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學 《尚書》學研究中心,江蘇 揚州 225009)
《尚書》是我國最早的歷史文獻匯編,作為史書之祖和文化元典,《尚書》也是我國上古民族關系的珍貴歷史檔案,在傳統(tǒng)文化的養(yǎng)成、民族心理的起源、儒家思想的產(chǎn)生方面有著重要影響,《尚書》的研究意義十分巨大。然而,相較于其他歷史著作的研究,對《尚書》思想內容的探討仍顯不足,尤其表現(xiàn)在民族思想研究方面。據(jù)筆者所知,至今為止尚未有專門針對《尚書》民族思想探討的專著,學術文章也寥寥無幾。張貽[1]、侯哲安[2]、王燦[3]等雖曾探討過《尚書》中的民族關系,但多偏重于史料的匯集和整理。
與《尚書》其他主題內容研究類似,研究《尚書》必涉及“偽古文《尚書》”問題。本文不就這一真?zhèn)螁栴}進行深入探討,只就《尚書》本身內容分析部落到民族的形成軌跡,尋找華夏族起源與形成的規(guī)律。事實上,在先秦長達數(shù)千年的歷史里,各民族大遷徙、大匯聚、大融合,通過兼并戰(zhàn)爭、文化交往、經(jīng)濟往來、部落聯(lián)姻等,民族融合的速度為之加快。從禹合諸侯于涂山之萬邦林立,至商湯之三千余國,周初分封諸侯之千八百國,戰(zhàn)國初年之七大國,方使部族在整合中逐步一體化,基本奠定了華夏族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五大民族主體格局,這些史實在《尚書》中均有所涉及。本文擬通過分析先民對于民族差異的具體認識、民族關系基本定位、民族矛盾的處置策略,思考《尚書》中關于處理民族關系的經(jīng)驗,對《尚書》反映的華夏族起源與形成、族際關系和民族融合進行深入探討,以發(fā)掘《尚書》民族思想的時代價值,彰顯經(jīng)典的永恒魅力。
促使民族融合的外在因素有自然環(huán)境和連年戰(zhàn)爭,內在因素有社會矛盾等,社會發(fā)展導致人口增加,因殖民擴張而導致部落間矛盾增多,戰(zhàn)爭頻發(fā),民眾往往“遷徙往來無常處”,不同部落之間長期相互影響、雜居混融,部落的遷徙加速雜居和融合速度,產(chǎn)生了具有政治職能的地緣集團,相應產(chǎn)生了具有早期國家職能的政治組織和制度。
上古時代生存環(huán)境惡劣,災害頻發(fā),生活在黃河中下游的各族經(jīng)常面臨洪水泛濫、天下分絕的狀況,《堯典》中記載:“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睘橹卫硭?,各分散部落聯(lián)合成部落聯(lián)盟,用集體力量治理水患,保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百姓生活。堯帝命大禹治水,禹吸取前人“壅防百川”的治水失敗教訓,變堵為疏,“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益稷》),歷時十三年,始告成功?!队碡暋芬黄饕獌热菥褪怯涊d禹平治水土、任土定貢之事,“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治理水患過程中部落聯(lián)盟內部相互配合,“水害平,水利興,農(nóng)事暢”,同心協(xié)力利用原始灌溉系統(tǒng)造福于民眾,客觀上也促進了民族融合。為適應大規(guī)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堯典》中還記錄了堯觀象記時、命人根據(jù)天象物候來制定歷法節(jié)令,指導農(nóng)業(yè)耕種。堯命羲仲宅嵎夷,命羲叔宅南交,命和仲宅西土,命和叔宅朔方。通過觀測日月星辰來制定歷法節(jié)令,這些“觀象記時”是農(nóng)業(yè)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chǎn)物。而其中的“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就是掌握天象觀測的不同部落??梢?,《堯典》和《禹貢》所記載的治理水患和天象觀測等集體行為正是“地域性民族過程和有序性政治過程”[4]結合的最好體現(xiàn)。
早期夷蠻等游牧部落經(jīng)常騷擾華夏民族,掠奪財物人口,擴大領土,迫使華夏族遷徙。由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的落后和游牧民族的侵擾,原居住在今山西南部的周部落屢遭狄人侵擾,其祖先古公亶父決定舉族遷移,在周原一帶定居下來,與當?shù)卦∶窠骞餐钟文撩褡宓娜肭?。周原水土豐沛,適宜農(nóng)耕,周部落在古公亶父的帶領下,國力日漸強大。
