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權(quán)貴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出土文獻及近代文書研究中心,貴州·貴陽 550025)
清水江文書是繼敦煌文書、徽州文書之后發(fā)現(xiàn)的我國第三大民間文獻集群,也是近年來學術(shù)研究的新材料、新領(lǐng)域。從寫本文獻角度看,清水江文書是當?shù)厣贁?shù)民族用漢字書寫而成,是民族地區(qū)創(chuàng)制、保藏的漢語寫本,不僅真實再現(xiàn)了當時當?shù)氐纳鐣?jīng)濟活動,也深刻記錄了明清以來漢語、漢字在民族地區(qū)的傳遞和普及。文書的執(zhí)筆者大多是母語非漢語的少數(shù)民族居民,受漢語漢字水平的影響,他們的字跡、書體、用字習慣等存在很大的隨意性和差異性。但這些自然而然的文字現(xiàn)象,卻有著不容忽視的語言文字價值。比如近年來,利用民間契約文書別字材料考察方言歷史的研究受到矚目,如儲小旵(2013) 通過考證石倉契約的別字俗體,辨析了石倉的幾例方言俗語現(xiàn)象[1];黑維強(2018) 系統(tǒng)整理了土默特契約文書中的別字資料,勾勒出近200年來內(nèi)蒙古晉語的歷史發(fā)展[2];郭敬一、張涌泉(2019)發(fā)現(xiàn)石倉契約中冾湖、洽湖都是方俗地名“蛤湖”的別字,當?shù)乜图以捄?、蛤同音;“桕”是一個吳語借詞,在石倉契約中寫作椿、樁,是受當?shù)胤窖砸粝涤绊慬3]。這些研究為更深入考察方音歷史面貌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參考,而相較于其他地域性文獻,清水江文書在這方面的價值尚待大力發(fā)掘。
貴州黔東南錦屏縣是歷史上清水江木林經(jīng)濟貿(mào)易的中心,也是清水江文書最早的發(fā)見地之一。明清時期,漢族的遷入對當?shù)孛?、侗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形成新的方言格局。涂光祿、楊軍(2008) 認為:“錦屏縣各鄉(xiāng)鎮(zhèn)的漢語都屬于北方方言西南官話,但各鄉(xiāng)鎮(zhèn)漢語(主要在語音上)不盡相同,各具特點。”[4]那么,錦屏方言(這里指通行于錦屏境內(nèi)漢、苗、侗等各族間的漢語方言) 的歷史狀況如何?文章擬通過梳理錦屏文書的別字材料,從聲、韻、調(diào)三方面考察300年前錦屏方言的語音特點。
本世紀以來,清水江文書開始陸續(xù)整理出版,數(shù)量十分龐大。屬于今錦屏地區(qū)的文書,目前主要有以下四種: (1) 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年)》3卷,東京外國語大學2001-2003年出版。主要輯錄錦屏文斗寨、平鰲寨兩地文書850余件,以山林賣契(283件) 和租佃賣契(277件) 為主,每一份文書都有圖版和錄文,并注明契名、時間、地點、當事人等信息。(2) 張應(yīng)強、王宗勛《清水江文書(1-3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011年出版。共分33冊,輯錄田地、山林、木材、木場買賣為主的契約2萬余份,該書大多只有圖版,少數(shù)紙張殘缺或字跡漫漶的文書附有錄文。(3) 王宗勛《加池四合院文書考釋》4卷,貴州民族出版社2015 年出版。集釋錦屏加池四合院文書1000余份,大部分為山林權(quán)屬轉(zhuǎn)移、佃山造林、田土買賣文書,都有圖版和錄文,并附有作者對疑難字詞、苗侗語詞、錦屏方言所作注解。 (4) 陳金全、杜萬華、梁聰、郭亮《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3卷,人民出版社2008-2017年出版。集中釋錄錦屏文斗寨家藏文書,共計1300百余份,主要為買賣契約、詞狀、家書、官文和少量碑文,每一份文書都有圖版和錄文。
