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廠書肆名估舉隅

關永禮

北京琉璃廠書肆興旺繁榮長達二百余年，其間先后涌現(xiàn)出許多誠信敬業(yè)、精明強干、業(yè)務嫻熟的古舊書業(yè)精英，受到業(yè)內外人士的推許，至今仍被人們津津樂道。

與國學大師結緣的王子霖

王雨（1896—1980），初名連雨，后改名王雨，號子霖。河北省深縣（今河北深州市）人，出生鄉(xiāng)紳世家。九歲正式就學于私塾。后因家貧，十一歲轉入鄉(xiāng)村小學讀書。十三歲棄學，隨舅父到北京謀事，無意于市井商賈之業(yè)，十四歲時托人入琉璃廠鑒古堂書店學徒。他博聞強記，勤奮好學，平日留心學問，晚間把心得與見聞悉心記錄，不斷詠讀背誦，日積月累，鑒定版本的能力大增，在同業(yè)中小有聲名。十七歲時，經(jīng)報館經(jīng)理徐沸蘇介紹，與梁啟超結識，精心為梁氏挑選書籍，送貨上門，贏得梁氏信任，日久二人結為書友。梁啟超移居天津后，二人魚雁相通，王雨仍為其尋書，不厭其煩，專程赴津送書。1915年，王雨自立門戶，向梁啟超借貸三千銀元開業(yè)，在琉璃廠開設“藻玉堂”書店，店名為梁氏所起，梁還親筆題寫了店匾。此后，梁啟超又預付三千元供書店周轉運營。二人相交多年，互信互助，梁啟超著作等身，其中晚年著作所取資料，大多得之于王雨精選購存的書籍。1932年，王雨又在天津勸業(yè)場租賃用房，開設藻玉堂分店。

雷夢水在《琉璃廠掌故拾零》中記載了梁啟超與王雨的交誼：“梁氏于民國初年開始購藏古舊書。多是為寫作參考需要，以實用為主，并不迷戀古版，因常至書肆訪書，得識書友王雨字子霖，以其年青信實可靠，故將購書事屬予代辦，并助以資金開設藻玉堂書店，為其題寫匾額，教以書旨大意，往還十八載，待如家人?！睋?jù)張涵銳《北京琉璃廠書肆逸乘》記載：“藻玉堂書店，在琉璃廠西門內路南，主人王雨，字子霖，嘗為梁任公（啟超）先生收書，故常往來于飲冰室。其人頗能辨識版本，1947年在天津得見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宋刻本六冊，以為奇遇，不惜重價購之，售與北京圖書館;后知此書共二十四冊，凡四函，所得不過四分之一，乃極力搜求，后卒配全。蓋此書為清宮舊藏，溥儀出宮時攜去，后流落東北所散出。書名曾見瞿氏鐵琴銅劍樓書目，僅云殘冊?！崩讐羲凇豆偶钠歧R重圓》中也記載了此書終成完璧的過程：“1946年，北京琉璃廠蜚英閣書店的裴子英先生，從長春尚古齋古玩字畫店趙姓處購得傳世極罕本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為宋國子監(jiān)刻，宋元遞修臻本六冊（第一函，一至六卷）。裴精于版本學，即交由同業(yè)藻玉堂王子霖代售，將第二至六卷轉售于前北平圖書館，復將首冊得善價售于天津著名的版本學家周叔弢先生。此書為清宮舊藏，前清廢帝溥儀出宮時攜出。日本侵略者投降后，首函由偽滿宮中散出，其余三函（七至第十三卷）歸沈陽博物館收藏，至1948年由國史館館長金靜庵先生攜歸北平圖書館。周叔弢先生藏書甚豐，新中國成立后，多次將珍藏獻給國家，這本《經(jīng)典釋文》的首冊也捐贈北京圖書館，終于使這部珍籍破鏡重圓，得以完璧?！倍绞缬⒃凇蹲郧f嚴堪善本書影》序中說：“1949年先生復以購自北京書肆的宋刻本《經(jīng)典釋文》第七卷一冊捐贈故宮，蓋此亦故宮舊藏之書，原書二十四冊，故宮藏二十三冊，得此一冊，即成完書?！贝苏f可與周玨良《我父親和書》中的說法相印證，雷夢水先生所說不夠準確。這部珠還劍合的《經(jīng)典釋文》最終入藏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

