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霖
(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北京 100084)
對《大雅·卷阿》的解釋,歷來分歧很大。長期以來,學(xué)界就《卷阿》的稱頌對象、《卷阿》是否存在錯簡及《卷阿》的寫制年代等問題尚未達成共識。筆者在參酌舊注研讀《卷阿》時,經(jīng)多方比勘,仔細辨析,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學(xué)史上一些頗具影響力的說法未必經(jīng)得住推敲。歧見紛紜的解釋是后人準確把握詩義的攔路虎,去謬正誤、辨明詩旨的工作亟待展開。今筆者不揣谫陋,試在前賢研究的基礎(chǔ)上,就上述三個問題略陳管見,謬妄之處,尚祈方家正之。
“君子”一詞在《卷阿》中先后出現(xiàn)過十次。要弄清《卷阿》的稱頌對象,關(guān)鍵是要辨明詩中的“君子”何指。在展開討論之前,首先需要明確一點,在《卷阿》的言說語境中,詩中反復(fù)稱頌的“君子”,應(yīng)該保持首尾一貫的理解。
我們先來看毛《傳》、鄭《箋》的解釋。毛《傳》始終未對“君子”的身份作正面回答,但據(jù)其串講十章“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之句云“上能錫以車馬,行中節(jié),馳中法也”[1]1180,似乎暗示詩中“君子”是指臣下。鄭《箋》所言更為明確,首章“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箋》云:“王能待賢者如是,則樂易之君子來就王游而歌,以陳出其聲音。言其將以樂王也,感王之善心也?!盵1]1176循此可知,鄭玄也主張詩中“君子”是指來朝的賢臣。在全詩的箋注中,鄭玄對“君子”的理解始終如一。例如,二章“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矣”,《箋》云:“樂易之君子來在位,乃使女終女之性命,無困病之憂,嗣先君之功而終成之?!盵1]1176三章“爾土宇昄章,亦孔之厚矣”,《箋》云:“女得賢者與之為治,使居宅民大得其法,則王恩惠亦甚厚矣。”[1]1177十章“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箋》云:“今賢者在位,王錫其車眾多矣,其馬又閑習(xí)於威儀能馳矣。大夫有乘馬,有貳車?!笨傊嵭J為全詩的“爾”指周王,“君子”指在位的某個賢臣,詩中的“王”與“君子”分屬二人。全詩以周王為傾述對象,以“樂意君子”為稱頌對象,是一首勸諫周王求賢的作品。
鄭玄的意見影響很大,后世注家遵從其說者不乏其例。如嚴粲《詩緝》云:“阿不曲,則風(fēng)無自而入,故必有卷然之阿,而后自南長養(yǎng)之風(fēng)飄回而入,喻人君能虛心屈己,而后足致豈弟之大賢也。誠使豈弟君子來而與王游,來而就王歌,以直陳其聲音,使之盡吐其所欲言而無所顧慮,則薰陶漸染所以養(yǎng)成君德者,亦如南風(fēng)之養(yǎng)物矣。”[2]知嚴氏承襲鄭說。對此,朱熹《詩集傳》提出異議,反復(fù)強調(diào)詩中“君子”就指周王。如朱熹釋首章云:“豈弟君子,指王也?!盵3]302釋二章云:“爾、君子,皆指王也?!盵3]303又解釋七章“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道:“藹藹王多吉士,則維王之所使,而皆媚于天子矣。既曰君子,又曰天子,猶曰‘王于出征,以佐天子’云爾?!盵3]303由此可見,朱熹明確主張詩中“君子”或“爾”都指周王,全詩的稱頌對象非九五至尊的天子莫屬。不僅如此,朱熹還對此詩的作者身份及創(chuàng)作背景做了進一步推測,《詩集傳》云:“此詩舊說亦召康公作。疑公從成王游,歌于卷阿之上,因王之歌而作此以為戒?!盵3]302朱熹以為《卷阿》乃是召康公為酬答成王之歌而作。其中一個“疑”字,透露出朱子持論之謹嚴。
據(jù)此,以鄭玄、朱熹為代表,前代注家對《卷阿》稱頌對象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兩種見解。這兩種不同說法,究竟哪一種能站得住腳呢?仔細推敲上述觀點,朱熹之說似乎更為妥帖。
首先,鄭玄對首章“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的解釋與其他章節(jié)前后矛盾。既然鄭玄認為“豈弟君子”指賢臣,又釋首章為“樂易之君子來就王游而歌,以陳出其聲音”。循此思路,接下來本該是“樂易君子”向“王”獻頌之詩。但如前已述,鄭玄在后續(xù)的箋注中又以“樂易君子”為全詩的稱頌對象。依照鄭玄的理解,詩中的“君子”一邊是陳詩者,一邊又是稱頌對象,前后角色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實在令人費解。鄭玄的注解為何會自相矛盾呢?我們推測,這與《詩序》的導(dǎo)向有關(guān)①本文將《詩序》的首二句稱為“首序”,首二句之后的續(xù)申之詞稱為“續(xù)序”。關(guān)于《詩序》的稱名及續(xù)序所存在的問題,參見:馬銀琴.從漢四家詩說之異同看《詩序》的時代[J].