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遜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文學世界中的女性書寫,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種文化符號。諸多作家塑造了大量的女性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他們對于各社會歷史時期中的女性的生命體驗以及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廣西女作家錦璐既專注個體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也曾經(jīng)關注底層心理的特殊與復雜[1]2,她大膽地剖析女性對幸福與愛的追求與渴望,用細膩的筆調(diào)描繪現(xiàn)代都市女性生存的壓抑與無奈,真實地再現(xiàn)她們在幸福困境中的無助、妥協(xié)、迷茫與抗爭。
在錦璐的小說中,女性大多都生存于一種被壓抑的困境之中。她們無法主導自身的命運,因而不可避免地含有底層的意味,這種底層實質(zhì)指向的便是弱勢的群體。究其原因主要是女性長期受男性壓迫,社會地位較低,“男子占支配地位的情形仍未根本改變”[2]2。受到傳統(tǒng)的“女主內(nèi)”的觀念影響,女性在進行社會勞動之時,還要應對瑣碎的家庭事務。社會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導致了女性面臨的生存困境要比男性更多。
女性的底層意識在錦璐筆下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人物邊緣化的狀態(tài)上,而這一狀態(tài)往往體現(xiàn)在對女性日常瑣碎生活的描寫中。例如《美麗嘉年華》中下崗職工陳柳英,《一個男人的尾巴》中出賣肉體賺錢的藍冬霞,《半空》中因情感而迷失自我的瓦蘭等。這些人物往往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融入社會的主流群體,她們的身份認同與社會的主體發(fā)生了碰撞。她們在“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3]465。這樣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的阻滯和矛盾讓她筆下的女性產(chǎn)生了焦慮與希冀、痛苦與喜悅并存的主體體驗。錦璐筆下的女性在碰撞之中無疑是處于弱勢的,身份認同與社會主體的矛盾,導致了這些女性逐漸邊緣化,而最終只能在底層的束縛中掙扎,被矛盾的情緒所干擾甚至主導。
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中曾提到“一個女人如果要想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4]2。任何一個個體為了追求自己所想要的幸福,必須得擁有物質(zhì)基礎。在物質(zhì)基礎匱乏的狀態(tài)下,便出現(xiàn)了女性通過對男性的迎合、攀附,從而獲得更好的生活,最終實現(xiàn)其自身所謂的自我價值的社會現(xiàn)實。錦璐通過底層敘事,挖掘女性對自身認同與社會主體之間的不平衡性,創(chuàng)造了一種與底層相適應的生活狀態(tài)和敘事狀態(tài),讓女性回歸到本原,回歸到最初始的狀態(tài),赤裸裸地思考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錦璐對于困境中的女性角色,賦予了極大的人文關懷,在她的筆下,女性努力追求幸福,而現(xiàn)實的殘酷使她們寸步難行,但面對困境,她們并非一味地妥協(xié),而是選擇保持自己的尊嚴。她的底層敘事并不是生硬地將女性形象設定為賣身、窮苦等框架之中,而是將視角探入女性的婚戀情感生活,直擊人的心底,將女性的情感掙扎與身體欲望交織塑造,立體式的人物形象。