王謇《續(xù)補藏書紀事詩》中說王雨：“廠肆書業(yè)稱三王，神妙猶推玉藻堂。如是我聞建德言，宋本眼界推雨蒼?！绷鹆S書業(yè)稱王雨、王文進、王富晉為“三王”，周叔弢推許王雨辨別宋、元本古籍的眼力為最高。周叔弢（1891—1980），原名明揚，后改為暹，字叔弢，晚年自號弢翁。安徽建德（今東至）人。出身官宦書香之家，當代著名藏書家，有自莊嚴堪、雙南華館等名藏室，與祁陽陳清華有“南陳北周”之稱。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稱周氏：“宋刊宋校蒙莊注，蕭選陶詩一樣精?？尚搱@徒識數(shù)，豈聞一璧抵連城?！弊⒃疲骸敖ǖ轮苁鍙|（暹）向藏北宋本《文選》、《湯注陶詩》最精，后又得海源閣宋刊、宋?！肚f子注》。他宋、元本，皆不足數(shù)矣?！蓖跤暝鵀橹苁鍙|搜得多年夢寐以求的《湯注陶詩》。此書原藏于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海源閣是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經(jīng)過三世殷勤搜求，聚書南北名家珍籍，庋藏宏富，與江蘇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被稱為“南瞿北楊”。民國十六、十七年間，海源閣藏書屢罹匪患，藏書多遭劫掠毀損，楊氏第四代傳人楊敬夫如驚弓之鳥，避地津沽，海源閣藏書先后散出。海源閣舊藏有兩部宋版陶詩，一部是宋刻遞修本《陶淵明》十卷，有金俊明、孫延題簽，汪駿昌跋，題簽為元人手筆。此書1931年周氏已從楊敬夫手中購得。另一部是宋刻本《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四卷，《補注》一卷，宋湯漢注，簡稱《湯注陶詩》。有周春、顧自修、黃丕烈跋，孫延題簽。此書遞藏有序，字體秀逸，鐫刻精良，黃紙初印，每冊首尾均用金粟山藏經(jīng)箋作護頁，書匣為黃丕烈士禮居原物，堪稱書中極品。王雨收購此書后，1933年11月以四千元轉售于周叔弢，兩部陶集歸于一身，遂了周氏好書不失群的夙愿。有人譏諷周氏重金購書，“真知竺好”的周叔弢先生以為“人生幾何，異書難遇”，淡然處之。王雨玉成周氏“陶陶回歸”的夢想，特刻“陶經(jīng)庵”圖章作為紀念。元至正六年（1346）吳志淳好古齋刻書《復古編》也是海源閣舊藏，劫后流入天津。1934年8月，周叔弢從王雨手中購得此書，周氏特題跋云：“張有《復古編》宋元舊刻本傳世極希，諸家書目所著錄多為鈔本，此元至正好古齋本，字畫精雅，蓋從宋本翻雕……甲戌，藻玉堂書估王子霖攜以示余，因以重價收之。惜紙經(jīng)染色，觸手即破，乃命工重裝，圍以素紙，居然面目一新，以便觀覽，書之壽命亦得延長，因無慊于舊裝矣?！?/p>

