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200433)
“社會問責”是一種依靠公民和社會組織的參與來推動實施的問責形式[1]。作為一種約束政府權力、提升治理績效、維護公民權利的有效方法,社會問責已經(jīng)在世界各國普遍興起[2]。在這一研究領域中,公民如何成功地對政府實施問責行動、實現(xiàn)問責訴求,一直是重點關注的問題?,F(xiàn)有研究大多從國家制度結構和公民社會兩種路徑展開討論。前者強調國家的政治制度及其能力[3]、分權結構[4]、法律法規(guī)[5]、政治精英和領導人[6] [7]等因素對社會問責發(fā)展和公民問責行動有著重要影響。后者則從社會層面的因素入手,認為社會組織的發(fā)育程度[8]、社會資本的強弱和社會網(wǎng)絡的構建[9] [10]是影響社會問責行動成功的關鍵。雖然這兩種途徑都對社會問責的成功條件做出了有效解釋,但都未能關注到行動主體本身。作為具有能動性的社會問責主體,公民如何行動,有何策略,依靠什么來實現(xiàn)自己的問責目標,現(xiàn)有的制度環(huán)境對其行動有何影響等,都是已有文獻中較少觸及的。
不同于西方問責主體和對象之間的相對平等,中國的社會問責的主體與對象處于明顯的非對稱狀態(tài)。具體來說,作為問責對象的政府部門及其官員在問責過程中居于強勢地位,而作為問責主體的公民的力量則相對孱弱[11]。加之政府信息公開程度較低、表達渠道不暢通、問責法律不健全,公民參與問責的配套權利也未得到保障[12]。在此種條件下,公民要想成功地對政府問責、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訴求,就需要借助有效的行動策略。而其中的方式之一,就是依附并借用各類政策和制度結構中的政治勢能,來強化和放大自身行動的勢力和影響力。
“政治勢能”是黨政機關在治國理政中通過不同位階的發(fā)文或指示所展示出的不同強弱的政治信號[13],它是蘊含在中國政治體制中的重要變量,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力量結構。一旦對某項政策或制度賦予了政治勢能,不僅作為執(zhí)行者的地方政府可以識別,作為政策執(zhí)行最終對象的普通公民,同樣可以借助這些政治勢能來實現(xiàn)參與政治中的各種訴求。那么關鍵的問題在于,在當前中國特色政治體制下,這些政治勢能如何影響公民的社會問責行動,進而影響其問責的結果?或者說,在社會問責的過程中,公民如何借助政治勢能來實現(xiàn)自己的訴求,這一行動策略又何以能成功?
“政治勢能”這一術語源于對中國特色政治體制下政策執(zhí)行特征的高度概括。在邏輯過程上,執(zhí)政黨對各項政策賦予不同強弱的權勢,并自上而下逐級傳遞,由此引發(fā)下級黨政機關差別化地執(zhí)行政策[13]。具體來說,中央或上級黨政機關通過“造勢”“借勢”等一系列過程,來增強某項政策的權重值,顯現(xiàn)該項政策的重要程度,以此推動政策的執(zhí)行和落實。同時,下級政府在接收到上級的政策發(fā)文后,通過識別該政策中所蘊含的“政治勢能”的強弱對該項政策施以不同力度的落實和執(zhí)行。這一概念提出的原義是用于分析黨內系統(tǒng)中的政策執(zhí)行效率。
然而,“政治勢能”傳遞和影響的范圍不僅僅局限于黨政體系內部,同樣也能輻射到社會系統(tǒng)之中,這一推論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論證。首先在抽象層面上,政治勢能是一種政治信號[13],信號即意味著具有公開性,能夠被普遍識別,政治勢能的傳導過程就是被識別和認知的過程?;谶@種公開性和可識別性,其影響的范圍可以延展到黨政系統(tǒng)外部即社會系統(tǒng)之中。其次從實際層面來看,相當多的政策發(fā)文和指令的落腳點是社會系統(tǒng),也即這些公共政策的執(zhí)行對象就是普通公民。政治勢能雖然沒有具象化的實體,但卻可以通過發(fā)文的級別和重視程度來體現(xiàn)出強弱,蘊含不同強弱政治勢能的政策在具體執(zhí)行過程中則會觸發(fā)不同的社會回應,這是政治勢能在社會系統(tǒng)中傳導的依據(jù)。政治勢能的兩種傳導路徑如圖1所示:
當中央或上級黨政部門頒布某項政策或指示后,該政策或指示便被賦予了一定強弱的政治勢能,這種政治勢能的影響和傳導包括內外兩種路徑。第一種是內部傳導,其作用的對象是下級黨政機關。下級黨政機關在這一過程中的目的是要識別并執(zhí)行中央或上級的意圖,推動政策的落實,完成政治任務。這是政治勢能對公共政策執(zhí)行的影響部分,不同強弱的政治勢能會導致不同的政策執(zhí)行效果。蘊含強大政治勢能的政策因為具有高于一般層級利益的屬性,能夠形成一種高位推動,放大下級對該項政策的執(zhí)行力度,促成下級各執(zhí)行主體的協(xié)調與整合[13]。但政治勢能較弱的政策則可能因重視程度不夠或沒有強制力,而導致執(zhí)行力度被削弱,在逐級的落實過程中被地方基層官員所忽視。
第二種路徑是外部傳導,不同于下級黨政機關將政治勢能視為一種壓力或任務信號,政治勢能于社會系統(tǒng)而言則是一種可利用的潛在資源,普通公民可以直接借助和依附于這些勢能來實現(xiàn)政治參與。如果說內部傳導是一個具有強制性的過程,下級必須接受上級的指令并采取相應行動,那么政治勢能的外部傳導則更依賴于公民的行動與選擇,需要公民對這些政治勢能主動地發(fā)現(xiàn)、了解和認識。對公民而言,識別并借用這種政治勢能可以有效強化自己行動的勢力和影響力,為自己的行動造勢,進而增加行動成功的可能性。
筆者于2017年在S市調研期間接觸到一個公民借用某些政治勢能,成功對一項政府建設項目進行問責的案例。該項目從2008年啟動,經(jīng)歷了多個階段的政策波動,直至2015年才定下最終方案開始動工。本文試圖通過分析這一案例來展現(xiàn)公民問責時行動策略的轉變過程,勾勒公民在社會問責行動中對政治勢能的運用方式,體現(xiàn)政治勢能在公民政治參與中作為潛在資源的價值性。
2008年S市擬新建一條地鐵路線,但是關于這一地鐵線路的敷設方式引發(fā)了爭議。一種方式是采用磁懸浮技術修建成高架形式,還有一種是傳統(tǒng)的“地下”形式。根據(jù)數(shù)據(jù)估算,磁懸浮形式的總造價相較地鐵成本要更為低廉,因而S市政府在前期政策制定環(huán)節(jié)決定在途經(jīng)L區(qū)的T社區(qū)段采用高架磁懸浮的敷設方式,這一建設方案在當年通過了國家發(fā)改委的批準。
2012年2月,S市軌道辦正式向市民宣布這一項目,并表明可能會在途經(jīng)的T社區(qū)段采用高架磁懸浮的敷設方式。項目一經(jīng)公布,便遭到沿線居民的強烈反對,人們認為磁懸浮形式會產(chǎn)生輻射,危害周邊居民的身體健康、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當?shù)鼐用衽cS市政府、地鐵公司陸續(xù)展開了兩年的協(xié)商和談判,并舉行了多次抗議活動,要求改變線路的建設方式,停止使用高架磁懸浮形式。但市民的訴求并沒有得到明確的回復和解決,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也未能化解。由于不能調和化解各方爭議,該項工程在長時間內并未動工而一直被擱置。
2014年2月,多家媒體報道該項目將于當年年底正式動工并仍將采用高架磁懸浮敷設。消息傳出后,引發(fā)了沿線居民情緒的極大反彈,隨之而來的抗議行動愈演愈烈,甚至半月之內發(fā)生了四次大規(guī)模的群眾集會和游行,當?shù)鼐骄辛袅藥讉€為首的抗議者,雙方矛盾明顯激化。沿線居民不斷呼吁停止原有的建設方案,要求政府承擔責任并對相關質疑給出解釋和答復。這場針對政府建設項目的問責行動雖愈演愈烈,但卻因政府的強勢和不讓步而處處受挫,并沒取得實質性的成果。
當問責行動受阻,訴求始終得不到回應和滿足時,當?shù)鼐用耖_始改變自身的行動策略,轉向尋找可以依附和借用的力量來增強自身行動的影響力。在這一過程中,居民的兩個行動策略值得關注,即創(chuàng)制行動標語和聯(lián)合當?shù)厝舜蟠?。他們通過這兩個行動策略來為自己的問責行動借勢、造勢,向政府施加社會壓力,推動政府改變原有計劃。