從地域上看,這些文書記錄的社會經(jīng)濟活動都發(fā)生于今錦屏縣境內(nèi),但交際人群除本地居民外,還有不少來自于錦屏以外地區(qū)。從時間上看,這批文書最早的書寫時間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至雍正、乾隆、嘉慶、道光時文書產(chǎn)量達到鼎盛,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中葉,時間跨度300余年。上述四種叢書共計收錄了23000多份文書,本文考察范圍集中在清康熙末年(1704) 至嘉慶末年(1820),即距今約300年前,道光及以后文書作為參照。
關(guān)于別字的界定原則,邵榮芬(1963)[5]、黎新 第(2005)[6]、李 海 玲(2013)[7]、郭 敬 一(2016)[8]等都有詳細論述,黑維強(2018) 總結(jié)為兩條:“一是別字的字面意思與契約文書原本要表達的詞義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性,只有讀音上的關(guān)系。二是文獻書寫時間整體上要有一定跨度,書寫者不為某一人,以此保證文字使用有一定的時代性與社會性?!盵2]舉例而言,清水江文書中“銀(紋銀,錢)”經(jīng)常寫作“艮”和“”,“艮”雖然符合第一條標準,但并不能作“銀”的別字,原因是“銀”作“艮”只是寫手的書寫習慣,這種“寫半邊”的情況非常多,如議(商議)-義、種(耕種) -重等。而“”只是“文銀(紋銀)”通過合文方式創(chuàng)造的俗字,它的音義與“銀”是完全相同的,也不能界定為別字。而如果將“議(商議)”寫作“儀”就可以界定為別字,類似如俱(皆、都、各) -居、拒(拒絕) -懼等都是。此外,還要注意別字的有效性問題,如將“本身(本來,自身)”寫成“本伸”,按照第一條標準,“伸”是“身”的別字,但這兩個字完全同音,就失去語音比較分析的價值了,類似的現(xiàn)象很多,如界-戒、砍-坎、滔-韜、房-防等。因此只有像“主(地主、買主)”寫作“租”,“租(租金、租佃)”又寫作“主”;“復(重復、反復)”寫作“互”,“互(相互)”又寫作“復”等這類嚴格意義上的別字,其語音價值才更為顯著。
相較于其他地域性文獻,清水江文書的別字有著更為豐富復雜的來源和類型。常見的有五類。
1. 同音近音別字。書寫時不寫正字,而借用音同或音近的字,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別字類型。如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 《姜應(yīng)保賣田契》:“其有隨田愿糧,照冊上納?!盵9]其中“愿”是“原”的別字,“原糧”是指未經(jīng)加工、仍生長在田土中的糧食。又如嘉慶十三年(1808年) 《山林賣契》:“自原將先年得買宗海之山場杉木,坐落地名污兒。”[10]“原”是“愿”的別字,“自愿”是漢語常用詞,在清水江文書中常常別寫作“原”。中古音“原”在疑母平聲元韻,“愿”在疑母去聲元韻,二字只有聲調(diào)的差異,它們的互借,反映錦屏方言平聲字(陽聲) 與去聲字是互借的。類似的還有“出力(齊心協(xié)力,盡力)”作“出立”,“心甘(心甘情愿)”作“心干”,“親手(親自用手)”作“清手”等。