王雨與楊敬夫多年舊交，海源閣藏書星散時，得知楊氏攜書求售，為避免這批國寶流失異域，急忙走報時任北平圖書館館長的梁啟超。梁氏介紹他到北平圖書館議價，因館方經(jīng)費無著而未果。王雨還向傅增湘、周叔弢等藏書家推薦，多得成交，他本人也曾收得部分海源閣藏書，但有“走眼”的經(jīng)歷。據(jù)雷夢水《琉璃廠肆見聞》記載“漏貨”：“藻玉堂主人王雨，素稱書業(yè)專家，于三十年代收得聊城海源閣古籍一批，其中有宋刊《毛詩》一部，以百余元誤作明刊本售于北平圖書館，為當時館長徐森玉先生經(jīng)手。后經(jīng)徐先生指出，悔極。從此他遇到任何有懷疑的版本書，就更重考據(jù)了。”1948年，由王雨出面，組織藻玉堂、文奎堂、文淵閣、多文閣、東來閣、修文堂六家書店，合股買下海源閣最后一批劫余之書，共計兩千萬法幣，資金多由銀行貸款。在琉璃廠文昌會館進行拍賣，歷時一周，北平圖書館館長趙萬里選定了十種，有宋本《范文正公奏議》、《〈禮記〉訟文》，元本《文則》、《修辭鑒衡》、《集度勾詩》，明抄本《〈說文解字〉韻譜》等，后因定價未諧而未成交。此后，經(jīng)王雨推薦，這部分書陸續(xù)歸入北平圖書館庋藏。王雨曾撰《海源閣傭書記》以紀其事。

在多年販書生涯中，王雨與眾多文人、學者如林紓、羅振玉、傅斯年有交游唱答，結下情誼。他曾為鄭振鐸提供很多木刻信箋圖譜，為魯迅、鄭振鐸編印的《北平箋譜》、《十竹齋箋譜》出過力。王雨曾花巨資買下一部明版《〈金瓶梅〉詞話》，鄭振鐸、趙萬里均想收藏，王雨定價萬元，鄭、趙二人因阮囊羞澀而難以遂愿。三人商議，先將此書影印五百部出售，以饗嗜書之人，后將此珍本歸于公藏。

1951年，王雨將多年收存的善本書籍以低價售與北京圖書館。從1958年開始，受中國書店委托，王雨開始撰寫《古籍版本知識》，對多年鑒定古籍版本的經(jīng)驗進行總結，由魏隱儒協(xié)助整理。1961年油印出版，除在中國書店作為版本培訓教材外，還列入北京大學圖書館、北京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作為參考書。1962年，王雨被歷史博物館顧問委員會任命為善本書顧問。據(jù)雷夢水《琉璃廠書肆四記》記載“藻玉堂”：“（王雨）頗識版本，所藏多古本、精鈔、家刻之書。曾得聊城楊氏海源閣藏書一批。又于1958年得會稽姒兼山先生藏書，約數(shù)千種，其中以清刻罕見本及有關會稽鄉(xiāng)邦文獻著述居多。王氏曾撰《古書版刻圖書源流》一卷，已由中國書店編印于《古籍版本知識》一書內?！?927年，藻玉堂刊刻日本島田翰撰《古文舊書考》四卷，附《訪余錄》一卷。

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王子霖古籍版本學文集》（全三冊），包括《古籍版本學》四卷、《古籍善本經(jīng)眼錄》四卷、《日記、信札及其他》（附原件）等，為其經(jīng)年隨手所著，有助來學。文物專家史樹青為文集作序：“余昔年讀書輔仁大學，從武陵余季豫（嘉錫）、海寧趙斐云（萬里）先生受業(yè)。二師皆著名學者，盛稱琉璃廠書肆從業(yè)人員之中，不乏學問之淵博、服務之周到者。囑讀書問學應向琉璃廠通人請教，并稱王子霖先生為梁任公（啟超）所推薦，即通人也。”

