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波
在中國的歷史記載中長期存在正史與家史融合的現(xiàn)象,歷史敘事的內(nèi)容會在各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下悄然發(fā)生改變。正史在早期幾乎就是帝王的家史,某種角度來看,正史可以是家史,而家史也可以是正史。本文所謂的家史是指由有血緣宗親關(guān)系的人來書寫的家族歷史,包括家譜和族譜等相關(guān)材料。
舊時寫正史,家譜、族譜向來是資料的來源之一,正史、方志、家史往往鼎足而立,互相影響。然而在家史中的敘事內(nèi)容有時卻難免與正史矛盾,那么這種敘事矛盾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下面以潮汕地區(qū)名臣翁萬達的不同歷史記載為例進行說明。
關(guān)于翁萬達的生平,歷史記載大同小異。主要的不同在于他的晚年敘事內(nèi)容,比如正史《明史》中的記載:
明年秋,大同失事,督撫郭宗皋、陳耀被逮,詔起萬達代宗皋。萬達方病疽,廬墓間,疏請終制。未達,而俺答犯都城。兵部尚書丁汝夔得罪,遂即以萬達代之。萬達家?guī)X南,距京師八千里,倍道行四十日抵近京。時寇氛熾,帝日夕徯萬達至。遲之,以問嚴嵩。嵩故不悅?cè)f達,言寇患在肘腋,諸臣觀望,非君召不俟駕之義。帝遂用王邦瑞于兵部。不數(shù)日,萬達至,具疏自明。帝責其欺慢,念守制,姑奪職聽別用。仇鸞時為大將軍,寵方盛,銜宿怨,讒言構(gòu)于帝。萬達遂失眷,降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jīng)略紫荊諸關(guān)。三十年二月,京察,自陳乞終制。帝疑其避事,免歸。瀕行疏謝,復摘訛字為不敬,斥為民。明年十月,兵部尚書趙錦以附仇鸞戍邊,復起萬達代之。未聞命卒,年五十五。
這段敘事中,寫清楚了翁萬達晚年的基本情況,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很值得注意的,就是俺答進犯,翁萬達被起用為兵部尚書,到達京城已經(jīng)遲到了好多天,皇帝問嚴嵩,嚴嵩不悅翁萬達,乃進讒言,說翁萬達是在觀望才故意遲到的,直接導致翁萬達被奪職聽用。
而據(jù)嚴嵩的記載,情況卻迥然不同。嚴嵩幫翁萬達的父親梅齋公和翁萬達都寫過神道碑銘,他在《明故資政大夫兵部尚書贈太子少保東涯翁公神道碑銘》中提到“予托交于公,號知己”,足見他與翁萬達的交情實不算淺。在這個神道碑中,嚴嵩記載的翁萬達晚年如下:
上特召為兵部尚書,驛使數(shù)輩趣之。公聞命,哭辭幾延,即日就道。道遠不能即至,上屢問曰:翁某至未耶?既至,上章待罪。命奪秩候用。數(shù)日,命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經(jīng)略紫荊諸關(guān)。
這段敘事中嚴嵩沒有把自己作為當事人參與進去,其敘事的基本內(nèi)容與《明史》是一致的,只是要比《明史》簡略很多。翁萬達死于1552年,這篇神道碑的寫作時間也大概在這一年。而明史的編纂是在清代之后,史料的綜合處理比較明顯,敘事過程也詳盡很多。但是因為隔開時代以及政治因素的影響,增加了一些其他的內(nèi)容,可信度要打個折扣。正史并非一定就是信史,有些正史的編纂本身也有齟齬之處,比如下文所引的另一個正史資料。
《明世宗實錄》記載翁萬達事如下:
庚戌之變,上日夜急才,親趣召萬達。萬達且至,不先記謝嵩,嵩密使人諭指,亦不應是。是時嵩子世蕃,擅權(quán)黷貨,文武吏入賄其門,即諭吏兵部銓右,秩,無敢撓首。首慮萬達強執(zhí),乃乘上怒媒蘗之。萬達竟坐廢,憂懼而卒。
