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純勇
(信陽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羅馬法上的人格本質上是一種資格或者身份,只有具有法律所承認的人格才能成為羅馬法上的法律主體,進入羅馬城邦政治和經(jīng)濟生活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大陸法系的民商事權利體系安排遵循了從身份到權利的法律邏輯。在商法領域中,股東資格是民事主體取得股權并享有股東權利的基石。但是目前學界對股東資格的研究并不深入,而且研究的側重點在股權和股東權利。本文結合實踐中法院判例以股東資格作為研究對象。
雖然股東資格這一概念被頻繁使用,但是目前關于“股東資格”并沒有一個殊為明確的定義,無論是立法還是學術界均未涉及,但是司法實踐中對股東資格的認識已較為普遍,《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 (試行)》第十一條規(guī)定,股東資格是投資人取得和行使股東權利并承擔股東義務的基礎。本條規(guī)定并未對其定義做出明確解釋,但是強調了股東資格本質上就是一種身份、地位或者權利準入的門檻,具備這種資格才可以享有法律所規(guī)定的股東權利以及履行與之相對應的義務,這也符合由資格到權利的法律邏輯。
1.股東資格取得方式。一般與股權的取得方式相聯(lián)系,大致分為原始取得和繼受取得兩種,筆者閱讀大量司法案例中發(fā)現(xiàn),股東資格爭議較多的案由主要集中在繼受取得方面。股權繼承即為其中一種常見的取得方式,繼承是一種典型的事實行為①,自事實發(fā)生之時即可成就,但是股權繼承中存在諸多限制。股份有限責任公司具有典型的資合性,其股東資格的取得受《公司法》的限制較少,一般爭議不大。股東資格取得爭議較大的是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繼承問題,根據(jù)《公司法》第七十五條規(guī)定,有限公司的股東資格可以因事實行為而發(fā)生繼承,但是本條條款明確股權繼承可以通過公司章程另行約定,這就是公司章程中股權繼承限制條款的法律效力淵源。立法上主要是考慮到有限公司的人合和資合的雙重屬性,因為原有股東之間在資源、知識、技能、資本上的平衡一旦被打破,新加入的股東有可能無法彌合這種失衡,所以通過公司章程約定選擇新加入的股東的權利。
2.股東資格取得時間。目前,我國法律中沒有關于股東資格取得的具體時間規(guī)定,取得方式可以分為原始取得和繼受取得,但是股權作為一種物權同樣適用于物權變動模式。筆者認為,考察股東資格的取得時間時應從物權變動的角度去觀察,這樣更容易進行分類。物權變動分為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和非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因為股權屬于無體財產(chǎn)權,其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只需交易雙方達成一致即可產(chǎn)生物權變動,受讓方同時取得股權資格。股權繼承屬于非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自導致股權繼承的事實行為(被繼承人死亡)發(fā)生之時即發(fā)生物權變動,繼承人就可以相應取得股東資格②。
但是根據(jù)《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司訴訟案件若干問題的處理意見(三)》規(guī)定1《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司訴訟案件若干問題的處理意見(三)》規(guī)定,“繼承人、財產(chǎn)析得人或受贈人因繼承、析產(chǎn)或者贈與可以獲得有限責任公司的股份財產(chǎn)權益,但不當然獲得股東身份權,除非其他股東同意其獲得股東身份。未取得股東身份的繼承人、財產(chǎn)析得人或受贈人將股份對外轉讓的,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享有優(yōu)先購買權?!?,對于因繼承所產(chǎn)生的股權變動,當事人并不當然取得股東資格,需經(jīng)過其他股東半數(shù)以上同意方可,事實是否果真如此? 筆者查詢上海市的相關案例,在李菊蓮與程明珠股權確認糾紛上訴案中③、金軍與上海維克德鋼材有限公司股票權利確認糾紛一案中④,法院援引《公司法》第七十五條規(guī)定,當事人作為被繼承人的合法繼承人,而公司的章程又未對股權繼承問題做出與法律相反的規(guī)定,因此,當事人有權繼承被繼承人在公司的股東資格,包括被繼承人持有的公司股權。從上海各級法院的判決可以看出,上海市高院發(fā)布的規(guī)定并沒有錯誤,只是該規(guī)定的適用存在特定的語境,即《公司法》七十五條的但書情形——“公司章程另有規(guī)定”。同樣觀點在蘇小溪等與北京大圓圣慧文化藝術有限公司請求變更公司登記糾紛一案中得到證實⑤,一審法院認為雖然蘇志川的股東資格可由蘇小溪、李曉艷繼承取得,但是大圓圣慧公司的公司章程中并未約定股權繼承下的股東資格限制問題。二審法院否定了該種看法,法院引用《公司法》第七十五條規(guī)定,認為就繼承人繼承死亡股東的股東資格問題,公司章程在不排除繼承法有關繼承順序的規(guī)則或者對其進行變動的情況下,可以對股權的繼承作出一定限制,但是在大圓圣慧公司章程中并未對股權繼承問題進行任何約定,在此情況下,繼承人可以直接取得股東資格。
