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怡然
摘 要:李商隱詩歌中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意緒,成為晚唐詩歌感傷意緒的代表。置身“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的晚唐,經歷著那個時代對知識分子的摧殘壓迫,李商隱用一切無法常駐的眼光看待世事盛衰和人世榮落,傷逝不僅以具體人事的方式大量出現(xiàn)在詩中,更作為精神意緒感染物態(tài)人情,使義山詩的情調充滿了感傷。傷逝是構成義山詩感傷意緒的一部分,但程度往往更甚于感傷。
關鍵詞:李商隱 傷逝 傷春
引 言
美好或有價值的事物的消逝會給人帶來悲傷,尤其很多的消亡具有往而不返的宿命特質,聰明銳感的人可以預見到,卻無法將其改變,這就使傷逝帶有濃重的悲劇意味。傷逝之情是義山詩歌的重要內容。那么,在李商隱的傷逝之作中,逝者為何?何種事物的消逝或者毀滅引發(fā)了作者的悲慟傷悼之情?為了方便討論,這里姑且將義山詩中所寫的逝去的事物分為兩類。
一類是具體的物質存在的人或者物,有下面幾類:自然界的,有天文、地理、植物等;人類自身的,小者有四肢、五官,大則是人的生命整體;人的創(chuàng)造物,小者有建筑、器物、服飾,大則有城市、國家。作為傷逝的對象,李商隱經常寫到的有自然界的花柳蟬鶯、人的創(chuàng)造物的蠟燭,社會中個體的人,甚至于社會的存在形態(tài)國家等,這些事物雖然有些是物質和意識的結合,如具體的人和李唐王朝,但其相同之處是都具有實際的物質形態(tài)。既是實際的物質存在,就有從產生到滅亡的發(fā)展,且這滅亡是直觀可見的。義山將這類事物的消逝、滅亡看在心里,在他的詩作中就出現(xiàn)了諸如春盡花謝、蠟炬成灰、人死燈滅、國破衰敗種種引人傷慟的景象。下文將這類事物的消逝簡稱為具體事物之逝。與之相對應,在詩歌中表現(xiàn)這類事物的消逝時,直接呈現(xiàn)便是全篇主體的結構方式。
另一類是僅存在于意識中的事物,沒有具體的形質,肉眼無法見到,肢體不能感知。它不作用于五官,卻直接作用于心靈,因為它是普遍個體百年人生中清晰真實的感受,如年華(歲月)、愛情、友情、人生際遇等,無法用科學的測量來證實,卻是客觀真實的存在。歲月是人生的載體,歲月中一切存在都在變化,親情、愛情、友情,乃至君臣情義諸種人際關系在時間的長線上交織出變幻流淌的交響樂,諸種關系從遇合到疏離,從炙熱到冷淡,其間的滋長與消逝雖然不以直接的物質形態(tài)呈現(xiàn),卻是人們在生活的一連串的事件中產生的真切感受,在我們心中投射的波瀾甚至較有形質之實體更為深廣。下文將這類事物的消逝簡稱為意識存在之逝。因為意識存在超越了客觀形體而直接訴諸心靈,所以在藝術表現(xiàn)上或出之以真情之詠嘆,或發(fā)之以外物、狀之以外物。
一、傷逝的直接對象與傷逝情感的表達
這里傷逝的直接對象指作者傷逝之情的內心源頭和最終歸依。根據(jù)傷逝直接對象的不同,可以把李商隱的傷逝詩分為三類。
第一類詩,傷逝的直接對象是生活中的物象人事,是生活中具體的物象人事使作者產生了短時間的情緒波動??陀^對象和主觀情感之間的關系是外而內的,反映了具體人事的消逝對作者內心的影響,當然作者意識深處對于傷逝的悲感也能影響其對外物的反應,但總的來說,是外在影響內心的成分大一些。
第二類詩,傷逝的直接對象是意識存在,其中除了自然的時間和人的歲月外,最主要的方面是人在社會中的關系際遇。脫離了具體的單個事件,復雜的情感關系是諸多單個事件的內里,涵蓋人的整個生命軌跡。這不是具體外物,也不是單純的情感,是具體外物和人情人心的交匯地帶。因此,由意識存在之逝所產生的主觀情感持續(xù)時間更為漫長,與心靈性格的關系更加密切。但與第一類詩相同,直接對象和主觀情感的關系仍然是外而內的。
