一種普遍性。在他的眼中,同事奸滑狡詐,可他同時也在做著更為奸詐的事情;他失望于相親對象的虛榮、空洞、不相信愛情,可他的內(nèi)心其實也同樣蒼白、勢利,將愛情等同于外在條件的匹配;他每天走過都不屑于看那乞丐一眼,在發(fā)覺自己可憐的時候才想找一個更可憐的人施舍而獲得心理平衡,可他同時也被乞丐當成了憐憫的對象;他感慨公司里從不缺乏傳播小道消息的人,可他每天午餐期間充當?shù)膮s是個地道的八卦使者;他咒罵大街上亂開車的人,可他同樣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他鄙視靠關(guān)系進來的食堂管理員,可他也是個熱衷于搞關(guān)系的高手;他憎恨總經(jīng)理的虛偽,可他同樣心口不一……當然了,這些他都不自知,我也沒有刻意強化這種類比,于是小說中的他一直自以為高尚和坦蕩。正如我們每個人。直到全世界所有人摘下蒙面的口罩,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人都是他自己。
即使不是在基督世界,我們也熟悉那個福音書里的故事:文士和法利賽人將一個行淫的婦人帶到耶穌面前,說摩西在律法上吩咐,這樣的婦人要用石頭打死。耶穌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人們聽見這話,就都一個一個地出去了。圣經(jīng)故事中沒有人敢于承認自己無罪,可怕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太多的人覺得自己是有資格拿起石頭的。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
這似乎是一件永不可完成的事,但是我們可以一直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