文史,2000(2):165-188。?!对娦颉吩疲骸啊毒戆ⅰ?,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盵1]1176審查《詩序》,我們發(fā)現(xiàn)續(xù)序在對首序進一步申說的同時,也造成了詩義的偏離。從詩歌內(nèi)容上看,《卷阿》首章至六章,皆是祝頌之辭;唯七章至九章,始見求賢、用吉士之意。續(xù)序以“言求賢用吉士”申說詩旨,實際上只說得后半,難概其全。我們知道,鄭玄箋《詩》有據(jù)《序》立說的特點,尤其注意調(diào)和《詩序》與詩歌內(nèi)容之間的矛盾。為了牽合續(xù)序“求賢”之說,他不惜把詩中的“君子”統(tǒng)統(tǒng)釋作賢臣,并將全詩解讀成勸諫周王求賢納士之作。這套說法雖然巧妙地彌縫了續(xù)序說解的斷裂,彰揚了勸王求賢的經(jīng)義,但就詩本義而言,實屬以偏概全、誤讀詩旨,其實是不足據(jù)的。姚際恒早在《詩經(jīng)通論》就曾一語道破:“自鄭氏切合《大序》‘求賢’之說,以通篇皆作‘求賢’解,因以‘豈弟君子’為賢者,非也?!盵4]相反,朱熹的解釋則前后連貫。他依據(jù)《詩序》首序“召康公戒成王”的說法,將此詩解作召康公從成王的游歌之作,其中“豈弟君子”指成王,“來游來歌,以矢其音”表明全詩以成王為贊頌對象,“因王之歌而作此”,隨后是召公的款款道來。從敘事邏輯上看,可謂順理成章,暢通無礙。
其次,《卷阿》七章“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一句之內(nèi)同時出現(xiàn)了“王”“吉士”“君子”“天子”四種稱謂,從對它的訓(xùn)釋入手亦可分辨二說的優(yōu)劣。鄭玄為了把續(xù)序“求賢、用吉士”的說法落到實處,他在詩中努力識別出“吉士”“君子”“天子”三種身份?!豆{》云:“王之朝多善士藹藹然,君子在上位者率化之,使之親愛天子,奉職盡力?!盵1]1178據(jù)此,“吉士”“君子”“天子”被明確劃為了三等,前者需為后者效勞。有一個細節(jié)暴露了鄭《箋》的漏洞,即它在注解“王”字時,增字為訓(xùn),刻意把“王”訓(xùn)作了“王之朝”,將全句解釋成“王之朝”的吉士受“在上位”的君子(即“賢者”)感化,使他們愛戴天子。我們知道,王之吉士自當(dāng)受天子驅(qū)使,何來為“君子”驅(qū)使的可能?原來,《公劉》《泂酌》《卷阿》這三首被《詩序》冠以“召康公戒成王”的雅詩,在歷史上曾經(jīng)被當(dāng)作成王將蒞政之時召康公進獻的組歌。聯(lián)系成王年幼即位,周、召二公夾輔周室的歷史背景,鄭《箋》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鼓勵君王求賢用吉,天子垂拱而治的虛君思想可以得到部分理解。不過同是誡勉成王,《尚書·無逸》載周公還政成王后,曾一再告誡成王切莫貪圖安逸,以殷為戒,“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5]472。早有學(xué)者注意到周公以“無逸”為教的主張與鄭玄理解的召公以“任賢則逸”為教的主張捍格不入,并對鄭《箋》提出過責(zé)難。如孔疏引王肅云:“周公著書,名曰《無逸》。而云自縱弛也,不亦違理哉!”[1]1176又孔晁云:“一人戒無逸,一人勸使縱弛,事相反戾,乃天之與地。”[1]1177結(jié)合后文對《卷阿》寫制年代的考證,我們認為《詩序》所言《卷阿》作于周初成王之時的觀點其實難以成立,詩中優(yōu)游盤桓的周王也并非周公垂戒無逸的周成王。當(dāng)把《卷阿》的創(chuàng)作從成王年幼、周召輔政的歷史語境中剝離出來,回過頭來重新細讀文本就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詩中的“君子”仍指賢臣,“維君子使,媚于天子”便會成為充滿僭越性的話語。與鄭玄的意見不同,朱熹在解釋此句時重點揭示了《詩經(jīng)》中“王”“天子”“君子”可以并見一詩、同指一人的義例,他認為全句的意思是王之吉士,濟濟一堂,聽從君命,愛戴天子。正如《詩集傳》所言:“既曰君子,又曰天子,猶曰‘王于出征,以佐天子’云爾?!盵3]303其中“王于出征,以佐天子”出自《小雅·六月》,《箋》云:“于,曰。王曰:令女出征伐,以佐我天子之事?!盵1]908知詩中的“王”與“天子”都指周宣王。循此思路,我們發(fā)現(xiàn)“君子”“王”“天子”等稱謂互相換用的例子還見于《小雅·出車》《節(jié)南山》《大雅·假樂》《江漢》《常武》等多處,充分證明了朱熹此言不謬??傊?,《卷阿》中的“君子”就是指“王”或“天子”,一句或一篇之內(nèi)稱呼的變換,或許是出于修辭、押韻的考慮。近人吳闿生稱:“詩中‘豈弟君子’,自系指王而言。分賢人與吉士為二等,亦后儒曲說,皆不足辨?!盵6]是有道理的。