2. 地名音譯別字。地名音譯是清水江文書中“漢字記錄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重要現(xiàn)象。書寫者用漢字記錄這些民族地名時,往往采用與民族語相近的漢字來記音,同一個地名常常會產(chǎn)生多個不同的記音字,它們就成為彼此的別字。如錦屏“加池寨”,據(jù)以往學者研究,就有數(shù)十種不同的記音字,它們大多數(shù)都是符合標準的別字。又如嘉慶十九年(1814年) 《姜鳳蘭冉高白等杉木斷賣契》:“坐落地名黨周。”[11]“黨周”是苗語地名[ta?253z?355]的音譯[12],意為老虎出沒的山臺地,而在不同的文書中,這個地名又被譯寫作“黨紹”“黨后”“黨紂”“黨走”等,紹、后、紂、走、周就是音譯產(chǎn)生的別字,其中“周”中古音在章母平聲尤韻,“走”在精母上聲侯韻,反映錦屏文書章組字與精組字互借。地名音譯別字在清水江文書中非常多,僅文斗寨就有3000多個地名,是別字的重要來源之一。
3. 人名別字。與地名類似,同一個人名在清水江文書中有時也有多個寫法,從而產(chǎn)生人名別字。如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 《含租佃之山林賣契》:“立斷賣杉木山場契人姜宗廷……今將我宗田所占連木并地出賣。”[13]同一份文書中人名“姜宗廷”別字作“田”,中古“廷”在定母平聲梗攝青韻,“田”在定母平聲山攝先韻,反映清水江文書梗攝平聲字與山攝平聲字互借。而嘉慶十四年(1809年) 《姜昌連、朝榜等賣木契》中“頂(山頂、坡頂)”作“典”[5],也是梗、山二攝互借,可以佐證。
4. 方音別字。有些方言字、詞,不同的寫手感覺有不同的讀音,在記錄時會選擇不同的借音字,從而產(chǎn)生方言別字。如錦屏方言有“撇坡”一詞,當?shù)厝肆晳T寫作“乀坡”,如乾隆五十八年(1797年) 《姜廷烈歸漫溪杉木賣契》:“右邊憑嶺,左憑乀坡?!盵11]作“乀”實際是當?shù)厝藶樵撛~造的一個象形字,指坡度不大的斜坡,但“撇(乀)”的讀音“piě”,不同的寫手會用“白”“迫”“北”等字來記錄,從形音義的角度看,它們就是“撇(乀)”的別字。中古“撇”在滂母山攝,“白”在并母梗攝,“迫”在幫母梗攝,“北”在幫母曾攝,從別字的記錄可推知錦屏文書幫、滂、并三母互借,山攝與梗、曾二攝互借,梗、曾二攝內(nèi)部互借。
5. 苗侗音別字。錦屏方言中漢語、苗語、侗語是相互接觸影響的,寫手在記錄很多漢語詞的時候,受自身苗、侗語音的影響,會使用不同的字形,過去學者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苗侗話”“苗侗腔漢語”“夾苗侗話”等,實際它們也是別字現(xiàn)象。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 《山林賣契》:“為因先理,缺少利銀,無從得出?!盵13]其中“先理”是漢語詞“生理(生意買賣)”的別字,受苗、侗音影響而記作“先”,如道光三年(1823年) 《孫邦約弟兄蔡書杉木栽手斷賣契》“先年(早年)”作“生年”,嘉慶十七年(1812年) 《江道沖佃栽杉木分成合同》 “姜興龍(人名)”作“姜生龍”[14],就是因為錦屏、天柱等地苗音“生”同“興”,侗音“生”“先”也同“興”,使得文書中生、先、興互為別字。中古“生”在生母梗攝,“先”在心母山攝,“興”在曉母曾攝,反映錦屏文書莊組、曉組與精組互借,山攝與梗、曾二攝互借,梗、曾二攝內(nèi)部互借,可與上述幾種別字現(xiàn)象相互印證。
