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州到世界

摘要：要對一個作家、一種或一個時代的文學進行把握言說，首要的也是最為重要的就是閱讀作品。在對賈平凹新時期以來四十余年文學創(chuàng)作連續(xù)性的閱讀過程中，既可看到其創(chuàng)作凸顯著奇特的審美個性，亦可把握其發(fā)展脈絡：從商州到世界、從藝術表現(xiàn)到思想表達。尤其是從1982年始所追求的用中國的美學方式敘寫中國故事，實際上顯示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本土化、民族化道路的一種思考、探索與追求。

關鍵詞：賈平凹;中國敘述;世界視野;商州

一? 初讀

這里所說的初讀，是指對于《廢都》之前賈平凹作品的閱讀。我讀賈平凹始于上大學期間。那時也就是在閱讀各門課程規(guī)定書目的空間，找來當代當紅作家的作品讀讀，這也包括賈平凹的作品。那時并沒有將賈平凹當做閱讀的重點，更多的是隨著文壇上的興奮點閱讀，包括《哥德巴赫猜想》《班主任》《人生》《喬廠長上任記》《人到中年》等等。所以，對于賈平凹的作品，留下印象的也就短篇小說《滿月兒》，散文《丑石》與《一只貝》。這幾篇作品當時覺得不得了，今天看來，好是好，就是寫得過于“工”了些，好像是有意而為之。賈平凹在《廢都·后記》中說：“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雹俣菚r他的創(chuàng)作，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恰恰是有意識在這兒長一株白樺，在那兒栽一棵蘭草。雖如此，作品中所透露出的才情才性，確實讓我甚是佩服。因為那時我正熱衷于創(chuàng)作，就恨自己沒有賈平凹那樣飛溢的才情。即便如此，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當時文壇所顯露出來的獨異性，還是深深地感受到了。

真正引起閱讀興趣的是賈平凹1980年代中前期的作品，也就是被研究者稱之為“商州系列”的那批作品。那時剛剛大學畢業(yè)從教，正好教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課，需系統(tǒng)閱讀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賈平凹就成為重點閱讀的當代作家之一。也正是這批作品的閱讀，引發(fā)了我研究賈平凹的興趣。

1980年代，不停地有作品引發(fā)爆炸性的反響，對于賈平凹的閱讀，也就淹沒在諸多當時當紅的作家作品之中?？梢哉f，那時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詩歌以及茅盾文學獎的作品，還有凡是引起爭議的作品，全部都讀了。當然，還有那些因故沒有獲得所謂全國文學大獎的作品，更是讀得津津有味。比如長篇小說《古船》《活動變人形》等等。加之訂閱了十多年《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詩刊》《文學評論》《讀書》等，對新時期文學也就有了些整體性的感覺。今天看來，那時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顯現(xiàn)出走民族化道路的跡象，但是并未引起更多的關注。就賈平凹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廢都》之前，有《商州》《浮躁》，還有一部由幾個中短篇連綴成的長篇《妊娠》?！渡讨荨分荒苷f是他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初的試筆，感興趣的是團塊敘事結構，而對內容并沒有留下多大的印象?！陡≡辍肪褪墙裉靵砜矗彩且徊績?yōu)秀的長篇小說，但它既不是賈平凹也不是當代文學最為優(yōu)秀的作品。雖然如此，不論是從所謂的改革文學還是鄉(xiāng)土敘事文學角度進行歷史的梳理，談到1980年代的創(chuàng)作，依然是無法繞過《浮躁》的。這一判斷，是基于當時閱讀的感受。印象中閱讀《浮躁》是在出差的火車上，當時是一邊閱讀一邊激動不已，覺得敘寫鄉(xiāng)村改革的作品，就《古船》與《浮躁》最好，更確切地說最對我的胃口?！豆糯犯⒅赜跉v史文化的開掘，《浮躁》更注重于社會現(xiàn)實歷史裂變的描述探析;前者通過家族的歷史命運寫出社會時代的變化，后者則更注重于一個區(qū)域的現(xiàn)實風潮的涌動。他們都在挖掘中國歷史文化與民族精神的根。很顯然，側重點在于對于民族文化劣根性的批判，帶有明顯的啟蒙意識。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一路數(shù)，直到今天還在繼續(xù)著。這一切與“尋根文學”思潮關系密切。