西周初年西方各族和東方各族間的矛盾尖銳,一些部落蠢蠢欲動,“有大艱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靜”(《大誥》),繼三監(jiān)和武庚叛亂后,東方的淮夷和奄國再次叛亂,周成王親自率師出征,討伐淮夷,殄滅該國。周公在《多方》篇中代替成王對各國前來朝見的諸侯訓話,告誡那些不服從周朝統(tǒng)治的諸侯國國君,不要不安天命作亂殘害人民:“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愛。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典,圖忱于正”。周公譴責多方(各地部落)自作不法,指出只有服從周王朝統(tǒng)治才是唯一出路。在討伐戰(zhàn)爭中,由以往的無序戰(zhàn)爭向有序融合推進,由多中心的彼此隔絕的區(qū)域向一體化區(qū)域轉變,周王朝實際控制的區(qū)域在不斷增加,客觀上也促進了民族的融合。
物質的交換,促進民族間相互交流、互通有無,使民族融合具有了內在的基礎和動力。由于生產(chǎn)力的提高,大禹平治水土后,山川連接,“服牛軺馬,以其所有,易其所無”(《管子·小匡》),部落間物質文化交往增加,促進了各民族相互往來。如“嵎夷既略,濰、淄其道。……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浮于汶,達于濟”(《禹貢》)?!队碡暋芬黄c其說是記錄各地的貢賦,毋寧說是記錄各地能夠進行貿易交換的物產(chǎn)。書經(jīng)中另一篇《旅獒》中亦記載武王克商后,“通道于九夷八蠻”,所以西方旅國能夠“厎貢厥獒”。《詩經(jīng)》中也有“四方既平,徐方來庭”“至于海邦,淮夷來同”的記載,“來庭”“來同”都是不同民族間交往交流的明證??脊虐l(fā)現(xiàn),客省莊二期文化中的陶器有模仿金屬器的現(xiàn)象,如在陶器上常見鉚釘形裝飾,這反映其鄰近地區(qū)已出現(xiàn)金屬器或已與有金屬器的地區(qū)發(fā)生聯(lián)系,模仿的前提是不同部落間已存在一定程度的貿易和文化交往[5]。
華夏族與少數(shù)民族雜居共處,突破了原有地域,密切彼此的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為民族融合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堯部落是黃帝一支,人數(shù)眾多,生產(chǎn)力較先進,所以成為華夏聯(lián)盟的首領。而舜部落來自東方,兩個部落不是近親。《堯典》:“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眻驅蓚€女兒嫁給舜,一方面是觀察其為人,另一方面也是通過北方部落與東南部落聯(lián)姻來確保自己部落在聯(lián)盟的地位,聯(lián)姻客觀上促進了部落間的交往與融合,保證了公共權力在民族間的平穩(wěn)過渡。
物質的交換帶動文化的交往。事實上,《尚書》以“文化”作為認知族群及評價族群優(yōu)劣的重要標尺。文化在民族交往與民族認同、涵化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康誥》:“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祇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湣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庇纱丝梢?,周公申明的百姓善惡標準之中非常重要的是其來自殷商遺民這一因素,而對于他們的善惡判斷,推崇的是宗法下的道德標準。這充分說明《尚書》是以文化來劃分族群。對于非“良民”族群,《尚書》通過《康誥》《酒誥》闡明:只要通過宗教禮法的學習、通過對先進文化的認同與學習,就能完成轉化。各民族之間通過文化交流,形成了當時文化的核心觀念“獲得天命與敬德”。這一核心觀念可作為判斷民族與人群高下的重要標準,也可作為不同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準則。文化在夏、商、周、楚、越諸族之間不斷交流,并在不同氏族與部落中滾動,從而使得部落之間的藩籬逐漸被打破,民族之間的界限逐步被消弭,進而融合成一個非夏非商非周非楚非越、非蠻非夷的華夏族。因此,以“文化”作為認知族群及評價族群的標準促進了民族之間文化的交流,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同化作用,加速了華夏族融匯化合的進程。