1.創(chuàng)制標語:借用中央價值性政治勢能來造勢
公民的政治參與行動需要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在公民政治參與的過程中,用標語口號來表達自身訴求、進行社會動員、吸引公眾關注,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這些標語或口號本身就是一種符號化于語言中的意識形態(tài)[14],它們與深層的文化和價值觀念之間具有結構性的關聯(lián)。
在前期的抗議行動中,T社區(qū)居民打出“保護環(huán)境,捍衛(wèi)健康,反對磁懸浮”“堅決抵制磁懸浮,保衛(wèi)我們綠色家園”等標語和口號進行呼吁。這些標語和口號以“反磁浮”為關鍵詞,突出磁懸浮帶來的輻射污染,一方面強調對自身健康和家園的保護,另一方面暗示公民的健康權、私有財產(chǎn)權的不可侵犯性,帶有明顯的“鄰避”色彩。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后期在這場行動中出現(xiàn)了帶有政治性導向的標語。居民們打著“維穩(wěn)就是維權”“強調十八大精神,黨走群眾路線”等口號,并將之制作成展牌在抗議活動中展示。相較于早期標語以環(huán)保為立腳點,這些標語則明顯具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
居民行動口號的提出和轉變在這場問責行動中起到了三個作用。首先,為自己的問責行動進行社會動員。T社區(qū)居民在前期行動中選擇以“保衛(wèi)家園”為關鍵詞,這很容易在整個社區(qū)中引發(fā)強烈共鳴,尚未加入集體組織的其他社會主體也因為擔心自身的健康和財產(chǎn)利益,而紛紛加入到此次問責行動中,實現(xiàn)了最大范圍內的有效動員。其次,構建問責行動的正當性。居民通過前期標語傳達保護家園、維護公民權利的立場,隨后又擴大自己的呼吁范圍,把地方政府的治理責任也納入行動口號中,在強調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也呼吁政府回應公民的訴求、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居民通過這類標語表明了政府需要承擔維穩(wěn)責任,也暗示了自身訴求的政治正確性,為自己的行動塑造了正當性的支撐。再次,形成話語攻勢。在整個問責行動過程中,居民的行動標語并沒有直接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政治秩序,而是借用了中央的價值觀念和政策作為自己的行動話語。通過借用這些話語,一方面表達對黨和中央政策精神的擁護,另一方面暗指地方政府不回應居民的訴求違背了中央的群眾路線和政策,利用中央層面的勢能來對地方政府形成政治壓力。這類標語的運用可以視為居民對執(zhí)政黨的理論思想中所蘊含的價值性政治勢能(1)根據(jù)賀東航和呂鴻強的研究,政治勢能可以分為價值性政治勢能、制度化政治勢能、體制性政治勢能和一元化政治勢能四種類型。價值性的政治勢能以執(zhí)政黨在政策和制度中所提出的指導思想、理論觀點、價值信仰為具象,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力量。詳見:賀東航、呂鴻強《新時代中國共產(chǎn)黨治國理政的政治勢能》,載《東南學術》2019年第6期,第1-11頁。的一種借用,即利用中央的理論信仰和價值觀念來為自己的行動造勢,將個人的問責行動與中央倡導的價值精神相捆綁[14],從而形成一種有力的“話語攻勢”。
2.尋找聯(lián)盟:與當?shù)厝舜舐?lián)合造勢
雖然借用中央精神的價值性政治勢能為這場問責行動造勢,但不能實質上改變居民的弱勢地位,與L區(qū)人大的聯(lián)合是轉變這一不利地位的關鍵。人大代表的介入,使得居民的社會問責行動加入了橫向問責的力量,在增強了問責行動勢力和影響力的同時,也向政府施加了更大的壓力。但當?shù)鼐用衽c人大的聯(lián)合行動并非偶然,而是恰逢一個特殊的政策背景,即S市大力推行人大代表聯(lián)絡站制度時期。