錦璐在關注女性人物心理之時,將關懷裂變?yōu)楸韺拥纳骊P懷和深層的人文關懷,在她的筆下,能夠看到女性的屈辱、困惑、頹唐等負面情緒,也能夠看到她們對生活目標的積極追求與渴望,因而作品顯得更為真實純粹。這種純粹在錦璐對于女性的“身體”描寫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她筆下的女性渴望主導自己身體和情欲的權利,而不是等待男性的給予與施舍。這無疑是對以往社會給女性所定下的性禁制的沖擊與顛覆。在她筆下,女性的感情生活是空虛且黑暗的,她們積極追求感情與生理幸福感的統(tǒng)一,卻往往在享受生理快感的同時飽受情感的折磨?!兑粋€男人的尾巴》中的趙小蝶,曾經(jīng)一度沉淪于丈夫秦文道所設下的情欲陷阱中。她為了擺脫秦文道的控制,發(fā)展婚外戀,與大學同學發(fā)生關系,最終為了報復秦文道去墮胎。這些行為可謂是離經(jīng)叛道,可作為底層的人而言,是女性力求主導自己的身體和情感而對男性壓迫的一種憤懣地宣泄與反抗,歸根結(jié)底是底層存在的一種束縛、壓抑與無奈。
錦璐筆下的這些女性人物嘗試努力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卻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處處碰壁。長期的困境與壓抑讓她們本來自然的生理需求以及對幸福的追求逐漸異化為無法抑制的欲望,最終沉溺于現(xiàn)實的物欲或是情欲不能自拔,放棄了對于幸福的追求,或者曲解了幸福的內(nèi)涵,忘記了幸福的本源?!睹利惣文耆A》中陳柳英經(jīng)歷了下崗、離婚,以做家政鐘點工謀生。即使是主人家的珠寶、鈔票再多,陳柳英仍恪守法律與道德,“不愿意讓自己的心里難受”。但當長期灰頭土臉的她以精致的妝容,艷麗的唇色獲得了女兒的稱贊之后,她心里那扇欲望的大門便被悄悄打開,“像極致無底的黑中突然綻出的一絲光縫”,她開始用口紅裝點她不愿意面對的人生。她瘋狂地到專柜免費試口紅,去打工的主人家里竊口紅。最終陳柳英因在公車上偷竊口紅而被捕,在不屬于自己的“美麗”中迷失了自我。《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藍冬霞是一個拜金主義者,她出身于貧苦家庭,為了賺錢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她費盡心機地整容、對男人發(fā)浪、出賣肉體,只是為了能夠從男人手中把錢賺來。毫無疑問,藍冬霞對于金錢的崇拜及價值觀是病態(tài)的,是厚顏無恥的,而她對金錢的狂熱追求,也恰恰反映了社會中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悲哀與無奈。藍冬霞與陳柳英都在自己異化的物欲中,獲得了暫時的幸福感。這種幸福的感受是暫時的,一旦所依賴的物質(zhì)基礎崩塌,幸福便會如“曇花一現(xiàn)”般煙消云散。
在困境之中,她們渴望異性的關懷,卻在物質(zhì)上依賴于男性,這種物質(zhì)上的從屬地位,讓她們的情欲難以得到正確地釋放,無法獲得自身想要的關懷與尊重?!峨p人床》中的蘇婕,嫁給上海男人孫瑋晶之后長期過著無愛無性的婚姻生活,而物質(zhì)上對孫瑋晶的依賴讓她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與生理需求。過度的壓抑讓需求演變成了情欲之火。在偶然的機會之下,她懷著報復的心態(tài)出軌了自己的青梅竹馬汪晨,獲得了情感與生理的雙重滿足。在她看來,這是丈夫?qū)O瑋晶欠她的。汪晨的女友趙小冰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她所追求的是浪漫的性愛,對于汪晨動物性的性愛需求厭惡不已,身體在高潮中發(fā)抖,心里卻痛得發(fā)虛。蘇婕與趙小冰兩人,在感情生活中都經(jīng)歷著物質(zhì)需求、精神需求與生理需求的錯位。三種需求的沖突,讓她們最終不得不壓抑自身的其他需求,來給物質(zhì)需求讓路。于是蘇婕蛻變成了心思蹁躚的上海女人,趙小冰意識到感情要暫時給生活讓位。她們面對困境,無一例外選擇了妥協(xié),從其他方面來滿足自身的幸福感。在旁人看來,錦璐在敘述女性人物的生活之時,是寫實的。而寫實往往依賴于作家理性的抒發(fā)多于情感的表達,這就會讓寫實帶有一種疏離和冷漠。而錦璐直面壓抑狀態(tài)下女性的情感訴求和生理需要,她并不吝于用自己的語言描繪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體驗。反映了女性在追求幸福之時細微的情感變化與生理的訴求,將其真實地再現(xiàn)到作品之中,充滿了對女性的溫情與關懷。