深明大義的郭紀森

和大多數(shù)古舊書業(yè)從業(yè)人員一樣，郭紀森也是學徒出身，經(jīng)過自身努力，勤學苦練，終有所成。郭紀森，1941年生，字喬松，河北省冀州人。九歲入村塾就讀，十五歲因家貧輟學，經(jīng)其叔郭恒利介紹，進京在隆福寺稽古堂書鋪學徒。據(jù)孫殿起《琉璃廠書肆三記》所記：“稽古堂郭喬生，字壽山，棗強縣人，于民國三年開設。”郭紀森入行后刻苦學藝，據(jù)他在《販書六十年雜憶》中回憶：“三年學徒期間，每天除必須做一切雜務活外，還要燒飯買菜，有空才能學習業(yè)務。首先是記書架上陳列的書，再按經(jīng)、史、子、集學習四庫分類法。讀過張之洞的《書目問答》和范希曾的《書目問答補正》。兩書是學習目錄學和版本的必讀課本，對記古書之名、朝代和著者姓名字號有很大幫助?！庇捎诒旧砦幕讲桓撸克烙浻脖?，多看勤問。他按北圖善本專家趙萬里所說，熟記古書書名五千個，再記古書作者和名人學者五千個，以此打下學習古書業(yè)務的基本功。當時舊書店大多不明碼標價，而是以暗碼代替，須熟記暗碼進行交易。如以“一嵇二生三意四興五隆六古七財八源九茂十盛”為暗碼，記在每本書或每部書的背后上角，店內人一看即知。此外，還要學習掌握裝訂修補古書的技術，如換皮訂線、粘補蟲蛀溜口、齊欄包角襯紙鑲書，以使全書整舊如新，或整舊如舊。

學徒期將滿，郭紀森開始被派赴各大圖書館送書，同時也為一些收藏家、學者提供服務。他廣泛結識了許多專家學者，如鄭振鐸、馮友蘭、朱自清、張申府、洪業(yè)、鄧之誠、容庚、顧頡剛、翁獨健等，根據(jù)他們的所需不辭辛苦地盡心辦理，也與外地的專家學者建立了聯(lián)系，如為上海的顧廷龍、武漢的朱士嘉提供古籍文獻資料，和他保持聯(lián)系與交往的專家學者多達百余人。

1939年，郭紀森應琉璃廠勤有堂崔世璋之邀，到該書店任副經(jīng)理。至1943年，他在琉璃廠文化街創(chuàng)辦開通書社，獨立經(jīng)營，自任經(jīng)理?；貞涀约旱膹臉I(yè)生涯，郭紀森說：“當我走訪專家學者登門收購時，只要一摸到有書的線索就力爭一追到底，從來不計較工作時間長短和往返次數(shù)多寡，跑一趟不行就再跑兩趟、三趟，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闭沁@種韌勁贏得了專家學者和讀者的信任，視之為書友。金石考古學家容庚編纂《金石編》、《商周彝器通考》，郭紀森為他尋得《金石聚》、《金石索》、《西清古鑒》等珍貴古籍作為參考。史學家顧頡剛創(chuàng)辦《禹貢》雜志，郭紀森為他找到許多各省地方志和地圖以及地理、風俗方面的文獻。洪業(yè)主持的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先后編纂出版經(jīng)、史、子、集各引得和“堪靠燈”六十四種八十一冊，郭紀森協(xié)助他們提供了“四部叢書”初、二、三編和明初藩刻本《靜嘉堂秘籍志》，明萬歷張之象刻本《史通》、影印本《大清歷朝實錄》等古今圖書、目錄多達百種。顧學頡編注《白香山詩集注》，郭紀森為他覓得一部影印本《白氏長慶集》作為底本。胡厚宣編纂《甲骨文合編》，郭紀森為他找到一部原印本《古錢大辭典》作為參照。翁獨健在為中華書局校點《元史》時，郭紀森為他找到了一部最佳的百衲本《元史》作為底本，是寫《?？庇洝纷詈玫膮⒖紩?。中央民族古籍辦公室影印出版《西域同文志》時，民院雖有抄本，仍托郭紀森從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借到一部復印原刻本。