2012年中國共產(chǎn)黨十八大提出“在人大設立代表聯(lián)絡機構,完善代表聯(lián)系群眾制度”,隨后S市開始大力推行人大代表社區(qū)聯(lián)絡站制度[15],并于2014年2月出臺《S市人大代表社區(qū)聯(lián)絡站工作辦法》。該辦法規(guī)定市、區(qū)兩級人大代表要定期接訪、走訪群眾,聯(lián)系人民群眾、聽取和反映社情民意;還規(guī)定要建立代表聯(lián)系函制度,讓人大代表在聯(lián)絡站可以直接聯(lián)系到市政府相關部門,解決群眾反映的涉及市政府職能部門的問題[16]。對于人大代表反映的問題,相關部門應于一個月內辦理答復,事關緊急還可要求盡快回復。對此,L區(qū)人大一位干部解釋道:“當時市里正好在推(人大代表)聯(lián)絡站建設,可能是想加強基層的基礎吧,聯(lián)絡站建起來后不同級別的代表都可以相互聯(lián)系,幫助解決很多社會穩(wěn)定的問題……老百姓直接找政府跟政府鬧可能得不到什么回應,但我們不一樣,我們人大代表反映的問題,政府是必須要給我們回復的。”(訪談資料,2017082201)
這一政策的推行,不僅強化了人大代表的政治勢能、提升了其權威,也讓公民有了接觸人大代表的固定渠道,為公民轉變行動策略、尋找體制內有權勢的盟友提供了機會。 正如一位L區(qū)人大代表所談及:“……后來居民越鬧越兇,大家都開始著急了。一些居民通過這個渠道找了我們,跟我們反映了情況。我們區(qū)里人大也有這個意向,跟代表們一起商量,作為人大這么一個平臺,看代表們能不能介入,能不能把這個事情冷下來,因為在S市,人大代表在老百姓心中還是很有作用的?!?(訪談資料,2017083101)
2014年5月,在人大代表為溝通橋梁的前提下,S市政府召集了市政相關部門、地鐵公司,同沿線社區(qū)近400位居民在L區(qū)政府面對面溝通協(xié)商。在協(xié)商中,市政府對該項目的規(guī)劃、設計和建設方案做了詳細說明,并逐一回應居民的質疑和詢問。隨后6月初,十余位人大代表正式向市委遞交了一份閉會期間的代表建議,明確建議政府改變建設方案,并與市民之間建立溝通對話機制。最終S市政府決定該項目不再采用磁懸浮的敷設方式,沖突逐漸平息,居民的問責訴求得到了回復和解決。
西方對社會問責研究的最大特點是以競爭性選舉為制度前提,選舉問責被認為是最基本而且最重要的一種問責方式[17]。相較于西方,中國的社會問責的基礎不是競爭性的選舉,而在于執(zhí)政黨為民執(zhí)政的理念和政府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要求,普通公民不能直接影響官員的就任和晉升,也沒有強制性的力量或規(guī)定約束地方黨政機關必須對公民的問責訴求做出回應。在這種背景下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扭曲的政績觀,即各級官員基于個人前途考慮,在實際工作中往往只對上級負責,而不是對其所服務的公民負責[18]。作為問責主體的公民也因缺少強制性的力量,其問責影響力相對不足,問責訴求經(jīng)常會遭到政府的忽視。在此種背景下,公民要實現(xiàn)有力的社會問責行動,就要依賴于有效的行動策略。
在上述案例中,T社區(qū)居民的問責行動從前期的抗議無果,到出現(xiàn)轉機、成功化解,其行動策略的轉變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行動策略轉變的主要方法是尋找可依附的政治勢能,以此增強行動的勢力和影響力。公民問責效能強化的過程如圖2所示:
當問責行動受阻,長期得不到政府的有效回應時,T社區(qū)的居民開始改變行動策略,轉向借助某些政治勢能來擴大自己行動的影響力。他們首先依附于價值性的政治勢能,借用中央精神和理念、信仰來為自己的行動造勢,并形成話語攻勢。價值觀念體系作為一種強大的政治勢能,不僅可以使下級黨政機關清晰地認識和了解現(xiàn)階段中央的價值追求和走向,同樣可以被社會公民所識別和運用,來為行動提供合法性支撐和價值支撐。這種價值性政治勢能是公民問責行動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其權勢能量越強,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就越堅厚,公民的社會問責行動就越可能向其尋求依附,并將之作為自身行動的話語基礎。不論是十八大精神還是黨的群眾路線,都是執(zhí)政黨核心價值體系中的構成部分,對于T社區(qū)居民而言,這些都是最為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是蘊含強大價值性政治勢能的話語資源。
其次是依附于政治結構中的制度性勢能。制度性政治勢能指的是執(zhí)政黨通過法規(guī)、章程等制度性元素進行治國理政的方式[19]。同樣,作為問責主體的公民也可以利用這些制度性的元素,借助于某些結構和組織的力量,來實現(xiàn)對黨政干部的問責。在這一案例中,居民的問責行動適逢S市響應中央號召、嘗試制度創(chuàng)新、大力推行人大代表社會聯(lián)絡站制度的時期。在此背景下,一方面當?shù)厝舜笸ㄟ^新制度被賦予了更加強勢的政治勢能,另一方面這一制度也為居民聯(lián)合人大代表提供了便捷渠道。原本處于弱勢地位的居民在獲得當?shù)厝舜蟮闹С趾螅憧梢越栌萌舜蟮臋嗤蛣菽苻D變所處境遇,聯(lián)合人大代表共同對政府問責。
總之,T社區(qū)居民正是通過借用和依附于中央精神的價值性勢能和當?shù)厝舜蟮闹贫刃詣菽?,強化了問責行動的效能和影響力,改變了原有的弱勢地位,促使政府給出回應,從而實現(xiàn)了自身的問責訴求。
對上述案例的經(jīng)驗觀察展現(xiàn)了公民在社會問責過程中借用政治勢能改變行動策略進而實現(xiàn)自身訴求的過程。但仍需要解釋的問題是,公民為什么能夠成功借用或依附這些政治勢能?或者說公民依附政治勢能實現(xiàn)成功問責的前提條件是什么?基于對案例的分析,筆者認為公民對政治勢能的主動識別、當前體制中條塊化的制度結構以及掌握利用政治勢能的有效時機是當?shù)鼐用衲軌虺晒\用政治勢能強化問責效能的三個基本條件。
作為社會問責的主體,公民必須有較強的行動意愿,積極主動地尋找和識別可以借用的政治勢能,這是運用政治勢能強化問責效能的前提。公民的行動意愿是問責行動發(fā)生的起點,如果公民缺乏對政府問責的主動性,則沒有產(chǎn)生社會問責行動的可能性[20]。當政府的某項決策或行為引發(fā)了社會的質疑和不滿時,公民需要意識到自己有對政府進行問責的權力和得到政府回應的必要性。此外,在這一基礎上同時還要具備尋找行動資源的能力。公民在問責行動中的內部資源是有限的,當已有資源不足以支撐問責訴求的實現(xiàn)時,則需要主動在外部尋找新的資源,而蘊含于中國政治體系中的政治勢能便是一種潛在的行動資源。
政治勢能存在內外兩種傳導路徑,通過外部傳導,政治勢能可以將影響輻射到社會系統(tǒng)中。但要感知到這種影響并將之轉化為可利用的資源,則依賴于公民切實的行動能力。不同于內部傳導,外部傳導并不是一個強制性的過程,如果公民沒有主動感知和識別這種政治勢能,或者沒有重視這一勢能的存在,政治勢能外部傳導的范圍和影響力就會極大地減弱。因而,政治勢能影響力的發(fā)揮,不僅取決于勢能本身的強弱,也取決于公民對其的選擇和利用方式。在上述案例中,不論是借用中央價值性政治勢能來創(chuàng)制口號和標語,還是聯(lián)合當?shù)厝舜蟮膭菽軄砉餐瑢φ畣栘煟际荰社區(qū)居民對各類政治勢能主動識別和轉化的結果,他們在對S市政府保持強烈問責意愿的同時,通過轉變行動策略尋找到了可依附的政治勢能作為新的行動資源。
政治勢能成為一種可以利用的潛在資源的前提,是公民在政治系統(tǒng)中主動地挖掘和轉化。公民需要具有切實的行動意愿和能力,同這些政治勢能之間建立聯(lián)系,將之納入到行動資源中。但另一方面,政治勢能的類型是多樣化的,不同政策所蘊含勢能的強弱也不一樣,公民需要識別出哪些是可能被借用的,并且是富有效能、利于自己的問責訴求的。換言之,公民需要有能力判斷這一政治勢能對自己的問責行動是否具有正向效應,即通過與這一勢能的聯(lián)合,可以強化自己問責的效能,對問責的對象施加影響力并產(chǎn)生制衡。