第三類詩,傷逝的直接對象是精神意緒,也正是傷逝之情感本身,而沒有具體的對象。此類中的主導者是具有傷逝內質的精神意緒,或身邊衰逝之景引起作者心中的傷逝之情,或所狀之景只是為了抒發(fā)心中之情而借助的外物。傷逝對象由傷逝情感所支配,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內而外的。
由傷逝直接對象的不同,傷逝之情從暫時的情緒過渡到穩(wěn)定的情感又化而為性格精神。而情愈穩(wěn)定,詩篇反映的情感內質,與生活中具體物象人事距離愈遙遠。與生活中具體物象人事拉開距離,作品中對傷逝直接對象的表達手法,就經歷了從實到虛、由直接向間接過渡的過程,當以傷逝之情為直接對象時,景物的運用自由靈活,下筆不拘格套,詩篇的做法再不能以賦比興來區(qū)分。下面分別討論這三種詩中傷逝情感的表達方式。
(一)具體事物之消逝——直接呈現(xiàn)
此類詩中傷悼的主要對象是逝去的親友和走向滅亡的李唐王朝發(fā)生的重大政治事件。這兩個方面在悼亡詩和政治詩中有集中的體現(xiàn),包含了李商隱詩中的諸多名篇,如《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和《正月崇讓宅》是對亡妻的懷念,《哭劉蕡》是對故友的傷悼,而《曲江》和《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是對國家衰敗的思考。明確的主題內涵賦予了詩作明確的情感傾向。由現(xiàn)實人事中的傷逝引發(fā)的悲慟,在情感的發(fā)生上具有人群的普遍性。身為朋友,友人去世;身為丈夫,妻子去世;身為國民,山雨欲來風滿樓;面臨這樣的遭遇,多數(shù)人在一定時間內,都會難以抑制強烈的悲慟之情。讀者只要了解斯人斯事對作者的特殊意義,就能明確其中蘊含的感情傾向。
在生活中具體人事的消逝中,詩歌傷逝的直接對象就是傷逝情感的來源和歸依。因此,由具體人事之消亡隕落而產生的悲傷意緒主要作直接之呈現(xiàn),即事抒情,言在此,意在此。此類詩作在情感抒發(fā)方式上往往直接痛快,但直接呈現(xiàn)式的抒情遠不止是直接抒情的單純賦法,而是指不通過對他物的描摹來寓托感情,就事論事地圍繞著所傷悼的人或事進行多方面的情感摹寫,所用的藝術手法皆是對此種情感的深化表達或者由此產生的其他聯(lián)想,擺脫了直接抒情的空泛和抽象,展現(xiàn)出美的畫面、意境的興感和濃烈的情感色彩。哀悼友人去世的《哭劉蕡》a 一詩緊扣哭劉蕡的主旨,從劉蕡生前遭遇的冷酷政治環(huán)境寫起,到兩人的生離死別,再到作者對友人死亡的無可奈何的悲慟,雖從不同的角度用多樣的藝術手法進行論述,但從未將事件和情感分離開來。首聯(lián)以超現(xiàn)實的圖景“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用象征的手法寫了劉蕡身處的嚴酷政治環(huán)境,頸聯(lián)從去年春江邊的離別寫到今秋雨中的突聞噩耗,融敘事、寫景、抒情為一體,用生離之思突顯死別之悲,意境鮮明且深含意蘊,情感濃烈真摯。頷聯(lián):“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借助比喻自道徒有悲慟相訴,實無能力幫助改變現(xiàn)狀,情感上的悲憤和行動上的無力正反相襯,使傷逝之情更加沉痛;尾聯(lián)直接抒情,肯定劉蕡對自己的榜樣作用。全篇緊扣劉蕡相關之事抒寫傷逝之情,無一句不明確。義山以生活中的典型情節(jié)為出發(fā)點,作悼念妻子的五絕《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作者為行役遠赴他鄉(xiāng),途中遇雪,由無衣自然地聯(lián)想到妻子已逝,再無妻子與我寄衣,在三尺雪的寒冷中夢到舊日妻子臨機織布的溫馨場景,對妻子逝去的悲傷之情就蘊含在現(xiàn)實的凄冷及其與夢境的對照中,描繪的事件直指其中蘊含的感情?!缎写挝鹘甲饕话夙崱纷鳛閿⑹略?,在對國家衰敗經過的描述中思考其所以然,得出“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b的結論,但終究無法上達民聲,全篇飽含激憤憂傷之情,對國運衰頹的種種因果的描述下分明有一顆憂國憂民卻無能為力的心,由所敘之事引動所言之情,事件與情感密不可分。