德盛則政明,政明則國興。古代先民逐漸形成“德教為先、修德振兵、明刑弼教、劓殄滅之”的較為豐富處理族際關系的策略和手段。
統(tǒng)治階級認識到各族群不同的特性和差異,處理民族關系秉持“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禮記·王制》),注重德政教化和政令統(tǒng)一。周公東征平叛三監(jiān)叛亂后,封康叔于殷商故都,周公作《康誥》《酒誥》《梓材》三篇為其治理法則,告誡康叔務必處理好不同族群間的關系,要向殷商故地賢豪長者詢問殷商興亡之道,明德慎罰、愛護百姓,強調用德政教化殷民,“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康誥》),徹底征服殷商民心。經(jīng)過了一系列措施,周王朝最終鞏固了統(tǒng)治,社會和民族的一體化進程明顯改觀,所以有“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左傳·昭公二十六年》)之說。
通過武力展示使得少數(shù)民族畏威懷德,臣服于中央政權,也是處理民族關系的一種方式。對于苗民的反抗,禹帝也會采用軍事表演或演習的方式宣揚實力,迫使有苗歸順。《大禹謨》:“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舞干,猶言“舞干戚”或“舞干羽”,指在朝堂兩階之間人們舉著戰(zhàn)爭中用的盾牌和雉尾,載歌載舞,以顯示自己的軍事實力,最終以“七旬有苗格”而結束。
禹巡行東方,死于會稽,禪讓政權給益。三年后,益又把政權復給禹的兒子啟。啟受到諸侯擁護。夏王朝逐漸以伊洛流域為中心,沿黃河西上發(fā)展,遇到比較強大的部落聯(lián)盟有扈氏,有扈氏反對啟繼位,遂爆發(fā)戰(zhàn)爭,這就是《甘誓》一篇。因為有扈氏實力較強,啟初期“與有扈氏戰(zhàn)于甘澤而不勝”,回去總結原因說“吾地不淺,吾民不寡,戰(zhàn)而不勝,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于是勵精圖治,“親親長長,尊賢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呂氏春秋·先已篇》)。可見,有扈氏臣服是武力威懾、政治征服和文化融合共同作用的結果。
《尚書》中還反映了古人倡導明刑弼教以化萬民,舜任命皋陶為掌管刑法的“理官”,“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刑教兼施,強調德治與法治結合,“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皋陶謨》)。主張五刑處于輔助地位,五種流放也各有處所,要分別對待,對少數(shù)民族部落先曉之以理,不聽教化再繩之以法。
堯舜禹時“共工、驩兜、三苗、鯀”均為南蠻民族的首領,雖加入了華夏聯(lián)盟,但因部落間勢力擴張而引發(fā)矛盾,華夏族與南方少數(shù)民族進行過多次戰(zhàn)爭,“負固不服”成為堯時的四兇。《堯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逼渲小傲?、放、竄、殛”均為放逐義。戰(zhàn)敗之后將“四兇”流放到西北和西南地區(qū),削弱和分化他們的勢力。卻在無意中促成了兩種民族融合方式:一是被流放的應是四兇族的部分頑固分子,在遷徙后與流放地的土著部落融合,形成新的少數(shù)民族。《史記·五帝本紀》亦載:“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倍潜徽鞣牟糠猪槒淖迦毫粼谠幼〉?,“善留惡去”,善者留下與華夏部落雜居而融入華夏民族進程中。
殷商舊臣在周滅商后多心懷不滿,頑固不化,周人或稱其為“仇民”“頑民”。周成王實行“集中控制”和“分而治之”的民族處理策略:一是外遷,把殷商較順從的部分民眾分封到衛(wèi)、唐、魯、宋等國,使各自間不能抱團形成合力,削弱反叛可能性;二是內遷,將冥頑不化的民眾集中遷到洛邑附近的成周,切斷了原殷商故地的聯(lián)系,隔離了賴以反抗的社會基礎,便于加強政治教化和監(jiān)督。而且在這其中一再強調天命,用天命神權論證“周革商命”的合理性,解除了殷人反抗的思想武裝。與此同時,利用強大的武裝威脅殷商舊臣,如果服從天命遷徙,就會保有土地安頓下來,否則會被沒收土地并受到懲罰。