當前中國政治制度中的條塊化結構為公民尋找體制內的其他聯(lián)合力量、依附于制度性的政治勢能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公民之所以能尋找到體制內的支持者,是基于中國特殊的政治制度結構。中國有著復雜的府際關系和組織網(wǎng)絡,多元參與者的目標與期望可能有分歧或沖突[21],由此形成了一種條塊化的政治結構。從橫向上看,在同一層級的國家力量中,存在著作為行政機關的政府機構、作為權力機關的人大機構、作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協(xié)機構等不同角色和職能的系統(tǒng)。從縱向上看,中國的政府體制是由中央、省、市、縣、鄉(xiāng)五級構成的,這五級政府形成了一種逐級的委托—代理關系。不同系統(tǒng)和不同層級在專業(yè)分工、相互配合的同時,也形成了各自的期望和偏好,甚至形成了相互沖突的目標。
當制度體系中存在條塊化的結構和目標沖突的主體時,公民才有可能尋找到體制內的潛在盟友。而且條塊化的程度越高,則公民成功聯(lián)合體制內行動者的可能性就越高。國家機器不是鐵板一塊的,不同的部門在面對同一個問題時,會因期望目標不同而導致行動方式和立場也不同。當公民尋求對政府問責時,可以利用這種條塊化結構,通過識別不同部門所釋放的政治權勢信號,來從政治體系中尋找可能依附的其他行動者,借用對方的政治勢能增強自己問責行動的影響力,以此來得到政府的有效回應,實現(xiàn)問責訴求。
在上述案例中,對S市政府而言,其目標是盡可能地降低成本、維持原有的地鐵敷設方案。面對T社區(qū)居民的問責訴求和意見,S市政府起初并未給出積極的回應,并因此造成居民問責行動愈演愈烈。但對L區(qū)人大而言,其首要目標是人大代表反映居民的訴求與意見、化解官民沖突。L區(qū)人大一方面通過社區(qū)聯(lián)絡站制度與居民溝通,另一方面通過提交代表議案,要求政府對居民的訴求給出明確回復。在這一點上人大代表的角色不單純是一個調停矛盾的“中間人”,而更多作為居民訴求的反映者加入到了居民的問責行動中,在調停沖突的同時,也對政府施加了壓力,對當?shù)卣纬闪梭w制內的制衡。最終的結果是,L區(qū)人大通過成功化解這一案例樹立了典型,不僅強化了其在居民中積極履職的形象,也在橫向的政治結構中擴大了影響力。
行動策略需要配合有效的行動時機。通過掌握最佳的行動時機,可以提高行動的效率,并將政治勢能的效力最大化地利用。與之相對,如果錯過最佳的行動時機,即使尋找到了某些可依附的政治勢能,其勢力和影響力也可能大打折扣。
此外,公民的任何政治參與行動都有一定的政策背景,政策背景對公民政治行動的產(chǎn)生和演變有著重要的影響。當T社區(qū)居民嘗試轉變行動策略時,所處的政策情境即S市大力推行人大代表聯(lián)絡站制度的時期,而這一制度的推行為當?shù)鼐用竦膯栘熜袆犹峁┝诵碌恼螜C會和資源。
在與L區(qū)人大聯(lián)合之前,T社區(qū)居民通過問責話語的轉變和大規(guī)模的動員,已經(jīng)引起了地方政府的注意,并為這場問責行動創(chuàng)造了一定的社會關注度。但由于行動力量的單一和外部資源的不足,并沒有從根本上轉變自己的弱勢地位。隨著人大代表聯(lián)絡站制度在S市的大力推行,圍繞這一政策所形成的政治勢能的氛圍正在不斷增強,這一發(fā)展趨勢對于居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行動時機。一方面當?shù)厝舜笤噲D通過推進這一制度來加強與選民之間的聯(lián)系,發(fā)揮代表的履職動力,提升在政治體系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居民也意識到,與人大聯(lián)合的程度越緊密,其獲得的政治勢能也就越大,對政府施加的社會和政治壓力也就越大。可以說,T社區(qū)居民的問責行動恰當?shù)乩昧诉@一時機,把握住了政策新生時期所具有的強大政治勢能提供的政治機會,并以此將所借用政治勢能的效用最大化。