最后,從詩中“爾土宇昄章”“百神爾主矣”“爾受命長矣”“四方為則”“四方為綱”“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等語詞來看,全詩稱頌的“君子”也應(yīng)當(dāng)是地位煊赫、四方來朝的周天子。詩中對疆域、車馬的描寫,暗含著對周王廣布王化、文治武功的稱贊。而《禮記·祭法》:“有天下者祭百神。”孔疏:“有天下,謂天子也……天子祭天地四方,言‘百神’,舉全數(shù)也?!盵7]更是詩中“君子”為周王的顯證。至于“四方為則”“四方為綱”這樣頌美的話,與周天子作為天下共主的身份正相吻合。《大雅·棫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1]1108,《假樂》“受福無疆,四方之綱”[1]1165,也都是用類似的話來比美周天子。我們知道,周代禮樂文化最顯著的特征是尊卑分明、等級森嚴。反映到《詩經(jīng)》的語言上,表現(xiàn)為它極少使用僭越性的語詞來稱頌一般的臣子,即便是稱頌召穆公這類位高權(quán)重的執(zhí)政大臣,也不會使用“四方為則”“四方為綱”這類權(quán)力表征性極強的語匯。不妨拿《卷阿》與宣王時期產(chǎn)生的一批以公卿大臣為稱頌對象的特殊詩文本做一比較。這批作品產(chǎn)生在宣王“法文、武、成、康之遺風(fēng)”,重用召穆公、尹吉甫等大臣,最終實現(xiàn)四夷賓服、諸侯宗周的中興背景之下。其中《小雅·出車》《六月》《采芑》《大雅·崧高》《烝民》《韓奕》《江漢》分別贊頌了南仲、尹吉甫、方叔、申伯、仲山甫、韓侯、召伯虎等當(dāng)時的有功大臣。細察這類作品,盡管詩中不乏對有功大臣武功、德行等多方面的夸贊,但凌駕于權(quán)臣之上的“王命”口吻卻始終顯在。如《小雅·出車》“王命南仲,往城于方”[1]889,《六月》“王于出征,以佐天子”[1]908,《大雅·崧高》“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申伯,式是南邦”[1]1221,《烝民》“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1]1225,《韓奕》“韓侯受命,王親命之”[1]1229,《江漢》“王命召虎,式辟四方”[1]1236等,贊頌的對象雖是公卿大臣,卻都以天子策命的口氣言說,突出了“王命”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性。《詩序》更是將《大雅》上述詩篇統(tǒng)統(tǒng)歸在了“美宣王”的名義之下?!毒戆ⅰ穭t有所不同,它所有的稱頌話語都是直接針對時王而發(fā),沒有假托王命之口。兩相比較,易知《卷阿》稱頌對象就是周天子。明人何楷解釋《卷阿》時已注意到這點:“《序》云:‘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毛、鄭泥其說,謂吉士必賢者而后能用,因解‘豈弟君子’為賢者。然篇中如‘四方為則’‘四方為綱’明是贊天子之語,豈人臣所敢當(dāng)?!雹賲⒁姡汉慰娊?jīng)世本古義:卷10:下[M].清嘉慶二十四年溪邑謝氏文林堂刊本。此可謂直抉經(jīng)義。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大雅·卷阿》中的“君子”就是周天子。全詩以周天子為稱頌對象,是一首贊頌時王的作品。
《詩經(jīng)》“錯簡”之說較早由宋人王柏提出。他在《詩疑》中指出《行露》《東方未明》《下泉》《小弁》《巧言》等詩篇存在章句不合、詩義不連貫的情況,認為這是錯簡所致。后世如明人季本《詩說解頤》、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清人顧棟高《毛詩定詁》、牟應(yīng)震《毛詩質(zhì)疑》、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等多接續(xù)其說,其中以今人孫作云《詩經(jīng)的錯簡》一文影響最大。該文對《卷耳》《行露》《皇皇者華》《都人士》《卷阿》做了仔細分析,認為這五篇作品前后口氣不相銜接,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獨立的十首詩。后來在傳抄過程中發(fā)生變異,才導(dǎo)致兩首詩誤合成了一首。該文開篇對“錯簡”做了明確定義:“所謂‘錯簡’,就是簡次錯亂:或一首詩內(nèi)章次顛倒,或兩首詩誤合為一首詩,或《大、小雅》的篇次,根本錯亂?!盵8]403在這篇文章中,孫作云先生首次提出《卷阿》存在錯簡的問題[8]415-416:
我以為這首詩原來是兩首詩,后來誤合為一首詩;并且,這兩首詩皆無殘闕,只是誤寫在一個題目下?!毼哆@一首詩是說時王出游,其從臣或地方諸侯獻詩頌美之。古代天子出巡,從臣或地方諸侯臨時朝見,有作詩頌上之習(xí),逮至后代亦然。這一首詩(實際是兩首詩,說見下),就是當(dāng)時的獻詩(詩中說“以矢(陳也)其音”,又說“矢詩不多”,皆是)。推想當(dāng)時獻詩的人很多,太師、太史遂把他們所呈獻的詩,錄存之。因為是同時進呈,所言又為一事,年代久遠,遂誤合二詩為一詩。
高亨先生在《詩經(jīng)今注》中也發(fā)表了相似的看法:“這首詩疑本是兩首詩。前六章為一篇,篇名《卷阿》,是作者為諸侯頌德祝福的詩;后四章為一篇,篇名《鳳凰》,是作者因鳳凰出現(xiàn),因而歌頌群臣擁護周王,有似百鳥朝鳳。前六章歌頌的君子是諸侯,后四章所歌頌的君子是周王,便是明證。”[9]此外,張劍先生還專門撰文論述了《卷阿》的錯簡問題,他認為《卷阿》一詩前六章與后四章章句形式截然不同,疊詠章法各有特色,風(fēng)格體貌迥然有別,賦陳比興手法各異,描寫內(nèi)容亦不相合,因此顯然是各自獨立的兩首詩[10]。
