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冉
早年誰養(yǎng)不起孩子,便湊半吊錢把娃送進草戲班。被送去的娃先進練功房,晨起吊嗓壓肩、學把式練臺,生旦凈末丑粗通,還兼打雜伙計。學徒三年,今兒是分角的大日子。
“石頭!你塊兒大!你來這楚霸王!”
白晃晃的面具擲來,石頭一晃寬肩接住,手中是黑白分明的三花臉譜面具。班子管家老徐提著皮鞭,用韻白念叨:“黑白三花瓦臉,勇猛直爽之人;壽字眉略帶哭喪,悲慘英雄末路;白頰吊眉,長髯英須,莊嚴高舉,肅穆神威……石頭,戴上我看看!”石頭小心地把臉裝進紙裱殼子里,只露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牛眼?!昂蒙浒?,后生!打今兒起你就是霸王項羽,祖師爺賞這碗飯,要人面合一,那魂兒可就跟你走了。石頭,烏江唱段琢磨透,莫要負了這張臉!”鞭在空中一盤,劈一個空響。
“我一人槍挑數(shù)員大將,縱英勇奈何十面包抄……”石頭在胸口一遍遍畫那糾纏的眉毛,鏡中的面具眼珠似乎一動。夢中,項王擎戟跨騅,莊嚴走來。
再三年寒暑苦練,民國二十一年,石頭十九,戲院挑人。頭回畫臉,石頭照著面具先刮再上,刺破了眉,黑白厚油彩一蓋,也就上臺。使了二三把式,石頭帶鋪蓋進了戲院,進院酒和認干爹禮一并行了,石頭跟了戲院老板姓,改名周玄巖。
元月十八,項王一炮打響。第二場,包廂滿座,都來看新秀年輕霸王。丹青成氣,厚重中帶著青年老生的沙啞,顫音改用長號嘯出,悲中見壯,勇中有骨。人說他舞臺上項王再世,眼中有淚,目無他人。嘈雜的后臺,鏡中黑面虎虎生威,瞳仁中映射出的不是鏡面,是清清烏江水。
三年又三年,民國二十六年,日寇逼到金陵城外。
身價高了,他還是樂意自己畫臉。用粗毛刷把厚重的油彩勻開,細筆勾出瓦塊天庭,他喜歡戴上面具,項王漸漸附身的感覺。一日三場大戲,他索性掛著油彩,干了,再敷一層,穿著戲服小盹,一點酒氣彌漫,呼嚕山響。他聽跑腿的說形勢不好,并不在意。扮上相,他就不再是無足輕重的石頭,他面具后的臉皮,也沒那么重要。
他突然被老板叫醒,看整組的人垂手低頭,上座立著一個板著臉的矮子。迷糊中他只聽見幾句:“日本軍官,很喜歡中國的戲曲。你們,好好地演!”“戲院改成會議廳……演戲的讓大佐挑選……”憑啥?趁酒勁,他覺得自己力大無窮,手里正握著一桿長槍。他撥開擋在面前的人,大喊:“老子是西楚霸王項羽!”翻譯跟大佐說:“他說他是王八?!?/p>
人跑不過槍子兒,他最終沒能逃成。不吃不喝,還是被治了傷打了麻醉,套上日本的戲服,日本軍官要他重新演出。
會客廳里上下坐滿留著小黑胡子的軍官和煞白臉的藝伎。麻醉勁兒還沒過,他只覺得黑白的點在眼里沖撞,廳里充盈的異香使他頭昏腦漲。胡琴一響,他仿佛不受控制,“一人槍挑數(shù)員大將,縱英勇奈何十面包抄……”中音渾厚從胸腔拋出撞在錦墻上,四下靜寂。挑槍,擺旗,掛髯,眾人膝行,不敢舉首。濤聲四處涌來,啊,滾滾烏江,我霸王還是霸王!這一生糾纏在身上的英魂從未消散,英雄還是英雄。他的聲音帶了哭腔,卻更響亮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當!”一聲脆響,白花花的銀錠落在臺上,砸在他玉白厚底靴旁,砸在虎頭盤龍戟下。
天旋地轉,濤聲驟然由暗涌變成轟鳴,“井上大佐,賞,周家班子周玄巖——”賞?賞我西楚霸王?鼓點停了,等他磕頭謝恩。臺上披軟鎧的大漢,臉上的肌肉一條條顫著,厚油彩迸裂,面具撕開土色的口。恥啊!一口氣堵在胸口,他恍惚了,只覺朱紅的地毯是咆哮著的烏江?!凹簧⒂?,不期落敵手而至于此,羞恥交加,愧對江東父老,無以為報!”他一個抱拳,轟地從臺上投下……
1969年,金陵城墻根下蜷睡著個大身量的老頭,臉上洗不凈的黑白三花,好像戴了面具。過路人問,他笑笑擺手。人生如戲,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