那時，我更感興趣的是賈平凹那一批又一批的中短篇小說。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他寫了一批小說，如《“廈屋婆”悼文》《二月杏》等。雖然這些作品是在1985年以后才集中讀的，而且還讀得一頭云霧，完全沒有了《滿月兒》時期的清新與亮色，給人一種混沌的壓抑感。只是覺得賈平凹真敢寫。也就是這時才了解到1982年陜西文學批評界對賈平凹這批作品提出了極為嚴厲的批評。越到后來的閱讀，越感覺到賈平凹這些探索與突圍的作品的可貴之處。坦率地講，如果沒有這些作品，那后來的所謂“商州系列”是不可能的。我不贊成將1983年始賈平凹幾次有意識重走商州方才寫出“商州系列”的說法，甚至歸功于1982年那次批評的結果。實際上是一種賈平凹創(chuàng)作上的自然延續(xù)。所以，一味否定前者而極力肯定后者，顯然是片面的。只能說，《小月前本》《黑氏》《古堡》等，是在《“廈屋婆”悼文》等基礎上的進一步探索前行，于思想與藝術上更為深邃些。這也是賈平凹延續(xù)思考的必然結果。而外界的批評，雖然有逼迫他深入生活的作用，但于骨子里似乎并未徹底地觸及靈魂。這有他當時所寫的有關創(chuàng)作的文章為證。

在這批作品中，《臘月·正月》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但我認為，這并不是他最好的中篇小說。就現(xiàn)實題材而言，也不如《小月前本》《雞窩洼的人家》《古堡》等更為厚重。就從藝術性而言，《天狗》《水意》等，其探索性是要高于《臘月·正月》的。就從藝術完美程度來說，《五魁》《美穴地》《白朗》《晚雨》等，更是要高于《臘月·正月》等。這批作品，賈平凹開始掙脫某種現(xiàn)實窠臼，向著人性的深處逼近。也許從這時起，他才真正意識到文學對于人及其人性審美藝術建構的重要性。在當代文學閱讀與批評上，人們更為關注緊扣社會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更看重對于社會生活當下性的敘寫，因而總是對現(xiàn)實生活題材特別是具有極為強烈的當下性的作品情有獨鐘。而對于與現(xiàn)實生活拉開一定距離的創(chuàng)作，也總是保持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所以，對于《五魁》這批作品的研究，還不夠充分深入。如果要選中國當代文學這四十多年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在我看來《五魁》或者《美穴地》是應當名列其中的。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我腦子里深深印下了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把他作為當代優(yōu)秀作家來看待。所以，閱讀《臘月·正月》并沒有閱讀《“廈屋婆”悼文》《雞窩洼的人家》等顯得激動，甚至覺得改革者王才形象塑造有些敗筆。此時，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個性越來越明顯、突出。就如放在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冶煉著他的藝術情操精神。藝術上最為圓熟的恰恰是《五魁》等。

二? 系統(tǒng)閱讀

直到看了《廢都》之后，方引起了我的警覺，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作品，一定會留下來的。也就是從《廢都》開始，這才確定追蹤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其進行系統(tǒng)性閱讀，直至今天。也正是在《廢都》之后，確定將賈平凹作為我研究的對象，用了十多年時間，完成了我第一部研究賈平凹的著作《精神的映象——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論》，于2003年出版。這也是我截至目前唯一出版的研究賈平凹的著作。

