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先請看照片一。
照片一
這張照片出自已故太田進先生的論文《資料一則——來自〈藤野先生〉》,發(fā)表于《野草》第31號(1983年6月)②。太田先生在文章中稱這張照片與魯迅的《藤野先生》有關,“這是有人剪下送給我的,原始發(fā)表刊物不詳。因此,在提出供研究者參考的同時,敬請知其來源者予以告知”,并且作了這樣的論述:
我在此處展示的照片,其圖片說明中附有1905年3月20日的日期,恰好是魯迅在仙臺的時間。
并且,圍觀者中,明顯有中國人。雖然從說明文字的假名拼寫法來看,它并非發(fā)表于明治38年③;但是我推測,即使不是幻燈,魯迅也可能由這樣的照片看到對俄國偵探處決的場面。
此文發(fā)表17年后,即2000年8月,一本名為《史》④的歷史類雜志向我約稿,編輯說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文章,于是我發(fā)表了《魯迅的轉向或一張照片》一文(見該刊第103號)。那篇文章與本文自然有相當多重合的地方,不過對于這張照片,這次又花費了許多時間與精力重新研究,調查過程中也多少加深了些理解,所以想把研究結果報告一下。
這里首先解釋一下重啟這項調查的契機。那是前年(2015年)9月,我在用電腦上網的時候,偶然在一個照片社區(qū)網站“フォト蔵”⑤上看到了一幅和上述照片相同的圖像,名為“日俄戰(zhàn)爭中國俘虜斬首”(http:∥photozou.jp/photo/show/1713729/106585610)。
這幅圖像附有以下說明:
影集《滿山遼水》(1912年11月2日印刷)照片“俄探的斬首”上有介紹:“1905年3月20日滿洲開原城外”“開原位于沈陽以北約90公里處?!闭掌鎏幉幻?,見太田進《資料一則——自〈大眾文藝〉第1卷、〈洪水〉第3卷、〈藤野先生〉》(中國文藝研究會編《野草》第31卷,1983年6月)⑥。這張照片收錄于影集《滿山遼水》(1912年11月2日印刷)(見王保林《介紹一張與“幻燈事件”有密切關系的照片》,《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9年9月號⑦)。魯迅也有可能在多次于仙臺市內舉辦的日俄戰(zhàn)爭報道攝影展中看到與此相同的照片。攝影周刊《フォーカス》⑧總第762號也登載了相同的照片(1996年11月6日)。(下略)
由上面的記述可以判斷,網站上刊登的照片應該轉載自太田先生發(fā)表于《野草》的那篇文章。同時也可以認為,《滿山遼水》所載的這幅照片也被刊載于《魯迅研究動態(tài)》。
但實際并非如此。如果對比“フォト蔵”網站與《野草》上各自登載的照片,就會發(fā)現兩幅照片右側大體較為一致,左側的話,則“フォト蔵”上被拍到的人多些?!遏斞秆芯縿討B(tài)》所載王保林的《介紹一張與“幻燈事件”有密切關系的照片》的文章中,并沒有附加那張照片,只是對太田先生在《西北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發(fā)表的《關于魯迅的所謂“幻燈事件”——介紹一張照片》一文中登載這張照片一事進行了記述。此外,王保林的文章還提到,中國研究者隗芾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0年第3期發(fā)表的《關于魯迅棄醫(yī)學文時所見之畫片》一文中也曾提及“日本大正元年”(1912年)11月2日印刷的《滿山遼水》“畫冊”,并以“俄國奸細之斬首”為照片的標題對它做了介紹。
“フォト蔵”網站上登載的照片,從其影像范圍來看,似乎取自此后日本攝影家協會所編的《日本攝影史1840—1945》⑨(平凡社,1971年8月)。并且,其引用的部分說明文字,也似源于渡邊襄在日本中國友好協會宮城縣聯合會的“魯迅研究”網站上發(fā)表的《魯迅與仙臺留學——與魯迅所見的俄探處決“幻燈”相關的資料和解說》(http:∥park12.wakwak.com/~jcfa-miyagi/luxunf/ryugaku.html)一文。
《魯迅與仙臺——東北大學留學百周年》⑩(東北大學出版會,2005年8月改訂版第一次印刷)所收入渡邊襄的《魯迅的仙臺時代》等文章中,亦對這張所謂俄國偵探的照片有所言及。
雖然渡邊襄供職于“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調查會”事務局,但無論是《滿山遼水》還是《社會科學戰(zhàn)線》,他似乎都沒有看過?!渡鐣茖W戰(zhàn)線》雜志,日本很多大學圖書館都有館藏,我過去工作的大學圖書館也有,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這本書。并且,我在東京大學的明治報紙雜志文庫中閱覽了隗芾所介紹的刊載了俄探行刑照片的《滿山遼水》,也通過同行拿到了部分必要的照片。
2000年《史》的編輯向我約稿之時,我之所以決定寫上述一文,是因為此前一年,我在偶然中兩次看到了這張照片。
在那篇發(fā)表于《史》的文章中,我也稍稍詳細地記述了兩次看到那張照片的經歷。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是在1999年夏天,我因為一些研究事宜到了大連,并順便尋訪了旅順的日俄戰(zhàn)爭舊跡。當時,作為軍港的旅順,盡管有部分區(qū)域對外國人不開放,但只要有手續(xù)就很容易進入,許多設施也顯然是為日本觀光者準備的。有一處建筑的入口懸掛著兩塊牌子,分別寫著“旅順日俄戰(zhàn)爭陳列館”“旅順口區(qū)國防教育基地”,所述照片就陳列在這所建筑中。這張照片被大幅放大,圖像周圍附有“日本軍殺害無辜平民”的說明。但是,這張照片很明顯是用膠卷的背面沖印的,舉刀的日本士兵也因此成了左利手。
第二次看到這張照片是在同年的11月到12月,在橫濱的SOGO美術館舉辦的“《朝日新聞》創(chuàng)刊120周年紀念攝影展—— ‘目擊者’:照片講述的20世紀”展覽上。該照片附有如下說明:
俄國偵探之斬首 舊滿洲開原城外 攝影者不明 1905年3月20日 舊滿洲(中國東北部)旅順
在開始為《史》撰文時,我已經讀過渡邊襄在《中國研究》第158號(1984年6月)發(fā)表的《魯迅的“俄探”幻燈事件——對其事實與虛構性的探索》一文。在該篇文章中,渡邊襄沒有提過太田先生在《野草》上所登載照片的存在。渡邊在文中給出了三張與“俄探”行刑有關的照片與圖片,同時書及《魯迅在仙臺的記錄》(1978年2月平凡社出版,“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調查會”編、代表編者阿部兼也)一書也曾提到的下述事實——雖然發(fā)現了取材于魯迅入學仙臺醫(yī)專之前?、自1904年5月到7月前后的日俄戰(zhàn)爭場面的15幅幻燈片?的底版(不是照片而是彩色畫),底版上也沒有魯迅所說的間諜斬首的場面;但這種底版本來是20張一組,此外尚未被發(fā)現的底版之中也許有處死“俄探”的底版。并且,渡邊在接近文末的地方說:
盡管反映日俄戰(zhàn)爭時局的幻燈片上映是實際發(fā)生的事件,但處死俄探的場面的事實,也并非如魯迅在作品中所寫的那樣吧?目下可以推論,魯迅是為了強調他棄醫(yī)從文的轉折出現于日俄戰(zhàn)爭背景下的仙臺醫(yī)專留學時代,所以將處決俄探的幻燈場面作為一種修辭,做了虛構化處理。
魯迅自身有四篇文章談到了處決“俄探”的事件。
魯迅生前發(fā)表的三篇,最早的是寫于1922年12月3日的《〈吶喊〉自序》,其次是1925年5月26日的《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收入《集外集》),1926年10月12日的《藤野先生》(收入《朝花夕拾》)。另外一篇是在魯迅去世后出版的《集外集拾遺補編》中收錄的手稿《魯迅自傳》(1930年5月16日)。1935年5月?,由許廣平編纂校定的《集外集拾遺》出版,此后她又將魯迅死后發(fā)現的佚文等編為《集外集拾遺補編》。上述四篇文章中,魯迅在前面兩篇與《魯迅自傳》中所寫的行刑方法是斬首,《藤野先生》中則是槍殺。
除了上述處決方法的齟齬這一發(fā)現之外,包括渡邊襄在內,認為魯迅棄醫(yī)從文的契機與幻燈事件沒有直接關系而是出于虛構之類的見解也早已有之(如竹內好《魯迅》,1944年12月日本評論社,現據1961年5月未來社版;尾崎秀樹《與魯迅的對話》,1962年11月南北社)。
但果真如此嗎?魯迅即使沒有看過幻燈,但有可能目睹過相似的一類照片,并且以此作為文學轉向的契機與關聯事件。這里可以舉出四項有力的證言論證這種可能性,它們都來自直接與魯迅接觸過的人物。
1927年,在廣東與魯迅會面過的記者山上正義在《魯迅的死與廣東的回憶》(《改造》1936年12月號,《魯迅追悼特集》,筆名:林守仁)?一文中說:
(魯迅——譯者加)青年時代留學于日本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某天在電影中看到日本人虐待中國人的場面,懷著“學醫(yī)救不了中國人”的念頭離開學校、決心棄醫(yī)從文的這一著名插曲,即使我親口去問他本人,大概他也會那樣說。
阿部兼也在《以申彥俊〈魯迅訪問記〉為中心——從“人種強化”走向醫(yī)學,從處決俄探的“活動照相”?走向文學》(《季刊中國》第57號,1999年夏季號)一文中提到,時任《東亞日報》上海特派員的申彥俊1933年5月對魯迅進行采訪并據此寫成報道,登載于《新東亞》1934年4月號上。申彥俊發(fā)表的這篇《魯迅訪問記》,漢字與朝鮮語交雜使用。在《史》上發(fā)表文章之時,我請韓國留學生幫我將該文的部分譯成日語并加以引用,內容如下:
(礦物學堂)畢業(yè)后的我,懷著中國在人種改良,人種變強之后就能成為強國的想法,去日本學習醫(yī)學。那時,我還認為日本明治維新始于醫(yī)學。但是,兩年后,在某活動照相中,看到了中國人被當作間諜的一員而被槍殺的場面,我就想要提倡新文藝,讓中國在精神上復活,于是放棄醫(yī)學,開始一邊研究文藝一邊寫小說。
引文中的“活動照相”,照錄自申彥俊的原文。阿部兼也對于彼時使用的所謂“活動照相”,做了這樣的論述:
魯迅在1922—1926年,不說“幻燈片”而說“電影”。然而,如果那之后,上?;螋斞傅闹車?,充斥著活動畫面或有聲電影;1933年,所謂的“電影”只能表示動態(tài)的畫面的話,不能活動的畫面就不可能繼續(xù)被稱為“電影”。并且此時,“幻燈片”不是也開始逐漸普及了嗎?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忽視畫面是否是活動的這一問題。因而,記者申彥俊自然對此提出疑問,在那之前魯迅也做了說明。據說魯迅那時喜歡電影《人猿泰山》,因此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幻燈片”與“電影”的區(qū)別。
阿部認為,我們討論的行刑場面,魯迅應該是在教室之外的場所看到的。順便說一下,《仙臺電影大全集》?(MISS編,今野平版印刷,1982年)記載道,在仙臺,1897年春“活動照相”開始公開,1909年7月設立常設館。
渡邊的《魯迅的“俄探”幻燈事件》一文中提到,當時的本地新聞中,記載有仙臺戲園中日俄戰(zhàn)爭活動照相的上映公告。據說,醫(yī)專時代的魯迅,有時去看戲,所以他在這樣的場所看到那種活動照相的機會很多。
據日本戰(zhàn)前出版的日漢辭典,日語詞匯“幻燈”在漢語中對應有“幻燈”“影戲”這樣的表達。而漢語中的“電影”包含“活動照相”的意思。先前所引魯迅的四篇文章,對所述的行刑場景都用“電影”這個詞,似乎別有深意。
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1981年版和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所收的《藤野先生》中,對“電影”的注解都是“幻燈片”,此外沒有更多說明。如果認為是“幻燈片”的話,有什么確切的根據嗎?大概不會是那樣吧。
實際上,魯迅看到的行刑場景可能并非幻燈,而是活動照相這一觀點,我是在聽了別人更加有理有據的講述之后才知道的。
我在大學、研究生階段曾受教于增田涉先生。他有一段珍貴的經歷,即在上海自1931年3月至12月的10個月間,他每天大概有三個小時直接聽魯迅私下給他講解自己的作品,最初是在內山書店,之后是在魯迅的書齋。
學生時代的我,有一天在研究室從增田先生口中聽到,他曾向魯迅詢問這個畫面是不是動的,魯迅回答說是。直到今天我仍對此記憶鮮明。在我之外,一定也有其他人從增田先生處聽過這段話。而對于魯迅對那件事做了什么解釋,增田先生什么都沒說。大概是因為事實上魯迅就沒有對此做過什么解釋吧!
但是,魯迅在仙臺醫(yī)專學習的時候,在教室接受活動照相教學,這依據常識判斷就知道是不可能的,“幻燈”說因此就完全成為定論。手邊的翻譯也大部分都以為是“幻燈”。
可是,在增田先生參與的翻譯中,戰(zhàn)前由巖波文庫出版、增田先生與佐藤春夫共譯的《魯迅選集》中的《藤野先生》一文,將“電影”譯為“映畫”,而戰(zhàn)后角川文庫的《阿Q正傳》收錄的《藤野先生》,則將“電影”譯為“映寫”?,增田先生似乎在傳遞著一種并不認為是“幻燈”的態(tài)度。
與魯迅接觸最多的日本人內山完造說:
他出于拯救世人的目的而選擇入讀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然而,有一天看了張幻燈片,受到了深深的震動,幡然放棄醫(yī)學走上文學道路,也是他親口說的(《魯迅與日本》。初發(fā)表于《亞洲問題講座》第11卷,1939年?,F據《魯迅的回憶》,社會思想社,1979年9月)。
內山完造真從魯迅口中直接聽到了“幻燈片”嗎?