應(yīng)當(dāng)說,“錯簡”說從某個側(cè)面揭示了《卷阿》文本內(nèi)部可能存在的復(fù)雜層次關(guān)系,從這個角度而言,孫作云、高亨、張劍等學(xué)者可謂別具慧眼。不過,他們在發(fā)現(xiàn)問題的同時,又不假思索地承襲前人的“錯簡”說加以解釋,不免將問題簡單化。宋人王柏認為錯簡主要由于秦火所致,他說:“至于秦政而天下之勢大亂極壞,始與吾道為夙怨大仇,遂舉《詩》《書》而焚滅之,名儒生者又從而坑戮之,偶語《詩》《書》者復(fù)厲以大禁。其禍慘烈,振古所無。漢定之后,《詩》忽出于魯,出于齊燕。《國風(fēng)》《雅》《頌》之序,篇什章句之分,吾安知其果無脫簡殽亂而盡復(fù)乎周公孔子之舊也?”[11]秦火對于先秦典籍,確實是一大劫難。但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言:“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薄对姟分阅茉馇鼗鸲鴤髁?xí)不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口傳優(yōu)勢。王小盾先生在反思《召南·行露》的錯簡問題時曾指出:“在口頭文學(xué)中,不同歌調(diào)的復(fù)合是很常見的,不宜用‘錯簡’‘拼湊’等書面文學(xué)的概念來描寫。”[12]這種意見提醒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從口頭文學(xué)的特點去把握《詩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的確,我們不否認個別詩篇可能會因為錯簡而章句不合,但對章句不合產(chǎn)生原因的探討卻不能僅從錯簡入手??梢赃@么說,“錯簡”說揭示了《卷阿》的問題所在,卻沒有很好地解釋這一現(xiàn)象。《卷阿》文本內(nèi)部的復(fù)雜形態(tài)究竟意味著什么,還需要進一步落實。
筆者在爬梳前代注家對《卷阿》的注釋時,發(fā)現(xiàn)前人提及的《卷阿》是賡歌的說法值得重視。這個觀點最早由朱熹提出,他說《卷阿》是“遂歌,蓋繼王之聲而遂歌之,猶《書》所謂‘賡載歌’也?!盵3]304雖寥寥數(shù)語,但頗具啟發(fā)性。后世詩家也有注意到這種說法的,比如:
[元]林泉生《詩義矜式》卷七:“地利美而天時和,政人君和樂而大臣進戒之機也。當(dāng)境象和美之際,乃君臣和樂之時。此其詠歌作于君,而大臣之規(guī)戒寓于庚歌之中矣?;蛴幸浴畞碛蝸砀琛痪浞纸?,及謂‘矢其音’為成王者,皆非是緣此章。朱子《傳》以為‘總序以發(fā)端’??傂蛘?,總一詩而序之也。發(fā)端者,賡歌之端也。下三句見成王詠歌之終,乃召公賡歌之始。一詩之旨,皆系于此,所以謂之總序、發(fā)端也。中間發(fā)明成王當(dāng)此之際其胸次直與天地同流,所以召公繼其詠歌而以規(guī)戒之言進之也?!雹賲⒁姡毫秩鹘?jīng)題斷詩義矜式[M].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5。
[元]劉玉汝《詩纘緒》卷十四:“此詩為賡歌而作,其有起有結(jié),尤為明白。謂詩無法,豈其然乎?”[13]
[明]朱善《詩解頤》卷三:“‘有卷者阿’,則可以游歌之地也?!h風(fēng)自南’,則可以游歌之時也?!畞碛蝸砀琛院推街舫??!允钙湟簟家院推街艉鸵?。此所謂總序以發(fā)端也?!蛭]之于極盛之時,此有虞之廷,所以有舜與皋陶之賡歌;有周之卷阿,所以有王與召公之矢其音也?!盵14]
[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二十二:“《尚書序》‘皋陶矢厥謨’,與此陳詩以告上意同?!盵15]909
朱熹所言“賡載歌”指的是《尚書·虞夏書·益稷》中舜與皋陶所和的一段賡歌。為了論述方便,茲引全文如下[5]302-304:
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辟缭唬骸办?!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p>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蹦烁柙唬骸肮呻畔苍眨≡灼鹪?!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