所以股權繼承的股東資格問題,應該分為兩種情形處理,第一公司章程對股東資格另有約定,則繼承人應符合公司章程的約定方可;如公司章程未對股權繼承作出約定,則繼承人自繼承事實成就之時起即可取得股東資格。需要說明的是,無論章程如何約定股東資格的繼承,繼承人皆可自繼承事實成就之時起取得公司股權。
根據(jù)我國《公司法》及司法實踐,股東資格的取得應當滿足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即股東不僅應通過合意、出資或事實行為取得公司股權,還應當具有一列物化的外在形式表明所有權的取得,如將股東名稱/姓名、持股比例、認繳出資、實繳出資等情況載于公司章程、股東名冊或者出資證明等文件上,達到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的統(tǒng)一。
關于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的關系,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有較為明確的認定,主要見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第二十二條2當事人之間對股權歸屬發(fā)生爭議,一方請求人民法院確認其享有股權的,應當證明以下事實之一:(一)已經(jīng)依法向公司出資或者認繳出資,且不違反法律法規(guī)強制性規(guī)定;(二)已經(jīng)受讓或者以其他形式繼受公司股權,且不違反法律法規(guī)強制性規(guī)定。、第二十三條3當事人依法履行出資義務或者依法繼受取得股權后,公司未根據(jù)公司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簽發(fā)出資證明書、記載于股東名冊并辦理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當事人請求公司履行上述義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該兩條認為,股東資格確認的實質條件是股東出資或者認繳出資,如果因股權歸屬發(fā)生爭議的,以股東的實繳出資或者認繳出資為準,主要有當事人完成相應行為的即可認定其享有股權。在確認具有實質要件后,股東請求公司補正其形式要件屬于當然之義,而且如果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不一致的,以實質要件為準。所以股東資格認定的實質要件是股東之間存在合意及合意的履行⑥,股東資格認定的形式要件是對股東已取得的資格的確認。實質要件是投資者取得股東資格的唯一要件,形式要件作為一種權利外觀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并不是投資者取得股東資格的必要條件。
以北京莊勝公司與信達投資公司糾紛案為例⑦。2009 年10 月,莊勝公司與信達投資簽訂《項目公司增資擴股協(xié)議》,之后雙方重新簽訂《信達置業(yè)增資擴股協(xié)議》及《公司章程》。2010 年 7 月,莊勝公司與信達投資、信達置業(yè)又簽訂了《信達置業(yè)增資擴股協(xié)議補充協(xié)議》。協(xié)議約定信達投資出資4 億元設立項目公司(信達置業(yè)),莊勝公司向該項目公司增資1 億元,公司股本為5 億元,其中莊勝公司取得1/5 的股權。同年7 月19 日,莊勝公司完成出資義務成為信達置業(yè)的股東。后雙方出現(xiàn)爭議向法院提起訴訟,信達投資公司認為莊勝公司沒有完成公司登記、股東名冊等要件,不具有股東資格,其后的股權出讓行為屬于無權處分,應屬無效。但是在一審和二審中,法院沒有認可這種觀點,認為莊勝公司的出資行為是獲得股東資格的實質要件,形式要件的不具備并不影響其成為信達投資公司的股東。
當事人在取得股權成為公司股東后,還需要一系列權利外觀的確認程序,如修改公司章程、發(fā)放股東憑證、辦理工商變更登記等。這些即是公司內部的確認程序以及工商行政部門的確認程序,本節(jié)重點討論股權變更登記與股東資格的關系。
等級對抗制度是我國《物權法》中的重要制度,目的在于通過國家權威對外顯示私人權利,從而保障當事人的交易安全,避免信息不對稱造成的法律風險。我國《公司法》在股權取得和股權變更中選擇登記對抗主義模式,原因在于登記生效主義有其天然的缺陷。若采用登記生效主義,則國家權力的確認成為交易生效的必要條件,當國家公權力介入私權時將極有可能破壞交易雙方的意志自由,嚴重破壞私法自治的民商事法律原則,股權的變更應該是交易雙方自由意志決定的結果,而非國家權力確認的結果。此外,生效主義制度下需要依賴于登記義務人積極履行登記義務,所以權利人能否實際獲得股權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而且在股東資格實質要件的完成與形式要件的完成之間有極為危險的時間差,登記義務人可能隨時否定權利人的股東資格,而僅需承擔違約責任,這對于權利取得和權力行使極為不利。