此段描述又與上面兩段敘述不同。同樣是官家記載,但是內(nèi)容也存在不同,這段敘事中翁萬達的貶職不單與嚴嵩有關(guān),也與其子嚴世蕃有關(guān)。可見所謂正史,其實也有很多地方是耐人尋味的。一方面取決于史官的學識素養(yǎng),一方面也取決于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翁萬達的晚年記載在正史中和家史中不同,不一定就因為家史的記載有袒私,也有可能是因為正史的記載有偏頗。
再看家史中的敘事內(nèi)容,翁萬達的弟弟翁萬化也曾寫了一篇墓志銘,叫《明故資政大夫兵部尚書贈太子少保揭陽東涯翁公壙志》,里面也寫到翁萬達的晚年:
公聞報,哭辭幾筵,輿疾就道。不四十日抵京,自劾待罪。上疑其命遲,革職候用。旋以兵部侍郎兼都御史,經(jīng)略紫荊諸關(guān)。辛亥春,連疏乞修制,得罷,奔歸葬梅齋公于鐵林。仇含往事,數(shù)中傷公。逮仇以逆誅,上鑒公忠懇,特起為兵部尚書。命至而公徂矣。
翁萬化的這段表述與嚴嵩所記載比較接近,個別句子甚至一模一樣。嚴嵩的記載很有可能是借用了翁萬化的這段表述。翁萬化寫自家兄長的生平不需要借助嚴嵩的表述,反而是嚴嵩寫神道碑銘要借用翁氏族譜的資料,所以才對翁萬達家庭背景那么熟悉。
翁萬化的敘事中沒有嚴嵩的身影,大概那時兩家交情還是很好的,這段敘事也應該比嚴嵩寫《明故資政大夫兵部尚書贈太子少保東涯翁公神道碑銘》更早一點。翁萬達卒于1552年,而嚴嵩卒于1567年,相差不遠;兩家關(guān)于翁萬達的敘事也基本一致,未嘗有矛盾之處。而《明史》中補入嚴嵩的進讒言內(nèi)容,把翁萬達與嚴嵩的關(guān)系對立化,其時嚴嵩早已聲名狼藉,應該是有政治原因的考慮。這段正史的敘事在后來也對翁萬達的家史書寫產(chǎn)生微妙影響。
再看地方史的表述就更有意思了。記載翁萬達生平的地方史主要有如下幾種:道光《廣東通史》、乾隆《潮州府志》、雍正《揭陽縣志》、嘉慶《澄??h志》等。清代周碩勛《潮州府志》中對翁萬達的記錄基本照搬《明史》,略加刪減而已。
《明清實錄潮州事輯》中對翁萬達的記錄也基本沿用《明史》所記載,但是略有變化,說嚴嵩是因為“懼失上旨,不為申理”才導致翁萬達被貶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
后來的潮汕地區(qū)地方志基本都是采用《明史》的記載,嚴嵩的存在被凸顯出來,而仇鸞逐漸消失,足見正史對地方史書寫的影響之大。家史的記載雖然流傳范圍不廣,但還是有一些史書的敘事受到影響,比如清代乾隆時期吳穎的《潮州府志》,其中就只提仇鸞,而不提嚴嵩。雍正《揭陽縣志》卷六中記載翁萬達的內(nèi)容基本就是照搬乾隆《潮州府志》的記載,也只提仇鸞,不提嚴嵩。此外還有《廣東通志》也是如此。
從上述的內(nèi)容比較來看,翁萬達晚年的事跡大概是有兩個敘事體系:一個是出自正史《明史》,另一個則是出于翁萬達從弟翁萬化的記載。之后的地方史記載基本都是陳陳相因,內(nèi)容大同小異。翁萬化的家史敘事中并無嚴嵩的出現(xiàn)而有仇鸞,而《明史》中則既有嚴嵩也有仇鸞。另一個可以歸入正史體系中的敘事是《明清實錄潮州事輯》,其中不單有嚴嵩也有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把翁萬達與嚴嵩對立起來。正史中的敘事明顯是有意凸顯翁萬達與嚴嵩的矛盾,而家史中反而沒有提到嚴嵩。據(jù)嚴嵩給翁萬達以及其父親梅齋公撰寫神道碑的事實以及敘事內(nèi)容,可以見出兩家人并非對立關(guān)系,如果嚴嵩真直接導致翁萬達被貶職,那么翁氏家族應該不會采用他撰寫的神道碑銘。所以翁萬化并沒有把翁萬達晚年被貶的原因歸結(jié)到嚴嵩身上。反而是后世的人因為嚴嵩的奸臣身份,硬是要劃分翁萬達與嚴嵩的界限。歷史的書寫也要受到一些道德觀念的影響,于此可見一斑。