(二)意識存在之消逝——間接呈現(xiàn)
意識存在雖然在主觀上是突破形質直接存在于心靈意識中的,其生發(fā)和消逝對人的情緒有重大影響,但畢竟不是可見可觸之客觀形體,當其訴諸文字時,如果只以抽象之概念作為表達,必將失去其得以存在的唯一內質,即主觀情感性。對于此類事物之逝,如果就事論事地做一番概念的描述,必然空洞乏味,非但不能傳達詩人情思特有之心靈感應歷程,也不能給讀者以情感的直接觸發(fā)。因而,意識層面存在的消逝,往往托身于有形有質的實體之隕落消亡,其表達方可靈動婉轉,搖曳生姿。對于意識存在之消逝,義山往往作言在此、意在彼的間接呈現(xiàn),借外在的傷逝對象呈現(xiàn)意識存在的消逝。
心中對此事有所感,卻不直接就此事抒此情,而借助彼事逐漸揭示此事情狀、深化此情之內涵的間接式情感呈現(xiàn)方式集中表現(xiàn)在意識存在的兩個方面。一是愛情的消逝,一是結合著年華流逝的美好際遇的消逝,而前者是后者的一個部分,兩者經常融會在一起。
先看愛情之逝。
義山的愛情詩中有對心有靈犀的美好情感的詠嘆,可由于義山的遭際與心境,他傾注筆墨更多的還是愛情的阻隔與消逝。在傳情達意的方式上,義山通過形象把在等待中寂滅的獨特感觸具體化,他選擇的物象雖然來自外部世界,但在內容和特點上面都打上了自己的眼光印記。沿著對物象的感知,不難進入詩中的境界氛圍,體會詩人的情感波動。《燕臺詩》四首突顯的正是由于阻隔,愛情在期盼找尋中逐漸消逝的歷程。其中春夏二首正面的期望較多,秋冬二首則重在描寫等待中漸漸凄冷的心情和愛情的最終幻滅。秋詩最后兩聯(lián):“雙珰丁丁聯(lián)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眂雙珰尺素作為愛情的象征與寄托,這一世都伴隨在身邊,不時翻看,雖然記憶猶在,雙珰尺素上舊日的香氣卻逐漸消盡,正如愛情本身在歲月中一點點地消散、褪色。作者通過對具體的“馨香”,即溫度和味道的消逝,傳達愛情的消逝,引發(fā)對微妙幽微的心緒的感受,寫得入神。冬詩用寒冬肅殺之景,寫了這段感情的終結?!皟霰谒A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d,在墻壁遍布冰霜時,人的愛情相思就如樹木的“芳根”“香心”,在環(huán)境的冷酷中生機斷絕。作者非但借物象象征愛情的消逝,更把物象放在春夏秋冬的環(huán)境氣氛中描寫,引發(fā)不同的想象,外在環(huán)境對物象的推進或摧折,象征了客觀環(huán)境對人及其情感的推動和摧折,以景寫情,在物象的相互映襯與影響中將人的情感變化完全融入環(huán)境之中。
再看流年中美好際遇的消逝,即義山的身世之悲。
義山少年成才成名,而正式邁入仕途后很快遭受環(huán)境的摧抑,一生飄零幕府。他歷經坎坷枉費了年華和心志,最終像那只“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e(《蟬》)的蟬,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悲劇性的人生經歷和悲劇性的性格心態(tài)使他反復詠嘆時光的流逝、外界環(huán)境從溫暖到嚴酷的轉變、自身早秀并且早逝的命運,以及對于這一系列消逝的茫然空虛之感;上述內容在義山詩中渾然一體,其中心是美好際遇的消逝。
