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州人與州城：《浮躁》的三重審美意蘊解讀

劉玉婷 鐘思遠

摘 要：《浮躁》是賈平凹第一部獲得廣泛影響力的長篇小說。它以州河岸上的兩岔鎮(zhèn)、白石寨和州城為背景，通過對州河、州城、州人的全方位書寫，集中展現(xiàn)了商州獨特的社會風貌與人倫情感，呈現(xiàn)了涵蓋人物形象、自然景觀、生活情感三重審美意蘊，完成了繼“商州三錄”之后對“商州”世界的再次詩意升華，造就了賈平凹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座里程碑。

關鍵詞：賈平凹;《浮躁》;商州;審美意蘊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8）05-0088-03

作為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文學的重要代表，賈平凹將故鄉(xiāng)商州的自然景觀與社會風情演繹得淋漓盡致。鄉(xiāng)土的成長環(huán)境給予他深刻的精神熏陶，農(nóng)村的人生閱歷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他曾飽含深情地說：“慰藉這個靈魂安寧的，在其漫長的二十年里是門前那重重疊疊的山石和山石上圓圓的明月”[1]，“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命，我的筆命，就是那山溪哩?！盵2]可見，賈平凹對故鄉(xiāng)的鐘愛深入骨髓，商州因此成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資源和一以貫之的“母題”。

《浮躁》是賈平凹第一部獲得廣泛聲譽的長篇小說。在賈平凹以商州為背景所創(chuàng)作的眾多作品中，《浮躁》通過對州河、州城、州人的全方位書寫，首次集中展現(xiàn)了商州獨特的社會風貌與人倫情感，呈現(xiàn)了涵蓋精神、景觀、情感的三重審美意蘊，成了其前期創(chuàng)作中的一座里程碑。

一、映射時代的形象美

賈平凹出生于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zhèn)，在那里生長生活了19年?！陡≡辍分械闹莩恰⒅莺釉图礊樯搪搴拓灤┤械牡そ?。《浮躁》中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兩岔鄉(xiāng)，現(xiàn)實地理上緊鄰棣花鎮(zhèn)。小說以20世紀80年代的商州農(nóng)村為書寫對象，演繹出一部以金狗、雷大空和韓小水等為主角的草根人物在大時代風云中搏擊命運的鄉(xiāng)土史詩。

金狗是卑微畫匠的兒子，當兵復員后在州河上劃排運貨為生。他水性好、人豪爽，膽子大、懂鉆營，吃著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水上飯，靠著拼勁和運氣發(fā)了財，后來又因機緣巧合，當上了州城報社的記者。記者金狗勇敢揭露改革過程中的不正之風和歷史積弊，利用田家派和鞏家派的矛盾扳倒了村霸式的基層干部田中正、田有善、鞏寶山等人。雖然他因此丟掉了的公職、甚至被一起案件牽連入獄，釋放后不得不返回州河重吃水上飯，卻始終活得生機勃勃。

《浮躁》中的金狗是一個命運抗爭者，是商州農(nóng)村八十年代青年人的一個精神標本。他完整經(jīng)歷了自然災害，“文化革命”和恢復高考，直至國家進入改革發(fā)展的歷史新時期。這一代中國農(nóng)村新青年，通過當兵或求學等方式見識了外面的世界，對國家未來發(fā)展充滿希望。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融入蓬勃的時代大潮。但田中正、田有善、鞏寶山一類以權謀私的腐敗干部在現(xiàn)實中卻極力用卑劣手段壓制他們。于是，《浮躁》中金狗的抗爭就不僅是對自身命運的不滿，更是對不公強權的反抗，是八十年代國家改革發(fā)展的必然要求。金狗最后重返州河，看似抗爭失敗，但這個失敗是暫時的，更大的抗爭和更多金狗似的底層青年正在路上，小說最后神秘大水和夜空異變的即對此做出了象征。

韓小水是《浮躁》中的女主角，命運多舛。她幼時喪父失母，結婚當天夫婿病亡而被扣上“克夫”污名，熱戀金狗卻被英英橫刀奪愛，嫁給老實的福運、生了鴻鵬、開了鐵匠鋪后卻又遭遇橫禍，不幸喪夫。如此苦難重重，韓小水卻一直不屈不撓、不從俗流。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她一眼未眨，是菩薩，是保護神”[3]“天下只有小水是干凈的神啊”[4]這樣的描述，一個純潔女性的形象躍然紙上。賈平凹對這名普通農(nóng)村女性的塑造格外用心和動情，贊頌她不埋怨、不憤恨，始終真誠地對待生活的堅定姿態(tài)，謳歌她發(fā)現(xiàn)美、守護美、爭取美的善良品行。小說最后，她勇敢地向被釋放的金狗示愛，給蒙受坑害的金狗以重生的勇氣和溫情，極其感人。