魯迅在仙臺醫(yī)專學習時接受幻燈教學,據我所知是自1906年1月開始的。這樣看來,魯迅書及俄國間諜(俄探)的作品,最早的篇目也是在“幻燈片事件”發(fā)生16年后完成的。在那期間,記憶發(fā)生了變形并不奇怪,因而處決方法也從斬首變成了槍殺。
正如渡邊曾幾次指出的那樣,當把此前在《史》上發(fā)表的調查結果與這次的調查發(fā)現綜合起來,我也發(fā)現,日俄戰(zhàn)爭時期表現對中國人或斬首或槍殺的行刑的照片或新聞等,有相當的數量。渡邊不曾談及、我也一直不知道其存在的幾張照片,新近才被發(fā)現。魯迅在教室從幻燈上看到的日俄戰(zhàn)爭的畫面和在市鎮(zhèn)的活動照相、攝影展等處看到的情景混合了,這樣想也未嘗不可。我在《史》上對太田先生展示的照片發(fā)表了這樣的觀點:“或許,那張照片原本是活動照相的一個鏡頭?!焙髞聿胖溃敃r的技術是不可能把電影膠卷沖洗成照片的。
魯迅在他的四篇文章中,對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自己正式開始從事文學活動的過程進行了回顧、整理,并故意加入虛構成分,這也是極有可能的。但重要的是,首先應該以中國人的立場進行思考。所以,對于魯迅回答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朝鮮記者的前面那些說法,以及魯迅對處于行刑一方的日本人增田先生的直接回答,都仍有重新審視的必要。那才是被同時書寫與言說的魯迅“當時”棄醫(yī)從文之動機的合理的“記憶”。
在自己國家的土地,在自己眼前,本國人被外國人處決,同胞們懷著看熱鬧的心情面無表情地旁觀。而在執(zhí)行處決一方的日本國內,自己的同班同學對行刑場面高呼萬歲,也許是因為身處類似的氛圍中,年輕的魯迅受到了強烈的沖擊。而后,想為同胞精神的塑造做些什么、進而想為自己的國家做些什么的感情在他的胸中沸騰,這可以說毫不奇怪。
中國研究者廖久明,對那段時間的事情解讀如下(見《“幻燈片事件”之我見》,《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10期):
.從“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彩”可以知道,魯迅最初在觀看時與日本同學并無多大差別,其原因應該與當時的日本是東方的代表而俄國是西方的代表有關。但是,在看見中國人作為俄國偵探被日軍斬首的場景時,魯迅意識到了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于是被強烈震撼,這種情況是能夠留下深刻印象的。?
二
重新調查所論照片出處的契機雖然出于偶然在網上看到的圖像,但迄今為止,在研究過程中投入的時間與精力卻遠遠超出我的料想。之所以如此,其重要原因是,我讀了隗芾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發(fā)表的《關于魯迅棄醫(yī)學文時所見之畫片》一文,此文中載錄的照片,據稱登載于大正元年(1912年)11月2日印刷的《滿山遼水》,其編輯與發(fā)行者是“三船秋香”,所在地是“滿洲營口元神廟街”,發(fā)行所是“三船寫真館”?等,我為此大吃一驚。我想:說到“三船寫真館”,它難道是被稱作“世界的三船”的演員三船敏郎家經營的寫真館嗎??如果青年魯迅看到的、有可能成為他從文契機的照片是由三船敏郎的父親所拍攝的話,這多少就有點像新聞了;同時,如果知道了那張照片最早的出處,不是也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斷定魯迅是在哪里看到這張照片了嗎?(比如隗芾在他的文章中說:“這個‘三船寫真館’就是當時最權威的攝影者,雖不能說是‘唯一’,但至今還沒有發(fā)現第二個”,“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關于日俄戰(zhàn)爭時期的新聞圖片,都是或者說絕大部分是由這個三船秋香發(fā)回的……”?但是,隗芾的論述和接下來要陳述的事實迥然不同。)
為雜志《史》撰文時,我還不知道隗芾所寫的文章。渡邊先生展示的三張照片中的其中一張,于《日俄戰(zhàn)爭實記》(第108編,1905年12月)登載(另外兩張“戰(zhàn)場被捕的俄探”與“刑場被縛的俄探”均為繪畫)。這張照片展示了日本士兵對一個被蒙著眼睛的中國人舉刀做斬首狀的場景,即使背景中被照到的大部分是日本兵士,也不能斷定其中沒有中國人。見照片二。
照片二
而本文開頭?給出的在橫濱的SOGO美術館見到的照片,展示的是被蒙著眼睛、雙肩袒露的強壯的中國人被斬首前的情景,后方的日本士兵中間,有許多中國人被攝入。為《史》撰文時,我的一個朋友也說記得在哪里看見過最開始的這張照片??磥恚@張照片似乎相當知名(在這次的調查過程中我才知道,這張照片甚至被用于2006年10月由作品社出版、下川耿史所著的《日本殘酷寫真史》一書的封面)。
在為《史》寫作的論文開始動筆后,為了調查那張照片的出處,我去過許多地方,用過多種方法。我也給太田先生打電話,向他請教他是否查清了照片的出處,但他表示沒有。直到太田先生去世,我也沒聽他說過他弄清楚了這個問題。
日俄戰(zhàn)爭時期,日本海軍聯合艦隊的司令艦“三笠”作為紀念艦被拴留在橫須賀新港港口,因為這個港口碰巧離我住宅很近,所以那兒的資料室(該資料室并未開放,獲得許可方能閱覽館藏)是我最初去尋訪的地方。然而,此行卻事與愿違,無功而返,本以為很簡單就能查明的出處,最終卻未能憑借一己之力在那時找到答案。
不過,在向朝日新聞社東京總社咨詢的時候,卻終于判明該照片出自上述日本攝影家協會所編的《日本攝影史1840—1945》一書。《攝影史》中的圖片說明如下:
日俄戰(zhàn)爭 滿洲開原城外俄探斬首 作者不詳 明治38年3月20日
