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燕
(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周敦頤作為宋明理學(xué)之開山鼻祖,對其音樂思想的研究十分重要。他的音樂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通書》的 “樂上” “樂中” “樂下” 三篇,這里的 “樂” 以圓滿無缺的 “誠” 為根本,胸懷家國天下,以成圣為旨歸,以圣人所作之樂實現(xiàn)圣人之本—— “誠” 。 “禮樂” 篇中的 “樂” 不以樂為本體,且無聲音,其核心是禮,之所以稱之為 “禮樂” 不僅是因為所取之意象即為樂之根本性特征—— “和” ,更重要的是突出 “樂” 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樂于尊禮、守禮,且以尊禮、守禮為樂。也就是說 “禮樂” 之 “樂” 是用來表明對于 “禮” 的遵守。
周敦頤的哲學(xué)體系最高的核心范疇是 “無極” , “理” 只是 “誠幾德” 之 “德” 其中的一項, “理” 與 “禮” 等同,即 “理曰禮” ——此觀點最早見于《禮記·仲尼燕居》篇:
子曰: “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jié)也?!?子曰: “制度在禮,文為在禮。行之其在人乎!”[1]
此 “理” 從屬于人間基本的道德范疇,與 “禮” 互為表里,即 “理” 屬于形而的內(nèi)在的實質(zhì); “禮” 屬于形而下,是 “理” 之外在表現(xiàn),是行 “理” 的方式方法。周敦頤將 “理” “禮” 等同,要表達的是 “禮” 所履行的根據(jù)即為 “理” , “理” 在圣人之本—— “誠” 的體系下。
在周敦頤的思想中,有 “立天之道” “立人極” ,沒有言及 “立地之道” ,原因在于 “圣希天”[2]22和 “圣同天”[2]37。荀子云: “圣人者,道之極也?!保?]在周敦頤看來,圣人更應(yīng)該遵循天之道,以 “天” 生成萬物之德為根據(jù)而行之。其具體的理論依據(jù)和行為法則是:
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圣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shù)豈多乎哉?(《順化第十一》)[2]23-24
圣人之法天,以政養(yǎng)萬民,肅之以刑。(《刑第三十六》)[2]41
周敦頤的思想根基在于《周易》?!锻〞烽_篇即言:
誠者,圣人之本。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 ,誠之源也。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fù)。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ā墩\上第一》)[2]13-14
文中引用《周易·系辭上》之原文: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保?]315-317提到了乾卦的卦辭 “元” “亨” “利” “貞” ,并明確了《易》為 “性命之源” 。同時《周易·系辭》也是周敦頤 “立人極” 思想道德學(xué)說的依據(jù)。
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cè)嵯嗤贫兓?。?]306-307
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4]321
子曰: “夫易,何為主者也?夫易,開物成務(wù),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yè),以斷天下之疑。[4]337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枪侍焐裎?,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4]340-341
子曰: “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保?]343
換言之,因為圣人有上述之能力,才能 “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如此,周敦頤之 “理” 為 “正性命” 之理,以 “天生成萬物之成物之理” 為始發(fā)點,最終落實在人道層面。此 “理” 作為 “禮樂” 思想的核心,在《禮樂第十三》篇中有體現(xiàn):