堯、舜、禹繼承黃帝的民族融合旗幟,對三苗進行了長期戰(zhàn)爭?!秴问洗呵铩ふ兕悺份d:“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彼磿r,為進一步分化居住在江漢地區(qū)的三苗實力,鞏固舜在部落聯(lián)盟中的統(tǒng)治。《舜典》:“庶績咸熙,分北三苗?!庇斫⒅醒胝嗪?,表彰四方酋長、五國諸侯,三苗卻不服從命令,不來納貢。于是禹利用三苗內部發(fā)生叛亂,大舉向三苗進發(fā)。他在動員令中指出,三苗不敬神靈,以重刑殺戮無辜百姓,因此“苗民無辭于罰”,上天要通過威武之舉來“遏絕苗民,無世在下”,對苗民毫不留情地進行打擊迫害。這種通過刑法強制性的公共權力來處理民族關系,“人夷其宗廟,而火焚其彝器,子孫為隸”(《國語·周語下》),是處理民族矛盾的極端行為體現(xiàn)。
在由部族向民族的演變過程中,華夏族的整體觀念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形成了“穩(wěn)定性的疆域范圍、普遍性的文化認同和共同性的價值追求”[6]。在華夏族形成過程中,民族和諧是內在追求,民族包容是基本策略,民族認同是最終體現(xiàn)。
華夏族在民族融合過程中,周邊少數(shù)民族關系上是有戰(zhàn)有和,雖然戰(zhàn)爭連綿不絕,但是和平發(fā)展確是時代主流,從“蠻夷猾夏”到“蠻夷率服”,在混亂動蕩的社會表象下,民族之間相互和解、和睦共處、力求和平的內在追求卻始終未有改變?!渡袝肺谋疽卜从沉讼惹貢r期處理民族關系中蘊含著的豐富的和諧思想,如“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堯典》)、“以蕃王室,以和兄弟”(《蔡仲之命》)、“庶政惟和,萬國咸寧”(《周官》)、“奉答天命,和恒四方民”(《洛誥》)等,這都體現(xiàn)華夏族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和諧處世的哲學。
這種以和為中心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就是“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資治通鑒·漢紀五十四》)。先秦時期,以德治國的明君在處理民族關系上要“以孝治國”“不絕人祀”,這成為正確處理民族內部矛盾治理萬邦的現(xiàn)實需要,也是和諧天下的必然選擇?!妒酚洝の宓郾炯o》亦載:“禹踐天子位,堯子丹朱,舜子商皆有疆土,以奉先祀?!彼饕唬骸啊稘h書·律歷志》云:封堯子朱于丹淵為諸侯?!眻蚧蛩慈ナ篮?,權力中心轉移到其他部落集團,丹朱被迫遷徙至丹水附近,并未造成大的民族災難。周武王推翻商王朝后封商紂王之子武庚于殷,“俾守商祀”。夏桀的后裔和夏移民依然生活在夏都。這種方式保證了民族內部權力的平穩(wěn)過渡,保證了民族間的和平共處。
和平與戰(zhàn)爭總是相伴相生,“當民族間勢力相對平衡,民族文化上互相尊重、多元共存,民族占有和利用的資源相對平衡,民族團結就容易達成,多民族和諧發(fā)展的家國情懷就容易顯現(xiàn),反之,則是民族間無休止的征戰(zhàn)”[7]。對于少數(shù)民族也要“恩威并施”,在保持戒備的同時要對他們施加恩惠,減少其貢賦,“安民則惠,黎民懷之”(《皋陶謨》),我們就不用“憂乎驩兜”“遷乎有苗”了。《禹貢》記載海岱及淮、徐屬于東夷部落,“厥田唯上中,厥賦中中”,田地是二等,而賦稅卻是五等;黑水、西河等雍州地區(qū)是狄人地區(qū),為三苗放逐之地,“厥田惟上上,厥賦中下”,田地是第一等,賦稅卻是第六等,對他們的恩惠可見一斑。
古代華夏族群居于中原,為天下文明中心,因此逐漸產(chǎn)生了以華夏禮儀為標準進行族群分辨的觀念,《禮記·王制》中記載:“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宸街瘢Z言不通,嗜欲不同。”在當時,華夏族已具有民族意識上的自覺,既看到華夏民族間的文化一致性,也察覺到民族間的差異性?!渡袝の涑伞吩唬骸叭A夏蠻貊,罔不率俾?!弊⒃疲骸懊岱收略蝗A,大國曰夏。”疏云:“華夏謂中國也。”除表明“華夏”就是地居中國、有著冠冕服飾和先進文化的“大族”,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存在地域差異和服飾差別,也區(qū)分了周朝時確立的“罔不率俾”的民族關系。
周人在《尚書》中《君奭》《立政》《康誥》中多次稱自己為“我有夏”“我區(qū)夏”,如《君奭》:“周公曰: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薄读⒄罚骸爸芄唬旱蹥J罰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薄犊嫡a》:“成王曰:文王……肇造我區(qū)夏?!边@里的“夏”不僅表明周族的族系淵源自夏族,也表明夏已突破血緣上的限制,而是以文化為紐帶,表明了王權的正統(tǒng),對于剛立國的周人來說,已證明自己“受天有命”“天授王權”的合法性。
