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華文學中的本土歷史重構與中國性想象
——以黃錦樹小說集《雨》《死在南方》為例

馬超群，蔣成浩

（南寧師范大學，廣西 南寧 530299）

在旅臺馬華作家中，黃錦樹是位頗受爭議的作家，一直以來，他以小說創(chuàng)作與文學評論見長，身在臺灣，其念茲在茲的卻是作為原鄉(xiāng)的馬華本土。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他試圖以一己之力重構馬華文學的理論大廈，他的文學批評毫不遮掩，往往直指問題深處，火藥味十足，因此得罪了不少文壇元老。面對戰(zhàn)后的馬華文學，他認為馬華文學的弊病在于經典作品的長期缺席，而造成經典缺席的重要原因不僅僅是作家們的理論、創(chuàng)作水平不夠，更在于始終沒有廓清本土性主體意識與中國性二者之間的關系，他提出馬華文學“斷奶”說，試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中國性”，樹立馬華文學的主體性地位。他將自己的理論主張呈現(xiàn)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以現(xiàn)代主義的理念和技法不遺余力地重構本土歷史，并力求對“中國性”進行祛魅與解構，以一種鮮明的姿態(tài)立于文壇激流之中。

一、誰的歷史？當言說成為一種姿態(tài)

“歷史是對事件的敘述，其余的一切都來自于此?！盵1]29如何對歷史進行敘述與重構，一直以來都是作家需要直面的問題之一。歷史敘述更與權力話語息息相關，百年以來的馬華作家始終小心翼翼地周旋于歷史敘述與權力宰制之間，這與其所在的現(xiàn)實境遇緊密相關。

馬來西亞作為一個多種族雜居的國家，百年以來始終面臨復雜的歷史境遇，歷經英國殖民、日據(jù)時期，最終迎來獨立建國。但建國后的馬來西亞在種族、政治領域并沒有實現(xiàn)融合安定的局面，反而時常爆發(fā)種族沖突，數(shù)百萬的馬來西亞華人正是在歧視性種族政策的夾縫中生存。早期的華人雖然身處馬來西亞，但大多都以僑民自居，他們心向中國，堅守著中華傳統(tǒng)的文化習俗，并希冀終有一天能夠重返故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歷史情境的戲劇性變化，馬來西亞華人逐漸意識到“重返故土”之不可能，與此同時，對于大多數(shù)尋常人而言，“生存”始終是他們面臨的首要問題，有關國家、命運、種族等宏大的議題并非是他們“生活的重心所在”。馬來西亞華人長期扎根在蕉風椰雨的馬來西亞，面對這塊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久而久之自然產生在地的認同感，對于馬華作家而言他們“身處東南亞文化圈內，認同同一文化圈內不同國度中的多樣存在，尋求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南遷史跡”[2]13。然而從枝葉飄零到落地生根，在這漫長的時間背后是數(shù)百萬華人艱辛生存境遇的歷史縮影。

最早進入馬來西亞領土的華人往往同大多數(shù)人一樣，從事最艱辛的工作，他們憑借超出常人的堅韌與毅力一步步立住腳跟。馬來西亞的獨立無疑是馬來西亞華人歷史意識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幾代人的落葉生根使得青年華人對馬來西亞本土的認同更勝于那個遙遠的、想象的中國原鄉(xiāng)，面對“國家”的獨立，他們同樣歡呼雀躍，希望能在“新世界”中貢獻自己的力量。歷史總是由太多的偏見、對抗、暴力所支配，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境遇并沒有隨著國家的獨立而有所好轉，相反，種族之間的對立與沖突愈加明顯。在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共同生活的國家里，種族之間的裂痕越來越觸目驚心，最終演變成馬來西亞建國后最黑暗的一天——“五一三事件”。自“五一三事件”以來，華人在馬來西亞的地位一落千丈，政治、教育、文化等方面都進退失據(jù)。 “華人在政治上的挫敗，必然使他們對政治途徑的拯救方式不存在過高的奢想，使他們更自覺運用華人民間力量去對抗官方。”[3]31在教育方面是很好的例證，華文教育在馬來西亞步履維艱，由于得不到政府財政的支持，華人只能自費籌建華校，華校畢業(yè)的學生卻得不到國家教育部門的認可，“五一三事件后，國家教育政策的單元化傾向更加明顯，政府對其他族群語言、教育的限制更加苛刻?！盵4]136如此種種，使得眾多有條件的華人子弟走上出國深造的道路，黃錦樹正是其中一員。