橫濱的SOGO美術館舉辦前述攝影展之前,東京的百貨公司似乎也舉辦過影展,并于1999年由朝日新聞社出版了同題攝影集。在了解到這個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跟這本攝影集有大略相同的解說詞的照片。
《日本攝影史》卷末的《插圖目錄》對所收錄照片的出處多有標示,這張照片卻沒有。到為《史》撰文時,我對于照片的出處,只有以上探索。
登載于《日本攝影史》的這張照片,是我調查到某一階段的所見之中,影像范圍最廣,且記錄有攝影地與攝影日期的照片。這樣的話就可以推測,這是這張照片流傳的最早出處,應該是刊載于日俄戰(zhàn)爭期間出版的雜志、影集等。
“三笠”的資料室,也是這種資料的寶庫,所藏資料宏富。這里本來有我上次閱覽過的2000年以后收集的許多資料,此外又特別增收了日俄戰(zhàn)爭一百周年,即2005年前后出版的大量資料。但我這次一連翻覽了四天,卻仍然沒有什么發(fā)現。
之后,我從防衛(wèi)研究所圖書室、防衛(wèi)大學校圖書館、靖國神社偕行文庫、乃木神社資料室開始,直接去拜訪了我認為其藏品中可能會有所發(fā)現的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或與照片、明信片有關的專門機構等,也去尋訪了日本攝影家協會的負責人,還直接去咨詢翻印過日俄戰(zhàn)爭相關寫真集的出版社。我還去請教日俄戰(zhàn)爭的研究者,曾向著有《日清·日俄戰(zhàn)爭與圖片報道——奔向戰(zhàn)場的攝影師們》?(吉川弘文館,2012年7月)的作者井上祐子去信探問,并得到了其細致的回答。
我也先用電腦檢索日俄戰(zhàn)爭相關的書籍,然后去實地探查其中有重要價值的部分實物,也盡力去查找國會圖書館的數字資料(資料的獲取途徑包括三種:在自己家即有訪問權限、可在數字特藏館內閱覽以及只有館內可以檢索)。但是,沒有發(fā)現任何一種出版物,其收錄的照片不僅附有攝影地與日期信息,且拍攝時間比1912年11月刊印的《滿山遼水》中的那張照片更早。
三船秋香是一個非常能干的人。他的照相館從營口遷到青島,最后又遷至大連。青島的三船照相館1921年發(fā)行了一本與軍務有關的影集,僅從其卷末所載的同館出版的已刊刊物廣告看,就包含30余種影集、明信片之類的印刷品。我用各種方法幾乎窮盡了明治、大正初期發(fā)行的可以被閱覽的資料,也通過舊時工作地的大學圖書館咨詢了可能與這張照片有關的問題??墒?,對于太田先生介紹的照片的出處費盡周折也一無所獲(也如太田先生所說,從圖片解說的內容與假名拼寫來看,考慮它是被戰(zhàn)后的出版物收錄的?;蛟S是取自《日本攝影史》吧)。
還是先把《滿山遼水》(明治報刊雜志文庫藏)的原照片頁展示如下吧。見照片三。
這張照片,下方從右往左橫寫著“俄探的斬首”,左右兩側提到中國自古即常用酷刑以懲誡眾人。之后接著說:“尤其日軍對俄探所處極刑,多用斬首,當世雖有慘刑漸廢之傾向,然斬首之刑仍存?!?其下有題為“土匪的斷首”“海盜的處刑”的兩張照片。這張照片上既沒有注明攝影地也沒有寫明日期。和《日本攝影史》中的照片相比,這張照片的左側比較狹窄。與明治38年3月20日這一攝影時間?相比,則有七年以上的時間差。
照片三
除上面介紹的日本的出版物之外,這張照片其實在中國的出版物與網絡上更加常見。在中國的搜索引擎中輸入“魯迅棄醫(yī)從文照片”之類的關鍵詞,就會有大量命中數(“百度”等有百萬條以上)。
其中有一位叫王錦思的人,他在“王錦思的博客”(http:∥wangjinsi.blog.caixin.com)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我收藏了激發(fā)魯迅棄醫(yī)從文的圖片》的文章?,文中在那張他認為是“激發(fā)魯迅棄醫(yī)從文的圖片”之后?,登出了一張小小的關于斬首瞬間的照片。對這兩張照片加以比較,從著裝上可以判斷揮刀的士兵不是同一個人;同時,從斬首瞬間的照片中被斬首的中國人未赤膊、而另一幅中赤膊,也可以判斷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但是,從背景中照到的日本士兵、中國圍觀者看,可以判斷兩張照片中的處決發(fā)生于同一地點和時間。
前一張照片?的圖片說明,右側豎寫著“軍事偵探”,下方自右往左寫著“日俄戰(zhàn)爭中國俄探已達數百人圖為不承認罪狀即被斬首之瞬間”。
王錦思在博客中稱,自己藏有一本沒有具體名稱的圖片冊,內含一組系列照片,共有18張,均反映日本軍在東北虐殺中國人的場面。其封面上寫有“八幡市東鐵町”的地址、“波多野幸”——據析可能是該圖冊最初收藏者的名字,皆以毛筆書寫。我和王錦思先生通過電子郵件取得了聯系。他是吉林省德惠市鰉魚島人,似乎是來自民間的中日關系研究者,他的著作在日本也有翻譯出版(《中國“反日”活動家的證言》,河出書房新社,2011年11月,孫秀萍譯)。此外,他似乎還在2011年到過日本,尋訪了仙臺的魯迅舊跡。他對我的請求予以回應,將斬首瞬間的清晰照片用電子郵件發(fā)送給了我。見照片四。
照片四
這張照片上附有“開原東門外俄探被斬首”的說明,但沒有寫明攝影日期。網絡上的這張照片,畫幅要小一些。并且,王錦思最初通過中國朋友用郵件發(fā)給我的照片不是特別清楚,于是再次直接拜托他,才收到了清晰的圖像。王先生最初用郵件發(fā)送的圖片中的一張,和太田先生所介紹的是同一張,上面也仍然沒有地點、日期;和《日本攝影史》上刊登的相比,讀者面對的照片右側大概多照到兩個人。
斬首瞬間的照片,我是在王錦思的博客上第一次見到。可是,此后又在日本看到連說明文字也與這張圖片完全一致的照片。
雖然并非沒有清楚的頭緒可以追蹤,但是只要訪問“立命館大學國際和平博物館”的主頁,在館藏資料數據庫的自由詞欄內輸入“日俄戰(zhàn)爭”,屏幕就會出現200條以上的條目。我把那些條目逐條看過,最后發(fā)現其所藏的圖片資料中有一組內含七張的系列圖片似乎與那張照片有關。想著這次終于可以查出行刑圖片最早的出處了,我在去年九月?去了那個博物館。