本文擴展了“政治勢能”這一概念的運用范圍,認為政治勢能可以成為公民政治參與行動中的潛在資源。隨后通過分析一個案例,展現(xiàn)了公民如何在社會問責行動中通過改變行動策略、依附各類政治勢能來實現(xiàn)自身訴求。在當前公民社會發(fā)育不足、強政府弱社會的中國,公民的問責行動需要尋找可依附的政治勢能作為資源,以此來強化問責行動的影響力,推動政府回應和訴求的實現(xiàn)。這種依附式社會問責是當前公民利益表達和政治參與的一種新方式。
學界常用“小事鬧大”這一術語來解釋公民抗爭的行動邏輯[22][23],認為“鬧大”是作為弱勢群體的公民表達利益訴求、獲得政府關注和回應的一種有效方式。值得討論的是,雖然兩者都是在相對弱勢、資源短缺的情況下通過改變行動策略、尋找行動資源來增強自身行動的影響力,但公民對政治勢能的依附和借助并不等同于公民抗爭中的“鬧大”邏輯?!靶∈卖[大”通過“鬧”的方式來將問題擴大化,實質是以政府的維穩(wěn)壓力為要挾,來換取解決問題的機會,因而為了爭奪社會問題的定義權,很容易導致公民提供虛假信息、夸大問題的嚴重性,進而侵蝕官民間的信任關系、增加社會治理的成本[24]。相較而言,政治勢能依附并不是一個簡單“鬧”的過程,而是一種兼具理性與策略性的公民政治參與過程。首先,通過案例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如何識別與轉化政治勢能是公民問責行動成敗的關鍵。這意味著作為問責主體的公民不僅要具備較強的權利意識和政治參與意識,更需要對現(xiàn)行政治制度、公共政策、價值觀念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其次,選擇依附何種政治勢能也需要公民理性思考與審慎評估。哪些政治勢能可以依附,可以為問責行動提供最有利的資源,以及選擇在何種時機去利用這些政治勢能,都需要理性觀察和判斷,因而尋找和依附政治勢能的過程更多的是對公民政治參與能力的展現(xiàn)。作為弱者的公民并非以“鬧”為方式將矛盾問題化,而是通過理性地借用政治勢能來強化自身行動勢力,以此推動政府回應和訴求的實現(xiàn)。再次,通過識別和依附于強大的政治勢能,不僅可以增強公民問責行動的影響力,同時也能激活政治系統(tǒng)中其他部門結構所潛藏的政治勢能,進而影響公民與政府的治理互動和體制內部的權勢分配。
此外,就未來的研究方向而言,筆者認為有以下兩個問題仍值得進一步探討:
首先,筆者認為政治勢能有兩條影響路徑,由此會產(chǎn)生三類研究議題。第一類是內部傳導引發(fā)的公共政策執(zhí)行方面的議題,這一部分已有文獻系統(tǒng)討論。第二種是外部傳導引發(fā)的公民政治參與的相關議題,這同時也是本文的核心關注點。在這一部分中,公民通過借用和依附各類政治勢能,將之作為其行動的潛在資源,為自己的行動借勢、造勢,從而增強自身行動的影響力。第三種則涉及一種更深遠的影響,即政治勢能的傳導對地方治理的影響,政治勢能可以同時傳導至下級黨政機關和社會公民,必然也會對兩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產(chǎn)生影響。不同形式及強弱的政治勢能如何引發(fā)兩者之間的互動,如何導致兩者之間的行動變化,進而影響地方治理的績效與水平,可以成為未來的探討點。
其次,政治勢能的類型是多元的[21],不同類型的政治勢能于公民行動而言有不同的價值和作用。本文的案例分析展示了公民在問責行動中對價值性政治勢能和制度性政治勢能的運用,但對其他類型的政治勢能并未做出探討。中國獨特的政治體系為公民創(chuàng)造了多樣化的依附對象,而依附的對象不同,意味著其蘊含的政治勢能的類型也不同。其他類型的政治勢能是否對公民行動產(chǎn)生影響,是否也能作為增強公民政治參與力量的資源,還有待更多的實踐案例來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