進入1990年代，在我的感覺里，整個文學界進入了1980年代狂熱之后的沉悶期，雖然佳作不斷卻無法喚起1980年代那種閱讀的亢奮。理想主義在破滅，直線發(fā)展的社會歷史構想，出現(xiàn)了曲線性的回環(huán)，這讓知識分子一下子掉入了黑洞一樣，找不到北。但有兩個事情卻讓我記憶猶新。一個是電視連續(xù)劇《渴望》的熱播，那時我也是把這部連續(xù)劇全看完了。但是，并沒有激發(fā)起我多少激情，還不如看電視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激動人心，反而覺得這是1980年代末之后的一種虛妄的自我麻醉。另一個就是所謂的“陜軍東征”，陜西作家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京夫、程海出版了至今看也是最為重要的作品：《白鹿原》《廢都》《最后一個匈奴》《八里情仇》《熱愛命運》。這本應是正常的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不經(jīng)意間卻弄成了當代文學中的一個現(xiàn)象。我總覺得這似乎是無望中的一種期盼心理滿足。這幾部作品，我都認真地閱讀了，覺得能夠代表當代文學水平的還是《白鹿原》與《廢都》這兩部，也就寫了這兩部作品的評論文章。寫文章時社會上對這幾部作品，尤其是《白鹿原》與《廢都》的閱讀反響，還在持續(xù)升溫，可是，等文章寫出來時，《廢都》與《白鹿原》就成了禁書，文章難以發(fā)出。林建法主持的《當代作家評論》打了個擦邊球，趕在1993年最后一期發(fā)了一組評《廢都》的文章，費秉勛先生組稿的《廢都大評》，直到1998年方在香港出版。這時，《廢都廢誰？》《廢都滋味》《廢都之謎》等也閱讀過了。《廢都》成為人性的一塊試金石。

也就是從這以后，中國的長篇小說進入一個爆發(fā)期，不斷有長篇力作問世，由此也可以說1990年代是中國長篇小說的一個黃金期。包括余華、蘇童、格非、劉震云等等，都有長篇佳作問世。這實際上潛含著新時期成長起來的這代作家，走向中國當代文學主導地位的開始。中國當代文學于此時也發(fā)生著變化?！靶聦憣崱笔且环N歷史轉向的標識。像先鋒創(chuàng)作代表性的作家，如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似乎是換了個余華似的。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問題，我都覺得1992年余華的《活著》是一部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讀《活著》猶如讀《古船》一樣令人震驚。蘇童的《米》我是看了兩遍，王安憶的《長恨歌》，也是看了又看。包括《上海寶貝》也是看過的，綿綿的東西確實沒咋看，覺得“身體寫作”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坦率講，莫言的《豐乳肥臀》當時確實沒有看，直到《檀香刑》出版后，才買來他的所有長篇系統(tǒng)閱讀的。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確定系統(tǒng)閱讀賈平凹，并常常與莫言、閻連科、王安憶、蘇童、余華等交叉著閱讀。

1990年代，中國文學又一次面臨著歷史轉型，這是新時期以來社會歷史轉型中的一個歷史拐點。1980年代的啟蒙、人文精神的呼喚高揚到了1990年代初被回頭望所替代。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確立，卻將精英文化拋到了社會的邊沿。后來的人文精神的重新討論，最終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不可逆轉的是，不要說社會經(jīng)濟，就連文學也越來越市場化，文學精神常常被市場經(jīng)濟沖擊得七零八落。

對于《廢都》的閱讀，是不能脫離這種社會時代的大背景的。我是將其首先放在1980、90年代之交的社會歷史背景下進行閱讀的。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廢都》過程中，賈平凹1991年發(fā)表中篇小說《廢都》，1992年還發(fā)表過中篇小說《佛關》。這幾個作品是可以聯(lián)系起來看的，它們內里都有著社會時代的隱喻。就賈平凹生命本體的裂變過程而言，可以與《故里》以及《五魁》《美穴地》等聯(lián)系起來看，僅從對于女性形象塑造的變化中，就可以看出些賈平凹生命情感變化的端倪來。