歷史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是一種“觀念史”，人們總試圖還原客觀的歷史事件和歷史場景，但純粹的客觀歷史是不存在的，歷史事件只能存在于它當時的情境中，一旦被敘述就會經由人的觀念與意識的過濾。歷史更是權力言說的體現(xiàn)，歷史敘述的話語權往往掌握在當權者手中，長期以來，面對馬來西亞華人的歷史，華人卻吊詭的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馬來西亞對種族、政治方面的話語鉗制頗為嚴厲，對“不可觸及敏感問題的共識，卻成為一張無形自我鉗制的網，無處不在”[5]78。歷史以無情之力在他們身上施加苦痛，造成無數(shù)人命運的延宕，華人堅韌地走過歷史的泥淖，卻又從“被拋棄”的宿命中驚醒。對于歷史，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言說成為一種罪過。

20 世紀80 年代，馬華文學中的新生力量開始登上文壇舞臺。作為新生代，他們有與眾不同的“世界眼光”，不再將文學視野局限于一時一地。他們具有鮮明的表達欲望與顛覆意識，這其中以馬華旅臺作家最具代表性。身處異地，相較于國內的作家，他們擁有更廣闊的言說空間和言說自由。以黃錦樹、李永平、張貴興為代表的旅臺作家擁有著超出常人的表達欲望，他們“肆無忌憚”地以自我意識重構歷史，仿佛壓抑在幾代華人心中的不滿與憤懣都借由他們的文學之筆傾訴出來。馬華旅臺作家在臺灣和華文作家圈中引起很大的重視，對于他們而言歷史“無論是否被承認，都在目前諸多身份認同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6]5。他們的作品往往聚焦于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境遇，直面歷史造就的苦難，直面?zhèn)€體在種族、政治夾縫中的命運。

黃錦樹在眾多馬華旅臺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無論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批評，都讓人感受到他強烈的表達欲望，他的表達不是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而通常是直指問題所在的誅心之論，當然，有時也能看出他急于言說而夾帶的“私貨”。從《死在南方》《魚骸》《膠林深處》到最新的小說集《雨》，他小說中濃郁的歷史情境、文化諷刺、個人私語一以貫之，他以充滿陰郁、奇幻近乎變態(tài)的筆法試圖重構馬來西亞華人歷史。更為有趣的是，旅臺馬華作家的眾多作品幾乎全在臺灣出版發(fā)行，對于馬來西亞本土而言，他們的作品無疑觸動了政治敏感的神經。相較于以往的馬華作品，他們試圖以文學為志業(yè)建構出華人在馬來西亞生存的歷史情境，結束華人長期以來的失語狀態(tài)，他們對于歷史的呈現(xiàn)和敘述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正是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

二、“再造”的歷史：死亡與失根的書寫

“歷史是它所是的樣子，不管歷史的本質，還是歷史的目標，它們取決于我們所選定的視角。”[7]3歷史與記憶相互勾連，當記憶的閘門打開，主體對歷史的追思、回顧往往是一種藝術與觀念的“再創(chuàng)作”。

縱觀馬華作家，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籠罩著陰郁的風格，無論是老一輩的北方北、原上草，還是新生代的李永平、商晚筠、張貴興、黃錦樹，歷史在他們筆下不盡相同，每位作家憑借各自的藝術品位和思想觀念來重構歷史情境，但不變的是他們共同建構了一個陰沉的、壓抑的、充滿死亡、苦難的華人生存的歷史空間。馬華文學中，很少有喜劇作品，多以低沉的悲劇創(chuàng)作為主。黃錦樹始終有再造歷史的野心，在他的小說中馬來西亞百年以來重大的歷史事件幾乎從未缺席，當權者所規(guī)訓的“敏感”地帶他亦熟視無睹，殖民地的壓迫、種族沖突、馬共書寫成為他小說中常見的元素。歷史在他筆下產生了形變，更確切地說他試圖建構的是他心中的馬來西亞華人史。作為深受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一代，黃錦樹摒棄了被馬華文壇奉為圭臬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他熟稔的運用現(xiàn)代技法在小說形式上出奇翻新，另一方面，他的小說不僅在形式上是現(xiàn)代主義的，在內容方面也充滿了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氣息。黃錦樹的小說承載著更多小說之外的東西，他的小說里時常出現(xiàn)種族、政治、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命題，寫到盡興處更有自我的一番剖析與議論，甚至讓人分不清作者與他筆下的人物誰才是真正的敘述者。他的小說常以濃墨重彩來呈現(xiàn)華人生存的環(huán)境，膠林、小鎮(zhèn)、雨林、猛獸成為其鐘情的元素，馬來西亞的雨林充滿不為人知的秘密，陰暗潮濕的住所，被情欲折磨的男人，總是處于失蹤、死亡狀態(tài)的父親成為黃錦樹小說中別樣的風景。