義山的身世之悲常借詠物說出。以詠物詩寫遭際之悲,詩人將自己前后境遇的差異賦予所詠之物,因遭際之先榮后悴產生的生存狀態(tài)的落魄與情緒的悲傷也就反映在所詠之物上,而后者是義山詠物詩的重點。詠物詩中客觀之“流水落花春去也”總與作者飄零淪落的身世相映照,詩人以往而不返的憂傷眼光觀物,使他對自然外物經歷風雨摧折的感知有了情隨物發(fā)而又物隨情化的體認,是典型的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因為這份獨特的心靈感應,李商隱的詠物類作品在“言在此,意在彼”的大框架下呈現(xiàn)出兩面:一面情隨物發(fā),觸物興感,受到物的特色感染;一面物隨情化,給沒有經歷沒有故事的單純之物附上詩人的經歷與情感,使黃鶯的啼鳴和垂柳的飄拂個個具有深情。這樣發(fā)掘事物特性,又附加作者個性的象征手法,使義山詠物詩擺脫簡單的比附,更加注重“我”的抒發(fā)?!痘刂心档橛晁鶖《住穎 其二詩人借牡丹自喻,寫自己先榮后悴的經歷,重在自道境遇的落魄難堪與情感的悲傷無力。先與榴花比較,這“先期零落”的牡丹自然可悲。而更添風雨摧殘,直令“玉盤迸淚”。又有遠別舊圃,溫暖寒冷之興替,身受的苦楚,更加不堪,所有努力,化為流塵。再想日后凋零更不如今,在過去、如今、日后的對照中凄涼無比,牡丹如何懂這許多,沒見過榴花,也不知舊圃,作者將己之情事與精神賦予之,給了花新的生命,也將自己的精魂寄托在花朵上?!读罚骸霸饢|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g柳初現(xiàn)于良辰美景之中,隨春風起舞,終行到清秋蕭瑟之中,目接殘陽余暉,耳聞秋蟬嘶鳴,如此天淵之別,柳如何禁受?“如何肯到”四字正突顯出了先榮后悴中情感的難堪。由這三個例子可以看出作者在詠物詩中傷人生遭際的消逝時,更注重對自身在環(huán)境中的存在狀態(tài)的抒發(fā)與心情、志意的傳達,不重物與己的客觀事實。
(三)精神意緒中之傷逝——渾融虛括的呈現(xiàn)手法
當傷逝的直接對象就是傷逝的感情而沒有具體事實時,客觀世界的景物遇合于主觀的感情,詩作便即景即情,渾融無間,并沒有特定的手法加以表現(xiàn),只是隨心運用而已。
所謂渾融虛泛之傷逝,是在詩作的表層意蘊下,涵蓋著豐富的、更加廣泛的人生體驗,我們在考據(jù)中無法找出具體的情事與之對應。如果一定要從中鉤沉索引,只能流于穿鑿附會。但如果不是抓住只言片語作生硬比附,而是著眼于整體感受,則這些詩由于其抒情的集中、深刻與概括,又往往使人感到,在作品的表層意蘊下,似乎還包蘊著更廣泛的人生體驗。這類詩作的題材范圍很廣,其共同的特性是以傳達主觀內心情感為主,多與現(xiàn)實人事無涉,其中很多是日常生活中即景即情的小詩,如《樂游原》《落花》,在包括無題詩在內的愛情詩作中廣泛存在。詩作的內容往往虛括,寄托在若有若無之間,而感情非常純粹,是凝練的富有美感的詩性語言。雖然不可確指,卻能在不同的讀者中引發(fā)共鳴,具有情感的普遍性,是純審美品格的作品。義山詩為何有此藝術效果?李商隱創(chuàng)作時主觀上未必有寄托,但郁積于胸的涵容深廣的普遍性人生體驗和精神追求,卻使他在抒寫自然風物或者愛情體驗時,不由自主地觸類旁通,將廣泛的人生體驗和精神追求滲透融合在上述詩句中。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中說:“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県既沒有具體之事,也沒有具體之情,“我”之精神意緒和境界追求在對客觀環(huán)境的描摹或在對愛情的詠嘆中自然滲透出來,狀景者從對景物的細微觸感中透露消息,尋覓愛情者在追索和失落中跌宕起伏,存在于詩歌深層意蘊中的傷逝意緒無形無名,在藝術手法上也是似景語、似情語,仿若有興發(fā)象征的痕跡,卻又渾融一片,是揉在一起的心象,無法將其具體化。
