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意識流小說本身的流動性與其構成小說所需要的外在形式的統(tǒng)一這兩方面入手,圍繞喬伊斯的著作《尤利西斯》展開,著重分析了其所采用的部分意識流技巧手法、讓意識流小說形式統(tǒng)一,以及增強可讀性的各種技巧,包括三一律,主導動機,場景安排,神話對應并行等。
關鍵詞:意識流 喬伊斯 《尤利西斯》 三一律 奧德賽
尤利西斯作為20世紀小說史上最為重要的小說之一,文學家評論家們一直予其高度評價,甚至諸如榮格等人將其稱為“白色人種的《圣經(jīng)》” 。
《尤利西斯》是復雜的,英國作家曼斯菲爾德說它“晦澀難懂到可怕的程度”; 美國學者弗蘭克認為:“喬伊斯是不能被讀的——他只能被重讀”。蕭乾的譯本共1260頁,其中注釋和序言就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對于研究喬伊斯最重要的兩部書籍《尤利西斯中的典故》和《尤利西斯注釋》加起來超過九千條,連喬伊斯自己也曾說:“我在《尤利西斯》里設置了那么多的迷津,它將迫使幾個世紀的教授學者們來爭論我的原意?!?然而從情節(jié)設置來講,《尤利西斯》又是單向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即是“平庸男人布盧姆平常的一天”,完全沒有荷馬史詩“尤利西斯”那樣險象環(huán)生、精彩紛呈的漂泊歷險故事。其晦澀復雜的主要原因,是書中角色意識活動的復雜形式。
一、意識流簡述
意識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最初是源自于心理學的術語,由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一書中所提出。他認為人類的意識由理性的自覺意識和非理性的潛意識構成,而思想就像是水流般不間斷流淌,同時具備超時間性和超空間性,因此將意識稱作“意識流”。后來該理論逐漸走進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比如法國哲學家伯格森認為非理性的潛意識同樣可以被當作文學的表現(xiàn)對象,主張作家們反映作品人物的非理性意識世界,將人物內(nèi)心的潛意識也表現(xiàn)出來。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對潛意識、前意識、無意識理論的研究也變相地支持了意識流文學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
美國學者弗里德曼認為:“20世紀某些小說家顯著的特點就是,他們企圖把全部意識直接地和戲劇性地和盤推出。”a這句話無疑包含了喬伊斯在內(nèi),他甚至認為《尤利西斯》根本就是一部集大成的“意識流”技巧指南。
二、《尤利西斯》中的意識流動
美國康涅狄大學的帕特里克教授在一篇以認知科學視角解析《尤利西斯》意識流的論文中指出,據(jù)心理學中認知神經(jīng)模型的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人的思維并非簡單的線性進程,但敘述確鑿無疑是線性的,因此內(nèi)心獨白(subvocalized speech)也是線性的。除線性認知進程以外,喬伊斯另辟蹊徑地為平行認知進程創(chuàng)造出了可感形式,如第十一章,以布盧姆為代表,人物的意識中被轉移了處理外部平行的方式。
《尤利西斯》被世人譽為意識流典范的第十八章,蕭乾的譯本約五十七頁,通篇描寫莫莉半夢半醒間的意識流動。整段沒有標點沒有斷句,只有意識模糊曖昧地流動直至逐漸消失。布盧姆、未曾謀面的斯蒂芬、情夫博伊蘭,各個與自己生命產(chǎn)生過關聯(lián)的男性。該章不再間夾繁復的各類典故,而是單單純純一名女性思維的流瀉閃現(xiàn),徐志摩評其為“純料的prose,像牛酪一樣潤滑,石壇一樣光澄,白羅披瀉,瀑布倒掛”。 喬伊斯對標點符號的駕馭不止于此,《尤利西斯》通篇對話的引號均為破折號所代替,也因此對于人物的語句“知其始,而不知其止”。人物動作與語言混合在一起,主觀與客觀之間起到了內(nèi)爆式的界限模糊效果,一切明晰的敘述轉為含糊沉潛,意識的流動感充斥處處。