國家的復合制也使得華夏民族可以包容不同的部族,進而形成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相同經(jīng)濟生活和共同文化的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以禮儀而非種族區(qū)分人群,能夠接受并認同華夏禮俗的為華夏,不合的則為蠻夷。中華民族的文化走的是多重基因的“融合性”道路而非西方的“排他性”道路,即多元共存而非一元獨尊。正如梁啟超所言:中華民族自始即是多元的結合,又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不斷融匯化合,逐步混成為“數(shù)千年來不可磨滅之一大民族”[8]。中國古代民族關系以“大一統(tǒng)”理念和華夷思想為基礎,對四方之民實行“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民族基本政策。歷代統(tǒng)治者也因時、因地、因族制宜地采取冊封、招撫、和親、貢賜等懷柔政策,贏得了不同民族群體的擁護。這種理解、尊重與包容,加深了相互間的了解和認同,不同民族群體才逐步凝聚在一起。
從民族形成過程看,堯舜禹時期形成的大大小小部落聯(lián)盟,是由部族國家走向民族國家的重要階段,為此后華夏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如在堯舜禹的部落聯(lián)盟中,有來自北部戎狄的陶唐氏,有來自西部姜戎的四岳和共工氏,有來自東夷的有虞氏、皋陶等。舜帝時已分置百官,以禹為司空,后稷管農(nóng),契為司徒,皋陶管刑獄。他們既是舜手下的官吏,也是各自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這些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融合成的政治組織,政治上表現(xiàn)為逐步集中的趨勢,已具有相當多的國家形態(tài),政治一體化的進程也相應推動了民族一體化的進程。因此,作為“政治文化體”或“文明體”的國家,“中華民族不只是想象的共同體,而是具有共同歷史記憶、共同發(fā)展基礎和共同前途命運的民族實體”[9]。
雖然夏商之時,華夷之說就已出現(xiàn),但華夷之別清晰呈現(xiàn)則始于西周。西周統(tǒng)治者強調“分服”,《禹貢》第一次提出“五服說”,天子居中央,領地外圍每五百里為一個地帶,稱為“五服”,按距離遠近分別稱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政治地緣和民族地緣相統(tǒng)一。這種圈層地帶的結構模式,既反映了古人以王畿都城為中心的農(nóng)業(yè)政治圈層思想,也反映了文化中心圈層思想,《益稷》中亦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通過經(jīng)濟交流和文化影響,使得“聲教迄于四海”。“這種復合制的國家結構,產(chǎn)生了多元一體的政治格局,容納了眾多的部族,分散的部落聯(lián)盟逐漸形成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從而最終產(chǎn)生以大文化為紐帶的華夏民族?!盵10]
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化程度的提高,基于血緣關系的部落逐漸瓦解,而基于地緣關系的國家形態(tài)逐步建立,人們很自然地以自己為中心來認知周圍落后文化的民族。華夏聯(lián)盟中心地區(qū)外,東部有羲仲和有虞氏,南部有三苗,西部有共工氏及四岳等,部落從自己內部有血緣關系的族群融合開始,逐漸發(fā)展為地域內無差別的融合??脊乓舶l(fā)現(xiàn)漢民族來自各民族的融合,從考古發(fā)掘來看,豫陜晉地區(qū)中部是仰韶文化,東部是龍山文化,西部是馬家窯文化,南部是屈家?guī)X文化,各種文化之間相互交錯、互相滲透。在征服與被征服的戰(zhàn)爭過程中,華夏族才從分散的氏族部落逐漸發(fā)展為部落聯(lián)盟,進而發(fā)展為國家形態(tài)。