與金狗和韓小水相比，雷大空則是時代發(fā)展的犧牲品。他以賣鼠藥起家，因敢于冒險，一時發(fā)跡;后由于觸犯地方利益集團，遭到暗害。雷大空在小說中屬于反面角色，一般研究者多關注其在時代發(fā)展中所表現(xiàn)出的投機鉆營、道德敗壞等人性之惡。然而，若深入當時社會，就能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不公”才是雷大空一類小人物悲劇的成因。從雷大空對金狗、小水等朋友的真摯情感可見其人性善的一面，反證了他不是有意為惡，而是被田中正、鞏寶山等真正的惡人所逼，才釀成大錯。因此，雷大空的悲劇可謂那個時代生活在基層農(nóng)村，飽受壓迫、奮起抗爭卻誤入歧途、悲慘失敗的底層青年的一個生動案例;雷大空則是那些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大潮中為改變命運、鋌而走險，卻不慎走上犯罪道路，不幸枉死的農(nóng)村底層青年的典型;正如小說中金狗寫給雷大空所的祭文中所言：“以身軀殉葬時代，以獻血譜寫經(jīng)驗?！盵5]

成功的文學人物形象，都是集美、丑、善、惡于一身，留給讀者反思和感嘆。從《浮躁》之命名可見，賈平凹是要以商州故事演繹時代風云中人性的躁動和不安，隱喻的是不甘于命運的年輕精神的奮斗與抗爭，是善惡美丑、成功失敗共存的復雜社會圖景。賈平凹書寫的不僅是改革政策影響下的兩岔鄉(xiāng)、白石寨，更飽含著州河兩岸的歷史滄桑、倫理變化。在審美層次上，主人公們的精神史詩凸顯了農(nóng)村底層青年命運在歷史波瀾中的浮沉悲辛，謳歌出世道人情的苦樂交集。

二、山靈水秀的景觀美

現(xiàn)當代作家筆下的各地鄉(xiāng)土，已成為文學史上的系列風景。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李劼人筆下的川西壩，蕭紅筆下的呼蘭風情，汪曾祺筆下的高郵水鄉(xiāng)，陳忠實下的關中平原，不勝枚舉。賈平凹的獨特之處，也在于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美麗的商州山野畫卷?？v觀賈平凹的作品，從《商州》《土門》《懷念狼》到《帶燈》《浮躁》《秦腔》，無不在作品起始便鋪陳鄉(xiāng)土風光，將讀者帶入生動的故事場景中去。

《浮躁》的開篇也是如此。小說講述的主要是發(fā)生在州城里的故事，兩岔鎮(zhèn)是地緣標志。故事發(fā)生地的景觀被細致描繪出來。兩岔鎮(zhèn)上的黑漆門面，吊兩柄鐵打門環(huán)，房檐高翹，儼然翼于水上的高瘦屋舍，如在眼前。鎮(zhèn)民們以長竹接流，引來清幽山泉的土制自來水管，仿佛鐵的環(huán)鏈;直垂河邊的石臺階，涌著竹、柳、楊、榆、青桐、梧桐的綠蔭;深不可測的山溝村落，聲巨如豹、彼起此伏、久而不息的“看山狗”叫聲;山巖石臺上直上直下、如紗如霧、懸掛的那簾白亮亮的溪水……極其生動的風光描繪，凸顯了商州地方的山野之美，也表現(xiàn)了賈平凹真摯的愛鄉(xiāng)之情，正如其初登文壇便在《山地筆記·序》中一吐心聲：“我是山里人?！沂窃陂T前的山路上爬滾大的;……山養(yǎng)活了我，我也懂得了山?！盵6]

此外，《浮躁》中的地理環(huán)境又是影響人物性格、氣質(zhì)的重要因素。州河孕育了兩岔鎮(zhèn)，州河的氣質(zhì)也深深影響著兩岔鎮(zhèn)的風土民情?！陡≡辍ば蜓浴分袑懙?，商州的河流發(fā)源于秦嶺而歸之于長江。它既不類同于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謂南方的河。它的性情古怪得不可捉摸，水流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它枯時幾乎斷流，漲時滿河滿沿，不可一世。于是，作者斷言：“我的這條州河便是一條我認為全中國最浮躁不安的河?！盵7]這條“全中國最浮躁不安的河”恣肆浩蕩、奔騰喧囂，充分渲染了金狗、雷大空“吃水上飯”的艱辛，隱喻了州城的現(xiàn)代意識，也是金狗、雷大空掙脫土地束縛，心理向城市文明傾斜的象征。在此意義上，《浮躁》中的商州風光也就構成了商州故事的文化氛圍。