而登記對抗主義可以克服上述缺陷,一方面股東資格的取得依賴于雙方的合意而非國家權力的確認;另一方面避免了登記義務人違約風險,且過渡期內不影響股東權利的行使。為此,根據(jù)《公司法》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4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fā)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未經(jīng)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登記對抗主義下的股權變更登記行為并不具備確權效力,國家權力并不介入當事人的股權交易中,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等只是一些對抗第三人善意取得的證據(jù)。當然這種對抗效力對于股東而言非常重要,從取得股權到完成工商登記的過渡期往往是“一股二賣”“一股多賣”的高發(fā)期,而且過渡期內公司決策層也有可能做出不利于受讓人的決策,所以后續(xù)的工商登記及變更對于受讓人或者繼承人相當重要。
目前我國理論界并沒嚴格區(qū)分股權與股東資格,多數(shù)情況下兩者具有同義性,并且適用頻率較多的是股權一詞。但是事實上兩者并不能等同:首先,兩者強調的內容不同,股權側重于強調的是財產(chǎn)權屬性,而股東資格則側重于身份屬性,并基于該地位所享有的表決權利、監(jiān)督權利等,股權的取得必須以股東資格的取得為前提。最后,股權的取得與股東資格的取得時間不同,在發(fā)生的時點上不必然同時發(fā)生,股權的取得,并不必然取得股東資格的身份。
在天迪公司、西部信托公司、天王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一案中⑧,天迪公司和天王公司簽訂股權轉讓西部信托公司股權協(xié)議并支付股權轉讓款,2008年10 月10 日中國銀行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批復同意天迪公司受讓天王公司持有的信托公司的股權。同年10 月20 日,西部信托公司通過股東大會修改《公司章程》,將天迪公司納入公司股東名冊,并向工商局申請工商變更登記,工商局予以核準。但是,天迪公司與原股東天王公司就2007 年的股權紅利歸屬問題發(fā)生爭議,引起訴訟。一審法院并沒有認同天迪公司要求紅利的觀點,確認天迪公司自中國銀保監(jiān)會批準之日才取得西部信托股東資格。
本案的爭議焦點是天迪公司作為受讓方是何時取得西部信托的股東資格。在本案中西部信托的章程規(guī)定:公司轉讓股權、調整股權結構應當事先報請銀保監(jiān)會批準;公司股東應當符合銀保監(jiān)會規(guī)定的向信托投資公司投資入股的條件。同時,《信托公司管理辦法》第十二條規(guī)定,信托公司變更股東、調整股權結構或者修改公司章程的,應當經(jīng)銀保監(jiān)會批準。則根據(jù)《公司法》第七十一條,公司章程對股東資格取得另有規(guī)定的,則應該以公司章程為準。因此,天迪公司取得西部信托股東資格的時點為中國銀監(jiān)會審核批準之日,未經(jīng)過監(jiān)管部門的批準,天迪不具備取得紅利的權力。如果未能對此約定該如何處理呢? 筆者認為即使沒有約定,對于涉及國家安全、公共利益、金融系統(tǒng)安全等特殊行業(yè)部門,股東資格的取得必須應得到監(jiān)管部門的審核同意。
所以,在某種情況下,取得股權不意味著同時取得股東資格,必須符合法律法規(guī)或者公司章程才能得到認可。值得一提的是,法律法規(guī)對于股東資格的強制性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金融領域以及國家安全領域,此種情況需要金融監(jiān)管部門、商務主管部門和國家安全部門批準方可。
在司法實踐中,股東資格確認的糾紛經(jīng)常發(fā)生,原因在并未厘清股東資格的本質及其與股權取得的關系時,股東資格的取得應符合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如果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發(fā)生沖突的,應當以實質要件為準。在股權取得過程中,需要仔細審查標的公司的公司章程對股東資格的約定以及標的公司所處行業(yè)的監(jiān)管特點,同時在權利變動中,要積極促使登記義務人履行登記義務,實質上參與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積極行使股東權利,保證股東資格順利獲得。
注釋:
①韓佳.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的實證研究[J].遼寧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9,(04):58-62.
②嘉興市秀洲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嘉秀商初字第433 號[A].
③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9),滬高民四(商)終字第58 號[A].
④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9),滬一中民五(商)終字第7 號[A].
⑤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一中民終字第5386 號[A].
⑥吳強林.論出資對股東資格認定及股東權利的影響[J].中國檢察官,2019,(14):70-72.
⑦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民二終字第61 號[A].
⑧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陜民二終字第09號[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