郭紀森不僅是有心人、細心人，而且是有責任心的人。他多次從收購的廢品和將化為還魂紙的廢紙中揀選出古舊書刊，為搶救保護中華文化遺產(chǎn)做出貢獻。早在1936年，還在隆福寺稽古堂當?shù)昊锲陂g，他在廣安門老君地發(fā)現(xiàn)一家廢紙坊內存有大批官方處理的單據(jù)和有圖有文字的檔案，心存疑惑的他撿出一份樣張，請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蔣廷黻鑒定。蔣氏看過，認為這是明清戶口、土地、賦稅、徭役管理檔案黃冊和魚鱗冊，對歷史研究頗有價值。于是他將這批千余斤檔案資料全部購回給清華大學送去。1948年，郭紀森聽說天津收廢紙的小商販把古書當成還魂化漿紙論斤稱賣，于是他和富晉書社的王富晉合伙，三赴天津，把險些送到造紙廠的一大批書搶救出來，竟然是清雍正年間銅活字殿版、開化紙印刷的初印本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全書連目錄計一萬零四十卷五千零二十冊。此書初印僅六十五部，極為珍貴。此外，他還從一個藏書家家中收購到兩百余種珍稀古籍，其中有罕見的宋、元、明百衲本《史記》，元刻本《靜修先生集》，明藍格抄本《冊府元龜》、《皇明常熟文獻志》等。他還在北海公園快雪堂松坡圖書館存放的一批古書木版中發(fā)現(xiàn)“食舊堂叢書”、《宋六十名家詞》、《紀元通考》等五種舊書原版，淘回后由中國書店復印發(fā)行。“文革”期間，他還從崇文、豐臺、宣武三個區(qū)九個廢品站挑選出古舊書刊，十年間先后搶救出二萬四千公斤有用書刊，其中有《天津縣志》、《杭州府志》、《沈氏尊生書》、《醫(yī)統(tǒng)正脈》、《赤水玄珠》等書，還有1920年出版的革命文獻《共產(chǎn)黨員》雜志和一全套《新華月報》及《辭源》、《辭?！贰ⅰ队⑷A詞典》等中、外文工具書。郭紀森從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zhí)幍玫叫畔ⅲ嗑┐髮W圖書館存有多種古書木版，后并入北京大學圖書館。他積極與北大聯(lián)系，從北大圖書館倉庫中尋出“敬躋堂叢書”、“晨風閣叢書”、《讀書敏求記校正》、《書舶庸談》等八種，經(jīng)接洽由中國書店重印發(fā)行。還與北師大劉乃和教授商洽，將陳垣先生所藏《勵耕書屋叢刻》、《元典章校補》木版清點運回中國書店重印。