黃錦樹鐘情于死亡書寫，“不論諷刺白描或鄉(xiāng)愁小品，你都能感覺字里行間濺著血光”“殺氣與離亂和死亡分不開，黃錦樹的作品大量處理失蹤、離散、死亡的題材”[8]369。在他筆下，“父親”始終處于缺席與死亡的狀態(tài)，在小說《雨》《舊家的火》《烏暗暝》中，父親往往沒有什么文化，對待孩子缺乏必要的溝通，他們沉默寡言，拘囿在叢林之中，將自身與外界隔絕，處在緘默、失語的狀態(tài)。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在他的小說中常失去合法性，他們無力做出任何改變，面對紛繁變化的世事也只是消極地退避，歷史的暴力將其平靜的生活摧毀，父親已死，孩子勢必要走出叢林，到更開闊的世界中去。

黃錦樹正是以父親的“缺席”暗喻華人的失根狀態(tài)，歷經百年的馬來西亞華人，真的有“落地生根”嗎？這是黃錦樹的誅心之論。華人在馬來西亞的泥土上耕耘勞作，繁衍生息，然而歷史并未給予他們應有的地位。族群之間的沖突造成政治上的失語狀態(tài)，同時嚴重影響了馬來西亞華人的身份認同。與新加坡不同，華人的身份認同往往伴隨著在地經驗的獲得，新加坡從馬來西亞獨立之后，相對單一的種族環(huán)境并沒有滋生像馬來西亞那樣激烈的種族對立，因此新加坡重點發(fā)展經濟，占絕大多數(shù)的華人并未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政治上也未受到歧視，故此新加坡的華人對本土的認同感很強，僑民意識早已被本土意識所取代。而反觀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境遇長期受到排擠、壓制，在政治上毫無發(fā)言權，又被歧視性的種族政治所傷害，馬來西亞華人對本土的認同感大大削弱，始終保持著一種“失根”的狀態(tài)。

黃錦樹試圖為在歷史暴力中死去的華人樹碑立傳，使他們不至于泯滅于官方的歷史敘述中。他以濃重的筆墨呈現(xiàn)歷史的殘酷之處，生命不斷承受著災難的侵蝕。在黃錦樹筆下，有時人活得像個動物、施暴者像叢林中的猛獸，蟄伏在深處，在不經意間發(fā)動襲擊，事后又遁入?yún)擦?，無聲無息，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而受難者則像被束縛的豬羊，倒在猛獸嗜血的齒爪下，待猛獸遁走，豬羊暴尸在家園的土地上，任由密集而瘋狂的白蟻侵蝕其肉，最后成為雨林中一堆寂靜的尸骨，在潮濕的叢林中被分解，迅速的消失于無形之中。人的生命在暴力的摧殘下迅速的消亡，蒼茫的雨林成為他們最終喪身之地，仿佛并不曾來到過這個世界，唯有雨林見證了一切隱秘的罪惡和弱者的哀鳴。