按照前文敘述的標準,我們從錦屏文書中尋繹到200余組有效別字,下面根據(jù)中古音的音韻地位,整理分析這些別字的聲、韻、調(diào)特點。行文格式如下:(1)先列正字,再列別字,中間用“-”符號連接,與正字構(gòu)詞的組合部分放在( )里;(2)正字、別字右下角用下標字注明聲韻調(diào),直觀顯示正字、別字的聲韻調(diào)區(qū)別;(3)詞例后加( )注明其出現(xiàn)在文書中的時間,括號后面的數(shù)字表示這組別字的使用頻率,僅出現(xiàn)1次的不標數(shù)字,數(shù)字后用下標字注明該詞例在文書中的含義。例如“應(yīng)影(用) -任日(乾隆60) 2使用”中“應(yīng)”的組合部分是“用”,“應(yīng)”的別字是“任”,聲母分別是影母、日母,“應(yīng)用”寫成“任用”時間是乾隆六十年(1799年),在文書中共出現(xiàn)過兩次,表達的意思是使用。
錦屏文書聲母方面的別字,主要有6種情況。
1. 章組、莊組與精組互借。(地) 主章-租精(乾隆35) 18田地主人;(四) 至章-字從(嘉慶18) 5田地四周界限;上禪(前) -相心(乾隆45) 4上前;存從(照) - 承禪(乾隆54) 7保存為據(jù);祖精(遺) -主章(嘉慶17) 8祖留;(向) 前從-承禪(乾隆59) 4上前;商書(議) -相心(嘉慶10)商量; (培) 粟心-書書(嘉慶17)地名;(加) 十禪-錫心(乾隆58) 25地名。
生生(理) -先心(乾隆38) 3生意;爭莊(論) -曾精(乾隆44) 4爭辯;(子) 孫心-生生(乾隆59) 3后代;(一) 截從-則莊(嘉慶8)一段;(皆也今) 粗清-初初(嘉慶18) 7地名。
2. 知、莊、章三組合流。 (四) 至章-治澄(乾隆57) 2田地四周界限;之章(后) -知知(嘉慶12) 7之后;(四) 至章-致知(嘉慶17) 4田地四周界限;侄章-值澄(嘉慶23)弟兄的兒子;(木) 植禪-值澄3(嘉慶8)木材;占章-沾知(嘉慶16)霸占;錐章(栗樹) -追知(嘉慶25)樹名。
3. 部分送氣聲母和不送氣聲母互借。概見-慨溪(嘉慶12)一概;(半) 坡滂-波幫(嘉慶13) 2地名;(底) 稿見-敲溪(乾隆36)原稿;爭莊(占) -凈初(嘉慶16)霸占。
(中) 心心(嶺) -卿溪(嘉慶13) 9地名;(皆)從從(烏) -窮群(嘉慶25) 3地名。
4. 輕唇音聲母與曉、匣合口字互借。 (重)復奉-互匣(嘉慶7) 2重復;荒曉(坪) -方非(嘉慶4)荒蕪的土地。
5. 端組與知、莊、章三組互借。(地) 主章-堵端(嘉慶16)田地主人;(番故) 得端-懟澄(乾隆31) 5地名;(黨陽) 得端-澤澄(嘉慶20) 3地名。
6. 見組與知、莊、章三組互借。黔群(陽縣)-岑崇(嘉慶19) 3地名;魁溪(膽) -懟澄(嘉慶6)2地名。
錦屏文書韻母方面的別字,主要有以下4種情況。
1. -n、-?、-m尾內(nèi)部互借。親臻(手) -千山(乾隆40) 3親自用手;(上) 前山-存臻(乾隆31) 5前來;(自) 愿山-運臻(嘉慶4)自己意愿。
憑曾-平、評、坪梗(雍正8) 99依憑;爭梗(論)- 曾曾(乾隆44) 4爭議; (姜) 映梗(輝) -應(yīng)曾(嘉慶8) 4人名;承曾(出) -成梗(嘉慶16) 2承擔;(姜) 生梗(龍) -興曾(嘉慶17)人名;(黨陽) 得曾-澤梗(嘉慶20)地名;(田) 角江-各宕(嘉慶24)田的一角;(皆料) 覺江-腳宕(嘉慶11)地名。
摻咸(雜) -森深(嘉慶17) 2混雜。