關鍵在于作者的心情和消逝之物間的生發(fā)照映以致深化,作者對于這一類事物的美具有審美的敏銳,往往在不經意之間產生共鳴,他捕捉到的正好是合他獨特的心靈感受的那一部分。《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眎可能作者在寫作的時候未作多深的思索,只是將自己看到的眼前興感的事物簡單描摹,不涉情事,無有寄托,就包孕了天涯無人問津處寂寞獨放又隨春日流逝獨自凋零的花朵,“最高花”綻放的美無人問津,凋零之傷也只有自己知道,愿多情的流鶯為之啼哭,作為最后的送別。此詩天涯之寂寞、春天之流逝、夕陽之西下、花朵之凋零和流鶯之啼鳴,處處都在渲染著生命的志意和隕落,卻對每一處都無法確指,明明沒有作者,而浸染在整幅圖畫中的深情又仿佛處處都被作者染了憂愁的目光撫摸過?作者乃花耶?是鶯耶?亦看客耶?一切都不能確定,而傷逝之深情從整個圖景中傳遞出來。再如義山的名作《樂游原》通篇平鋪直敘。而詩中表現(xiàn)的這種感慨,既帶有那個衰頹時世特有的色彩,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感慨深廣虛涵。劉學鍇先生在《唐詩名篇鑒賞》中說:“本篇觸景生慨,最近興體,妙在有意無意、不即不離之間??梢砸饛V泛聯(lián)想,卻不必拘泥一端。若認作有明確意圖的比喻,便全失語妙?!眏又如“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1(《正月崇讓宅》),反映了作者迷茫傷感的心緒。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2
《無題二首》其一:“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保?3
《無題四首》其二:“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4
從具體事物之消逝到意識存在之消逝再到渾融虛括無法確指之消逝,隨著消逝之物的由具體走向虛括,而情感之發(fā)生卻也逐漸沒有的具體人事的要求體現(xiàn)出越來越鮮明的獨特性,然而正是這份獨特的感悟,因為它挖掘和概括生活的深入,在情感的體悟上具有了普遍性,可以引起廣泛的聯(lián)想。
這可以說是李商隱寫詩的三個層次。前兩層屬于作品的形而下意蘊,后一層是作品形而上意蘊。第一點著眼于生命經歷本身,后兩點分別是由詩人的整個生命歷程沉淀而成的經驗性認識和精神性境界。而在這三重生命內質中,傷逝之情都有一席之位,從此可以看出,傷逝之情是真正地融入到了作者的骨血之中、呼吸之中,外物不經意的觸碰就會翻起作者心中傷逝愁緒的巨浪。
二、義山詩傷逝之作的特質
(一)傷春意緒的深化
義山在《杜司勛》中贊嘆杜牧:“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保?5實際上含有引杜牧為同調之意。“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 6(《流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7(《無題》),這些詩句表明,“刻意傷春復傷別”不但評杜牧,亦屬自道。傷春在義山詩中經常指代不同意蘊的傷逝之情,其中寄托了自己對時代和身世的深沉感慨。
義山詩中的傷逝之情的產生,具體人事和身世遭際是其外因,內心之易感是其內因,而“傷春”是內外感傷的觸媒,每一遇到這一點,傷逝之情就滔滔不絕地擴散于外,所以傷春首先是傷逝的發(fā)端?!皞骸?,有代表一切美好事物逝去的悲傷,進而傷春是傷逝的代名詞,因此,“刻意傷春”“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傷逝,是傷春的深層內蘊。從作品看,義山傷逝之情,很多都加了“傷春”的障眼法,需要細致體會才能體察其中深意。