賈平凹“商州系列”作品中的地名有不少都是杜撰的，但《浮躁》中的兩岔鎮(zhèn)確有其他。它位于作家故鄉(xiāng)棣花的上游，是商州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兩岔鎮(zhèn)前也確有一條河流經(jīng)過，是丹江的中游。由此可見，書中的州城即暗指商州城區(qū)。

商州是處于秦嶺南麓的小城，河圍城、山護城，水邊即是山、山下繞著水。《浮躁》中諸如“兩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極處，便窩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盆地”[8]的描寫，將商州的山水風光惟妙惟肖地呈現(xiàn)了出來。在講述金狗、大空、福運、七老漢吃水上飯的故事時，諸如“州河里水量小，灘就顯得多……梭子船十次下行，五次便要出事，船撞在黑石巖上裂為碎片”[9]的描寫，又將州河的兇險表現(xiàn)得驚心動魄，映襯了故事中人物抗爭命運的不易。

三、淳樸真摯的情感美

《浮躁》中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州河流經(jīng)的商州城和周邊村鎮(zhèn)，賈平凹在創(chuàng)作中并不避諱該地區(qū)的落后面貌，將舊勢力、小人物的愚昧迷信、偏見惡習秉筆直書、真實描述。比如嫌貧愛富、利用金狗的英英，作威作福、私欲膨脹的田中正，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的蔡大安，這些人都是為自己利益不惜犧牲別人，慣于落井下石的反面人物。然而，整部小說的主旋律還是在于歌頌人與人之間的美好真情。賈平凹對商州城和商州人的情感審美，根本上仍是崇尚淳樸與真摯的。

《浮躁》以三個主要人物，金狗、小水、雷大空之間的愛情、友情，串起了整部小說的感情主線。作為正面人物，金狗與小水愛得銘心刻骨、無怨無悔、感人至深。雷大空雖是作品中的反面人物，但賈平凹在呈現(xiàn)其形象時，仍能保持客觀中立的理性態(tài)度，不直接議論臧否。從諸多情感事件中，讀者不難見出雷大空對待和金狗、小水的友情方面也是真摯的。例如：在創(chuàng)辦公司成功之后，雷大空邀請小水夫婦加入并給予高薪;在福運遭禍橫死后給予小水經(jīng)濟支持、熱心照應。對待金狗，雷大空雖不接受其批評，但在金狗事業(yè)上需要支持時，卻慷慨解囊。

不僅對主要人物身上的人性真情描述細致，賈平凹對《浮躁》中一些次要人物的情感表現(xiàn)也很精到。比如：金狗在州城里的情人石華，作者著墨不多，卻也通過其為金狗申冤的典型情節(jié)，展現(xiàn)了她的重情重義、勇敢無畏。

有研究者曾說：“如果用樹木比喻，《浮躁》寫出的不是僅僅有風致有個性的獨立的樹，而是寫出了樹的特征與它的根系、土壤、空氣及其他生長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從而寫出了它的堅實性和生命力的外延性特征?！盵10]的確，所有人都是社會人，不可避免與他人發(fā)生情感聯(lián)系，賈平凹在《浮躁》中塑造的一個個人物生活于兩岔鎮(zhèn)，扎根在州河邊，因此養(yǎng)成了獨特的性格和情感。金狗、小水、雷大他們身上無不顯現(xiàn)出商州人對友情、愛情、親情的珍惜和維護。真摯、誠懇、純潔、忠誠……這些州城人的情感美，始終散發(fā)出溫暖人心的光輝。

四、結語

賈平凹曾說：“《浮躁》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一部描寫商州生活的作品，我試圖表現(xiàn)中國當代社會的時代情緒，力圖寫出歷史陣痛的悲哀與信念。小說寫到的仍是我許多作品曾經(jīng)寫過的地方，我希望人們意識到那塊土地所蘊藏的意義，企圖把這種意義導向?qū)τ跉v史對于傳統(tǒng)對于現(xiàn)實的民族生活，對于種種人生方式及社會人性內(nèi)容的更深刻的醒悟和理解?！盵11]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思想背景由此可見。而賈平凹將“商州城”和“商州人”作為中國社會特定歷史階段區(qū)域標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通過《浮躁》故事內(nèi)容的呈現(xiàn)充分達成。小說不僅寫實了州河兩岸的鎮(zhèn)寨風景，也表現(xiàn)出一方水土在時代風云中的民情波瀾。讀者從中所感受到關于城與人的形象美、景觀美、情感美，無不透射出賈平凹對故鄉(xiāng)深沉的愛?！陡≡辍芬粫惨虼死^“商州三錄”之后完成了對“商州”世界的再次詩意升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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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