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游帶著我們來到了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中餐館,說:“這是赫爾辛基最好的中餐館啦……”
那幾天,我們正在赫爾辛基旅游。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位于北歐的城市,感覺很不錯。所以,我想在講故事之前,先講一講對赫爾辛基的一些印象。
在到達赫爾辛基的第一天,我們就去了位于城郊的西貝柳斯公園(該公園是以芬蘭一位著名音樂家命名)以及海濱公園。兩處公園,都在內海邊上。最令我驚奇的是,在兩個公園里,我都見到了野生的大雁,有的還帶著雁寶寶,一身灰絨絨的毛。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看大雁,喜歡得不得了!以前所見的大雁,都是在天空中飛翔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排成一字形”,偶爾還“嘎、嘎”地鳴叫幾聲,一會兒就飛得看不見了。
大雁和小雁,有的“一跩一跩”地在草坪上散步,同時啄食著草坪上的青草,有的則把腦袋插在翅膀下面,臥在那兒打瞌睡,人來了也不飛。
我當時突然想到,要是在中國,這些大雁會怎么樣?恐怕早就被人捉起來吃了吧?清燉、紅燒、爆炒、醬燜,加上蔥姜蒜,方法多得很。那些雁寶寶,可能也會做成紅燒雁仔、清蒸雁仔、煲雁仔湯。甭說在地上,就是天上飛的,也會設法打下來。中國人的胃口,實在是蠻大的,似乎什么都吃得下!
我于是問導游:“這些大雁……會不會有人把它們抓去吃了?”
導游脫口而出道:“不會不會。這里沒有人吃大雁?!?/p>
有趣的是,每隔一段時間,那些大雁小雁,還會排成一字的隊形,大的帶著小的,小的跟著大的,不慌不忙地穿過一條位于公園和內海之間的公路,到內海里面去游水。而這時,那些行駛在公路上的汽車,便會一輛一輛地停下來,等著大雁小雁們過去。有時候,要等上很久。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便在市區(qū)轉來轉去,參觀了赫爾辛基奧運會的主會場(建于1952年),參觀了國際會議中心,還參觀了幾座教堂,包括著名的巖石教堂,以及白教堂(又稱大教堂)、烏斯別斯基教堂(東正教堂)……在烏斯別斯基教堂,還聽了一首圣歌。幾位身著長裙的年輕女子,一臉虔敬的神情,伴著悠揚的管風琴,唱出了天籟一樣的聲音。
除此,還看了一些城市塑像。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那座“波羅的海的女兒”,一個體態(tài)婀娜的少女,安靜而自信地佇立在天地之間,展現(xiàn)著她的美麗。還有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塑像。說來,芬蘭這個國家,歷史上也是多災多難的,特別是赫爾辛基,曾經(jīng)遭遇數(shù)次戰(zhàn)火,城市幾乎被毀掉。這里曾經(jīng)是瑞典的領地,直到1809年,在沙俄和瑞典的一場戰(zhàn)爭中,沙俄打敗了瑞典,由此建立了自治的芬蘭大公國,赫爾辛基才一步一步地發(fā)展起來——因此,這里有沙皇塑像便不奇怪了。
還有一位芬蘭籍著名詩人,名叫埃伊諾·雷諾(Eino Leino),被譽為芬蘭的詩圣,他有一首名叫《降靈節(jié)的圣歌》的詩,非常有名。他的塑像位于一個街心公園,不遠就是成片的草坪,草坪上有很多人在曬太陽,男男女女,或躺或坐,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讀書,衣服都穿得很少,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