上文首先描述了一個完整的儀式過程。據(jù)《儀禮》之《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燕禮》《大射》四篇言之,飲酒之禮先升歌,次下管,再間歌,末合樂。如《儀禮·燕禮》云:“升歌《鹿鳴》,下管《新宮》,笙入,三成,遂合鄉(xiāng)樂?!盵16]2215升歌即鼓瑟歌詩于堂上,文中“搏拊琴瑟以詠”“下管鼗鼓”“笙鏞以間”恰好與儀式用樂中升歌、下管、笙入三個環(huán)節(jié)相吻合。記述完廟堂祭祀的樂舞盛況后,《尚書》緊接著記錄了舜帝與皋陶君臣唱和的場景。由此可見,舜帝、皋陶的酬唱之作是在儀式場合即興完成的。這則材料讓我們對周代歌詩文本復(fù)雜的生成過程有了更多的認識。雖然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從判斷這首賡歌是否曾經(jīng)進入過《詩》文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從對歌的創(chuàng)作模式來看,這首賡歌與《詩經(jīng)》中的部分作品尤其是《雅》詩確有相似之處。李山先生在《〈尚書·虞夏書〉三篇的寫制年代》一文中通過歷史語言學(xué)的方法,對《尚書·虞夏書》的寫制年代做了細致的考索,他的結(jié)論是《堯典》(今文《尚書》的《堯典》包括《舜典》篇)、《皋陶謨》(今文《尚書》的《皋陶謨》包括《益稷》篇)、《禹貢》等三篇為西周中期寫制的文獻[17]400-423。馬銀琴先生在討論《尚書·堯典》中“詩言志”觀念的產(chǎn)生時間時,也認為當(dāng)產(chǎn)生于西周中后期[18]19。這些意見都有力地推翻了《虞夏書》成于戰(zhàn)國或春秋的舊說,證明《虞夏書》是相當(dāng)可信的西周文獻。明確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確認《尚書·虞夏書》中記載的賡歌形態(tài)至晚在西周中后期就已經(jīng)存在了。值得一提的是,李山先生在分析《虞夏書》的寫制時代時,也注意到了《益稷》中上述文字與《卷阿》的密切聯(lián)系。他不無風(fēng)趣地說道:“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三個主謂句,押同樣的韻,用同樣的語尾詞,所以,讀來有‘一順邊兒’的感覺?!盵17]417可見,《卷阿》與《益稷》中的賡歌形態(tài)確有相似之處。
那么,明確了《卷阿》是一首賡歌,它的抒情口吻和唱和形態(tài)會是怎樣呢?這對于破除“錯簡”陳說又有何幫助?馬銀琴先生在分析《周頌·雝》時注意到《詩經(jīng)》在唱誦過程中“口吻分化”的現(xiàn)象,她指出《雝》實際上是主祭者周王與其他人分角色完成的對唱之作,詩中的人稱關(guān)系發(fā)生過多次轉(zhuǎn)換[18]164。姜曉東在分析歷史上另一首爭議很大的詩歌《卷耳》時,也提出了從周代歌詩演唱藝術(shù)“口吻分化”的角度去理解的思路[19]。姜文也引用了《尚書·益稷》篇,另外還旁及清華簡《耆夜》《竹書紀年·帝舜有虞氏》所載《卿云歌》《穆天子傳》所記《白云謠》等其他文獻。這些材料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它們都是具有儀式情境及作者信息的酬唱之作。他在文中做了一個可貴的嘗試,即把這些儀式背景及人物介紹統(tǒng)統(tǒng)去除,只保留詩歌的文本部分。以《益稷》篇為例,就會出現(xiàn)下面這樣一個詩文本:
敕天之命,惟時惟幾。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俞,往欽哉!
在純粹靜態(tài)的詩文本中,隨著詩歌情境化標記的脫落,我們的確已經(jīng)很難辨認出每一句詩原來的作者身份。由于全詩語言形式相近,逐章?lián)Q韻,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出自一人口吻的個體抒情之作。再如清華簡《耆夜》篇也是如此:
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太室。畢公高為客,召公保為介,周公叔旦為主,辛公詎甲為位。作策逸為東堂之客,呂尚父命為司正,監(jiān)飲酒。
王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恁仁兄弟,庶民和同。方臧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周公或夜爵酬王,作祝誦一終,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歆厥盟。于……月有成轍,歲有臬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
倘若我們剝離其儀式背景及表演標記,就會得到下面的詩文本:
樂樂旨酒,宴以二公。恁仁兄弟,庶民和同。方臧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藥(樂)。夫日□□,□□□荒。毋已大樂,則終以康??禈范慊模俏┝际恐?。蟋蟀在席,歲聿云暮。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懼。蟋蟀在序,歲聿云□?!酢酢酢酰酢酢酢?。□□□□□□,□□□□。毋已大康,則終以懼??禈范慊模俏┝际恐畱謶?。
盡管有不少學(xué)者懷疑清華簡《耆夜》篇所載史事的真實性,認為它是戰(zhàn)國時期的托古之作。但正如陳鵬宇所言:“《耆夜》既是戰(zhàn)國時期的作品,我們至少可以從中窺探出已經(jīng)亡失的飲至禮的端倪?!盵21]單就其保存的禮制形態(tài)而言,《耆夜》仍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飲至禮下《耆夜》篇所展現(xiàn)出的復(fù)雜唱誦形態(tài)值得我們重視。