這七張圖片,被分別裝入B4大的袋子,上面記有捐贈人、接收日期、接收過程、尺寸、制作年月日等等。據此可知,這些照片的捐贈者是同一人,博物館的收入日期為2014年8月26日;關于它們的制作時間,其中一張為天津的義和團運動時期,其他六張是日俄戰(zhàn)爭時期;內容則都與行刑相關。王錦思提供的兩張圖片都包含在內,其影像范圍與圖片說明、字體也都別無二致。并且,照片上寫有說明,表明寄贈者是從舊書市場上購入的小冊子上剪下的。照片背面是白色,從紙張的厚度看有些像明信片,但七張圖片的尺寸彼此不同。表現臨近斬首的一張是113×159毫米、斬首瞬間的一張是153×99毫米。如果是明信片的話,七張的尺寸應該相同才對,所以它們果真是從什么出版物上面剪下的嗎?而且,圖片說明上沒有記錄攝影日期,其出處也就無從知曉。在網絡上調查捐贈者,也沒有線索(和平博物館中,不允許電子資料復制或委托館方拍攝圖片,只允許在館內用手機拍照。因此,我持有的副本,其圖片說明和照片背景等都不清晰,我對此深感遺憾)。
我對太田先生在《野草》上介紹的照片是否出自三船秋香這一問題,從調查其出處開始,至今一直沒有得到什么結果。至于我在中國的出版物和網絡上看到的照片,從它們被拍到的影像范圍、日語的圖片說明所反映的內容,以及清楚標明的出處之類的信息判斷,照片的出處目前有以下四種:(1)《滿山遼水》;(2)《日本攝影史》;(3)太田先生介紹圖片一文的發(fā)表刊物《西北大學學報》;(4)王錦思在網絡上寫的博客文章。因為這些發(fā)表出來的照片不論哪一張都沒有記錄日俄戰(zhàn)爭當時的地點和日期,因而調查至此仍然無法追溯圖片最初的出處。
但是,這張照片成于三船秋香(本名:三船德造,1871—1941年),也有資料顯示為三船德藏,但德造才是正確的。之手,我認為是沒有什么疑問的。對于如此判斷的原委,后續(xù)希望能繼續(xù)說明一下。
三
三船秋香是相當著名的攝影師。前述井上祐子的著作及小峰和夫所著的《滿洲紳士錄研究》(吉川弘文館,2010年7月)中對他都有記述。兩書均以《滿洲紳士錄》(編輯兼發(fā)行者:奧谷貞次,1908年8月)為主要依據。
據此《紳士錄》載,三船秋香于1871年生于秋田縣,最初以醫(yī)學為志向,之后轉為攝影師。1900年11月義和團事件期間,他到天津興辦三友商會,主營攝影與貿易,1901年11月在山海關開設支店,在日僑中間很活躍。1904年7月于營口?開設了三船照相館。日俄戰(zhàn)爭期間,他隨第六師團司令部進行戰(zhàn)場與地形拍攝。
此外也有關于三船秋香的傳記,如《戰(zhàn)前到海外去的攝影師們(中國編)——三船秋香》(發(fā)行人:寺川騏一郎,2014年9月,非賣品,國會圖書館藏。上述營口相關即以此書所述為主。寺川騏一郎之父寺川正人,自1912年到1915年,在移至青島的三船照相館學習攝影,師從三船秋香。另外,三船敏郎1920年生于青島,但因該照相館1925年前后移往大連,所以他畢業(yè)于大連中學。以上源于我以書面或電話形式自寺川取得的資料)。
此前有一些觀點認為,日俄戰(zhàn)爭期間的大部分新聞圖片都是由三船秋香拍攝并傳出的,而這與事實本身有很大出入。從種種資料看此過程中的事情,就很容易了解。《照片:明治的戰(zhàn)爭》(筑摩書房,2001年3月)一書所收入的小澤健志的《前言》和酒井修一的《小川一真與小倉儉司——日俄戰(zhàn)爭的大本營攝影班》中有如下記述:
1904年2月,日俄開戰(zhàn),同年4月,參謀本部陸地測量部設立了由11人組成的大本營攝影班,并將這些攝影師配置在總司令部、第一軍至第四軍中(以所在部隊番號為別列出的11名攝影師中,有三船秋香的攝影老師淺井魁一的名字,但沒有三船秋香的名字)。
一種叫《新公論》的雜志在該刊的1904年3月號上刊載了環(huán)翠的《戰(zhàn)爭雜志的戰(zhàn)爭》一文,文中說“不過是自己的一瞥”,就發(fā)現當時發(fā)行的與戰(zhàn)爭相關的雜志已有21種之多。同時,小澤健志在《前言》中寫道:“全國160家報社之中,有52家送出了隨軍記者。”井上祐子的著作中也有如下記述:
并且,陸軍有一軍一社的人數限制。為此,東京和大阪的權威報紙移借了資金匱乏的地方報紙的名額,送出多名記者。話雖如此,因為攝影師和畫家之類的人要隨軍其實很困難,東京朝日新聞社和出版社的記者們,隨軍時只能自己掛著相機。也正因此,柯達相機得到了廣泛應用。
根據陸軍部編纂的《日俄戰(zhàn)爭統計集》第15卷(原書房,1995年)中《隨軍通信員所屬部隊》一表的每月統計數字,自明治37年3月到明治38年8月?,累計有140名日本人、52名外國人,共計192名記者隨軍。
從當時的出版物中也可以看出,來自民間的隨軍記者、攝影師、畫家對這次戰(zhàn)爭的報道多有參與。
三船秋香為什么會成為第六師團的隨軍攝影師呢?(關于三船秋香是第六師團的隨軍攝影師一事,日本法學學士巖崎徂堂為《滿山遼水》所作的序文中曾有記述。)寺川騏一郎所著的傳記中,關于三船秋香到營口后的相關情況有如下記述,“三船秋香在營口的創(chuàng)業(yè)時期,從當地日文報紙的廣告新聞來看,是1905年6月的事情,也就是對馬島海域的日俄海戰(zhàn)發(fā)生后約半個月”,“三船到營口是為了開照相館,他的準備時間加起來大概有半年以上,所以他大概是在此前一年,即1904年年中前后到達營口的”,“營口是1904年7月日俄激戰(zhàn)末期被日軍占領的,三船應該是隨著軍隊進入了營口”。
也就是說,原本在中國作為攝影師活動的三船秋香,得到軍方許可后,成為跟隨第六師團(熊本編制)到達戰(zhàn)地現場的民間攝影師。當時對日俄戰(zhàn)爭照片的需求非常大,井上祐子的著作在上述引文之后,列舉了十種代表雜志,并有如下論述:
如前文所述,日俄戰(zhàn)爭期間,發(fā)行了眾多的戰(zhàn)爭報道雜志、畫報,這些雜志的特征就是將照片作為重要元素。當時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以文字內容或圖畫為主的雜志會以照片作封面圖,而就算有雜志不以戰(zhàn)報畫作封面圖,但也絕對沒有雜志會沒有照片,可以說無論什么雜志都有照片登載。而這既有賴于印刷技術的進步,也是對作為受眾的國民的期待與欲求的迎合。