禮,理也;樂,和也。禮,陰也;樂,陽也。陰陽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禮先而樂后。[2]25
“禮,理也” ,此 “理” 在《禮樂第十三》篇中是為 “陰陽理” ,此 “陰陽” 并非由太極動所生的抽象意義上絕對的 “陰陽” ,而是人世層面的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 之 “陰陽” 。朱熹言: “陰陽成象,天道之所以立也”[2]7。故 “陰陽理而后和” 之 “和” 是 “立天之道” ,亦是 “天” 之陰陽生成之德。 “陰陽理” 落實于人間,是為 “禮” 也,此 “禮” 蘊含政治倫理(君臣關(guān)系)和家庭倫理(父子、兄弟夫婦關(guān)系)。即人之道的基本是人倫秩序,是不同身份、不同社會地位的人的相處之道,如此之 “理” 是為 “禮” 也,體現(xiàn)了中國倫理思想的基本特點——家國同構(gòu),這樣的人倫特征是國家立法標(biāo)準(zhǔn)、社會道德規(guī)范,同時亦是道德評價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
“禮樂” 之 “樂” 不應(yīng)理解為音樂。因為在 “禮樂” 篇沒有一處提及 “禮樂” 的音樂形象、聲音特征,之所以稱之為 “樂” ,源于樂之根本特征是 “和” ,其意為和于 “禮” ,才能達 “理” 。這個 “和” 的對象有兩個,一個是立天之道的 “陰陽理” ,另一個是人間最基本之人倫秩序的 “禮” 。因此,這個 “和” 是以陰陽理、萬物所成之理為根本,以外在言行舉止之禮為具體表達形式。換言之,周敦頤禮樂思想的核心是禮,樂是為了說明 “和于禮” 這樣的存在狀態(tài)。如此之關(guān)系表明禮樂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禮是其根本與實質(zhì),若無禮則無和之對象,樂的存在亦變得毫無意義。
“禮先而樂后” 的理論依據(jù)是 “陰陽理而后和” ,即作為人之道的禮樂因人之存在而存在,體現(xiàn)了以人為本,且以人之視角來觀照、認識世間一切事理,而后遵從之。隱含認知、通達萬物之理,首先要把人做好,遵守人間之基本秩序。故,禮之地位的提升、奠定禮之地位高于樂的根源是作為立人之道的 “理” 。
綜上所述,周敦頤的 “理” 在圣人所定之 “立人極” 的層面,其禮樂觀是以 “禮” 為核心, “樂” 是為了落實 “禮” ,落實的方式是 “和” 。 “禮” 屬于 “誠幾德” 之 “德” 中的一項。朱熹進一步深化發(fā)展了這種禮樂觀,將本為一體的禮樂再次分化為 “禮,陰也;樂,陽也” ,使得 “理” 本論下的禮樂在 “物物皆有理” 的觀念下,為禮有為禮之理,為樂有為樂之理,禮樂作為一個整體亦有其理。而作為至高無上之先天存在的 “理” ,它不僅先于 “樂” 而存在,亦先于 “禮” 而存在,其地位已是 “禮” 遠不可及的。
在周敦頤的哲學(xué)體系中, “樂” 與 “圣” 直接相關(guān), “樂” 有 “理” 性特征,但卻不是 “理” 本論體系下的 “樂” 之理,僅為落實于人世、從屬于 “立人之道” 的樂之 “理” ,此 “理” 有 “禮” ,此 “樂” 有 “誠” 。
對以 “樂” 為本體進行重論述的篇章分別是《通書》的《樂上第十七》《樂中第十八》《樂下第十九》。樂上篇講述了 “樂” 的發(fā)展淵源,以及當(dāng)今之圣人的責(zé)任—— “復(fù)古禮” “變今樂” ?!抖Y記·樂記》將 “樂” 之本定于 “人心之感于物” ,而《樂中第十八》將 “樂” 之本定為 “本乎政” , “政善” 方可 “民安” ,天下歸心,此為作樂之前提條件——在樂的基礎(chǔ)上作樂。二者之不同說明了政治在音樂上的不斷加注。同時又給 “圣人作樂” 提出了行為指導(dǎo)大綱—— “宣暢其和心,達于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 。其目的是為 “天地和則萬物順” 。
《樂下第十九》接著上文說,如此之樂 “聲淡” “辭善” ,所達到的結(jié)果即為 “心平” 、移風(fēng)易俗、化 “妖聲艷辭” 。由此可知,周敦頤之 “樂” 與政治緊密相連。然而,這并不是其音樂思想的根本,而是他在以誠為本、以樂為本體的建構(gòu)中,客觀上使 “樂” 在理論層面更加人性化、倫理化、理性化。歸結(jié)起來大體有三個方面。