在小說《落雨的小鎮(zhèn)》中，“我”乘車尋找離家出走的妹妹，一路穿行在潮濕、陰暗的南方小鎮(zhèn)上，它們千篇一律，都爬滿歷史滄桑的痕跡，“我”的尋找始終無望，妹妹像是不存在的符號，“我”反而在這些南方的小鎮(zhèn)看到百年歷史沉重的縮影。“我”想到與妹妹小時候叢林中的生活，想到一個普通的膠工家庭面臨的歷史暴力，想到日軍攻陷小鎮(zhèn)時的情形，“在幾近完美的殺戮之后，他們搜索生還的女人，從容享用熱騰騰的早餐，踩遍數(shù)百畝的黃梨園，搜刮一番之后，在雨林中掖著冒煙的槍和紅腫脫皮的陽具，把死尸一一拋入河中，所有殘存的呻吟都給刺刀戮成寂靜”[9]68。黃錦樹小說中直面歷史暴力下的死亡場景，那些充滿血腥的殺戮給讀者造成心理上的沖擊，而被殺戮者往往是馬來西亞華人。同樣，在小說集《雨》的創(chuàng)作中，黃錦樹或是從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里獲得靈感，博爾赫斯認為“時間有無數(shù)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相互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10]97。博爾赫斯擅于在小說中營造時間與空間的迷宮，在他筆下不同的時空通道會造成不同的故事與情節(jié)。在黃錦樹的小說集《雨》中，他用八篇人物、環(huán)境近似相同而情節(jié)迥異的小說組成“《雨》作品序列”，在這八篇小說里，以主人翁“辛”一家人的歷史境遇為敘述支點，黃錦樹為讀者呈現(xiàn)了神秘華人身居雨林的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命運。八篇小說時間跨越將近半個多世紀，令人稱贊的是，每一篇故事沒有固定的結局，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扭曲在時間與空間的形變中，例如在《雨》作品一號《老虎，老虎》中，五歲的辛最后奔跑著迎向兩只老虎，預示著辛的死亡。在《雨》作品二號《樹頂》里，辛再次復活，而辛的父親在雨林中乘著小舟離奇失蹤?！队辍啡栕髌贰端哌叀贰靶痢痹俅纬蔀樗劳龅闹鹘?，黃錦樹正是要用辛一家的“離奇”故事呈現(xiàn)個體命運在歷史情境中的諸多可能。在他筆下，每一條“分岔的小路”都預示著人物走進不同的時間與空間里，因此辛一家人的故事永遠充滿變數(shù)和可能性，黃錦樹試圖讓相同的人物走進不同的歷史通道中，人物本身是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他們如何選擇都逃避不了悲劇的歷史命運，逃脫不了歷史暴力對個體造成的傷痛。在黃錦樹筆下的歷史書寫“不是依靠經驗和知識的背景重構，更多的是發(fā)揮想象的意義重構”[11]180。黃錦樹在小說中不僅展現(xiàn)南洋華人近百年來多舛的命運，更呈現(xiàn)了他們從身處異地到扎根本土的艱難轉變，在多元蕪雜的社群中小心翼翼地權衡利弊做出選擇。他小說中的華人形象總是堅韌的適應著環(huán)境的轉變，生命的苦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忘，“華人永遠都是這樣的，不斷向前看，把過去忘掉”[12]250。

黃錦樹以自我經驗為基礎，以濃重的筆墨書寫華人的歷史境遇，在他筆下，雨林成為歷史最“客觀”的見證者。那些處于社會邊緣的華人居住在膠林深處，百年來承受著歷史暴力的摧殘，他們的出生是無聲無息的，呼吸著叢林的氣息，他們的死同樣是悄無聲息的，尸骨在叢林中分解，他們注定無法走進“正史”，甚至連名字都無從記載，生命就如同雨林中的植物、自生自滅。

三、解構與重構：直面中國性的想象

所謂中國性“主要是指向美學與文化上的意義，諸如中國神話、意象、意境、中國古典和現(xiàn)當代文庫以及中國的哲思，如儒、釋、道思想”[13]39-47。中國性，簡而言之就是中國特質、特色與特性，它能夠鮮明的標識出主體的文化屬性。文化是個體與群體的身份標識，人是文化性動物，任何個體都無法規(guī)避族群、地域文化帶來的人格與心理塑造。