正史敘事者在采用家史的時候并非一味采納而已,而是有所遴選修改。正史的修纂集合了全國的資料,可以通過比較的方法對史料進行多角度審視,從而得出結(jié)論,相對而言會比較客觀,所以對后世的地方史編纂影響深遠,基本作為范本。后世的地方史往往只是略加刪減而已,地方史的編纂有的采用家史的內(nèi)容,有的采用正史的內(nèi)容,大多編纂為主,潤飾較少。家史的敘事往往會成為歷史敘事的主要源頭。
一般按照歷史資料的文本演變規(guī)律,后出的資料往往要比早期的資料詳細很多。這基本符合顧頡剛所說的層累的古史觀。家史的敘事中,簡略為主,受限于編寫者的水平,在敘事技巧上可能會有所欠缺。而正史就彌補了這個缺陷,加入了比較多的細節(jié)描寫、對話描寫,這些想當然的敘事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然而也使人物的真實性有所削減。在史書的敘事中,真實性與文學性是很難兼顧的。比如翁萬達的晚年生活,正史《明史》中的敘事要比家史記載的更為細膩。
家史的簡略往往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有所忌諱刪減,褒揚為主,對人物的污點會加以掩飾甚至刪除。第二個是敘事者本身的文學素養(yǎng)比較低,雖然也是族內(nèi)精英,但相比于正史乃是挑選國家精英來寫,在自身文化程度和參考資料的使用等方面都還是有所局限的。正史的記錄者往往是隔開時代距離,無親戚血緣關(guān)系,可以秉直而書,而家史的記錄者受限于血緣宗親的影響,往往還是有所隱諱。比如翁萬達與嚴嵩的關(guān)系如何,最應該了解背景的早期家史敘事反而語焉不詳。
嚴嵩的身份地位改變,也直接影響到歷史的書寫。正史中貶抑為主,地方史也隨之而貶抑,雖然翁氏早期的家史沒有對嚴嵩進行有意規(guī)避,但是后期的家史敘事逐漸會將嚴嵩與翁萬達對立起來,以與正史的記敘互相呼應。也就是說,在中國的歷史敘事中,有一種很大的政治道德導向的力量會產(chǎn)生直接影響,這也是為什么家史很多會被正史同化的原因。當然另外也有一部分家史繼續(xù)秉承為親者諱的傳統(tǒng),與正史敘事始終保持回避甚至矛盾的趨勢??傮w而言,正史、地方史以及家史最終都會呈現(xiàn)融合的趨向,而這個趨向乃是有時代的思想觀念在發(fā)揮影響,或是政治力量,或是道德觀念。
在閱讀古代歷史的時候,要分辨正史、地方史以及家史之間的復雜聯(lián)系,確實難度很大。從學術(shù)意義上來說,史料本身都存在一定的導向性,而這個導向性與社會發(fā)展潮流又是息息相關(guān)的。從材料中推導出來的結(jié)論,往往是既定的結(jié)論,而要擺脫這種既定的結(jié)論,則往往需要治學者別具只眼。翁萬達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而已,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應該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而且在未來的歷史敘事中,恐怕也會一直存在這種情況。從這個角度來看,歷史敘事也是與“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