筆者不憚其煩地引述姜文已經(jīng)做過的工作,是因為這種嘗試對于探討《卷阿》這一特殊的詩文本同樣具有啟發(fā)性。上文我們從儀式歌演的角度論證了《卷阿》是一首賡歌,其實,詩文本本身所透露出的此詩在最初創(chuàng)作時的唱誦形態(tài)也能很好地印證這一觀點。需要說明的是,朱熹等人主要揭示了《卷阿》是召公為酬答成王所作,換句話說,他們?nèi)允前讶姰?dāng)作抒情主人公單一的賡續(xù)成王之作。本文對“賡歌”的定義與朱熹稍有不同,我們主張《卷阿》是一首賡歌,著眼點在于詩歌的內(nèi)部形態(tài)。所謂“賡歌”,并非指《卷阿》是召公對周王的賡續(xù)之歌,而是旨在說明《卷阿》本身成于眾口,詩文本內(nèi)部可能存在多個抒情口吻。從詩文本本身來看,從首章“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到“矢詩不多,維以遂歌”,它展現(xiàn)的恰是一場完整的“首章標其旨,卒章顯其志”的對歌場景,可謂周代“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制度的活化石。馬瑞辰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他說:“‘以矢其音’及末章‘矢詩不多,維以遂歌’,乃召康公欲人之陳詩答王?!稜栄拧罚骸畬?,遂也?!稄V雅》:‘對,答也?!瘜樗?,則遂亦可訓(xùn)對,遂歌猶云答歌也?!盵22]918其中“召康公欲人之陳詩答王”表明此詩包含了召公及人臣(可能還不止一個)等多個抒情口吻。根據(jù)詩歌的句式特征及用韻形態(tài)①參酌王力《詩經(jīng)韻讀》、王顯《詩經(jīng)韻譜》二書的研究成果,根據(jù)押韻情況可將《卷阿》分章如下:有卷者阿(歌部),飄風(fēng)自南(侵部)。豈弟君子,來游來歌(歌部),以矢其音(侵部)。以上交韻。伴奐爾游(幽部)矣,優(yōu)游爾休(幽部)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幽部)矣。爾土宇章,亦孔之厚(侯部)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百神爾主(侯部)矣。爾受命長(陽部)矣,祿爾康(陽部)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純嘏爾常(陽部)矣。以上疏韻,章內(nèi)換韻。有馮有翼(職部),有孝有德(職部),以引以翼(職部)。豈弟君子,四方為則(職部)。(陽部),如圭如璋(陽部),令聞令望(陽部)。豈弟君子,四方為綱(陽部)。以上章內(nèi)換韻。鳳皇于飛,其羽,亦集爰止(之部)。藹藹王多吉士(之部),維君子使(之部),媚于天子(之部)。鳳皇于飛,其羽,亦傅于天(真部)。藹藹王多吉人(真部),維君子命(真部),媚于庶人(真部)。以上疏韻,三句起韻。章內(nèi)換韻。鳳皇鳴(耕部)矣,于彼高岡(陽部)。梧桐生(耕部)矣,于彼朝陽(陽部)。(脂部),喈喈(脂部)。君子之車(魚部),既庶且多(歌部)。君子之馬(魚部),既閑且馳(歌部)。矢詩不多(歌部),維以遂歌(歌部)。以上不完全交韻。參見:王力.詩經(jīng)韻讀·楚辭韻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2:320-321;王顯.詩經(jīng)韻譜[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276-278。,我們嘗試模擬出《卷阿》的對歌形態(tài):
首章:召公唱
有卷者阿,飄風(fēng)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
第二章:大臣甲唱
伴奐爾游矣,優(yōu)游爾休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矣。
第三章:大臣乙唱
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
第四章:大臣丙唱
卒章:召公唱
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矢詩不多,維以遂歌。
結(jié)合獻詩程式及抒情口吻,我們可以確認首章與卒章應(yīng)當(dāng)是同一唱誦者陳述的開場白和結(jié)束語。通過下文對《卷阿》寫制年代及作者的考辨,我們認為它可能出自召穆公之口。第二、三、四章,詩歌的句式類型及用韻習(xí)慣具有明顯的差異,主題都是頌美周王,可能分別出自陪同周王出游的幾位公卿大臣之口。一章之內(nèi)究竟是由一人單獨完成,還是分由幾人唱和而成,由于材料所限,我們已經(jīng)無法做出更多的推測。卒章“矢詩不多”①“矢詩不多”,毛《傳》:“不多,多也?!薄安弧笔钦Z助詞,前人對此多有論述。輔證了筆者的推斷。召穆公在末尾慨嘆陳詩之多,恰好符合《卷阿》成于眾口的成詩特點。如果全詩由召穆公一唱到底,充其量只有周王與召穆公兩首作品,就根本談不上“矢詩不多”了。