郭紀森還是有正義感的人，為人處世頗講交誼，肯擔當。他在稽古堂書店時，在廠甸擺書攤與洪業(yè)教授相識，此后常去燕南園五十四號洪家送書，由相稔而相知。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憲兵占領燕京大學，按照預謀的黑名單，對燕大師生進行迫害，陸志韋、趙承信、張東蓀、洪業(yè)、鄧之誠、侯仁之等先后以“抗日嫌疑”的罪名被逮捕入獄，是為日本侵華期間有名的“燕大教授案”。洪業(yè)家無人照應，郭紀森主動幫助洪家整理存書，從城外把書一箱箱搬進城里。1942年5月，洪業(yè)獲釋，在家仍受到監(jiān)視。侯仁之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取保開釋。6月18日，侯仁之出獄后連夜趕往天津岳父母家與妻子張瑋英和剛出生的兒子團聚。洪業(yè)與侯仁之師生之間消息阻隔，二人的聯(lián)系全靠郭紀森為之奔走操勞，他們由書友而成稔友。郭紀森在回憶中說：“有一次我去洪家，他（指洪業(yè)）說寫信不方便，趁我去天津收售舊書之便，托我捎個口訊給他的學生侯仁之，洪囑侯仁之堅決不要替日本人工作?！?995年，侯仁之在《〈洪業(yè)傳〉讀后題記》中舊事重提：“當時，在敵偽統(tǒng)治下的艱苦歲月中，師生分居平、津，難于朝夕趨謁，使我完全喪失如在校期間親炙教益的機會。幸而賴有友好代為傳遞音信，卻又使我享受意外的收獲?！蔽暮蟾接泻闃I(yè)致他的四封函件，其第一函中提到：“郭君轉來郵來及鐘翰攜來共三函，皆已閱悉?！督鹚涌肌芬汛掖易x過一遍，得見創(chuàng)獲累累，胸中為之一快?！蔽闹械摹坝押谩焙托胖械摹肮奔粗腹o森，他把侯仁之撰寫的《北京金水河考》初稿轉呈洪業(yè)審訂。其第三函中又說：“郭君帶來手書，謹悉。”2013年，侯仁之去世。其子侯馥興整理家中資料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封1942年9月2日洪業(yè)從北京寄給天津侯仁之的明信片，上書“錢牧齋鈔本李義山詩近忽尋獲，可以奉還矣”等字句。據(jù)1992年侯仁之與美籍華人收藏家翁萬戈的通信，解釋此明信片的真實含義：“煨蓮師（洪業(yè)）‘明信片中有關錢牧齋鈔本李義山詩集一事，此話實系隱語，暗示北京友人仗義籌集現(xiàn)金，以接濟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后遭日寇逮捕又被緩刑出獄的燕大同仁……煨蓮師用一‘明信片寄我，暗示友人義助之分配我者，暫存他處，即所謂‘錢鈔‘義山之詩者也。其他來信一向由北京琉璃廠書商郭紀森便中傳遞，不曾郵寄。此‘明信片例外付郵，既不見疑于敵偽，又便于及時早有所知，此正吾師用心處也。”2014年3月19日，侯馥興特撰《洪師賜函明信暗語》詳述其事。由此也可以看出，郭紀森在書友落難受窘之際甘冒風險，不僅伸出援手，而且受人之托，終人之事，可謂有情有義之人。1946年，洪業(yè)赴美講學，行前委托郭紀森代買十余種有關研究所用之書。1972年中美關系正?；闃I(yè)得知他委托郭紀森代買之書保存完好，讓他的學生致送精美筆筒和硯臺給郭紀森作為紀念，后又托侯仁之的夫人張瑋英從美國帶回委托書，把洪氏在北京的一處房產(chǎn)贈予郭紀森。郭紀森認為此項禮物太厚重，不能接受，后來把這處房產(chǎn)交給了國家。

郭紀森深愛自己從事的工作，1956年公私合營后，曾任中國書店古書店副經(jīng)理、收購員，后被聘為業(yè)務顧問，享受國務院有特殊貢獻的專家津貼。他一生專力于古舊書業(yè)，心無旁騖，一以貫之，樂此不疲。在《販書六十年雜憶》中他表示：“過去常聽人說，吃行恨行，許多從事古舊書業(yè)者，改行的改行，半途而廢的為數(shù)也不少。我學古書這個行業(yè)六十年來，可以說吃行愛行?！薄皩W者寫文章固然出名了，我看平日給他們提供文獻資料的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古舊書業(yè)同行們，也是十分光榮的，這是我個人最大的欣慰?！?h3>劬學成才的魏隱儒

與古舊書業(yè)從業(yè)者多為學徒出身不同，魏隱儒是半路改行。與家境寒素、文化程度不高的入行學徒者不同，魏隱儒受過較好的教育，且擅書畫。與學徒中終成大器者相同的是，魏隱儒和他們一樣苦心學藝，以恒心和毅力終于練就了眼別真贗、心識古今的古籍版本鑒定功夫。

魏隱儒（1916—1993），河北束鹿人。自幼酷愛書畫，對名書法繪潛心追摹。1935年，考入北平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師從一代寫意畫宗師李苦禪。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浸潤，以及對古典藝術美的認知，對其日后從事古籍版本、字體鑒定大有裨益。1936年畢業(yè)后，魏隱儒先后在中、小學任教。他廣泛閱讀歷代書畫典籍，對流略之學漸萌興趣，有志于從事古籍版本鑒定工作。

