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取與舍
——從葛浩文譯本看《豐乳肥臀》中模糊語言翻譯

(皖西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六安 237012)

模糊性是人類思維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也是非人工語言的本質(zhì)特征［1］。作為人類思維的“直接體現(xiàn)”文學(xué)語言就不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特點。正因如此，文學(xué)佳作中才會有此處無聲勝有聲、“義生文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2］的藝術(shù)效果。自從2012 年10 月20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以來，莫言研究在國內(nèi)外日益升溫。莫言曾經(jīng)說過:“翻譯的工作特別重要，我之所以獲得諾獎，離不開各國翻譯者的創(chuàng)作性工作”。［3］作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首席翻譯家葛浩文的翻譯功不可沒。近年來有關(guān)其英譯本的研究急劇加溫。據(jù)CNKI(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統(tǒng)計，國內(nèi)對于葛浩文《豐乳肥臀》英譯本的研究共有18 篇，其中7 篇碩士論文和11 篇期刊論文。大多是某種理論下的《豐乳肥臀》翻譯策略研究，如陶歡的《切斯特曼翻譯倫理模式下的葛浩文＜豐乳肥臀＞英譯本研究》、張真真的《改寫理論視角下葛浩文英譯本＜豐乳肥臀＞的研究》和余輝的《接受美學(xué)視角下葛浩文＜豐乳肥臀＞英譯本翻譯策略研究》，但尚無對其模糊語言翻譯研究。

語言具有模糊性，那么由語言組合成的文學(xué)作品也必然具有模糊性。武柏珍和李文戈就認(rèn)為:“文學(xué)翻譯就是用譯語模糊的美來表現(xiàn)源語模糊的美，也就是說再現(xiàn)源語的藝術(shù)效果”。［4］翻譯是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轉(zhuǎn)化，文學(xué)翻譯則是這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更高級別、更復(fù)雜的轉(zhuǎn)化，涉及目標(biāo)語讀者的期待視野和譯本的銷售前景，涉及特色文化、語義、意象、句法、語用和主題等方方面面。文學(xué)翻譯中的模糊語言，很難處處達到“用譯語模糊的美來表現(xiàn)源語模糊的美”，這是翻譯中一個無法回避的大難題，也是一個頗具研究價值的課題。葛浩文《豐乳肥臀》英譯本中對莫言原文本中模糊語言的翻譯，按照模糊性的保留與否，可劃分為不保留、保留、保留增譯三大類。

一、不保留

葛浩文在翻譯時要考慮到譯本的銷售市場、讀者大眾的跨文化知識儲備和期待視野。在遇到一些文化特指意味很強的模糊語時，為了避免讀者的不解或誤解，葛浩文會選擇不保留原文的模糊性，直接準(zhǔn)確地傳達出莫言當(dāng)時的確切含義。

“這是我家祖?zhèn)鞯拿胤脚涑傻纳袼?，專治牲畜橫生豎產(chǎn)，灌上這藥，再生不下來，孫悟空來了也沒治了?！保?］28

“This is a secret family tonic，handed down for generations.It works miraculously on breech births and other obstetric irregularities in animals.If this doesn’t do it，even the magical Monkey couldn’t bring that animal into the world.”［6］26

“magical Monkey”，有魔力的猴，指代原文中的“孫悟空”，沒有保留原文的模糊性，卻準(zhǔn)確地傳達出莫言的“孫悟空”在此處的確切用意，擁有非凡魔力、無所不能?！皩O悟空”，《西游記》里的猴王齊天大圣，聰明、活潑、忠誠、疾惡如仇;擁有長生不老、筋斗云、七十二變、火眼金睛、金剛之軀、三根救命毫毛、三頭六臂和呼風(fēng)喚雨等凡人無法達到的魔力。此處的孫悟空詞義具有不確定性，屬模糊語言?！癿agical Monkey”也非常符合它的上下文語境:在日本鬼子快要來臨的躁動時刻，上官呂氏家的黑驢快要生產(chǎn)了，初生頭養(yǎng)。費了很大的勁才生出了一條騾腿。一向節(jié)儉的上官呂氏不得不讓兒子去請獸醫(yī)樊三大爺。當(dāng)樊三大爺進門看到奄奄一息的產(chǎn)驢時，就想轉(zhuǎn)頭放棄。村里人都快跑光了。在上官呂氏的一再央求下，樊三拿出了祖?zhèn)鞯纳袼帲f出了這段話。