在李商隱這里,“傷春”不再是單純的傷春,春天過去了,還會有下一個春天,他的傷春之情實際上是一種“傷逝”,在他這里,春天的消逝是單向的、一去不復返的,就像百川東到海那樣,這其實是一種比一般性的傷春要深痛得多的傷逝之情(類似李煜以“流水落花春去也”來象征“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這種深痛和李后主作為一國之主在破國亡家后的深痛竟然相似,一來李后主可能受到義山詩的觸發(fā),但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情感內質之相似,我們從這一點上也可以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義山詩中的傷春傷別之情。
而另有一部分詩作似是純寫景物,流轉圓美,風露清愁而已,但深味其意,其內蘊仍然是泛化的傷逝。李商隱詩中有無單純的傷春之作?待考。但我覺得應該有單純的傷別之作。
《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眲W鍇、余恕誠先生的《李商隱詩選》是這樣解釋的:“最高花通常早秀,最為芳美而引人注目,但如今它在天涯寂寞地自開自落,豈能不為之一哭?‘最高花亦花亦人,正有著才而早秀的詩人的影子……傷春的老主題,但他有著彼時彼地的深切感受,使得傷春殘日暮和傷自身老大沉淪融成一體,而這種傷感中帶著時代黯淡沒落的投影,表現(xiàn)出詩人對于個人乃至時代前景的失望,因而作單純傷春看,便嫌過淺?!保?8
李商隱在通過傷春傷別來呈現(xiàn)傷逝時,把春天的消逝凝固了,此春過后再無春,往而不返引起的不同于一般傷春傷別的“刻意傷春復傷別”,不是吟詠風月的淡淡的憂傷,而是“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9(《曲江》)的深沉創(chuàng)痛。這里的傷春明顯指的是一個時代的逝去。而點染暮春傷別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幅東風無力、百花凋殘的暮春圖景,融寫實與象征為一體,既可理解為別時正值暮春,也可把它看作雙方心靈創(chuàng)痛和悲劇性環(huán)境的象征。
(二)見微知著
李商隱的傷逝是一種見微知著型的傷逝。晚唐的時代背景和詩人的悲劇性命運與悲劇性性格,造就了李商隱看待事物雖然深邃卻始終傷感的目光。李詩中的傷逝意緒也多了他人沒有的見微知著的聯(lián)想預測,因而顯得愈發(fā)沉痛悲傷。“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金輿不返傾城色”和“空聞子夜鬼悲歌”@ 0(《曲江》)是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唐王朝的天荒地變,但此時的唐王朝尚且平靜,同時代的人還沒有意識到風波將近,詩人卻以其政治敏感性和慣于深思之個性,先一步預見了時代的消亡,天荒地變雖然心折,而比天荒地變更加危險可怕的是渾融在傷春圖景中的荊棘銅駝之悲。再有“一笑傾城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1(《北齊二首》其一),作者高度敏銳的預見感使得他在唐王朝末期的風雨飄搖中對美好事物的流逝具有非常深廣又真切的感受。又如《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尾聯(lián)的“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作者對“逝”的認知不在于結果,更關注過程,這個過程仿若夕陽下沉。從先期早秀到現(xiàn)今風吹雨打的憔悴損傷,再到不久后“前溪舞罷”零落成泥的想象,是一個生命從高向低的逐漸跌落,在這個過程中,見證了今不如昔,也預測得出往后的命運必然是更不如今的消失殆盡,傷痛一層深過一層,眼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