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解讀《社戲》

程春雨

魯迅在《社戲》中營造了一個民風淳樸、鄰里和睦的“樂土”。每次讀到平橋村的生活，看到月下如仙境般的江南水村美景，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世外桃源”。那里的生活是平靜美好的，那里的人們更是淳樸善良的。有學者認為平橋村是魯迅心靈詩意的精神家園。筆者以為還不夠，那里應(yīng)該是魯迅想極力守護的一個心靈凈土，在那里沒有紛爭，沒有喧鬧和嘈雜，更沒有世故與做作。那么，作者是如何為我們營造出這樣一個心靈凈土的呢？

一、抓住細節(jié)還原雙喜

雙喜這個人物絕對是《社戲》中當之無愧的主人公，一直以來大家公認雙喜這個形象是“高大上”的。上海教育出版社《語文教學參考資料》中這樣概括雙喜的形象——“聰明、熱情、能干、機靈”。

雙喜有這些好的品質(zhì)嗎？聰明機靈、善解人意，肯定有。好像在社戲中唯有雙喜是一個“完美”的人物，套一句時髦的話，他應(yīng)該是孩子們心中的偶像。但有些細節(jié)，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呢？如果雙喜的形象這么完美，那么還有必要寫阿發(fā)和桂生嗎？作者完全可以讓雙喜去給自己買豆?jié){，可以寫去偷雙喜家的豆。如果桂生能做的事雙喜可以做，阿發(fā)能做的事雙喜也可以做，那為什么還要寫桂生和阿發(fā)呢？文章第7、8段明確地寫到陪“我”看戲的有“十幾個少年”，為什么偏偏寫這三人，只寫一人不可以嗎？如果不能回答，那么作者真正的寫作意圖可能還是沒能搞清楚。因此，細究文章細節(jié)，重新認識雙喜，還原其真實的一面，更有助于我們讀懂《社戲》。

先看一處細節(jié)。第21段寫道：“全船里幾個人不住地吁氣……”然后寫“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這里并沒有寫“我”已經(jīng)熬不住了，而是說雙喜終于熬不住了。顯然，很多孩子也都熬不住了，但大家都沒說要走，唯獨雙喜熬不住了的時候，他提議要走。打了包票要陪“我”看社戲的是他，作為“客”的“我”還沒說不看，雙喜卻提議回去罷，這合適嗎？隨后，“我”疑老旦已經(jīng)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拔摇彪m然也很討厭老旦，但卻并沒有走的意思。雙喜的行為看似得到大家的支持，卻并沒有考慮“我”的感受。這就有悖于他陪“我”看社戲的初衷，這時雙喜的高大形象開始出現(xiàn)一點瑕疵。當“善解人意”與“個人意愿”發(fā)生沖突時，他遵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卻忽略了“我”。

再看一處。第25段桂生提議偷羅漢豆，雙喜的話一直被大家忽略。他先跳下船：“阿阿，阿發(fā)，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呢？”雙喜是什么人？聰明機靈、善于觀察，這一點大家不要忘記。那么，當他第一個跳下船的時候，看到兩邊的豆田，他為什么會問一個看似可笑的問題呢，偷誰家的豆？為什么不做個順水人情，直接偷老六一家的呢，而是將這個問題拋給阿發(fā)？為什么不直接說，阿發(fā)你家的豆大偷你家的？（以他的觀察力，上了岸看一眼就應(yīng)該知道誰家的大）與雙喜相反的是阿發(fā)，他往來地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偷我們的，并不是因為豆是自己家的，而是因為自己家的豆大。這不只是大方，更是淳樸、想法單純，甚至有點傻傻的善良。從雙喜角度來說，這種問而不選是一種“小心機”的表現(xiàn)。一方面，他連外祖母、母親、八叔這些大人的心思和性格都能摸清，更不用說跟他朝夕相處的玩伴阿發(fā)了。在面對豆與親疏的關(guān)系難以抉擇時，他選擇了明哲保身;另一方面，不管偷誰家的豆，最終都會被發(fā)現(xiàn)，“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道理他是懂的，真要是有人追究起來，他也不是“主謀”。主意是桂生出的，阿發(fā)作的決定，自己不過是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事——請客。