“我不訛?zāi)銈?，三萬元，這對于司馬糧來說，是九牛身上三根毛……”［5］540

“I’m not interested in extorting money，so let’s keep it at thirty thousand.That’s peanuts for someone like Sima Liang……”［6］26

“peanuts”，微不足道的一小筆錢，指代原文中的“九牛身上三根毛”，沒有保留原文的模糊性，卻準(zhǔn)確地傳達出莫言的“微不足道”的確切用意。九牛身上三根毛是對成語“九牛一毛”的戲仿。九牛一毛，比喻極大的數(shù)量中極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

“人家待咱不薄，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保?］156

“They treat us well，so we should not say bad things about them.”［6］183

“say bad things”，說壞話，指代原文中的“昧著良心說話”。“昧著良心說話”，百姓用語，違背事實和本意說話，即說壞話和假話?！皊ay bad things”沒有保留原文的模糊性，直接百分百地傳達出莫言當(dāng)時的用意。

“可我的好心被你們當(dāng)成了驢肝肺。”［5］208

“And you all treat me like a jackass.”［6］233

“treat me like a jackass”，把我當(dāng)作傻子一樣，意譯原文中的“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昂眯漠?dāng)作驢肝肺”，表達好心好意不被人理解領(lǐng)情、反而被人誤解，誤把好人當(dāng)作傻瓜?！皌reat me like a jackass”沒有保留原文的模糊性，卻準(zhǔn)確地傳達出莫言在此處的用意。

二、保留

在《世界文學(xué)》60 周年紀(jì)念會的討論會上，朱鄭武提出“莫言獲獎后，我把葛浩文的英文版翻譯買回來和原著都對了一遍。我認(rèn)為葛浩文是非常忠于原文地翻譯?！备鸷莆姆g中國文學(xué)作品的目的之一在于讓英語讀者大眾更多地了解中國和中國文化，所以忠實地再現(xiàn)原文也一直是葛浩文的理想追求。對于《豐乳肥臀》中的模糊語言，他也盡可能地保留其模糊性，并最大限度地把中國文化引入到英語世界。

樊三道:“上官家母雞打鳴公雞不下蛋”。［5］28

Fan Three said:“The Shangguan hen goes and blames the rooster for not laying eggs.”［6］26

“The Shangguan hen goes”和“the rooster for not laying eggs”“上官家母雞打鳴”和“公雞不下蛋”，完全直譯，尤其是“blames”一詞，“譴責(zé)”“上官家母雞打鳴并譴責(zé)公雞不下蛋”，百分百地再現(xiàn)了上官家母雞上官呂氏在家中的兇悍專橫的形象和地位。“上官家母雞打鳴公雞不下蛋”是對日常百姓用語“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的戲仿。公雞打鳴母雞下蛋是大家公認(rèn)的自然現(xiàn)象。公雞的職責(zé)和本能是打鳴，母雞的職責(zé)和本能是下蛋，各司其職，天經(jīng)地義。但在此處樊三說這句話，向聽話人同時表達了兩種言外之意。向上官呂氏表達了對她能干的贊許，也向上官男人們表達了對他們窩囊無能的蔑視。上官呂氏，鐵匠家掌鉗的，光著脊梁掄大錘的女人，上官家的當(dāng)家人，粗俗刁鉆，專橫兇悍。上官呂氏是個既能干好女人的事也能干好男人事的女人。上官父子，上官福祿和上官壽喜，性情乖僻窩囊，是沒有主見和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jīng)常受到上官呂氏的呵斥。上官父子是即干不好男人的事也干不好女人事的男人。所以上官家的母雞既能下蛋也能打鳴，而上官家的公雞既不打鳴也不下蛋。葛浩文此處的翻譯，既百分百地保留了原文的模糊性，又成功地將日常百姓用語“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引入到西方英語文學(xué)世界中。

母親說:“孩子，只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哪?！保?］377

Mother said:“It‘s easy to invite a deity into one’s life，child，but hard to get one to leave.”［6］389