另外還有一位曼內海姆將軍的塑像。此人一身現(xiàn)代戎裝,頭戴軍帽,腳穿高腰皮靴,騎在一匹威風凜凜的戰(zhàn)馬上,目視前方,從容穩(wěn)健。此前,我對此人知之甚少。據(jù)說芬蘭人都特別愛戴他,視他為民族救星。原因之一,是他率領芬蘭人民打了一場抗擊外敵入侵的“冬季戰(zhàn)爭”(又稱蘇芬戰(zhàn)爭),而且打勝了,不僅保全了國家,也保全了民眾對未來的信仰,保全了他們想要的生活?,F(xiàn)在看來,他們的想法是對的。
值得一說的是,在赫爾辛基,人們不僅為曼內海姆樹立了塑像,還用它的名字命名了一條大街,而且是市區(qū)最為繁華的一條大街。這也可以看出人們對他敬重的程度。
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趣:在所有的塑像上,特別是塑像的頭頂,都落滿了鳥糞,看去白花花的。
都是海鷗們的糞便。
海鷗是這座城市的常客。
走在赫爾辛基的街道上,經(jīng)??梢钥匆婏w來飛去的海鷗。在空曠一點兒的地方,還可以聽見它們響亮的鳴叫。飛得累了,它們會找尋一個地方,小憩片刻,落腳的地方,經(jīng)常就是這些塑像,最佳的位置,是塑像的頭頂,梳理一下羽毛,順便再拉幾泡屎。
聽導游說,這兒的人們都討厭海鷗,把它們稱作強盜。我曾經(jīng)親眼目睹了一個情景,因此相信導游的話。那是在一家街邊的餐館,一些人正在用餐,不料突然飛來一只海鷗,且突然落在了桌面上,迅速叼起了一片面包,轉身就跑,惹得人們一陣驚叫。海鷗的動作十分麻利,還特別準確,一看就是個老手,等人反應過來,它已經(jīng)飛走了。
在赫爾辛基街頭,有許多這樣的餐館,也有許多露天的酒吧,經(jīng)??梢钥匆娫S多人坐在那里用餐、喝啤酒。這里的人,似乎特別喜歡喝啤酒。有的是兩三個朋友一起喝,聊著天兒。有的是一個人在那兒喝,出著神兒。
赫爾辛基是一座很樸素的城市,并不光鮮,但也不算土氣。雖經(jīng)歷過多次戰(zhàn)火,還是有一些老房子保存了下來??刹灰∏屏诉@些老房子!正是它們,才使城市有了自己的底色。
赫爾辛基的底色,是祥和。據(jù)導游介紹,赫爾辛基是一座多年沒有什么變化的城市。他講了一件事:就在上個月,他剛剛送走了一個國內的旅游團。團里有一位老先生,曾在1951年因公來過赫爾辛基,當時還是個小年輕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這次重來赫爾辛基,老先生非常吃驚,幾次對導游說,怎么這么多年赫爾辛基都沒有變化?電車還是當年的電車,市場還是當年的市場,除了把當年的沙石路變成了柏油路,簡直就是原來的樣子。
他的吃驚不無道理。一座城市,六十多年沒有什么大的變化,的確是很不可思議的。
……
這時,安德森說:“每一個月,我都會來這家餐館吃一次飯……”
隨即又補充道:“我喜歡吃中國菜……”
這家餐館,名叫“茉莉花中餐館”,位于赫爾辛基市區(qū)一條偏僻的小街上,臨街開了一扇門。門臉兒是仿照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樣式設計的,看上去像一座微縮的中國門樓,兩側各有一根半圓廊柱,朱紅色,頗搶眼。餐館就在一樓。室內放了十幾張餐桌,靠窗的位置是卡座,另外還有幾張圓桌,沒有雅間。室內的墻壁上也裝飾了一些中國元素的物件兒。有幾張小幅的中國畫,水平一般,尚可吧;有幾幅扎染的花布;有幾張年畫,畫面蠻熱鬧。
幾分鐘之前,具體一點兒說,也許就在一分鐘之前,我才認識了這位安德森。
當時是晚飯時間。我先自吃完了,便離開同行的其他人,到餐館外面來吸煙,剛把煙點上,忽然聽見有人在我背后用漢語說:“你好!”