井上的引用中所說的“記者們”?,除隸屬于大本營攝影班的記者之外,也包含很多其他獲得軍方許可的隨軍攝影師、隨軍畫家。應該可以判斷三船秋香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據《東京朝日新聞》1905年3月21日和當時多家媒體的報道可以知悉,開原是于此年3月19日凌晨4時被日軍的一個部隊占領的。
盡管《滿山遼水》發(fā)行于日俄戰(zhàn)爭七年后,但因為是由攝影師三船秋香經營的三船照相館所發(fā)行,似乎有理由判斷我們所討論的行刑照片為三船秋香所攝。拓殖大學八王子校區(qū)的圖書館也藏有《滿山遼水》,經確認,它和東大明治報紙雜志文庫所藏的為同一版本,并且該館的書籍信息頁面顯示,這本影集為三船秋香所攝。這樣寫的根據是,這部相冊的編輯兼發(fā)行者是三船秋香。
但是,將行刑照片斷定為三船秋香的作品,還有兩點疑問。
其一是,這本影集的卷頭寫有“三船秋香識”,其識語為:“本雜志攝影出版各地,有賴相識諸君的許多幫助。”從這樣的記述可以認識到,這部影集有借用他人所攝照片的可能。另外,在目之所及的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其他圖冊中,未見收有示例中的照片,而土匪和海盜的行刑照片倒不斷被重復刊載。
而第二個疑問,來自寺川所著的傳記中收錄有“盛京攝影俱樂部”的規(guī)章。《滿洲日報》營口版1906年3月21日報紙第三版的電子副本,載有這個俱樂部的原規(guī)章共十條。隨附明治39年3月18日的13名發(fā)起人的名單最后,可以看到三船秋香的名字。其規(guī)章第七條為:“本俱樂部成員之攝影照片,保存于臨時事務所,希望獲得者(須先征得攝影者同意),應付出相當費用?!保P于該俱樂部名稱中的“盛京”,寺川這樣解釋:“在當時的公文中,營口所在的遼寧省,日語讀作‘盛京省’。而其漢名則為‘奉天省’。但是,清代初期,這里也有一段時間被稱作‘盛京’?!蔽蚁?,三船秋香他們,也是將現在的遼寧省一帶稱為“盛京”吧。)從規(guī)章的第七條看,的確不能否認三船有借用他人照片的可能性。
無論如何,還有其他的根據可以說明這張照片為三船秋香所攝。以下即做說明。
在那個時代,膠片攝影機、便攜照相機均已發(fā)明。先前引用過的井上祐子的著作中提到,隨軍記者會自己攜帶設備,大本營攝影班的成員似乎也會自備手提相機。但是,那些新設備的性能仍有不太穩(wěn)定的地方,而過去的感光玻璃板?則比較穩(wěn)定。三船秋香作為專門攝影師,不是也會使用感光玻璃板嗎?
《一億人的昭和史日本戰(zhàn)史日清·日俄戰(zhàn)爭》(每日新聞社,1979年2月)中登載的《奉天會戰(zhàn)時的陸軍編制》(明治38年3月1日)顯示,第六師團屬于第二軍。那份編制表中還記載,第六師團中配置有騎兵第六連隊。
可以說,在持續(xù)了兩年左右的調查中,我所得的唯一較為獨特的收獲,是照片五。
照片五
它登載于《戰(zhàn)時畫報》第59號(1905年7月20日)。它的圖片說明,上方是“開原城內俄探的游街示眾”,左側為“占領開原后的市中雜況。圖為我方士兵押解兩名中國俄探在城內游街示眾的情形”,下方也有英語說明。這張照片在其他雜志與影集中均未被發(fā)現。
這張照片沒有記錄拍攝日期,但是根據被游街示眾的兩名“俄探”的著裝,就可以判斷他們是照片一和照片四中的人。攝影師應該是在城門上拍攝了這張照片,而“俄探”被游街之后,恐怕緊接著就穿過攝影師腳下的城門,被帶往城外受刑。那么,這些斬首、游街的照片難道不應該是同一人所攝嗎?為此,我想探究一下這張照片兩側被拍到的幾匹戰(zhàn)馬的問題。
我閱覽了偕行文庫所藏的由“13期長谷川正道攝影”的名為《日俄戰(zhàn)爭 從軍寫真帖》的手制照相集。影集的大部分是占領地的照片,而只有極少數表現戰(zhàn)場。這本相冊的封底有后世的人的手寫字跡,其中有如下文字,“我想,當時的照相機為大型木架結構,感光材料多用感光玻璃板,在戰(zhàn)場使用時應多有不便”,“幸而,大型器材有搭載野戰(zhàn)炮彈藥車的特權”。這個說明中還寫道,長谷川正道很早就表現出對攝影的興趣,日俄戰(zhàn)爭時期還在隨軍執(zhí)行軍務之余從事攝影活動。長谷川正道大約是在陸軍13期之后受銜成為陸軍少將。
因此,即使有使用感光玻璃板的很重的攝影器材,如果有騎兵隊,就可以用馬來裝載搬運。為了讓日本后方民眾斗志高揚,軍隊給民間的攝影師隨軍許可,做這種程度的協作并不奇怪(并且,登載這幅游街照片的刊物《戰(zhàn)時畫報》的編輯與發(fā)行者是國木田哲夫,也就是日本著名作家國木田獨步?!稇?zhàn)時畫報》原名《近事畫報》,“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始更名,戰(zhàn)爭息止后又恢復舊刊名。我試著調查國木田獨步和三船秋香之間是否有某種聯系,但并沒有發(fā)現他們之間的關聯。另外,這份雜志第59號前后的刊物,都沒有登載我們討論的行刑照片)。
《第六師團日俄戰(zhàn)斗志》(梅溪生編,繁次郎出版社,1907年8月。據國會圖書館數字館藏)中的《騎兵第六連隊》一章述及,這支連隊被稱為秋山支隊,1905年3月18日占領了開原。
日俄戰(zhàn)爭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陸上作戰(zhàn),似乎是在開原以北約20公里的昌圖附近形成膠著狀態(tài)。而且,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影集中,有多張開原的照片,那么,說三船秋香自身到過這個地方大概也沒有什么疑問。