《廢都》是社會時代的發(fā)展變化與賈平凹個人生命聚然裂變相融匯的必然產物?！稄U都》是一部趟地雷之作，它所隱含的遠不止于性描寫這些外在問題，更不是羅列些詞語所能概括得了的。最多也就只能說，性描寫只是個外部敘事的策略。但于社會上引起強烈不滿的卻恰恰是性描寫。這種誤讀實在是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人與社會往往是只看到表面的東西，內在的五臟六腑卻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更為重要的是，這就猶如一位西裝革履的人正在臺子上神采飛揚地演講，忽然有人將其衣褲徹底扒光了漏出了赤裸裸的身體，一下子顏面全無，便一方面用手捂著開始潰變的羞處，一邊順手拾起一塊磚向剝衣者砸去。別的不說，就今天的知識分子而言，又有誰能比莊子蝶更純凈呢？恐怕連莊之蝶的矛盾痛苦都少有了。在我的閱讀體驗里，這是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孤本，同時也是一種趟地雷的冒險寫作。不論你對它是肯定或否定，它就存在于那里。它是一個存照，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一個時代，也照出了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五臟六腑。我想，恐怕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幾十年，也難再有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之后，連賈平凹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只能是逐步地遠離了《廢都》?！栋滓埂贰锻灵T》《高老莊》《懷念狼》《病相報告》等，作為《廢都》之后的延續(xù)創(chuàng)作，固然有著不斷地探索，整體來看，《廢都》這個坎實難逾越。不過，在連續(xù)閱讀中，可以感覺到賈平凹文學藝術上的漸變。這種漸變，是與中國社會與文學的發(fā)展脈搏有著或明或暗的呼應。如果說《白夜》是《廢都》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延續(xù)，那《高老莊》，尤其是《懷念狼》的創(chuàng)作，顯現(xiàn)著賈平凹不屈的藝術探索。至于《病相報告》，則是他進入到了自己并不熟悉的領域，雖然在敘事藝術上有著新的探索，但整體來看，具有先鋒性的寫作并非他之所長。在《廢都》與《秦腔》之間這幾部作品中最能引起我閱讀興趣的是《懷念狼》。但因為《廢都》的陰影所致，《懷念狼》也就只能與茅獎錯肩而過。《高老莊》當時閱讀并未引起我更大的驚奇，今天看來，也許是后來《秦腔》的一種序曲式的預演吧。

三? 繼續(xù)閱讀

進入21世紀，在這十多年間，我也閱讀了莫言、閻連科、張煒、劉震云、韓少功、李銳、王安憶、蘇童、余華、格非、阿來、劉亮程、李佩甫、遲子建等等作家新出的作品。但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賈平凹的閱讀上。除了賈平凹新出作品一部不落地閱讀，還重讀了《我是農民》《商州三錄》等。這里還需說明一下，從1980年代末始，我對于陜西作家作品的閱讀與關注，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陳忠實、路遙自不必說，楊爭光、高建群、葉廣芩、鄒志安、京夫、方英文、紅柯等，以及70后、80后的作家作品雖然未跟蹤閱讀，但他們的重要作品大部也都讀過或瀏覽過。

《秦腔》的出現(xiàn)，為賈平凹重新贏得了聲譽。之后，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高興》《古爐》《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長篇小說。其實《廢都》之后，賈平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長篇小說的寫作上，散文、短篇小說，只能說是他創(chuàng)作長篇間隙的一種調節(jié)。即便如此，《阿吉》《藝術家韓起祥》《獵人》《倒流河》等，還是很耐讀的。這種集中精力寫長篇小說，也可視為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自1990年代之后一種狀態(tài)或者基本態(tài)勢。這似乎和將本應是長篇小說獎的“茅盾文學獎”視為文學成就獎看待相呼應。長篇小說由每年幾百部千余部再到今天的萬余部，大有長篇小說統(tǒng)領文學之勢。但是，恐怕每年能認真閱讀百十部的人都少之又少吧。反正我每年能讀上五到十部就覺得很不少了?？锷习l(fā)表的每年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掃描文章，也只能是一種跟蹤名家非常粗略的描述。即便如此，每年讀一二十部長篇小說，也是很累人的，只能是石板上漫大水，呼呼隆隆就過去了，留下的也就那么幾粒沙子。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可能中的應景閱讀而已。我對于全國長篇小說的閱讀，很少超過十部。說實在的，賈平凹如此集束式推出長篇小說，的確有些令人應接不暇。這些作品，除了《高興》閱讀有些高興感之外，其它幾部看得讓人身心俱疲?！肚厍弧肥琴Z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上又一次轉折性的作品，也是他新開啟的作品。但是，就其文學史的意義和作品自身的思想藝術價值而言，我覺得《古爐》與《山本》更能體現(xiàn)賈平凹文學精神情懷境界。如果說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構成了一架富有高品質文學藝術礦藏的山脈，那《廢都》《古爐》《山本》就是這架山脈上的幾座高峰。