我急忙轉過身,看見的卻是一個歐洲人。我詫異并倉促道:“哦你好,你好……”
對方輕輕笑了一下,仍用漢語說:“我聽見你們在那邊說話了……我會講漢語的……我在你們中國留過學……”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隨口道:“啊是嗎?好啊好啊……”
對方又說:“我叫安德森……”
說著向我伸出手,我也馬上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還取出一支煙,遞給他。他馬上快速地擺動著雙手,輕快地說:“謝謝,謝謝!我不吸煙,我不吸煙……”
安德森身材不高,感覺比我還要矮一點兒,穿著很樸素,年齡至少有40歲了,也許45歲,理了一個平頭,已經(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fā),眼睛細長,臉上有皺紋,嘴唇比較薄。一直微笑著,看去人很謙遜,也很親切,預感他可能很喜歡說話,都說薄嘴唇的人愛說話,看來這話是對的。在我們握過手之后,他便開始跟我說話,不停地說話,一邊說一邊笑盈盈地望著我。偶爾也會回過頭去朝靠近門口的一個卡座看一眼,之前他就是坐在那里的,現(xiàn)在,那兒坐著一位老婦人,年紀很大了,滿頭銀發(fā),臉色(膚色)特別白皙,但已經(jīng)完全松弛了,這會兒正坐在那兒打盹兒,垂著頭,透過窗戶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當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跟他是什么關系,不久就知道了。
片刻我說:“你漢語講得蠻好哦……”
他很認真地說:“以前講得還要好一點兒,這幾年不行了,那時候天天講,現(xiàn)在沒有那個環(huán)境了,有點兒退步了,呵呵……”
我又說:“你留學是在哪個城市?北京、上海、廣州……”
他說:“北京啊,外國語大學,呵呵。上海和廣州我也去過的,去旅游……我還去過東北的沈陽、長春、哈爾濱,江蘇省的南京和蘇州,還有四川的成都,山東的青島,還有西藏的林芝……”
我說:“這樣啊?你去過的地方還蠻多的……”
他說:“所以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你們各個地方講的話都不一樣,有的話我完全聽不懂的……”
我說:“是的,有的話我也聽不懂,我們國家地域大,那個叫方言,各個地方有各個地方的方言,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就講普通話……”
他說:“這個我知道,普通話就是北京話吧?還有,你們各地方的菜也不太一樣,口味不一樣,做法也不一樣……”
我說:“是啊是啊……”
他似乎有點興奮,說:“我知道,北方人喜歡咸一點兒的,口味比較重,湖南湖北四川喜歡吃辣,四川人還要加麻,麻辣,上海人喜歡吃甜,做什么菜都要放一點點糖,廣東菜比較清淡……”
我補充道:“廣東菜也叫粵菜,其實廣東還有另外兩種菜,潮汕菜和客家菜……”
他說:“另外兩種沒吃過,我在廣州吃了粵菜,印象最深的是清蒸魚,味道好鮮,還有白切雞……還有那個早茶,蒸蝦餃、蘿卜糕、裹蒸粽……朋友說帶我去喝早茶,我真以為去喝茶,其實不是……”說著笑了一下,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我笑著說:“廣東還有一種菜,農(nóng)家菜,也很好吃的……”
他說:“那個也沒吃過……好像各地都有自己的農(nóng)家菜,是不是……我吃得最多的是北京菜,他們說北京菜是魯菜的分支,不知道對不對?上海菜好像跟南京菜差不多,它們都屬于淮揚菜系列吧?最簡單的可能是東北菜,主要就是燉,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我吃過一次湖南菜,在北京吃的,北京有好多湖南菜館,哈,辣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我笑了說:“你在中國待了幾年???”