寫雙喜帶出了阿發(fā)，寫阿發(fā)同樣是為了反襯雙喜。與阿發(fā)的善良單純相比，雙喜就復(fù)雜多了。你看看，雙喜的思慮周全。當所有的證據(jù)都被銷毀之后，雙喜還是擔心。文中寫道：“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庇谑牵指蠹疑塘繉Σ?。再看看他是如何回應(yīng)六一公公關(guān)于偷豆一事的質(zhì)問的。在六一公公質(zhì)問雙喜，偷了豆又踏壞不少時，雙喜是這樣說的：“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仔細分析，這四句話還是內(nèi)有玄機的?！笆堑摹边@是正面回應(yīng)偷豆，“我們請客”就大有來頭了。把“客”抬出來，文章開頭便說，在小村里一家的客也幾乎就是公共的，“我”在那里是得到了“優(yōu)待”的?！拔覀儺敵踹€不要你的呢”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么？你家的豆不好，我們要了是給你面子。最后，他又反過來責怪六一公公把他的蝦嚇跑了。四句話無一閑筆，本是偷了人家的豆，但三兩下就把責任推得干干凈凈，一個思維縝密、會狡辯且狡黠的農(nóng)村孩子的形象就躍然紙上了。

孫紹振先生說：“形象越簡單，情感價值與道德的善和科學的真之間的矛盾就越小;形象越豐富，與善和真之間的矛盾就越大?！边@句話放在雙喜身上再合適不過了。通過這些細節(jié)，我們看到的與雙喜那些正面的形象有些不符了：有擔當也有心機;考慮周全也有孩子的“狡獪”;敢做敢當也會轉(zhuǎn)移矛盾。關(guān)注事件我們看到的是雙喜的正面，通過細節(jié)我們又了解了雙喜的側(cè)面。

當我們把雙喜與《故鄉(xiāng)》中那個帶著銀項圈手拿鋼叉的小英雄——少年閏土相比時，你會發(fā)現(xiàn)雙喜就顯得“接地氣”，并且是煙火味十足。但說實話，如果沒有成年的閏土的出現(xiàn)，就少年閏土與雙喜相比而言，在形象塑造上，我更喜歡雙喜。雙喜這個形象是“美”的、鮮活的、豐滿的，一個小村里的十二三歲孩子的典型形象。他會揣摩大人的心思，也很了解鄰居的性格，遇到問題時能靈機一動，偶爾也會有點自私和狡黠?？梢哉f，雙喜的性格并不是完美的，但雙喜的人物形象確實無可挑剔。

二、抓住矛盾還原社戲

作者用文字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特定的閱讀時空，當我們進入到這個時空中，會不自覺地跟著作者的思路在文本中前行，以至于失去自己的判斷。當讀者順著文字表面行走的時候，會很容易找到文本的“終點”，并與文本產(chǎn)生認知共鳴。就像閱讀《社戲》，當我們沿著作者為我們精心設(shè)計的美景去看平橋村的居民之間的和睦與融洽時，自然會得出平橋村民風淳樸、人們熱情好客的結(jié)論。當越來越多的人達成這樣的認知共識的時候，文字對讀者的蔽障性就越大。葉圣陶先生在《語文教學二十韻》中說“作者思有路，尋路識斯真”。筆者認為：葉老所說的“路”，應(yīng)該有兩條，一條是大路——順勢而讀的建構(gòu)之路，一條是小路——逆勢而思的解構(gòu)之路。抓住不易被察覺的細節(jié)還原雙喜的本真，就是逆勢而思的解構(gòu)之路。再看《社戲》，就會發(fā)現(xiàn)，在文字背后還有一些不該被忽視，卻恰恰被忽視的地方。文章的主旨是贊美平橋村的民風淳樸，以及懷念那段難忘的童年生活。文中有那么多“淳樸正直”的形象，可為什么寫了一個“不太淳樸”的雙喜和一次“不太淳樸”的偷豆經(jīng)歷呢？這是不是與主題相悖而行呢？