值得一提的是,筆者注意到王小盾先生在分析比歌與興歌唱誦形態(tài)時,曾引用過這樣一則材料:“若證之以田野資料,則‘比’‘興’之分相當(dāng)于水族民歌的‘雙歌’‘單歌’之分。雙歌指‘首與首或節(jié)與節(jié)之間形式上成對,內(nèi)容上相近、相對、相反或并列的歌’;單歌則有主唱者負責(zé)開頭腔和結(jié)尾腔,另選兩人進行和唱?!盵12]文中水族民歌的“單歌”與我們分析得出《卷阿》的對歌形態(tài)十分相似,它對于理解《卷阿》這類古老詩作的唱誦方式不無幫助。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卷阿》是一首主題統(tǒng)一、成于眾口的賡歌,反映的是一次獻詩活動的幾段歌唱。“詩中詩”的套層結(jié)構(gòu)決定了其文本內(nèi)部存在多個抒情口吻,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各章章句形式及藝術(shù)手法上的差異?!板e簡”說的誤區(qū)在于它未能充分認識到周代歌詩文本生成過程的復(fù)雜性。這提醒我們,要想準確把握《詩經(jīng)》復(fù)雜文本的章句結(jié)構(gòu)及表達內(nèi)容,需要回到儀式歌演的原生語境,充分重視禮樂形態(tài)下的情境化理解。
《詩序》云:“《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盵1]1176鄭玄《大小雅譜》云:“又大雅《生民》下及《卷阿》,小雅《南有嘉魚》下及《菁菁者莪》,周公、成王之時詩也?!盵1]858它們均認為《卷阿》是西周成王之詩。今本《竹書記年》有成王“三十三年,王游于卷阿,召康公從。”[23]王先謙認為“偽書不足信”,“此詩據(jù)《易林》齊說,為召公避暑曲阿,鳳皇來集,因而作詩。蓋當(dāng)時喻王當(dāng)屈體以待賢者,賢者則猥來就之,如飄風(fēng)之入曲阿然?!盵15]905王先謙此說實本于《易林·觀之謙》:“高崗鳳凰,朝陽梧桐。噰噰喈喈,菶菶萋萋。陳辭不多,以告孔嘉?!庇帧洞筮^之需》:“大樹之子,百條其母。當(dāng)夏六月,枝葉盛茂。鸞鳥比庇,召伯游暑,翩翩偃仰,甚得其所?!盵15]908值得注意的是,《易林》所言之“召伯”,在王先謙的轉(zhuǎn)述下變成了“召公”。
關(guān)于“召公”“召伯”的區(qū)別,楊寬先生有過辨析:“《詩經(jīng)》上所稱‘召公’和‘召伯’是有區(qū)別的,召公是指召公奭,召伯是指周宣王時的召伯虎?!盵24]以具體詩篇為例,《大雅·江漢》“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1]1236、《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1]1249,這里的“召公”指的是召伯虎的祖先召公奭,又稱召康公。而《小雅·黍苗》“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1]1064、《大雅·崧高》“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1]1221及《召南·甘棠》[1]604之“召伯”當(dāng)指召伯虎。不過,由于召伯虎謚曰“召穆公”,后來的文獻也開始用“召公”指稱召伯虎,遂使“召公”“召伯”發(fā)生混淆。當(dāng)然,這不影響我們對《卷阿》做出判斷?!罢俟币辉~確有二指,但未有文獻明確記載周初位列三公的召康公被降稱為“召伯”。所以,《易林》所言“召伯”當(dāng)指召伯虎。王先謙在轉(zhuǎn)述的過程中,將“召伯”改作“召公”,滋生歧義,致后人產(chǎn)生誤解。不少學(xué)者多據(jù)王氏所言以為召公就是周初輔助成王的召康公,其實就《易林》本義而言是不足為據(jù)的。
今人據(jù)《卷阿》的語詞特征、詩歌風(fēng)格,已經(jīng)認定《卷阿》不會是周初的作品,《詩序》所言不足為信。但就具體意見來看,又有西周中期和西周晚期兩種觀點。李山[25]188-190、祝秀權(quán)[26]二位先生認為《卷阿》作于穆王時,聶石樵主編的《詩經(jīng)新注》[27]及馬銀琴[18]220-221先生主張《卷阿》作于宣王時。那么,《卷阿》究竟是作于穆王時,還是宣王時呢?這里試做進一步的考辨。
筆者在研讀《卷阿》時發(fā)現(xiàn),詩中“豈弟君子”“俾爾□□”“以引以翼”“如圭如璋”“□□于飛”“亦集爰止”“媚于天子”“亦傅于天”等成句大量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其他詩作當(dāng)中。王靖獻先生把這類重復(fù)出現(xiàn)在數(shù)首詩或同一首詩當(dāng)中的成句稱作“全行套語”(whole-verse formula)[28]。這種“全行套語”或“成句”相比單個詞匯凝固程度更高,更能穩(wěn)定地反映某一時代的語言特點,可以成為識別某一時代語言特征的“標準器”。當(dāng)然,在利用語匯對詩篇進行系年時需要格外審慎。我們認為如果僅憑籍一個詞語斷限一首詩的作年,風(fēng)險相對較大,但當(dāng)一批詞語都呈現(xiàn)出某一特定的時代特征時,就需要引起重視了。筆者統(tǒng)計了《卷阿》中旁見于其他詩篇的“全行套語”語例,同時根據(jù)今人的研究成果,標出了這些詩篇的寫制年代,試圖通過語言的歷史比較方法,找到《卷阿》的時代定位。表1 反映的是《卷阿》中“全行套語”的語例及時代情況:
根據(jù)表1 所示,我們不難看出,除“以引以翼”“振鷺于飛”兩句所在詩篇及《大雅·旱麓》中“豈弟君子”的語例時代較早,產(chǎn)生在西周中期外,其他套語都集中出現(xiàn)在西周末至春秋初這一時期。從語言特征上來看,《卷阿》的寫制年代當(dāng)不早于西周晚期。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詩篇中出現(xiàn)的嘏辭識別它的時代特征。《卷阿》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嘏辭,如“俾爾彌爾性”“爾受命長矣”“茀祿爾康矣”“純嘏”等。李山先生據(jù)《逸周書·謚法解》“彌年壽考曰胡”,認為“彌性”即“彌年”之義[25]190。他認為“彌性”之言不是一句吉祥祝愿的諛辭,而是對年邁周王的寫實之語。筆者對此有不同意見。關(guān)于“彌性”,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已經(jīng)指出:“彌者,镾之假借?!盵22]915《說文解字·長部》:“镾,久長也?!盵29]王國維先生《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二)》還舉出兩例兩周銅器銘文《尨姞敦》“用蘄眉壽,綰綽永命,彌厥生”、《齊子仲姜镈》“用求考命彌生”,證明“‘彌性’即‘彌生’,由言永命矣”[30]。林義光先生也說:“俾爾彌爾性,謂使汝長生也。”[31]事實上,“彌性”即“彌生”,它是周代通行的祝福長生的嘏辭。據(jù)《儀禮·士冠禮》記載,士人在行加冠禮時,通常要戴具有三種不同象征意義的冠,并有相應(yīng)的祝辭。戴冠時,第一冠的祝辭是“壽考惟祺,介爾景?!?,第二個冠的祝辭是“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第三個冠的祝辭是“黃耇無疆,受天之慶”[16]2066。不難發(fā)現(xiàn),這類祈求壽考的祝嘏之辭并不限用在年邁的長者身上。曹建國先生統(tǒng)計分析了金文、《詩經(jīng)》當(dāng)中出現(xiàn)的祈福、祈壽嘏辭的語例及斷代,其中包括“彌生”“純嘏”“福祿”等見于《卷阿》篇的語例,發(fā)現(xiàn)《小雅》之《天保》《南山有臺》《蓼蕭》,《大雅》之《棫樸》《下武》《行葦》《既醉》《卷阿》等含有祈壽嘏辭的詩篇,大都作于西周中期以后[32]。曹先生的判斷比較審慎,他只給出這類詩篇的斷代上限,可以作為可靠的參考意見。《兩周詩史》從另一個側(cè)面也得出了相似的結(jié)論,它在分析《執(zhí)競》一詩時指出,在周初的詩歌中,“?!弊执蠖鄦为毷褂?,西周中后期“福祿”開始連言,“福祿”之祈在西周后期十分流行[18]159?!毒戆ⅰ分械摹捌叺摗?,實際上就是“福祿”一詞的異寫?!稜栄拧め屧b》郭象注引此句作“祓祿康矣”,又《爾雅·釋詁》曰:“祓,福也”[33]。可見,“茀祿”同“祓祿”“福祿”一樣,當(dāng)是西周中后期開始流行的祈福嘏辭。
表1 《卷阿》中“全行套語”的語例及時代情況
最后,詩中一些特殊的語詞也表明《卷阿》的寫制年代應(yīng)當(dāng)較晚。如“媚于天子”的“天子”一詞,根據(jù)馬銀琴先生對西周銅器銘文資料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西周初年的銅器銘文只稱“王”而無“天子”,“天子”一詞在康王末年才開始出現(xiàn),昭穆時代漸趨流行[18]165。這進一步說明了《詩序》所言《卷阿》作于西周初年周成王時代的說法不能成立。再如“藹藹王多吉士”的“藹藹”一詞,見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簡13 – 14:“差(佐)寺(事)王(悤)明,亓(其)又(有)心不易,畏(威)義(儀),大亓(其)又(有)慕(謨)……?!闭碚咦ⅲ骸巴x,秦公鐘(《集成》二六二):‘允義,翼受明德。”[34]王輝先生指出:“‘’讀為‘藹藹’,出土文獻最早的例子已到春秋早期。傳世文獻最早的例子為《詩·大雅》之《文王》、《卷阿》。”“‘藹藹’‘濟濟’在西周金文中未出現(xiàn)過,就目前資料判斷,《文王》、《卷阿》以及清華簡《周公之琴舞》極可能是西周晚期乃至春秋時作品,是后人追述往事。”[35]王輝先生的意見能夠輔證我們認為的《卷阿》成于西周晚期的說法。
綜合全文,本文首先考證了《卷阿》詩中的“君子”當(dāng)指周天子,次論《卷阿》是一首主題統(tǒng)一、成于眾口的賡歌,又據(jù)《易林》考訂其中的“召伯”當(dāng)指宣王時代的召穆公。最后根據(jù)此詩成于西周晚期,我們大膽推測《卷阿》很可能是召穆公帶領(lǐng)群臣贊頌周宣王的唱和之作?!兑琢帧分小罢俨问睢蓖嘎冻稣倌鹿渤鱿舜舜纬鲇?。不過,德高望重的召穆公不是《卷阿》的稱頌對象,他很有可能是這次賦詩活動的主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