《秦腔》的敘事是具有開拓性的，或者用陳曉明的話說，他是終結了一種鄉(xiāng)土敘事美學，同時又開啟了一個新的鄉(xiāng)土敘事美學。②這也可視為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規(guī)律：每過上十來年就要進行一次大的轉換，出個讓人刮目相看的作品來。其實在我看來，賈平凹《秦腔》中所致力的生活化文學敘事，是肇始于《廢都》生活敘事的延續(xù)與發(fā)展，《白夜》就是一種比較典型的生活敘事方式。《白夜》我曾寫過兩篇文章，其中一篇就談到這個問題，我當時稱之為“生活漫流式的敘事方式”。③這種生活化敘事到了《秦腔》來了一個歸攏總括，可以說寫到了極致。其實，《秦腔》也意味著賈平凹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轉化。最少，他覺得自己開始步入中老年，進入中老年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如果說沒有《古爐》，那將是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的一大缺憾。面對中國20世紀的社會歷史，有幾個歷史性的階段是中國作家不能回避而必須面對正視的，比如抗戰(zhàn)與“文革”。有關“文革”的寫作及其言說是時斷時續(xù)的，有關抗戰(zhàn)的扛鼎作品還未看到?！豆艩t》的閱讀是與德國作家格拉斯的《鐵皮鼓》比照著看的，在寫了《一個村莊與一個孩子——賈平凹<古爐>敘事論》之后，又寫了《特殊視域下特殊時代的人性敘寫——<古爐>與<鐵皮鼓>敘事藝術比較》④。至今，我仍堅持當初的判斷：“不論從何種角度看問題，《古爐》，對于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收獲，都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邁向更高藝術境地的一次極為重要的探險。甚至可以說，《古爐》之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將是超越《廢都》與《秦腔》的。甚至我認為，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地位，都可能因《古爐》而被給予更新更高的評價?！雹?/p>

說實在的，《帶燈》《老生》《極花》等的閱讀，并未引起多大的心理波動，但《山本》的閱讀，確實是讓我耗費了很大的精力?！稁簟贰稑O花》對于社會敏感部位的關注，自然有其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也極易挑動人們關注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言說神經(jīng)。對于《帶燈》我曾結合中國式文學敘事問題，寫了篇將近三萬字的文章，給予了較高的評價：“這部作品與此前的《秦腔》《古爐》等在藝術敘寫上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一是內在的風骨更為突出，作品的內在質感更強;二是敘述上更加質樸，白描性、直敘性更強;三是于整體藝術建構上，意象性似乎在減弱，細巧的東西也少了，更加沉靜、厚實、直白，是一種生活骨架本真式的呈現(xiàn)。而且從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作家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上的一種追求，或者叫野心，那就是賈平凹試圖實現(xiàn)著將中國文學藝術精神打通的探尋。”⑥而《極花》“更注重的是對于水墨畫與蘇軾藝術精神的吸納。其實，這也是與他文學敘事上致力于意象世界的創(chuàng)造基本目標是相一致的”⑦。

比較而言，《山本》更具有顛覆性的意義?！独仙酚?0來萬字敘寫了百余年的中國歷史。“很顯然，賈平凹是以《山海經(jīng)》式的敘述結構方式，通過四個不同時代的既相對獨立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故事，來敘寫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但從敘事結構上來看，這是一種板塊式的互文性敘事結構?！雹嗑推鋽⑹滤囆g結構難度來說，還是很大的。也許是賈平凹的《老生》對于歷史的敘事并沒有盡興足味，因而又創(chuàng)作了《山本》?！叭绻侔选渡奖尽贩旁谫Z平凹整個文學敘事中來看，也應當說是他具有歷史性總結與反思的大作品?！薄笆琴Z平凹生命沉積的歷史存照：一頭老牛反芻胃中沉積一個世紀的原食物?！边@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賈平凹是有著很大野心的?！八窃诮K結以往歷史敘事，尤其是革命歷史敘事。因為它完全超越了既往歷史觀念形態(tài)，不僅從人及其人類歷史來審視那段歷史，也不僅僅是從佛或上帝的目光在看。于此，他似乎是以天地神人相融會的視域在看?！雹?/p>