他說:“待了近五年。本來,我還想多待幾年的……可我父親突然……一下子……就去世了……我不得不提前回來照顧媽媽……我不想讓她每天一個人,也不想讓她去養(yǎng)老院……”
我說:“家里沒有其他人了嗎?”
他說:“沒有了,爸爸媽媽只生了我一個孩子,還是在他們年紀很大的時候才生的……爸爸媽媽都很愛我,當年我一提出來去中國留學,他們立刻就答應了……”
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出去的時候,爸爸還很健康……有一天,中國正是半夜,我接了一個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她一邊哽咽一邊說,爸爸去世了,突發(fā)心臟病……我第二天就買了機票,回來了……”
我說:“哦,這樣?。 ?/p>
我心里輕輕一震,受到了觸動。我無法判斷他的話是不是真的,但我相信是真的,因為他沒理由也沒必要欺騙我。(欺騙我干嗎呢?)我看了一眼那位在那兒打盹兒的老婦人,知道了她是安德森的媽媽。這會兒,老婦人仍然在打盹兒,垂著頭,看上去很疲憊。
……
隔了一會兒,我問他:“那你……離開中國幾年了?”
安德森笑笑說:“四年……哦,還不到四年,三年多吧……”
我靈機一動說:“我很想了解一下,你在中國那幾年,對我們中國人印象怎樣?有什么評價?”
他想了一下說:“那我實話實說啊……我覺得,你們跟我們,區(qū)別還是比較大的……”
我說:“你覺得……都在哪些方面呢?能簡單說說嗎?”
他說:“不過我也沒有仔細想過……就是一些直覺吧……”
我說:“直覺也無妨啊,說來我聽聽……”
他停了一下,之后認真起來道:“具體說起來,你們跟我們……在看待事情的方法上,包括怎樣看待成功,怎樣看待地位,怎樣看待人情,怎樣看待權力,怎樣看待政府,怎樣看待名譽等等方面,都不太一樣……”
我點頭,表示認可,并說:“我基本同意,請接著說……”
不料,他卻說:“我看,這個還是不說的好……怕你聽了不高興……”
我不解,說:“哦,為什么?”
他似乎有點兒尷尬說:“因為據(jù)我了解……你們……是不能允許其他人……特別是‘老外……說你們壞話兒的……”
我笑了一下說:“但說無妨……”
他說:“哦不……這個,好像你們自己也是不能說的……那樣會罵你不愛國,也許還會說你是‘漢奸……那就可怕了……”
我馬上否認道:“沒那么嚴重……”
他說:“也就是說,你們很自尊,很愛國,我表示很敬佩……”
我笑著說:“那很好啊……我表示很歡迎……”
他咧了一下嘴,似乎很開心,可是再開口時,卻改變了話題,說:“我這個人,天生喜歡交朋友,喜歡跟人家聊天,自來熟……在中國的那幾年,我確實認識了不少人,包括一些社會人士……”
我說:“我看出來了,你很熱心……”
他接著說:“后面幾年,我就不在學校住了……先跟一個捷克同學搭伴兒,在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民房,后來他回國了,我就自己住。那個小區(qū)很不錯,有管理處,有超市和茶館兒,茶館里還可以喝咖啡,也可以喝啤酒……在茶館門口,還總有幾個退了休的老人下象棋——老板在那兒放了一張桌子,還立了一把很大的傘……我就是在那里,學會了你們的象棋,不是圍棋,‘車、馬、炮那種……”
我有點兒吃驚,說:“哇!那可不容易……”
他明顯有一些小得意,說:“入門倒不難……要想下好就難了……”
我說:“哦,是這樣……”
他說:“開始的時候,沒事兒我就站在旁邊看幾眼,慢慢地看出了一點點眉目,又一點點地發(fā)生了興趣,后來就學會了……馬走日、象飛田、炮打隔山……等學了個一知半解,心里頭就開始癢,很想實戰(zhàn)一下……大家都挺寬容的,說你這個老外,還喜歡我們中國象棋啊,來、來,下一盤……當然我上場的機會并不多,因為總有人在那兒候著,要排隊……”