“deity”“神”，完全直譯，一一對應(yīng)。神，①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②主宰物質(zhì)世界、能對物質(zhì)世界加以直接或間接影響的人或自然現(xiàn)象。可見神的含義具有不確定性，屬于模糊語言。聯(lián)系前文，只會說“脫、脫、脫……”的啞巴孫不言本應(yīng)是上官來弟的訂婚丈夫，但在抗日時期，上官來弟愛上了沙月亮并與他私奔。后來孫不言參加了革命，在戰(zhàn)爭中負(fù)了傷，成了半截人，作為自愿軍一等功臣榮歸故里。上官“女婿”一榮歸故里，上官家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把中農(nóng)改成貧農(nóng);享受革命難屬的待遇;上官金童和沙棗花的教育問題得以解決;上官來弟成為革命療養(yǎng)院的一級護理員等“六喜臨門”?？梢娺@里的神應(yīng)是指主宰物質(zhì)世界并能對物質(zhì)世界加以直接影響的人。葛浩文在此處的翻譯，完全直譯，既保留了原文的模糊性，又成功地向英語世界傳達中國的特色文化用語，“請神容易送神難”。

鸚鵡韓嘟噥著:“不要推完磨就殺驢吃嘛?！保?］511

“I‘ll advise you not to kill and eat the donkey after the milling’s finished，”［6］499Parrot muttered.

“kill and eat the donkey”和“after the milling’s finished”，在拉磨結(jié)束以后，把驢殺了吃，完全直譯，講的就是典故“卸磨殺驢”?！靶赌ⅢH”，指的是磨完東西后，把辛勤勞動的拉磨的驢卸下來殺掉，比喻把曾經(jīng)為自己出力的人無情地一腳踢開。沒有受到多少教育的鸚鵡韓說不好卸磨殺驢這個成語，只能說出推完磨殺驢吃的日常老百姓用語。鸚鵡韓的老婆耿蓮蓮，一個十足精明的冷酷女人，為了騙取給“東方鳥類中心”貸款，對鸚鵡韓的小舅上官金童進行了“揮金如土”地投資。因為新任大欄市長是非常賞識上官金童的啟蒙老師紀(jì)瓊枝，紀(jì)瓊枝給了上官金童天大的面子，率領(lǐng)大欄市政府的主要官員和幾大銀行的行長們?nèi)タ疾臁皷|方鳥類中心”。但結(jié)果是紀(jì)市長不愿給一分錢貸款。耿蓮蓮對此非常不爽，就以上官金童不愿到處送禮為由讓他走人。所以這里的驢指的是上官金童，推完磨指的是邀請紀(jì)市長參加“東方鳥類中心”，殺驢吃指的是讓上官金童走人。葛浩文在此處的翻譯，完全直譯，既保留了原文的模糊性，又完美地向英語世界傳達了中國的特色典故，“卸磨殺驢”。

魯立人笑著說:“豈止是心貼著心，咱們肝貼著肝，肺貼著肺，肚腸連著肚腸?！保?］248

With a smile，Lu Liren said，“Why stop at our hearts?Our livers are linked，and our lungs，even our intestines.”［6］275

上官念弟也用平和的口吻說:“五姐夫，俗話說‘秤桿不離秤砣，老漢不離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離嗎?”［5］248

Lu Liren reminded her，to which she responded mildly，“Fifth Brother-in-law，there is a popular saying that a steelyard’s sliding weight doesn’t leave its arm，and a good man doesn’t leave his wife.You and Fifth Sister were inseparable，weren’t you?”［6］276

文學(xué)作品離不開修辭手法。修辭手法是為了提高語言表達作用和表達效果的語言表達方法的集合，可以分為六十三大類、七十三小類，常見的有比喻、擬人、夸張、排比、對偶、戲仿、雙關(guān)、諧音等。莫言的作品中帶鄉(xiāng)土氣息的方言和民間口語句式、成語、俗語、歇后語、自由混雜式語言的詼諧使用，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莫言獨特的文學(xué)語言特色和修辭特點，如莫言對簡單常用語言的戲仿，勾勒出一幅幅需仔細鑒賞才能讀懂的“朦朧美景”。“Our livers are linked，and our lungs，even our intestines”，我們的肝肺腸都是貼著的，是對“咱們肝貼著肝，肺貼著肺，肚腸連著肚腸”的完全直譯，這是莫言對“心貼著心”的有意的戲仿。“a steelyard’s sliding weight doesn’t leave its arm”，秤桿不離秤砣，是成語秤不離砣的百姓日常用語?！癮 good man doesn’t leave his wife”，老漢不離老婆，是對“秤桿不離秤砣”的詼諧戲仿。葛浩文在這兩處的模糊性的保留翻譯，既保留了原文的修辭和幽默詼諧效果，又成功地將“心貼著心”和“秤不離砣”的特色語言引入到英語讀者視野中。