四? 文論閱讀

在閱讀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系統(tǒng)地閱讀了他談論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文章，這包括序言、后記、書信、演講以及訪談等等。當然，還有研究賈平凹的論文論著。

閱讀賈平凹談創(chuàng)作方面的著述，始于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平凹文論集》，后來又看了《靜虛村散葉》。三聯(lián)新近出版的三本《賈平凹文論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平凹說小說》《平凹書信》《平凹西行記》，也都看過。未收入這些集子里的文章，也都先后基本閱讀過了。訪談成書的有與穆濤的《平凹之路》、與謝友順的《賈平凹謝友順對話錄》、與走走的《賈平凹談人生》，還有一本與馮有源合作的《平凹的藝術——創(chuàng)作問答例話》⑩。如果說通過作品閱讀，可以看到一個歷史性的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脈絡，那么，閱讀他的有關創(chuàng)作的言論，就可比較清楚地體味到他關于自己以及中國文學所進行的思考。這二者相互映照，構成了比較完整的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整體，也可看出一個作家所體現(xiàn)出的中國文學四十余年的發(fā)展歷史脈絡。

理解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幾個重要的文章，這些文章體現(xiàn)著他對于自己與中國文學的思考。其中1980年代，一個是《“臥虎”說》，一個是《浮躁序言二》。他在1982年的《“臥虎”說》言道：“臥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體、重氣韻，具體而單一，抽象而豐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得啊！……它臥了個恰好，是東方的味，是我們民族的味……一種中國傳統(tǒng)的美的表現(xiàn)方法，真實地表達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這是我創(chuàng)作追求的東西?！?1

可以說，此時賈平凹已經(jīng)明確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展方向，也可說這是他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思考的一個基本設想。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文學理論思考下，創(chuàng)作了1982年受到嚴厲批評的那批作品。1983年起，賈平凹重走自己的故鄉(xiāng)商洛，不可否認，他更注重對于社會歷史變革的藝術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緊扣社會改革的作品，包括受到評論界高度關注的商州系列，諸如《小月前本》《雞窩洼的人家》等。

在《浮躁》的序言之二中他說：“但也就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由朦朦朧朧而漸漸清晰地悟到這一部作品將是我三十四歲之前的最大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可能還要以這種框架來構寫我的作品了。換句話說，這種流行的似乎嚴格的寫實方法對我來講將有些不那么適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種束縛?！?2在我看來，這是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總綱式的宣言：用中國的文學藝術思維方式，講述中國的故事，走中國文學發(fā)展自己的道路?！稄U都》就是他這一思考的實踐。這與他閱讀筆記及通信、訪談連接起來看，可以看出他關于中國文學如何發(fā)展的基本思考。如1982年讀川端康成：“沒有民族特色的文學是站不起的文學，沒有相通于世界的思想意識的文學同樣是站不起的文學。用民族傳統(tǒng)的美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意識、心境、認識世界的見解，所以，川端康成成功了?！?3

稍后幾年，他在回答《文學家》編輯部問時，談到川端康成時延續(xù)伸展了這一看法：“川端康成作為一個東方的作家，他能將西方現(xiàn)代派的東西、日本民族的東西，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境界，這一點太使我激動了。讀他的作品，始終是日本的味，但作品內在的東西又強烈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意識”。14他在1985年四月二十七日與蔡翔的通信進而談道：“中國文學是有中國文化的根的，如果走拉美文學的道路，那會‘欲速則不達。……壓根用不著擔心和驚慌，這叫中國文化的自信?！?5