1.雙喜的形象是否與民風淳樸相悖

要想破解這個問題，首先要重新認識一下“淳樸”。百度百科中解釋淳樸是老實、誠實的意思。那么真實不做作是不是也該算淳樸呢？光看雙喜這個人物的話，我想任何人都不會在他身上找出老實、誠實的影子。但雙喜卻十分真實，在“我”要看社戲而不得之時，他挺身而出打了包票，寬慰了母親，這時候他考慮的都是如何達成了我的心愿。但是，戲看到一半的時候他卻第一個提出要走，這時候他的考慮雖然是欠周全的，但卻是他那一刻最真實的想法。他畢竟是個孩子，雖然聰明機靈，在自身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一般的孩子都是先以自我為中心的，更何況雙喜是一個未接受過教育的“野”孩子。

而后無論是讓阿發(fā)決定偷哪一邊的豆，還是與大家商量對付八叔，再或者回擊六一公公的質(zhì)問，雙喜都表現(xiàn)出他的“小心機”“小機靈”。雙喜從不掩飾自己的“聰明”，只要有表現(xiàn)機會，他都會站出來。你看他分析鐵頭老生不翻筋斗是因為看客少，不愿顯本領(lǐng)給白地看，就是如此。這樣看來，真實、不掩飾、不做作，才是雙喜最真實的性格特征。筆者臆測，這樣的性格才是魯迅理想中的人物形象。如果雙喜聰明卻總是遮遮掩掩、假模假樣的話，我想不要說作者不喜歡，就連讀者也不會買賬。

至此可以做個總結(jié)：外祖母的待客之禮，母親的禮尚往來，六一公公、阿發(fā)娘、八叔的寬容大度，阿發(fā)的正直淳樸，桂生的體貼細心，再加上雙喜的聰明、周全與善解人意，這些人物的形象都是真實的、不做作的。他們本來生活中的樣子就是《社戲》中的樣子，這就是作者筆下的民風淳樸。

2.偷豆的行為是否與民風淳樸相悖

“偷”本是一種不正當?shù)男袨?，但作者筆下的“偷”卻帶給人以“美”的享受。先看偷豆的背景。這并不是有預(yù)謀的“偷”，而是在極度疲乏且許久未吃東西下的“正常需求”。作者為了給“偷豆”安排一個合理且美妙的開場，讓歸航的孩子們集體亮相來了一場漂亮的水上航行。文章中寫道：“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jié)O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边@段描寫給下文因疲乏而想到偷豆，埋下了伏筆。

再看出主意的人。想出偷豆這個主意竟然不是雙喜而是桂生，這是大大出乎讀者意料的。為什么不是那個聰明機靈的雙喜，而是細心體貼的桂生呢？首先，雙喜在劃船無暇顧及。其次，作者讓桂生提出偷豆主意來，是想告訴人們：桂生并不是因為自己疲乏和饑餓而想到偷豆的，他是為大家著想。這不但符合桂生的形象，也回避了讓雙喜做這件“壞事”。這就是魯迅的高明之處，讓一個體貼細心的“好孩子”桂生想出一個“壞主意”，而不是讓聰明機靈有小心機的雙喜想出這個“壞主意”。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思維縝密，可謂滴水不漏。

接著再看偷豆過程。這回又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阿發(fā)，沖在了前面。在這個過程中阿發(fā)表現(xiàn)出來的是無私、大方，“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梢赃@樣說，如果沒有后來大家聽了雙喜的話各自到老六一家偷了一大捧的話，這根本算不得“偷”。但作者卻要讓大家頂著“偷豆”的名聲，這是為了下文六一公公的出場和送豆埋下的伏筆。

最后再看偷豆的結(jié)果，這回是通過“我”寫出來的。文中寫道：“第二天，我晌午才起來，并沒有聽到什么關(guān)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奔毿牡陌斯珱]有“罵”，文章也沒寫阿發(fā)的娘哭鬧，唯一出場的六一公公雖然嘴上質(zhì)問雙喜，但卻沒有任何索償?shù)男袆樱吹剐χf“請客？——這是應(yīng)該的”。也就是說，大人們根本沒把昨天偷豆的事當回事。