欲望本身就是一種困境。正如王安憶在《荒山之戀》中所說:“女人愛男人,并不是為了那男人本身的價值,而往往只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愛情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她們奮不顧身,不惜犧牲?!盵5]149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當欲望得不到滿足,便有女性通過利用男性的力量來追求自身的幸福,滿足自身的物質(zhì)需求,來替補情感與生理的空虛。在這樣的兩性關系中,女性對于男性是赤裸裸的利用與依附,她們對自身的處境有著清醒的認知,這樣的關系毫無溫情可言。錦璐塑造了一批利用男性來獲得幸福感受的女性形象,看似是女性在向男性妥協(xié),向困境妥協(xié),實際上是女性對于男權社會中以女性為附庸的意識的一種反抗。欲望既是阻礙女性獲得幸福的根本因素,也是女性獲得幸福的關鍵。對于欲望的抉擇,現(xiàn)實的殘酷,女性的幸福到底在哪里?錦璐的小說中對當代女性的身份建構與自我價值認同的思考耐人尋味。
錦璐對于幸福的描寫是市井的,她將幸?;貧w現(xiàn)實生活,用接地氣的語言營造一種真實的生活環(huán)境。例如在《愛情跑道》中,有對南寧世俗語言的一段描寫,“‘友女’,這是一個把‘女友’倒過來的說法。同她匹配的是‘友仔’”、“來喂!所有的喂都要拖長聲調(diào)往上揚”。她聚焦于女性生活中方方面面,包括洗澡、洗碗、穿衣等等小事,《愛情跑道》中的裴虹在愛情萌芽之時,深夜梳妝打扮欣賞自己。而錦璐的這種世俗卻又是充滿火藥味的,她的小說中往往充滿了人與人的沖突。蘇婕婚內(nèi)出軌汪晨時,在內(nèi)心吶喊:“孫瑋晶,這都是你欠我的”。《一個男人的尾巴》中,趙小蝶為報復丈夫秦文道,與大學同學發(fā)生關系、墮胎。這些情節(jié)的描寫是女性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因為物質(zhì)、情感以及生理而產(chǎn)生的種種劇烈矛盾,即女性在面臨幸福困境時的抉擇與抗爭,引發(fā)了“火藥味”濃重的沖突。而最終解決矛盾的方式,是女性對于內(nèi)心欲望的理性看待,以及追求身體與精神上的獨立,最終與生活、與現(xiàn)實的握手言和。于是趙小蝶離婚獨自生活,不再報復秦文道,蘇婕對婚姻真諦“明悟”,尊重并理解丈夫。
同時她的小說具有荒誕的一面,有著強烈而犀利的批判精神。她設計了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諷刺的敘事言語也在她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展現(xiàn)出她獨特的思考視角?!稅矍榕艿馈防锉煌粋€男人欺騙的裴虹與“女孩”組成了同盟去對抗“男人”這個感情騙子,卻發(fā)現(xiàn)了還有第三者,為了拯救這第三個人他們試圖勸說,但因為價值觀的不同,第三人并未加入他們的戰(zhàn)線,而是順應了這樣一個事實,組成同盟本身具有一定的荒誕性,拯救一個不需要拯救的人又是一層荒誕。最終他們發(fā)現(xiàn)每個個體有自己的獨立性,自己看似的正義也給自己帶來了煩惱,強加給別人的身份認同無法成為別人的認同。“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困境中,人有時雖然會彼此靠近努力,但是這種努力往往帶來更大的傷害”[6]233。