這些言說歸結起來，那就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用中國的方式敘述中國的故事，走出一條中國自己的現(xiàn)代文學道路。通俗地講，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種自己的莊稼，而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種別人的莊稼，或在別人的土地上種自己的莊稼。同時也可以看出，賈平凹對于中國文學西化的問題，已經(jīng)有所警覺，其間隱含著對于中國還沒有完全建立起自己民族的獨立的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的憂思。他在1983年10月28日與友人的書信中言道如果“并不能反映在同一個轉動的地球上本民族的當代的人和人的生活、情緒，那又何以是民族的東西呢？”16可以說創(chuàng)造本民族的文學，這是賈平凹從1982年起就明確起來的，直至今天，他依然在做著這方的理論思考與創(chuàng)作實踐。如果就藝術思維而言，意象思維是中國文學藝術思維的一個基本模式，意象的創(chuàng)造，亦是中國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表達方式。這個根子在《易經(jīng)》，在《莊子》。此后，尤其是《秦腔》之后，寫實的成分在不斷地加重，以至于重到了“法自然”的地步。其實，他走的是“以實寫虛，體無證有”的路子。17

賈平凹在《廢都·后記》中說：“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并不是誰要怎么寫就可以怎么寫的——它是一段故事，屬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沒有夙命可得到?！玫奈恼?，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讓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8于《白夜》后記中進而說：“小說是一種說話，說一段故事”，“說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19。直到《秦腔》后記中說出：他寫的“依然是那些生老病死，吃喝拉散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波煩日子。”20如果從表現(xiàn)風格看，《古爐》之后就越來越硬朗起來，尤其到了《帶燈》，就已明確表示：“幾十年以來，我喜歡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學語言，它清新，靈動，疏淡，幽默，有韻致”21，一路探索思考下來，在《山本》中，要寫出“一道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黃河長江，統(tǒng)領著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山”22。

前幾年我將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比作一架山脈，這座山脈通東西而會南北，有聳立入云的高峰，也有深邃幽靜的山谷。把賈平凹將近半個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更能顯現(xiàn)出其文學史的意義價值內涵。這座山脈不是沉于海底或者谷地，而是存活于高原之上。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多的不是借鑒或者吸納，而是在做著一種會通。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致力拉通與中國古代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經(jīng)脈。正因為如此，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出了一條從商州到世界，從藝術表現(xiàn)到思想表達的中國文學的路子。這就是我所閱讀到的賈平凹。

注釋：

①賈平凹：《廢都》，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頁。

②陳曉明：《鄉(xiāng)土敘事的終結與開啟——賈平凹<秦腔>預示的美學意義》，《文藝爭鳴》2005年第6期。

③韓魯華：《平平常常生活事，自自然然敘述心》，《小說評論》1995年第6期。

④韓魯華：《特殊視域下特殊時代的人性敘寫——<古爐>與<鐵皮鼓>敘事藝術比較》，《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⑤韓魯華：《一個村莊與一個孩子——賈平凹《古爐》敘事論》，《小說評論》2011年第4期。

⑥韓魯華：《論<帶燈>及賈平凹中國式文學敘事》，《小說評論》2013年第4期。

⑦韓魯華：《寫出鄉(xiāng)村背后的隱痛——<極花>閱讀札記》，《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3期。

⑧韓魯華：《<老生>敘事藝術三題》，《小說評論》2015年第3期。

⑨韓魯華：《原本地茫然——<山本>閱讀札記》，《文藝爭鳴》2018年第6期。

⑩這幾本訪談錄出版社依次為：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11516賈平凹：《平凹文論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頁，第153頁，第148頁。

1213賈平凹：《靜虛村散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第118頁。

14賈平凹：《答<文學家>編輯問》，載賈平凹：《靜虛村散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17賈平凹：《懷念浪·后記》，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

18賈平凹：《廢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頁。

19賈平凹：《白夜》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385、386頁。

20賈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頁。

21賈平凹：《帶燈》，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61頁。

22賈平凹：《山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40頁。

（作者單位：商洛學院商洛文化暨賈平凹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