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有言,作為 “萬物” 之一的人, “得其秀而最靈” ,故而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 “人極” 立焉。 “人極” 的道德屬性自此生成。即 “人極” 由圣人立之,能 “立人極” 的音樂,由 “圣人” 作之。故,周敦頤音樂思想之根本即為 “圣人作樂” 。
圣,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2]15
“立人極” 是指做人的最高境界,達到這最高境界的人便是 “圣人” ,其內(nèi)容是中、正、仁、義,其要求是 “無欲” “主靜” “遷善改過” 等。周敦頤把倫理道德問題提升到極為重要的位置[5]120。 “立人極” 是為了成圣人,圣人之本即為誠。圣人、圣王所作之樂亦有其誠,且與誠相伴共生。即 “圣之樂” 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之下皆離不開 “誠” 。
1. “圣王” 首先是處于 “三代” 或是 “三代” 之前,所作之樂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為 “圣” 的宗旨是為了治國、平天下。 “圣” 在實質(zhì)上乃是周敦頤虛構(gòu)的,它在現(xiàn)實世界是帝王的升華或理想化的帝王。其實在 “三代” 之后,圣、王分裂,內(nèi)圣外王僅是一種理想而已[5]132。
《通書》中的 “圣王” 是被抽象為理想化,具有至高無上之道德的帝王, “圣人” 則是 “三代” 之后,道德修養(yǎng)最高、人格最完善的人,能夠守誠、 “希天” 之人。周敦頤強調(diào) “圣人作樂” ,不僅僅是因為 “圣、王分裂” ,更重要的是 “圣王” 與 “圣人” 的政治身份之別客觀上弱化了樂之政治因素。
2.圣王作樂與圣人作樂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不同。
圣王作樂之樂以政善民安為先決條件。
古者,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乃作樂以宣八風(fēng)之氣,以平天下之情。(《樂上第十七》)
即圣王作樂的前提是 “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 。作樂的目的是為了 “宣八風(fēng)之氣,以平天下之情” ?!稑分械谑恕吩疲?“樂者,本乎政也?!?這表明圣王所作之樂最初與政治之間的不可分離性。
圣人作樂的背景則是:
后世禮法不修,政刑苛紊,縱欲敗度,下民困苦。謂古樂不足聽也,代變新聲,妖淫愁怨,導(dǎo)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賊君棄父、輕生敗倫、不可禁者矣。嗚呼!樂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長怨。不復(fù)古禮,不變今樂,而欲至治者,遠矣?。ā稑飞系谑摺罚?/p>
從上文來看,圣人作樂需立足于當(dāng)下,就當(dāng)前樂之存在狀態(tài)而言需要進行音樂改革,這個改革需從重修禮法開始,具體工作需要圣人來做,因為為 “圣” 的宗旨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圣人以 “天” 之仁義而生成的萬物之德為根據(jù),修圣德、化萬民。這樣的圣人有家國情懷、社會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其視野和胸懷不局限于人,而是涵蓋了世間萬物。
3.圣人所作之樂的超越意識。
“圣王作樂” 之樂,是本然、先天具有 “圣” 之一切特質(zhì)的 “下達” 之 “樂” ; “圣人作樂” 之樂,是通過 “上學(xué)” 成 “圣” 之后所作之樂,此樂超然于政治之上,不受世間一切之影響與束縛。
“圣人作樂” 之樂,所 “和” 之的是圣人之心,此心不受情欲的影響,不受外物的約束與羈絆,是通達于天地之間、秉承天地之氣的 “心” 。 “和” 此心所成之樂能使 “天地和” “萬物順” ,這樣的樂已不再受政治之約束與禁錮,自然、自在、逍遙,這樣的樂不受制于 “政” ,精神境界指向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6]。自此將屬于 “立人極” 倫理道德學(xué)說的樂提升到了更高的思想維度。
簡言之,圣人所作之樂的超越性在于圣人超越自我,超越一切客觀條件、客觀事物的限制,因而所作之樂亦有超越性。
二者之共性在于皆有 “和” 的特征和家國同構(gòu)的倫理屬性,不同之處在于如下幾個方面。