我說:“這樣啊……”我能想象出那個情景。
他說:“不過沒關系啦!排隊排不上的時候,我就在那兒看熱鬧,一邊聽人們聊天,也很有趣的……不過有一些話,我當時還聽不太懂……”
我說:“是因為他們說方言嗎……”
他說:“有方言,也有不是方言的……即便不是方言,有一些我也不懂……你們的語言,本來就豐富,很多是我沒有接觸過的……”
我說:“明白你的意思……”
他說:“其中一個朱師傅,是最能說的,也最喜歡說,下棋的興趣倒不大……他是個退休工友,說自己是老三屆,很多年前接受過檢閱,還當過知青,又當過兵,轉業(yè)之后當了工人……有一次他說,我可沒少吃苦……”
我說:“要像他自己說的,可能真沒少吃苦……”
他說:“朱師傅身體結實,說話嗓門大……說得最多的是你們那些帝王將相……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朱元璋、崇禎、慈禧、袁世凱……他說他最崇拜朱元璋,不許別人說半個不字,誰要是說了,立刻就會跟你急眼……問他為啥這么崇拜,他說,‘因為我也姓朱??!”
我說:“他可能覺得自己是朱元璋的后裔吧……”
他說:“有一次,一個小青年,聽他又在說朱元璋,就說了一句‘朱元璋不行,他搞冤案,大殺功臣,他馬上火了,上去就是一嘴巴,還罵人家‘你個小兔崽子,忘恩負義,沒有他就沒有大明朝,跟他比,你就是一泡屎,一泡屎都不如,……嘁!”
我說:“哦,這人脾氣夠大的……”
他說:“除了這些,他們也聊現(xiàn)在的事……哪兒又揪出一個貪官啊,哪兒又有官員因為抑郁癥跳樓了,哪兒又有村干部叫村民給殺了,等等……有時候,他們還挺警惕,瞄著我說,少胡說八道啊,這兒有老外呢……”
我笑了一聲,說:“哈,是嗎?”
他說:“有一次,不知為啥,可能是心不順吧,還突然跟我發(fā)起火來,眼睛直瞪著我說,你這個藍眼兒黃毛兒的大鼻子、西方列強、‘八國聯(lián)軍、帝國主義……你跑我們這兒干什么來了?是不是亡我之心不死?……他一下子給我說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跟他解釋,我是來學習的,我們不是帝國主義……可他說,你這種騙人的鬼話,誰信誰傻瓜……”
我吃驚地說:“有這樣的事兒?他跟你開玩笑吧?”
他攤了一下雙手說:“唉,搞得我好尷尬……”
……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當時是怎樣說到愛情這個話題的??傊?,我們后來確實說到了愛情,或者說,是說到了“愛情”這個意思。
應該是我問起來的。
那會兒,我感覺我們已經(jīng)聊得很投機了。
當時,可能因為我忽然想起了平日聽到或看到的一些外國留學生和中國女孩子戀愛的故事,起了好奇心,又帶著一點兒好玩和刺探的心理,便笑嘻嘻地問他:“你……在中國期間……有沒有跟我們國家的女孩子……發(fā)生一點兒什么浪漫的愛情故事?。俊?/p>
我感覺安德森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又輕輕笑了笑,似乎有一點點羞怯,說:“哦……有的,有的……”
我忽然有一點兒膚淺的小得意,說:“果然……”
安德森似不解,問:“果然什么?”
我忙說:“哦,沒什么沒什么……”
安德森搖了搖頭,感覺認真起來了,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跟你講……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哦……”
我知道他所要表達的意思,立刻歉意地擺了擺手。
他停了一下,說:“我跟惠惠……是非常嚴肅、非常認真的……”
我下意識道:“惠惠啊?”