1949年以后，魏隱儒先后在中華書局、中國圖書公司、新華書店工作，1956年轉入中國書店，早年研究古籍版本的夙愿得以實現(xiàn)。他被分派在劃價組做古舊書刊定價工作，同時編輯《古舊書刊介紹》。從業(yè)期間，他手過眼見大量古籍，心營目識，檢閱公私藏書目錄，不辭煩勞，走訪各類圖書館細心記錄，寫下數(shù)百萬字的書史資料，積累了鑒定古籍版本的豐富經(jīng)驗。經(jīng)數(shù)十年的淬礪與錘煉，魏隱儒終于成為一位學裕識廣的古籍版本學家，被請到大學講授版本學，被各地公共圖書館和大專院校圖書館邀請，協(xié)助鑒定古籍版本，并為各地舉辦的古籍培訓班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開設古籍雕版發(fā)展史、版本鑒定等課程。他還有多部撰著問世，先后出版了《中國古籍印刷史》、《古籍版本鑒定叢談》、《印刷史話》、《古籍鑒定》、《藏書家傳略》、《書林掇英——魏隱儒古籍版本知見錄》。

在古籍鑒定上，魏隱儒積學功深，多有過人之處。1945年，通學齋書店主人孫殿起曾訪得康熙年間泰山磁版書《〈周易〉說略》八卷，入藏燕京大學圖書館。1949年后原燕大圖書館館長偷出此書，賣給隆福寺文殿閣主人王平齋，王居為奇貨。王平齋死后，1961年其家人將書售與中國書店。北京圖書館趙萬里見到此書大為驚喜，收歸北圖公藏。此書封面上題“泰山磁版”，磁版書世上鮮見，有關史料僅見于清王士禛《池北偶談》：“益都翟進士某，為饒州府推官，甚橫暴。一日，集窯戶造青瓷《易經(jīng)》一部，楷法精妙，如西安石刻十三經(jīng)，式凡數(shù)易，然后成。蒲城王孝綡官益都令，曾見之。”《〈周易〉說略》和《蒿庵閑話》為山東泰安人徐志定創(chuàng)制的磁版書，系為同鄉(xiāng)張爾岐所印?！丁粗芤住嫡f略》刊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封面上題“泰山磁版”，封后有徐志定序，略稱：“戊戌冬，偶創(chuàng)磁刊，堅致勝木，因極為次第校正，逾己亥春而《易》先成?！睆埿忝瘛吨袊∷⑹贰犯鶕?jù)清金埴《巾箱說》所說“康熙五十六七年間，泰安州有士人忘其姓名，能鍛泥成字為活字版”，推斷此即徐志定所印《〈周易〉說略》，書為磁活字本。魏隱儒反復諦視檢驗，發(fā)現(xiàn)此書中文字斷版、裂版有十一處，而且版框高低不一，這絕非活字本應有的現(xiàn)象?；钭钟?jīng)拼版成版面后是不會斷裂的，行線也不會變成弓形，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分明是火鍛造成的。他請教一位耐火材料工程師，得出“此乃磁版燒鍛所致”的結論。徐志定也自稱此書為磁刊或磁版。恰好濟南古籍書店也購得《蒿庵閑話》，書末有徐志定書齋之名“真合齋磁版”五個字。審看此書，字體、版式、紙墨均與《〈周易〉說略》相同，行間有界線，彎曲不直，并非活字擺印。而且兩書均未提及“泥字”、“活字”、“磁活字”或“擺字”、“排字”等表明其工藝的字樣。磁活字本既不見藏家著錄，也未見傳世本。據(jù)此，魏隱儒在《中國古籍印刷史》中主張二書是磁版印本而非活字印本。此外，他還以諱字或一字之改以確定版本。如《全唐詩》有清康熙間內府刻本和仿刻本之分，內府刻本第一冊目錄總目中楊重玄的“玄”字缺末筆，仿刻本則改“玄”為“元”，據(jù)此可以區(qū)分出兩種刻本。又如，《〈楚辭〉章句》十七卷，明隆慶辛未豫章夫容館重刻宋本，最為精善，傳本甚稀。初印本卷二第十三葉彗星的“彗”字原刻為“慧”，后印本改正為“彗”，據(jù)此“彗”字之改易，可斷定孰為初印和后印。