2. -? 尾與-n尾互借。親臻(手) -清梗(乾隆35) 6親自用手;親臻(手) -情梗(乾隆43)親自用手;(人) 信臻-姓、性梗(嘉慶19) 4誠信;(分) 明梗-門臻(嘉慶8)明確清楚;(子) 孫臻-生梗(乾隆59)后代;耕梗(種) -根臻(嘉慶25)耕管;貧臻(寒) -平梗(嘉慶8)貧窮。
存臻(照) -承曾(乾隆54) 7存以為證。
生梗(理) -先山(乾隆38) 3生意;連(土在內(nèi))山-零梗(嘉慶10) 3包括在內(nèi);頂梗-典山(嘉慶14)山頂;(姜宗) 廷梗-田山(嘉慶24)人名;(一)面山-命梗(乾隆51) 2一方。
3. -m尾與-n尾互借。(心) 甘咸-干山(乾隆35) 6甘心;黔咸(陽縣) -乾山(嘉慶10)地名;(公) 攤山-探咸(嘉慶4)共同分擔;冉咸(在丹) -眼山(嘉慶17) 6地名。
徇臻(情) -尋深(嘉慶24)徇私情;均臻(分) -今深(嘉慶23)平分;尋深(出) -循臻(乾隆51)找出。
4. -m尾與-? 尾互借。(出) 力曾-立深(嘉慶22)齊心協(xié)力;應(yīng)曾(用) -任深(乾隆60) 2使用。
(中) 心深(嶺) -卿梗(嘉慶13)地名;尋深(到) -行梗(嘉慶8)找到;經(jīng)梗-今深(嘉慶23)通過;(加) 十深-錫梗(乾隆58) 25地名。
錦屏文書聲調(diào)方面的別字不是很多,主要是入聲與平、上、去三聲互借,平聲與上、去聲互借,上聲與去聲互借,還有少量平聲不分陰陽的情況。
1. 入聲字與平、上、去三聲互借。(培) 粟入-書平(嘉慶17)地名;(之) 什入-池平(嘉慶23)3地名;(加) 池平-什入(乾隆58) 10地名;(黨樣)得入-頹平(嘉慶21)地名;(黨樣) 頹平-澤入(嘉慶21)地名。
(得) 出入-處上(乾隆34)有錢維持生計;以上(后) -乙入(乾隆35) 2以后;(來) 歷入-理上(乾隆35)來由;(包) 谷入-古上(嘉慶7)玉米。
(番故) 得入-懟去(乾隆31)地名;(木) 植入-值去(嘉慶8) 4木材;侄入-值去(嘉慶23)兄弟的兒子;(當) 日入-意去(嘉慶10)當天。
2. 平聲與上聲互借。(地) 主上-租平(乾隆35 年) 17田地主人;抵上-袛平(嘉慶25)界至;抵上-低平(嘉慶23) 2界至;管上(業(yè)) -官平(嘉慶3) 2耕管;(底) 稿上-敲平(乾隆36)原稿;與上-于平(嘉慶8)和;祖上(業(yè)) -租平(嘉慶4)祖留家業(yè);整上-征平(嘉慶22)整數(shù);(補) 省上-星平(嘉慶23)地名;培平(粟) -倍上(嘉慶17)地名;堂平(養(yǎng)) -黨上(嘉慶20)地名。
3. 平聲與去聲互借。(沖) 坡平-破去(嘉慶3)地名;拘平-懼去(嘉慶15)限制;栽平(手) -載去(嘉慶4)具有栽種技術(shù)的勞動者;(荒) 蕪平-誤去(嘉慶23)田地不治而草穢叢生;
4. 上聲與去聲互借。(有) 拒上-懼去(嘉慶24)拒絕;(魁) 膽上-擔去(嘉慶6) 2地名; (接)受上-授去(嘉慶14)接受; (巖) 洞去-動上(嘉慶22)山巖洞穴。
5. 平聲不分陰陽。親平清(手) -情平從(乾隆43) 2親自用手;分平幫-汾平并(嘉慶10)分配;情平從-清平清(嘉慶15) 5情況。
錦屏方言今屬西南官話湖廣片黔東小片,但由于錦屏所在的黔東南地處黔湘邊界,又是多民族聚居地區(qū),漢族遷入的時代較晚,且大多為湘贛移民,因此境內(nèi)的漢語方言比較復雜。蔣希文(1990) 指出:“本自治州漢語方言和川黔境內(nèi)通行的西南官話不太一樣,而和湘語贛語關(guān)系頗深?!盵15]通過分析錦屏文書別字所見語音現(xiàn)象,并與今天的方言調(diào)查結(jié)果相比較,能更加清晰地看到錦屏方言的歷史與特點。
錦屏文書別字反映在聲母方面的特點,突出表現(xiàn)在三點。