他說:“對,她的名字叫惠。她姓你們中國百家姓里的陳,耳東陳的陳。她的完整的姓名叫陳惠……”
我問他:“那你們……你跟陳惠……是同學嗎?”
他說:“嚴格地說,是校友……我們不在同一個系……另外,她當時的年級也比較低,剛大二,屬于小學妹……”
我說:“那怎么認識的?校園偶遇?聽講座?志愿者?看演出?哦,我沒別的意思,若覺得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他說:“沒啥沒啥……”
他停了一下,兩三秒鐘的樣子,然后說:“我跟惠惠很簡單,是在食堂吃飯認識的。那一天剛剛好,我去了一個中餐食堂,又碰巧跟她同坐一張桌子……我要了一份餃子……當時,那張桌子就坐了我們兩個人……我覺得兩個人光在那兒吧唧吧唧吃,太無聊了,就跟她聊了幾句……”
我說:“就這些?沒有了?”
他說:“第一次就這些……不過還有第二次……第二次才是關鍵……有一個說法叫第二次定律……聽說過嗎?”
我說:“第一次聽說……明白那個意思……”
他說:“如果沒有第二次見面,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而我們恰恰有了第二次見面……”
我說:“那第二次是怎樣見的?”
他說:“跟第一次一樣,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而且還是同一張桌子……巧不巧?”
我笑說:“這太巧了!”
他說:“就在這一次,我們相互留下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
我說:“后來呢?”
他說:“后來就比較簡單了……我們開始來往、約會……雙方感覺也很好,很舒服,很開心……當然,這當中有很多事,很多很多事……這些事很難忘,非常難忘……唉!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說:“明白……”
他停頓了片刻,才說:“而且,想起來心痛……”
在那不長的時間內,我想象著他所說的“很多很多事”,內心忽然被觸動了,說:“不好意思……你們,在一起幾年?”
他說:“一年多,不到兩年……”
我說:“有沒有想過跨國婚姻?”
他說:“想過,也討論過……曾經(jīng)設想在惠惠畢業(yè)后考慮結婚,結婚后惠惠跟我來芬蘭……可是沒想到父親突然去世了,這打亂了我們的計劃……關鍵是惠惠當時還沒畢業(yè)……”
我說:“那在你回國以后,惠惠來芬蘭看過你和你母親嗎?”
他說:“哦,來過,來過一次……還在這邊停留了十幾天……十五天……”
我說:“那她有沒有提過……到赫爾辛基來定居?”
他遲疑了一下說:“她沒有提出來,她希望我到中國去,她感覺中國更適合她……她認為我們國家比較冷清,沒什么人氣……跟中國的情況很不一樣,也不像北京那么熱鬧……”
我說:“這樣???”
他說:“所以,我可能還會到中國去,我希望能再到中國去……”
我半開玩笑說:“那我代表中國人民,期待你的到來!”
他說:“哦,謝謝,謝謝!”