對于華文作家而言，即使歷經數(shù)代，從枝葉飄零到落地生根，但中華文化已流入個體的骨血中，第一代華人的認知、情感、性格本就生發(fā)于中華文化中，即使漂洋過海置身他鄉(xiāng)也不可能完全消弭掉自身的文化屬性。對于新生代華人而言，中國與中國性往往成為想象之物，他們長期浸染在所居的本土文化中，雖為華人，如若沒有接觸到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教育，自然不會有中國性的文化傳承，但并不是說中國性就此中斷。每個華人內心都潛藏著一個想象的中國，族裔之間的間隔與認同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完全消解，來自“想象中國”的召喚潛伏在華人的內心深處，中國性在某種程度上是懸浮的幽靈，有時也是文化身份追尋的旨歸。

談及中國性要避免陷入大中華主義的泥淖中，中國性僅僅是一種文化表征而不應成為文化宰制的權力話語。對于馬華文學而言，中國性與本土性之間的糾葛自馬華文學誕生之初一直延續(xù)至今：究竟是傳承中華文化，不忘中國性文化表征，還是堅守本土意識，書寫本土風景？馬華文學誕生之初以僑民文學自居，從大陸中國南下的文人在馬來西亞辦刊辦報，宣揚革命理念以響應大陸，那時作家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很明確——南來的僑民，并不存在身份的迷失。張錦忠指出，早期的馬華文學更像是離境的中國文學，但“離境不是一個靜止、固著的現(xiàn)象；相反的，離境是在不斷地流動”[14]43。隨著數(shù)代馬來西亞華人的耕耘勞作，對于大多數(shù)華人而言，回歸“故國”已然成為奢求，他們扎根于馬來西亞，在此繁衍生息。在馬來西亞獨立建國之前關于馬華文學問題的爭論已經凸顯了本土意識的覺醒，馬來西亞華人對自身的定位也逐漸從僑民轉化為馬來西亞公民。但來自母體的文化并沒有隨著馬來西亞華人身份的轉變而消失，作為數(shù)量龐大的華人群體，中華文化的傳承與認同一直都不容小覷。華校、華教在傳承中華文化中扮演者重要角色，華語作為中華文化的載體一直薪火相傳，從未斷絕，進入20世紀80 年代，馬華文學新生代作家不滿于馬華文壇現(xiàn)狀，他們批評對中國性的迷戀使得馬華文學失去自身的主體性“成為馬來西亞的中國文學的附屬，成為大中國文學中心的邊緣點綴，認清中國性所帶來的危機與障礙，迅速的做出調整轉化，把毒瘤果斷地切除，無疑是所有馬華作家的人物”[15]45-50以黃錦樹為代表的作家、批評家開始重新估量馬華文學的過去與未來。黃錦樹提在《馬華文學與中國性》中指出“華人對祖國事務持續(xù)性的直接參與讓他們在意識上一直無法離開中國，甚至把南洋的版圖在內心里歸并入中國的想象共同體中?！盵16]105他提出的馬華文學的“表演性”引起巨大爭論，中國性與中國意識在黃錦樹的論述中成了吊詭的存在，他試圖解構馬來西亞華人念茲在茲的中國性/中華性，并試圖建構起屬于馬來西亞本土的華文文學版圖。中國性在黃錦樹筆下成了解構與戲謔的對象，閱讀他的小說，他用最為鮮明的中國元素來拆解、諷刺中國性在南洋本土的無效性。

在《魚骸》一文中，開篇引用了羅振玉、王國維、羅振常等學者關于甲骨文的論述，小說以“甲骨文”這一獨具中國文化表征的元素貫穿始終，講述兄弟之間在漫長歷史中命運的延宕，哥哥加入馬共成為“紅色”理想的犧牲者，而我“最”終輾轉他鄉(xiāng)，成為一名迷戀甲骨的學者。不同的命運選擇造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通篇彌漫著中國元素與中國意象，在臺北的書齋里，弟弟終日沉迷于“中國符號”的囈語之中，未老先衰的軀體像是暮鼓晨鐘的“中國”。紅色、甲骨、書齋、祭奠，這篇篇幅短小的小說融入了大量的中國符號，但兄弟二人的人生境遇似乎又隱喻了中國性的衰朽無力，中國性是充滿魔力的所在，它是想象之物卻又引誘著兄弟二人進入迷狂的狀態(tài)。弟弟沉浸在象征中國的“甲骨”之中，對著甲骨宣泄情欲，他始終處于委頓的狀態(tài)，與周圍事物絕緣，將自我封閉在想象的迷思之中。黃錦樹借此隱喻馬來西亞華人迷戀中國性導致的主體性的消失與生命力的委頓。