1. 知系字與精組字合流。錦屏文書別字大多數(shù)知系章、莊組字與精組字互借,知組與精組互借的情況較少,知系字讀精組字音,說明當時它們已經(jīng)合流,即[t?]組音讀[ts]組音,符合漢語方言歷史的總趨勢。李藍(2009) 調(diào)查指出:“本小片(黔東) 的主要特點是知章組今讀[ts]組聲母。”[16]與別字材料顯示的結(jié)果可相印證。
2. 古曉、匣母字與非組字互借。錦屏文書別字中,曉組聲母與非組字的互借只發(fā)現(xiàn)3例,其中奉、匣互借2例,非、曉互借1例,另外則有一部分曉、匣互借,曉、匣與精組邪母互借的例子,顯示曉、匣母字與非組字沒有完全相混,這一點與西南官話黔東語音區(qū)(包括玉屏、鎮(zhèn)遠、三穗、天柱等地) 的情況相近或基本一致[4]。蔣希文(1990) 指出:“古合口曉匣母字,今音一律讀開口呼,聲母讀齒唇清擦音[f]。古通攝三等唇音字,今音讀舌根清擦音[x]?!盵15]錢曾怡、李藍(2010)認為:“除果、通兩攝外,曉組在其他韻攝的合口字中都讀成f,混入非組?!盵16]錦屏文書“復(通合三) =互(遇合一)”有2例,“荒(宕合一) =方(宕合三)”1例,與今之方言調(diào)查結(jié)果保持一致。
3. 端組、見組與知莊章互借。我們在錦屏文書中發(fā)現(xiàn)了部分端組、見組字與知莊章三組互借的例子,其中章組借端組1例次,端組借知組8例次,見組借莊組3例次,見組借知組2例次。端組與知莊章相混,是古湘贛語的重要特點,錦屏文書別字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顯示古湘贛語可能是錦屏方言的來源之一。而見組與知莊章相混,也是湘贛語后起的重要特點,也在錦屏文書中出現(xiàn),顯示了湘贛語對錦屏方言的持續(xù)影響。錦屏文書端組、見組與知系字互借的例子主要出現(xiàn)地名別字里,這說明清水江文書地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音。
我們考察的文書中還有兩類聲母情況需作說明:一是有送氣聲母與不送氣聲母相混現(xiàn)象,其中見母借溪母2例次,滂母借幫母2例次,莊母借初母1例次,都發(fā)生在古全清聲母與次清聲母之間,沒有見到濁音清化過程中的例外。二是沒有發(fā)現(xiàn)泥、來互借的現(xiàn)象,蔣希文(1990)、涂光祿、楊軍(2008) 等均指出錦屏古泥母來母字今音不混讀。這也與西南官話的泥來類型及其地理分布是一致的,貴州黔南和黔東南等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混居的地區(qū)一般泥來不混[16]。
錦屏文書別字在韻母方面,主要有三個特點。
1. 深臻攝與曾梗攝互借。錦屏文書別字深臻攝與曾梗攝舒聲字互借,顯示深臻曾梗四攝已經(jīng)合流。涂光祿、楊軍(2008) 調(diào)查,中古深臻曾梗攝字在今錦屏方言中都讀[-n]音。另據(jù)張愛云(2019) 調(diào)查,客贛方言、湘語中,大部分方言區(qū)曾梗攝文讀層與深臻攝混同,韻尾合并為[n]尾,江西地區(qū)深臻梗曾四攝合并的方向是[-?]>[-n][17],錦屏方言很可能受其影響。但在我們統(tǒng)計的錦屏文書中,康熙至嘉慶時期的別字,臻借梗15例次,臻借曾7例次,深借梗3例次,深借曾2例次,而梗借臻2例次,梗借深1例次,曾借深2例次,從數(shù)量來看,歸入曾梗的例子要明顯多于深臻,進一步考察道光以后清水江文書,發(fā)現(xiàn)別字臻深借曾梗的例子有增多趨勢。今昔比較顯示,兩三百年前的清代中葉,可能是錦屏方言深臻梗曾四攝向[n]合并的早期階段。