費孝通曾用“差序格局”的概念來形容中國鄉(xiāng)村的人際關系,認為是差序的推浪形式,把群己的界線變得模棱兩可。從《尚書》中華夏族形成的歷程看,民族之間的界線也逐步變得“模棱兩可”。《尚書》中的“差序格局”雖然沒有體現(xiàn)在人際關系上,但在地域遠近劃分上有所體現(xiàn)。侯、甸、綏、要、荒五服就是典型的地域“差序格局”。在民族認同的過程中,從“天子腳下”到“蠻夷猾夏”,較為明顯地展現(xiàn)了核心族群到偏遠族群的差序格局,以及文化認同層次上的逐次淡化。這種地域上、文化認同上的“差序格局”是不可避免的。但在民族發(fā)展的過程中,需要銘記的是無論是核心族群還是偏遠族群都屬于同一個“天下”。這對于今天中國的民族認同尤為重要。
第一,我國從上古時代就是一個統(tǒng)一整體?!渡袝分兴枥L“以親九族、平章百姓、協(xié)和萬邦”的宏大愿景,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胸懷寬廣的包容性、兼濟天下的開放性、萬邦協(xié)和的融合性,也蘊含了上古時代民族融合、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思想。雖然誠如《尚書》所記載,東南西北廣大地區(qū)生活著各族人民,但這些人民通過密切的交往使得彼此之間的界限變得“模棱兩可”。各民族逐漸成為一個統(tǒng)一整體,并匯聚成休戚與共、唇齒相依的民族意識。這種關于族屬、族體的精神性歸屬源遠流長,一直從上古時代沿襲至今,并成為當今中華民族、華夏兒女面對災難和困難的實踐性選擇。
第二,我國自古就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國家。《尚書》中所記載的各民族雖然有彼此對立的一面,但主流依舊是“光被四表”“協(xié)和萬邦”,更多的是強調平等對待其他民族、部落,彼此之間共同發(fā)展。根據(jù)《尚書·堯典》中的記載,除了北部南下的帝堯,東部有羲仲、虞氏,南部有三苗,西部有共工氏,河南、陜西有四岳(這些民族與部落成為后來北方狄、東方夷、南方蠻、西方戎的先民)。雖然民族和部落林立,但其都是華夏聯(lián)盟的成員,都可稱之為華夏民族,對立逐漸轉化為統(tǒng)一。從“亦戰(zhàn)亦和”到“和而不同”、從“夷夏有別”到“蠻夷率服”、從“族內集聚”到“地緣融合”,部落到民族的轉變見證了華夏族的形成與歷史,也昭示著自上古時代以來,我國就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國家,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共同體。
第三,我國版圖是由各族先民建立的氏族、部落和部族發(fā)展而成的國家集合體?!队碡暋贩秩珖鵀榫胖?,如冀州“島夷皮服”,冀州約為河北一帶;青州“萊夷作牧”,青州約為山東一帶;徐州“淮夷蠙珠暨魚”,徐州約為淮河一帶。又“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敘”。由此可見,《尚書》記載的東南西北四方昭示了我國上古時代的疆域,其記載的四方民族與今日中國各民族有著不可割裂的歷史淵源關系。故今日中華民族的版圖,本不是以某一個王朝的疆域版圖為范圍?,F(xiàn)階段我國各民族之間是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共同繁榮的關系,我國版圖也是由《尚書》記載的不同部落民族先民共同建立的、逐步發(fā)展而成的國家集合體。
作為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尚書》不僅在國家治理方面為后代提供了經(jīng)驗智慧,同時在民族關系和民族思想上,也為后世留下了瑰寶財富。譬如,《尚書》中所描繪“以親九族、平章百姓、協(xié)和萬邦”的宏大愿景,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胸懷寬廣的包容性、兼濟天下的開放性、萬邦協(xié)和的融合性;《尚書》中同心同德、和而不同的民族思想與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議一脈相承;《尚書》推崇的“講信修睦,協(xié)和萬邦”成為中國對外交往的基本原則。從氏族、部落到民族起源,從政治認同到民族認同,從“亦戰(zhàn)亦和”到“和而不同”,《尚書》記載的華夏族形成體現(xiàn)了一體多元的理念,彰顯了民族形成過程中以多重融合文化為紐帶的特點,也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設奠定了基礎?!渡袝烦綍r代的“道”將為處理當下日益復雜的國際關系、完善全球治理貢獻出古老中國的經(jīng)驗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