可以把偷豆的事做個總結(jié)。作者用一件看似不正當?shù)男袨椤巴刀埂保瑢懥斯鹕募毿捏w貼，阿發(fā)的無私大方，八叔、阿發(fā)娘和六一公公的寬容。而在眾人真心、真情的表現(xiàn)中，無論是“偷”的行為，還是豆的大小，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這里所表現(xiàn)出作者的高明就在于用看似不正當?shù)男袨?，表現(xiàn)了平橋村人們和睦相處、熱情好客的淳樸民風。

無論是寫雙喜還是寫偷豆，作者都借用了矛盾與錯位，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這使得《社戲》的美，又深刻了一層。

三、抓住背景走進魯迅

背景一，入選教材的《社戲》是節(jié)選。原文前面還寫了兩次在北京看戲的經(jīng)歷，一次是民國初年初到北京時跟朋友看戲?！拔摇钡母惺苁恰岸鋯艈诺仨懼保坏尺€有人占座，讓我無處安身只得走出了。第二次看戲是募集湖北水災(zāi)款的義演?！拔摇睘榱巳焺衲既?，也為了一睹小叫天的風采。但本以為晚去也有地方的“我”最終只能站在遠處，又因不知角色詢問旁邊的胖紳士，結(jié)果被他很看不起地斜瞥了“我”一眼。結(jié)果也是沒有看完，便出了戲院。

作者寫“我”20年來一共三次看戲的經(jīng)歷，兩次在北京、一次在平橋村。前兩次看戲有些相同，都是在北京，都是在正規(guī)的戲院，都是座無虛席，都是吵鬧，都是沒有安身之處，都是看到一半便掃興離開。這樣一來，前兩次經(jīng)歷就同兒時的一次看戲的經(jīng)歷形成了鮮明對比。一邊是天子腳下的國粹，一邊是偏僻漁村的社火;一邊是戲好、腕大但喧鬧嘈雜、不得安身，一邊是爛戲小角色但身邊卻有一群伙伴的陪伴。

背景二，《社戲》被收錄短篇小說集《吶喊》中。作為那個黑暗時代的斗士，一個冷眼旁觀世界的想用文字拯救病態(tài)人民靈魂的大作家，他想在《吶喊》中吶喊什么呢？又為誰而吶喊呢？筆者不想生硬地將文本拔高到喚醒國民思想與批判封建禮教之上。但我們還是有必要通過平橋村，這個魯迅詩意的精神家園，去走進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讓我們再借助文本解讀進行一番分析。

作者在開篇介紹了平橋村，文中這樣寫道：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卻是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yōu)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從第一句即可以看出平橋村的三個特點“遠、偏、小”，但這樣的地方在“我”是“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受到了優(yōu)待，還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為什么要花大量的筆墨寫看似與社戲無關(guān)的事情呢？

如果我們把這些內(nèi)容與前面兩次看戲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閑來之筆，卻是大有用處的。從前兩次看戲的經(jīng)歷看，本應(yīng)該是文明的場合大家文明地看戲，但北京看戲的人們的表現(xiàn)是“占座”“看不起人”，這些事情怎么能發(fā)生在北京這個文明之地呢？又怎么能發(fā)生在“紳士”這個身份之上呢？作者要借此表現(xiàn)的是文明之地卻盡是不文明之景。而偏僻漁村卻是更接近文明。他們不識字但卻懂得寬容有禮、體貼大方，“我”一個識字的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但沒有“用武”之地，而且也并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無禮與怠慢。反而在那樣的有著悠久文化的北京城天子腳下，受過教育自稱懂禮數(shù)的紳士們?nèi)鄙俚那∏∈恰岸Y”。

由此可見，封建的教育并非是讓人學“禮”的，而是學了禮之后的無禮——“占座”與“瞧不起人”都是如此。而在那個不識字的偏僻漁村，卻是人人知禮、懂禮、有禮。這樣強烈的反差，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在北京人們有知識有文化卻不知用，在平橋村人們不用（封建）知識和文化一樣和睦融洽。由此看來，學了（封建）知識倒不如不學的好。因為，有文化的人用文化和知識來區(qū)分人，而沒知識的人不僅敬畏知識，還更懂得尊重人。因此，我在平橋村是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因為那里便是“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