在對別人展開認同攻勢的同時,自身的價值認同也會發(fā)生改變,裴虹也開始反感女孩,最后抗擊“男人”的戰(zhàn)線自行消解。裴虹和女孩戰(zhàn)線瓦解的原因,其實歸根結(jié)底就是寂寞,當親密到了一定程度,超越了情感的邊界,似乎觸碰到了個體的秘密地帶,欲望似乎變得沒有那么凸顯,然而當寂寞開始麻木或者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后,欲望也會得到暫時的疏解,這往往便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于是裴虹因寂寞而與“男人”相戀,因被欺騙而與“女孩”互訴衷腸,因與“女孩”過于親密感覺不適而疏遠,最終因疏遠而再度歸于寂寞,這樣循環(huán)往復沒有止境。這樣的情節(jié)可謂是荒誕的,但是在唏噓中令人深思?!对「茁┧分幸苍O計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例如,在藥店舉辦壯陽藥的宣傳促銷活動之時,組織了一支宣傳小分隊,在大街上喊口號,甚至還有集中的指揮與煽動。周圍的人群也隨著熱鬧而放肆喧囂。“人們比賽著誰喊得更響, 誰喊得更亮, 他們花樣翻新地喊, 別出心裁地喊, 全都興奮地不能控制自己??駸岬幕鹈绾艉舻卦谌巳褐腥紵? 好像人人都喝了二兩小酒, 借著半醒半醉放肆一回。好多年輕人在熱烈接吻。”作者將壯陽藥的促銷活動描寫得像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行,如此離奇的情節(jié)也折射出作者對當下混亂的兩性關系的思考。
錦璐作品中含蓄而幽默地諷刺也值得注意?!兑粋€男人的尾巴》中,城市出身的趙小蝶完全無法理解農(nóng)村出身的丈夫的飲食習慣。因而錦璐便從趙小蝶的視角,描述了看秦文道喝玉米糊糊的體驗:“吃的嘴巴里滿嘴角黃沫子”“把粥往嘴巴里猛趕,喝的呼嚕呼嚕響”。這樣的描寫讓趙小蝶的厭惡情緒傳達得更為貼切和到位。而在《浴缸漏水》,顧拉拉勾引教授的描寫讓人忍俊不禁。“畢業(yè)離校的那天,顧拉拉找到教授,沒費多大勁,教授就主動褪去了為人師表的內(nèi)褲,緊貼著顧拉拉光滑如緞的肌膚,激動的眼淚水成了毛毛細雨,落了顧拉拉一身。教授說,我要讓你幸福得死去活來。教授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并未在此時讓他吟出纏綿的詩句,但是一個死去活來,也足以表現(xiàn)教授誓要迸發(fā)出強大力量的決心?!薄盀槿藥煴怼薄肮诺湮膶W功底”這類詞句本應用來修飾一些莊嚴美好的事物,卻被作者拿來做調(diào)侃式的描寫,用反諷的方式讓我們更加貼近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些荒誕的情節(jié)和含蓄的諷刺,事實上就是作者對于女性追求幸福的荒誕方式的思考。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與獨具匠心的語言,蘊含著尖銳而深刻的社會批判意識。不管是語言還是小說敘事,都有一種對抗性,雖然這種對抗性不是顯性的,但可以看到作者背后的一種辛辣的態(tài)度和冷眼旁觀的犀利。
女性對于幸福困境的追求,歸根到底是對欲望的滿足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的一種追求。當女性的自我價值無法實現(xiàn)之時,幸福感便無所依靠。正如錦璐在自己的散文集里所說的,“背負欲望的重荷,只能讓自己異化。”[7]145錦璐平凡而真實地描寫生活中的瑣碎,體現(xiàn)出她對女性幸福體驗的獨特思考,她把自己的情感和心智投入對弱者的關懷之中,她將自己的思考融入女性的精神內(nèi)部,喚醒了生命的靈性,也讓受眾在閱讀中得到了藝術啟迪和靈魂的洗禮。在當今物欲橫流、兩性關系紛雜的社會中,錦璐能夠讓人們更加理性地審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這種關系對于人,特別是女性,追求幸福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