說完,我們還半游戲地、有點兒夸張地各自上前一步,做了一個緊緊握手的即興表演,遺憾沒有人拍照。
……
我和安德森的巧遇到此就結束了。因為正在這會兒,我的旅友們從餐館里面走了出來。我們是一個小型旅游團,只有五個人,而且以前就都相熟的,所以一出來就嚷嚷:“哎老鮑,抽煙抽夠了吧?走啦走啦,上車回酒店……”
我一邊應答他們,一邊向安德森揮了幾下手,然后便跟在他們幾個的后邊,上了一輛商務車。
我要說的是,自那以后,我便再沒見到這位安德森。而且多半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時至今日,他在我的腦海中已只剩下了一個很淡很淡的影子。關于他與陳惠的愛情,也再沒有任何消息。對于我來說,他們實際上已經(jīng)消失了,不存在了(生活中這種匆匆一見,又留下了一些深深淺淺的印象,之后卻再無交集的人,應該很多吧)。
當然,后來我也曾經(jīng)若干次想起這次赫爾辛基的偶遇,想起這個安德森,想起他和陳惠的故事,會生出些許感慨。
我說不上安德森和陳惠后來怎么樣了,說不上安德森是否真的又來到了中國。說實話,我對他們的愛情并不很樂觀。還在當時,在我跟安德森表演握手那會兒,我就隱約覺得有一點不妙了。在安德森的話里面,我仿佛聽到了某種雜音。我分明感覺到,這個陳惠,可能心思會多一點兒。我還感覺到,陳惠在此前,已經(jīng)有了什么活思想。
而我一直比較自負地認為,我是一個直覺很好、很敏銳的人。
不得不說,如果真是那樣,就有些尷尬了。
但是不知道,那會兒的安德森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的)。
所以,最后安德森和陳惠到底怎樣了,還真的不好說。
……
附記:
關于這篇小說,還有兩個情況,我想說明一下:
第一,這篇小說——即《在赫爾辛基巧遇安德森》,寫的是我一次真實的經(jīng)歷。小說中那個芬蘭男人,以及我與他在餐館門口的相見和交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不過,他的名字卻不一定就叫安德森(說實話我迄今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問,我怕那樣不禮貌)。同樣,他也不知道我的姓名(他也沒有問過我)。實際上,我們就是在這種互相不知姓名的情況下,聊了半個多小時,還聊得那么起勁。
第二,在我最初打算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還想到了另外一個小說,并且打算兩篇小說一起寫,寫完后一起發(fā)表,甚至連標題都想好了,就叫《海外故事二題》??稍趯懲炅说谝黄?,我卻突然失卻了興致,不想再寫了。究其原因,可能主要是怕人覺得這篇小說寫得不好,過于薄淺,沒有更多的內涵,或者沒有什么深意,甚至會覺得無聊……那就得不償失了!任何一個寫作者,在寫任何一個作品時,肯定都想寫得好一點兒,主題又深刻,意義又宏大,又具有批判性,又能給人以啟迪。當然我也如此。
而另一篇沒寫的小說,實際也是我的一次真實經(jīng)歷。那是我另外一次在國外旅行的見聞。那次我們去了津巴布韋,也是一行五人。彼時,津國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通貨膨脹嚴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面值100萬億津巴布韋元一張的紙幣。那天,我們乘坐一輛七座旅行車,從津國首都哈拉雷出發(fā),前往著名的景點“大瀑布”。中午時分,車至一個小城鎮(zhèn)。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們要在這里用午餐。用餐是在一家中國人開的中餐館,就在公路邊上,非常方便。
那天天氣不好,一直陰沉沉的,黑云壓城。
餐館是幾間帶閣樓的房子,規(guī)模不算大,有一個小院落,汽車可以停在院子里。房子是中國樣式的,感覺就像中原一帶的農(nóng)家院,還搞了一個大門樓,房子的外墻畫了幾幅中國風格的裝飾畫,色彩很濃重,大紅、大綠、大黃。用餐的地方只有一個大房,并無單間,四周是卡座,中間放了兩三張圓桌,每桌可坐十來個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主要是在做國內旅行團的生意。后來我們知道了,這餐館的老板是中原某地人,還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祖孫三代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就住在餐館的后院。