對日俄戰(zhàn)爭相關出版物的調查,調查范圍從日俄戰(zhàn)爭時期擴展到大正初期,后來又延伸到更晚的時期,但是除去王錦思的博客文章與立命館大學國際和平博物館的藏品,完全沒有發(fā)現任何材料可以證明我們所討論的行刑照片曾發(fā)表在比1912年發(fā)行的《滿山遼水》更早的出版物上(就我所見,太平洋戰(zhàn)爭后的最早相關圖片,是東京日日新聞社、太陽圖片新聞社?1955年發(fā)行的《日本世相百年史》中的照片。這張照片靠近左側邊緣的地方有說明——“開原城外俄探斬首”,圖像范圍和《日本攝影史》的相比,除了左側有些狹窄,其他大體一致,后一幅照片的說明部分拍到了地面,因此它并非從前者截取而來)。
立命館大學博物館所藏的包含兩張示例照片?的那組共有七張的系列照片,其攝影地都是三船秋香曾經踏足過的地方。這從明治末期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影集中有照片出于同地即可判斷。這也是所論照片為三船秋香所攝的有力旁證。
三船秋香的原籍屬現在的日本秋田縣由利本莊市鳥海町。在搜索引擎中輸入“三船敏郎”“鳥海町”和這個町的“山鳩集會”?,就可以看到三船家延續(xù)了16代的舊家家系圖譜。據該圖,三船秋香(德造)是第12代三船順貞的第三子,我與他的第13代同代長兄三船帆平的曾孫——第16代的族長三船由裕取得了聯絡。我將包括示例中斬首照片的三張照片的副本傳送給他,并以書面形式請教他是否有收錄了這些照片的影集。三船由裕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跟他通電話約三十分鐘,受教良多。承蒙其首肯,現將所得要點簡記如下:
我還有看過這些斬首照片的記憶。因為照片是三船秋香的長兄直接從底片洗印出來并特意送給我的,而且記得應該有他手書的“抵抗”“間諜”之類的說明。這樣的照片很殘忍,同樣的東西還有四五張,因為總是做噩夢,所以在大概30年前把它們處理掉了。那些照片和送來的照片相同,一定是三船秋香的攝影。不過沒有押送游街的照片。我再繼續(xù)試著找找還有沒有殘存的吧。
幾天后,我就收到了三冊和三船秋香有關的影集之類的書刊,但沒有和示例中的照片相關的新資料。
在三船秋香編的影集中,除了開始接觸到的之外,還有幾張土匪等人的行刑照片。雖然三船由裕說將那些殘忍的東西全部都處理掉了,但一個人直接沖印他人拍攝的底片再把這些洗出的照片特意寄到自己家則無論如何都有點費解。由此,最終仍然可以判斷斬首的照片應為三船秋香所攝。
四
圍觀中國人受刑的照片,其圍觀者有全為日本士兵的,也雜有清朝士兵的,另外還有幾張其他類別的。不過,在此之外,還有一些記錄大批中國人興致勃勃地現場觀看中國人受刑的照片,或者類似的很可能給魯迅留下深刻印象的影像。我手頭有立命館大學國際和平博物館館藏的七張系列照片中的一張——“中國俄探中隊長在營口執(zhí)行死刑”,它為便攜照相機所攝,影像中日本士兵后方被拍到的大多數圍觀者都是遠景。
井上祐子《日清·日俄戰(zhàn)爭與圖片報道》一書的第173頁有一張印刷清晰的照片值得注意。以下是我從其他途徑得到的這幅照片,僅供參考。見照片六——“清朝俄探夫妻的處刑”(《軍國畫報》第2年第5卷,1905年4月)。
這張照片的背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人山人海。井上評論這張照片為“最能突出代表日本軍國主義立場的照片”,還提到“魯迅曾經寫到過,他當時在仙臺作醫(yī)學生,當放映清人被當作俄探處決的場面的幻燈片時,有‘萬歲’與歡呼聲響起”。
我們討論的斬首瞬間的照片,在日本不僅被視作魯迅放棄醫(yī)學志愿的契機,還被視為日本人殘暴性的象征;而在中國,作為魯迅棄醫(yī)從文之契機的標志物,它也早已人盡皆知。魯迅是否是在就讀于仙臺醫(yī)專到1909年8月回國這一段時間內,因為看過展現行刑場景或與此相類的照片,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前述所引渡邊襄的《魯迅的仙臺時代》中有這樣的論述:“與處死中國俄探相關的記錄,當時的報紙、雜志等都以新聞報道、插圖或凹版圖片?等形式刊載過。那么,可以認為魯迅在仙臺醫(yī)專就讀時對此曾有耳聞目睹?!倍蛇呍诖宋闹猩郧暗牡胤?、提到并介紹《滿山遼水》中所載“俄探的斬首”的相關信息之后,論述道:“盡管還沒找到魯迅在仙臺時相關照片曾被公開發(fā)表的確切證據,但是可以認為關于日俄戰(zhàn)爭報道的圖片展曾頻繁舉行。”有一點希望能引起讀者注意,即日俄戰(zhàn)爭期間,仙臺曾多次舉辦與日俄戰(zhàn)爭相關的攝影展。
魯迅從仙臺醫(yī)專退學的時間是1906年3月,結束在日本的生活并回國是在1909年8月。之所以對此贅述,是因為魯迅在此期間接觸到此類照片的可能性也應該被充分考慮。
言歸正傳。對于被視作魯迅棄醫(yī)從文轉向契機的“幻燈片事件”,相比于單純的虛構說,或許更應將其視為魯迅的記憶在差誤、變形的共同作用下的結果。
日俄戰(zhàn)爭是圍繞中國東北部、朝鮮半島的利權,而主要在中國東北地區(qū)展開的戰(zhàn)爭。之所以重提這一點,是因為這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在中國自己的領土內,而交戰(zhàn)雙方是另外兩個國家,本國國民在此戰(zhàn)爭中為了其中一方而從事間諜活動,卻被另一國的士兵處決。而對此,大部分本國國民則毫無表情地遠觀,看熱鬧。而魯迅自己,則在行刑一方國家的學生歡呼“萬歲”或者與此類似的氛圍中看到此類情景。在這樣的時刻,作為中國留學生的魯迅的心情當然有必要認真體察。
之前讀到的廖久明的論文,結束部分有這樣的話:
對魯迅,中國大陸的研究者曾經將其捧上神壇,一切以魯迅的是非為是非,這種做法顯然不正確。不過,多數日本學者研究“幻燈片事件”的做法同樣不可?。河捎谝恍┘毠?jié)問題便不相信魯迅反復強調的說法,甚至對與魯迅的說法完全一致的照片《俄國奸細之斬首》視而不見或者輕描淡寫,卻想方設法去證明魯迅的說法是“虛構”的。?