2. 咸山二攝互借。錦屏文書別字在韻母上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中古咸山二攝字互借,即讀[-n]音。蔣希文(1990) 指出:“錦屏古咸山兩攝字,無論今洪音細音,一律保留舌尖鼻音韻尾?!盵15]方言調(diào)查與歷史材料的語音現(xiàn)象是一致的。此外,錦屏文書中還有一些深臻二攝互借、臻咸二攝互借的例子,也反映了錦屏方言[-m]向[-n]的歸并。
我們在錦屏文書中發(fā)現(xiàn)部分山攝字(開口四等) 與曾梗攝字互借的例子,它們是:生梗(理)-先山(乾隆38) 3生意;連(土在內(nèi))山-零梗(嘉慶10) 3包括在內(nèi);頂梗-典山(嘉慶14)山頂;(姜宗)廷梗-田山(嘉慶24)人名; (一) 面山-命梗(乾隆51) 2一方;(向) 前山-承曾(乾隆59) 4上前。據(jù)今天的田野調(diào)查,咸山開口四等與曾梗合流是今黔東方言的重要特點之一,盡管文書中尚未發(fā)現(xiàn)咸攝字與曾梗攝字的互借例,但可以肯定這種合流在兩三百年前的錦屏方言已經(jīng)出現(xiàn)。
錦屏文書別字聲調(diào)互借現(xiàn)象比較混亂,既有舒聲調(diào)之間的互借,也有舒入之間的互借,可以分為五類:(1)古入聲與平、上、去三聲互借;(2)古上聲字與去聲字互借;(3)古平聲字與上聲字互借;(4)古平聲字與去聲字互借;(5)極少數(shù)古平聲字不分陰陽。現(xiàn)代方言調(diào)查顯示,錦屏方言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調(diào)類,古全濁上聲字今讀去聲,沒有入聲,古入聲字今讀陽平。今昔對比,上述五種類型,(1)(2)與今方言能相互對應(yīng),(3)(4)與今方言不能對應(yīng),(5)則與今方言完全不同。
能對應(yīng)的聲調(diào)互借現(xiàn)象反映了兩個特點:一是古入聲字與平上去三聲都有互借,且互借最多的是陽平,說明當時古入聲已經(jīng)消失,在錦屏方言中主要讀陽平,這與西南官話“古入聲今讀陽平”的總趨勢是一致的,同時也顯示當時入聲尚未穩(wěn)定地歸入陽平。二是古全濁上聲字與去聲字有互借,即“濁上歸去”,這符合漢語語音發(fā)展的總趨勢。但與今音略有不同,錦屏文書除全濁上聲外,部分次濁、全清上聲字也有與去聲互借的例子。
與今方言不能對應(yīng)或相反的聲調(diào)互借現(xiàn)象,可能性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受錦屏當?shù)孛缯Z、侗語影響,產(chǎn)生了不符合漢語方言一般規(guī)律的別字聲調(diào)現(xiàn)象。二是文書書寫者因個人對聲調(diào)的感知不同,在借用別字時,只注重聲母、韻母的一致,而忽略聲調(diào)。比如在濁音清化之后,錦屏文書中仍然出現(xiàn)少數(shù)“平聲不分陰陽”的字例,如果排除字形因素,就只能考慮當?shù)孛褡逭Z言和寫手用字習慣的影響了。
宋元以來,苗族、漢族的相繼遷入,錦屏方言產(chǎn)生新的發(fā)展走勢。我們認為,清水江文書別字所呈現(xiàn)的語音現(xiàn)象,已經(jīng)揭示了300年前錦屏方言的一些語音特點,這里面既有西南官話的共有特征,也有屬于黔東南方言的語音特點,而從人口變遷、語言發(fā)展角度看,這些現(xiàn)象及特點發(fā)生的時間還要更早。伴隨更多的清水江文書被發(fā)掘整理,該流域的方言歷史狀況也會越來越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