那天我們比預計的時間晚到了一會兒。路上就聽見司機(兼導游,也是華人)在與餐館老板溝通情況,所以一到就開飯了。大概是因為是天氣的原因吧,那天餐館的客人非常少(實際只有我們一桌客人)。而我們吃飯的時候,餐館老板(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一直謙謙地在一邊陪著,偶爾說幾句話,有時還親自上手,倒水、挪盤子。其間,經(jīng)導游介紹(看得出他們是相熟的),得知這老板還是個畫家,主要畫中國畫,偶爾也畫油畫。這就引起了我們一位旅伴的注意,因為他就是一位畫家,且同是中原人(具體說是河南人)。
二人于是攀談起來,越談越熱乎。吃過飯之后,又談了近一個小時(可能一個小時還多)。通過談話得知,他們這一家,是在80年代初(那會兒,國內已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跟著老老板(即現(xiàn)老板的父親,現(xiàn)已不再做事,安享晚年了),離開中國來到津巴布韋的,當時老板還不到十歲。出國之前,老板的父親是一名美術教師,不過剛從監(jiān)獄放出來(問為什么進的監(jiān)獄,答是因為投機倒把,又畫了不好的畫,得罪了當?shù)氐暮谏鐣M織)。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惹不起,躲得起”,一逮到可以出國的機會,馬上就攜家?guī)Э诘嘏艹鰜砹恕?/p>
除了上述事情,還談到了其他一些問題。這期間,其他人(包括我)也七嘴八舌,紛紛詢問。大家先后談到了一些津國的風俗,諸如男人女人如何交往、婚配等,甚至談到了東非和西非,當然也談了一下國內的情況,房價、物價什么的,還談了談美術和書法。(在談到美術和書法時,那位來自中原的旅友還樂呵呵地攢對老板申請加入“美協(xié)”或“書協(xié)”,讓他做海外的會員,并說“對你的生意也許會有幫助哦!”)
后來,又談到了津國目前的經(jīng)濟情況,談到了貨幣貶值(據(jù)說要用數(shù)萬元紙幣才能買一塊面包,一卷廁紙的價格已經(jīng)達到15萬津元,去商場買東西時要用手推車拉錢),談到餐館現(xiàn)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而且向來就不是很好)。一談到這些,老板的臉上立刻就布滿了愁容。聽老板介紹,他們這個餐館,實際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家族企業(yè),餐館所有的工人,從廚師到服務員,都是家里人(老婆孩子)?!鞍Γ荒苊銖娋S持了。”老板說,“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還有小孩子在這里讀書,包括老年人看病吃藥,花銷還是挺大的……”
因為說到這些不好的事情,大家的情緒受到影響,氣氛便有一點消沉。
這樣過了片刻,有一個旅友(不是那個中原人)說,我覺得你們可以回國發(fā)展。現(xiàn)在國內經(jīng)濟發(fā)展好,是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人多勢大,感覺生意好做得很,已經(jīng)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億萬富翁了……
這旅友的話很有煽動性,我們也馬上跟著附和,紛紛說,是啊是啊,何必在這兒煎熬呢?建議你回老家去,環(huán)境又熟悉,老朋友也肯定多,保證很快就做起來的……
老板聽了我們的話,苦笑了一下說,他也這樣想過的,還回國考察過兩次,只是在跟他父親(老老板)商量時,老爺子卻不樂意,好像還有點兒害怕……
為啥不樂意?他怕什么?我們問。
老板說,這個不知道,因為他沒有說……猜測他是害怕老家那些黑惡勢力,他好像被嚇破了膽兒,有一次還聽他自己個兒在那兒嘀咕,連放個屁都得小心再小心,都怕被黑社會搞,做人還有啥意思?
這老板長著一張非常標準的國字臉,我至今還有印象。遺憾是那天沒有見到老老板(老板的父親),想必是跟他兒子長得差不多吧?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鮑十,原籍黑龍江省,現(xiàn)居廣州。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拜莊》《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芳草地去來》《紀念》,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道路母親·櫻桃》等。有作品在臺灣地區(qū)發(fā)表。另有《子洲的故事》《葵花開放的聲音》《冼阿芳的事》《西關舊事》等中短篇小說被譯為日文和俄文發(fā)表。中篇小說《紀念》被改編為電影《我的父親母親》,電影《櫻桃》被改編為同名電視連續(xù)劇,短篇小說《葵花開放的聲音》被改編為同名話劇。短篇小說《冼阿芳的事》入選2012年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中篇小說《島敘事》入選2018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