我贊同廖久明先生的見解。
盡管行刑方法有異,但作為自己轉向文學的契機,魯迅自身曾四次寫到它,還同幾個外國人說起過。關于他文本中行刑方法的差異,有中國人曾對《藤野先生》中何以是槍殺做過如下論述:
人們從當時留下的許多斬首者揮刀斬首的新聞照片可以推知,這篇文章中當是“誤記”(“記憶有誤”之意——鈴木)(見劉興曄《魯迅筆下的開原人》,“滿洲魂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manchowlia轉載《圖說日俄戰(zhàn)爭中的鐵嶺》。作者劉興曄,任開原旅游局局長)?。
如果是記憶有誤,那么這種記憶偏差出現的原因是什么呢?以下是我的想法。如前所述,日俄戰(zhàn)爭期間,這樣的行刑照片非常常見。魯迅從電影或照片中看到的斬首影像和在教室看到的幻燈片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混同在一起,于是在《〈吶喊〉自序》與《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寫作“斬首”。在那之后,魯迅或許看到了槍殺行刑的照片,由此喚起自己對舊時所見的記憶,并可能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有誤,于是在《藤野先生》中改為槍殺,而到了《魯迅自傳》中,又回到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斬首。但是,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朝鮮新聞記者申彥俊則考慮,魯迅是否因刺激太強,才把記憶中的場景說成是槍殺。
為使熱忱提供研究線索的人免于徒勞,或許有必要在這里做幾點補充。
《〈吶喊〉自序》中,魯迅對退學之事是這樣說的,原文引用如下: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對于“愚弱的國民”,就我所見的有限的日語翻譯、解說,都襲用了魯迅原文的“愚弱”一詞,不加翻譯。日語中的“愚弱”是什么意思呢?連《廣辭苑》第6版都沒有采錄,那么其余的辭書也可以推知了。手頭的商務印書館的《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中,也不見這個詞條。在日本發(fā)行的多種紙版漢語詞典也都不見收錄。角川書店的《中國語大辭典》中倒是有這個條目:“愚かで弱い?!础膰瘛?,愚かで弱い國民”?,關于該詞的例句與釋義又明顯來自《〈吶喊〉自序》。我自己把“愚弱”當“愚蠢,弱小”理解,大部分的日語譯者恐怕也是這樣理解的。但是,如果把“愚弱”解釋為“愚蠢,弱小”,似乎與后文之間就缺乏某種一致性?,F引用學研版《魯迅全集》?所收的丸山昇譯文如下:
この學年が終わらないうちに、私はもう東京にきてしまった。あのとき以後、私は醫(yī)學は緊要事ではない、と思ったからである。およそ愚弱な國民は、體格がいかにたくましく、いかに頑健であろうと、せいぜい無意味な見せしめの材料と見物人になるだけのことだ、どれだけ病死しようと、不幸だと考えることはない。
“愚かで弱い”與“體格がいかにたくましく、いかに頑健であろう”?之間有什么聯系呢?漢語大詞典出版社的《漢語大詞典》中,收錄了“愚弱”這個詞條,解釋為“愚昧羸弱;愚昧懦怯”,附加的例句也為魯迅《〈吶喊〉自序》中的部分。魯迅在這里使用的“愚弱”如果是第二個釋義,不是就與日語中的“愚かで臆病な”?“愚昧で怯懦な”?相一致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部分讀起來就會很順暢,前后文也可以彼此銜接。
另外,調查開始不久,我碰巧看到WOWWOW平臺上播放了“掃名人墓物語”的節(jié)目(2015年10月17日播送,同月19日重播),此劇集中有三船敏郎與其父三船秋香。?我與為節(jié)目組提供資料的三船制片公司?取得聯絡,并得以拜訪他們,了解相關情況。在與其后人交談之后,我得到了閱覽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3本影集的機會,其中有些內容非常有參考價值(據其后人說,三船秋香沒有拍攝過活動電影)。
上述朝日新聞社主辦的攝影展與該社出版的《目擊者》中可見的行刑照片,有“旅順”一詞附在最后,而《日本攝影史》中的這張照片則沒有。我想這一點可能會成為尋找照片出處的關鍵,于是去該社的東京總社“待客室”求證?!赌繐粽摺废嚓P科室的回信是:沒有找到相關材料。
如果三船秋香做過熊本編制下第六師團的隨軍攝影師的話,那下面的兩本影集中,是否收有與他有關的、示例中的斬首圖片呢?
(1)先前引用的《第六師團官方攝影 日俄戰(zhàn)爭紀念寫真帖》
(2)《日俄戰(zhàn)爭紀念寫真帖:附戰(zhàn)死病沒者名簿》(發(fā)行所:熊本縣凱旋軍歡迎會,1908年9月出版)
而這兩本影集都沒有收錄行刑照片。從三船照相館1911年6月發(fā)行的《紀念寫真帖 滿洲駐屯守備軍》卷末的廣告“本館營業(yè)一斑”中可以看到,該館“過刊”中最早的是上述(1)的同名影集《日俄戰(zhàn)爭紀念寫真帖》。但直接閱讀(1)(著者:齋藤武彥,發(fā)行者:平川宗良),沒有發(fā)現它和三船秋香有什么關系。在日本與中國的網絡上搜索與此同名的影集,都沒有命中的條目。(2)則是非賣品。并且(1)與(2)之中,有兩張相同的拍到開原的照片。那么,可以認為(1)和(2)應該有關系,但攝影者不明。(1)的攝影者是齋藤武彥嗎?可是大本營攝影班的11名攝影師之中沒有他的名字,同時也沒有發(fā)現(1)和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影集中有同樣的照片。
據此,盡管尚未找到其他的證據,但是如果三船照相館發(fā)行的《日俄戰(zhàn)爭紀念寫真帖》確實存在另外的版本,而其中正好收錄了我們所討論的行刑照片呢?而對它的有無現在還不能究明,著實令人焦慮。
還有一點令我頗為遺憾。即我聽說司馬遼太郎在執(zhí)筆《坂上之云》?的時候收集了海量與日俄戰(zhàn)爭相關的資料,它們應該都藏在位于東大阪市的“司馬遼太郎紀念館”中。支付門票進入這個紀念館后,可以參觀展品,但是不能檢索所藏資料,也不能閱覽(我向松山市的“坂上之云博物館”咨詢,則得到了認真的回答,說我調查的示例中的照片他們沒有)。不知道是否有研究者與“司馬遼太郎紀念館”有聯系,希望可以幫助我得到它的館藏資料閱覽許可。
盡管我已經窮盡了自己的力量去探查,但仍找不到可能成為魯迅文學轉向契機的照片的最初出處。其原因何在呢?姑且總結為三點。
第一,我不擅長使用電腦,即便應該是非常簡單地檢索就能得到的東西,我也可能找不到訪問路徑。
第二,據攝影專家說,在日俄戰(zhàn)爭時期拍攝照片主要使用的感光玻璃板干板上,可以寫上攝影場所與日期;大本營攝影班拍攝的“各幅照片上都會覆有一個包封,它在薄薄的日本紙上預先印刷一欄,可以在其中填寫一些必要內容”(見酒井修一《小川一真與小倉儉司》),而多數沒有在大本營攝影班的寫真帖(出版商為小川一真出版部)上登載的照片及其原版,連同其他重要文件,都在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時被一起燒毀或破壞了(參見原剛“攻戰(zhàn)旅順要塞時的照片”,《秘藏日俄陸戰(zhàn)寫真帖》,柏書房,2004年11月)。由民間的隨軍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底版),也同樣有被那樣處理掉的吧?而那些可能幸免此難的東西,也許在將來會有某種機會得以被公之于眾,并廣為傳播。由此,我目前無法探明其最初的出處。
第三,或者,是否有可能這張照片最初面世時只是一張明信片呢?明信片不同于書冊,非常容易散逸,而且難以檢索。那么,就可以設想它同上述第二點的情況類似,也許可能在日后被公之于世。
以上就是我所謂的讓人感到“愕然”“徒勞”的調查進行到中途的成果。我誠摯地期待學界的批評指正。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