1. “禮樂” 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換言之,若無 “禮” , “樂” 之存在則變得毫無意義。而 “禮” 并無音樂屬性, “禮樂” 篇也沒有言及 “禮樂” 的聲音效果。故 “禮樂” 之 “樂” 以 “禮” 為根本,并無 “聲” 之特征,非音樂也。圣人、圣王所作之樂是以樂為本體,以誠為根本,其聲 “淡而不傷,和而不淫” ,使人聽之 “心平” “歌者慕” 。
2.二者雖有倫理屬性,但是來源不同。 “禮樂” 之 “樂” 的倫理屬性來自于 “禮” 。為 “圣” 之 “樂” 所 “和” 之的是 “誠” ,倫理屬性來源于 “五常之本,百行之源” 。即二者所 “和” 之根本、本源不同。
3.二者地位不同。以圣為根、以樂為本體,具有音樂屬性的樂具有圓滿無缺的 “誠” ;而以 “理” 為核心、無音樂實質(zhì)性特征的 “禮樂” 之 “樂” 只是 “誠幾德” 之 “德” 中的一項內(nèi)容。
從《通書》內(nèi)在的邏輯結(jié)構(gòu)來看, “誠” 居于首位, “誠” 在全書共出現(xiàn)了23 次。作為社會倫理道德思想的核心 “圣” ,全書共出現(xiàn)了28 次。就出現(xiàn)的頻次來看, “誠” 是除 “圣” 之外最為重要的概念。 “誠” 是 “圣之本” “五常之本” “百行之源” “純粹至善” 的最高倫理道德境界,是 “圣人” 之所以為 “圣人” 的標(biāo)準(zhǔn)[5]120。因而 “誠” 既是社會倫理道德的最高原則和行為規(guī)范,又是眾多事物之淵源[5]124。
張立文教授認為,周敦頤的禮樂論 “是他‘立人極’的道德形而上學(xué)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5]135。不僅是禮樂,其音樂思想亦屬于 “立人極” 的范疇,此 “樂” 與 “誠” “圣” 在理論層面上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使樂之和的重心從 “法天象地” “政通人和” 轉(zhuǎn)向了 “變樂制欲” ,使樂從得自于 “天之德” “以德配天” 的思想體系下解放,進而回歸于個體生命。
綜上所述,周敦頤所認知的 “禮” “樂” 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樂” 因無音樂基本特征而應(yīng)理解為動詞; “樂” 取象于樂的根本特性——和,和于禮是為了說明作為人而言,最為基本的是尊禮、守禮、和之于禮。 “為圣” “成圣” 之 “樂” 是周敦頤音樂思想的實質(zhì),從屬于 “立人極” 的思想道德學(xué)說。 “立人極” 的積極意義在于強調(diào)社會背景下,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然人能否成圣?如何成 “圣” ?成 “圣” 雖是一種理想,若遙不可及,無成圣之可能,那么對人格養(yǎng)成而言則無太大的意義;若成圣無法門,不可學(xué)之,成圣即為空話,故 “圣可學(xué)” 。
“圣可學(xué)乎?” 曰: “可?!?曰: “有要乎?” 曰: “有。” “請聞焉。” 曰: “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圣學(xué)第二十》)[2]31
即只要守 “誠” “無欲” ,一切世人皆可成 “圣” 。為圣之樂,以樂為本體,所誠之、所和之的是為 “立天之道” “立人極之道” “圣之本” “五常之本” “百行之源” ,此樂自然而然體現(xiàn)了人世之樂、百姓之樂, “政善民安” “天下之心和” 是其外在表現(xiàn)。
周敦頤的音樂思想以 “樂” 為本體,以圓滿無缺的 “誠” 為根本。此 “樂” 之 “誠” 并非是 “樂由天作” “唯樂不可以為偽” 的誠,而是 “誠無為” “寂然不動者” 。這樣的音樂外在形象特征是 “淡” “和” “優(yōu)柔平中” 。而 “禮樂” 之 “樂” ,不以音樂為本體,其根本在于 “理” , “和” 之于 “禮” 才是其實質(zhì)。朱熹發(fā)展了這樣的 “禮樂” 觀,認為 “淡者,理之發(fā);和者,理之為”[2]39。這是 “理” 本論生成之后,理學(xué)體系下的禮樂觀,這樣的觀念在 “性即理” “心即理” 的思想架構(gòu)下,進一步深化了音樂對個體之人的心性、性情、情欲的影響,使其成為了治心之術(shù),從而提升了自我約束能力與管理能力,在人格塑造與人格養(yǎng)成的過程中亦起到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