從業(yè)數(shù)十年，飽覽古籍無數(shù)，魏隱儒對鑒定活字本形成獨門秘訣。區(qū)分活字本的年代，須按字體、紙張、墨色、諱字或書中序跋、封面、牌記等情況進行考核，他在《古籍版本鑒定叢談》中總結出活字本的十條基本特征：活字本在欄線四角的橫線豎線銜接處，多數(shù)有隔開的縫隙;排字行氣不整齊，有時傾斜不直;字的大小不一致;筆畫粗細不勻，墨色濃淡不均;活字與活字的筆畫之間絕不交叉;書口上下欄線整齊;活字印本無斷版裂版現(xiàn)象;版心魚尾與兩邊行線有隔離痕跡;行格界線時有時無。這十條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版心魚尾上，因為它總是離不開左右行線的。據(jù)此經(jīng)驗辨正糾謬，歷歷不爽。如清雍正三年（1725）汪亮采南陔堂活字排印本《眉山詩集》排印甚精，字行整飭，幾與雕版無異，被北京市文物局、黑龍江大學誤定為刻本。魏隱儒經(jīng)細心審定，認為書中版心魚尾排版離開左右線，這一常為人們忽略的細節(jié)，恰恰證明此書為活字擺印而非刻本。明刻本《水東日記》行字歪斜不整、高矮不平，字體大小不一，欄線接頭處多有離開，被吉林大學認為是活字本。魏隱儒慎重對待，持此書與北京市委圖書館藏本詳加核對，發(fā)現(xiàn)卷中有版斷裂多處，因而推勘此書應為明刻本而非活字本。

古書作偽為常見現(xiàn)象，貿販鬻利之徒以殘充全、改易刻印年代、挖補裁換等卑劣手法繁多，魏隱儒細心如發(fā)，抉發(fā)隱微，還原書本來面目。武漢大學藏有明宣德甲寅朱氏尊德堂刻本《增修附注〈資治通鑒〉節(jié)要續(xù)編》，舊著為元大德刻本。1979年，湖北省圖書館請魏隱儒審定。初看此書字體、紙張，略似元末風氣。魏隱儒經(jīng)審看，發(fā)現(xiàn)似為明初刻書。再經(jīng)考訂，書中年代乖違，核對年表，元代大德年間并無“甲寅”干支紀年。而明代宣德有“甲寅”干支，為宣德九年（1434）。再經(jīng)仔細審閱，并在陽光下照看，發(fā)現(xiàn)元代大德的“大”字是“宣”字所挖改，“宣”字被挖除下段，留下上段的“宀”被描成“大”字，改后用一枚閑文章鈐蓋，加以掩飾。這一字之挖改，明代宣德變成了元代大德。正是那枚挖改處鈐蓋的閑文章不合常理，引起了魏隱儒的注意，炯目如炬的他如老吏斷獄，一錘定音，勘破真相。

2010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書林掇英——魏隱儒古籍版本知見錄》是其從事古舊書業(yè)數(shù)十年心力所萃，是一部提要式古籍善本書目。書中著錄二千八百三十種珍稀古籍，均為作者經(jīng)見之書，幾乎涵蓋了所有版本形式，同時保存了許多書林掌故和書史資料。黃裳先生為之作序，稱贊魏隱儒“在版本著錄上所下的功夫在在都有突破前人之處，舉凡書名、卷數(shù)、作者、斷代、行格、版式、封面、刻工、題跋、藏印、紙張諸項無不一一著錄，使一書的全貌粲若列眉，對藏書家和版本研究者都是絕好的參考資料”，認為此書“上可與傅增湘的《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相銜接，旁參王重民的《中國善本書提要》，百年來我國善本書的流轉聚散，大致可以得到一個比較完整的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