三、保留增譯

增譯，指的是在翻譯時增加了一些文字如詞、短語和句子等。由于兩種語言的表達方式、思維模式和文化背景的差異，直接翻譯可能會造成語義的空缺或不足，或整篇譯文不明確、不連貫。尤其是增加了原文中一些相關(guān)的文化背景知識，不僅會使譯文更加通暢達意，而且也會達到與原文同樣的修辭表達效果。

“老金要學(xué)武則天啦?！保?］491

“Old Jin，you’re taking a page out of Empress Wu’s book.”［6］484

Empress Wu，武女皇，指的就是武則天，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莫言此處的“武則天”具有模糊含義:①工于心計、心狠手辣的女人②兼涉文史的女人③男寵很多，生活淫亂的女人。莫言在此處應(yīng)指的是老金生活淫亂、包養(yǎng)小男人。葛浩文在此不僅保留了原文的模糊性，還增譯了一個單詞“Empress”，向英語讀者們提供了武則天的相關(guān)歷史文化背景，拓展了他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

“他要命小呢，華佗扁鵲轉(zhuǎn)了世也救不活他?！保?］477

“If not，even if the magical doctors Hua Tuo and Bian Que came back to Earth，they couldn’t save him.”［6］472

“Hua Tuo and Bian Que”，華佗和扁鵲，完全一對一地直譯。華佗，①東漢末年著名的醫(yī)學(xué)家②精通內(nèi)、外、婦、兒、針灸③外科圣手。扁鵲，①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名醫(yī)②開創(chuàng)切脈診斷的方法③開啟中醫(yī)學(xué)的先河?？梢娙A佗和扁鵲的語義具有不確定性，葛浩文在此處的翻譯保留了它的模糊性，“Hua Tuo and Bian Que”。同時他還增譯了兩個單詞“magical doctors”，神奇的醫(yī)生，點出了他們的歷史身份背景，避免了一些誤解和錯誤的想象，也向西方英語世界傳達一些中國醫(yī)學(xué)歷史文化。

“天狼星的乳房，北斗星的乳房，獵手星的乳房;織女的乳房，牛郎的乳房，月中嫦娥的乳房，母親的乳房……”［5］127

“……beasts on Chang’e，the Beauty in the Moon……”［6］155

Chang’e，嫦娥，一對一地直接音譯。嫦娥，①天王帝俊的女兒，后羿之妻②美貌非凡的女人③開創(chuàng)一夫一妻制的先河。葛浩文的翻譯Chang’e，保留了莫言在此處的模糊用法，同時葛的增譯“the Beauty in the Moon”也反映出了中國百姓對嫦娥一詞的第一意象反應(yīng)。

“我家璇兒，非嫁個狀元不可的?！保?］585

“Our Xuan’er will marry a zhuangyuan，top scholar 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6］49

zhuangyuan，狀元，直接音譯。狀元，①殿元，科舉殿試第一名，科名中最高榮譽，是封建社會的文人躋身仕途、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②統(tǒng)稱科舉中的好名次，但不是第一名。如唐朝的鄭谷，第八名，曾作詩“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梢姞钤诖颂幘哂心：?，葛浩文也保留了這種模糊性，zhuangyuan。同時他還增譯了“top scholar 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科舉考試中的頂級學(xué)者，點出了狀元的歷史背景，也讓西方英語讀者多了解一些中國科舉制度的相關(guān)歷史文化。

四、結(jié)語

沒有翻譯的橋梁作用，中華文化走出去只會是望洋興嘆。葛浩文的翻譯成就了莫言，成就了莫言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也成就了中國文學(xué)一直以來的夢想。通過對《豐乳肥臀》中模糊語言的不同翻譯策略:不保留模糊性、保留模糊性和保留模糊性并增譯，在不造成讀者大眾的不解或誤解的前提下，葛浩文盡可能地保留原文的模糊性和模糊美，盡可能地達到“用譯語模糊的美來表現(xiàn)源語模糊的美”，并最大限度地完美地將中國特色語言和文化引入到西方英語世界，為中國文學(xué)走出去做出了巨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