一直以來，郁達夫下南洋，在馬來西亞的命運吸引著馬華作家創(chuàng)作的視線，作為下南洋傳播新文學與新文化的大陸文人，郁達夫的南洋命運充滿中國性的文化表征。黃錦樹創(chuàng)作了眾多與郁達夫相關的小說，《死在南方》《零余者的背影》是其中的代表作，在他筆下，他拆解了馬華作家賦予郁達夫離奇死亡的各種文化意義的探尋，以近乎紀實風格對郁達夫的南洋生活作世俗的描寫。黃錦樹在小說中通過不同人之口呈現(xiàn)化身“趙廉”的郁達夫的日常生活，他引用日本學者關于郁達夫命運的研究資料作為小說拆解的對象，指出日本學者對郁達夫死亡的種種過度闡釋與消費行為。小說中我受到郁達夫的感召，近乎瘋狂地模仿郁達夫的筆記。在黃錦樹筆下，更多的是呈現(xiàn)出南洋郁達夫置身異地私人性的隱憂與哀樂。不可否認，黃錦樹對郁達夫懷著崇敬之心，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南洋郁達夫的塑造更多的是拆解其背后的神圣化，對馬華作家迷戀郁達夫文化“幽靈”的姿態(tài)進行嘲諷，以此“顛覆南洋郁達夫在馬華文學中崇高、權威等固有的傳統(tǒng)大師形象”[17]161-170。

中國性作為一種文化身份的標識，本無可厚非，對于馬華文學而言，黃錦樹對中國性的揶揄與抵抗時常給人矯枉過正之感。同樣，在他有關馬華文學中國性的論述與實際創(chuàng)作之間，依然存在著悖論，一方面他對中國性持批判態(tài)度，主張樹立馬華文學的主體性地位，另一方面，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卻始終籠罩在中國風格之中，大量的中國性元素、傳統(tǒng)文化貫注其間，他所擅長運用的恰是其極力反對的。誠然，馬來西亞才是馬來西亞華人的祖國，理應樹立起馬華文學自身的主體性，但主體性的建構難道僅僅靠“去中國性”就能達成嗎？換而言之，為何近百年過去了，中國性的“幽靈”依然徘徊在南洋的上空？

海外華人對中國性的追求是諸多復雜合力的結果，前文已提及，身份認同是決定馬來西亞華人文化追求的重要原因。身份認同感的缺乏必然使得馬來西亞華人折返于對遙遠“中國”的向往，中國性更確切地說僅僅是一種想象的符號，既然本土的政治、文化空間無法給予自身安全感與認同感，那么將精神與文化追求寄托于圖騰式的“中國想象”又有什么值得盛氣指摘的呢？ 其次，馬來西亞華人人口眾多，大聚居的形式勢必喚醒族群對母體文化想象與追尋，正如安德森所言，“即使是最小的民族成員，也不可能認識他們大多數(shù)的同胞，和他們相遇，或者甚至聽說過他們，然而，他們相互聯(lián)結的意象卻活在每一位成員的心中”[18]6。馬來西亞華文教育一直以來在艱難中前行，使得中華文化得以薪火相傳，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立足于方寸之間。如若馬來西亞華人只是零星的扎根于馬來西亞本土，對中國性的堅守與否又當是另一種情形。

結 語

黃錦樹在他的小說中力圖呈現(xiàn)馬來西亞華人近百年的受難史，建構起主流歷史敘述之外的歷史空間。馬華文學中“揮之不去”的中國性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圖騰符號，它在復雜的現(xiàn)實境遇中撫慰缺乏本土認同與安全感的馬來西亞華人的心。堅守中國性與樹立主體意識并非二元對立，更多時候是馬華作家面對“經典缺席”時所產生的影響的焦慮，當中國性作為一種方法存在時，它同樣能激發(fā)馬華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關鍵是作家主體能否以深邃的思想與藝術境界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坝脤嵙φf話”有時顯得過于武斷，但亦是主體性建構中切實的標尺，有了經典作品，中國性的有無似乎都不再重要，迷戀與割裂都是極端的做法，扎根本土，在多元融合中找尋文化方向才是馬華文學亟須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