意識流作家十分強調(diào)詞匯在人物內(nèi)心獨白中的作用,喬伊斯更是其中翹楚,他別具匠心地打破了常規(guī)語法構詞法的規(guī)則,將詞匯刪頭去尾、扭曲拼接,創(chuàng)造出許多情感濃烈、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詞,也因此在二戰(zhàn)時期一名檢查人員甚至將《尤利西斯》當作了一本充斥了外文的密碼,而未料到是一部小說。典型的類似“iiiiiichaaaaaaach”的這樣的擬聲詞,或者布盧姆在奧蒙德旅店酒吧中的思緒的結尾出現(xiàn)了一個“endlessnessnessnessness……”前者生動又形象鮮明,后者既展現(xiàn)出酒吧中隨處充斥的音樂韻律,又寫明布盧姆此刻神不守舍渾渾噩噩的思緒,仿佛隨著酒吧音樂在低吟淺唱,其表意功能之強大令人嘆為觀止。
三、外部形式對意識流小說的建構統(tǒng)一
小說的三個主要人物分別為斯蒂芬·德迪勒斯,一名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歷史教師,詩人;利奧波德·布盧姆,終日奔波勞累的廣告推銷員;莫莉,布盧姆的妻子,被納博科夫稱為“庸俗的歌唱家”。《尤利西斯》通篇以時間為序,描寫了以上三個普通的都柏林人在于1904年6月16日早上八點至后半夜兩點四十多分,其間將近十九個小時的經(jīng)歷與意識活動。人物是三個貫穿性的人物,地點自始至終發(fā)生于都柏林,時間也嚴格限制在了一晝夜之內(nèi),因此可得出結論,喬伊斯這一新奇大膽處處充滿實驗性創(chuàng)作的小說,其情節(jié)結構竟很復古地符合西方古典戲劇的三一律原則。
針對喬伊斯運用三一律作為《尤利西斯》情節(jié)結構模式的這一選擇,美國學者漢弗萊認為:“對意識流小說家來說,形式的問題就是怎樣將秩序加在混亂之上的問題?!?b如果以徹底意識流的方式書寫,完全遵循意識的流動性,則文章會失去總體甚至全部的形式與結構限制,通篇將形成如同上文提及的第十八章,莫莉半夢半醒之間破碎松散的狂想。而這樣的小說是不可想象的,或者說這樣的文體很難稱之為小說。因此,意識流小說的創(chuàng)作必須找到一種令自己在總體上統(tǒng)一的方式,以使故事的敘述既體現(xiàn)出意識的流動,同時又支撐起能夠讓人理解的情節(jié)結構。這時,便需要借助外部形式的幫助,比如《尤利西斯》的三一律。
關于意識流小說如何賦予自己統(tǒng)一性這一問題,漢弗萊列舉了七種模式,在《尤利西斯》中表現(xiàn)鮮明的除了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的統(tǒng)一,還有 “主導動機”與 “形式上的場景安排”。主導動機(motif),此術語源自瓦格納的音樂劇,可以泛指為與主題或思想相關聯(lián)、反復出現(xiàn)的某種意象。比如《尤利西斯》中斯蒂芬的主導動機就是母親臨終前的形象,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會令斯蒂芬感到悲傷后悔。布盧姆的主導動機則是馬鈴薯。馬鈴薯是斯圖亞特王朝后期愛爾蘭人民賴以生存的重要作物,馬鈴薯的歉收與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導致了愛爾蘭持續(xù)兩年的大饑荒。布盧姆將馬鈴薯當成自己的守護神、護身符,每次需要壯膽時都會摸一摸。即使日常行為中,馬鈴薯也在反復出現(xiàn),如《尤利西斯》第四章中,布盧姆磨蹭半天,總算要出門了:“在門前臺階上,他伸手到后面褲袋里摸大門鑰匙。沒有。在昨天換下來的褲子里。得拿。馬鈴薯倒是在。衣櫥吱吱格格響?!?/p>
四、與神話的統(tǒng)一并行
《奧德賽》主要人物奧德修斯的羅馬名即為尤利西斯,《尤利西斯》通過對神話框架的運用,將神話與現(xiàn)實結合在一起。喬伊斯對“荷馬史詩”中《奧德賽》的情節(jié)結構、人物原型,父子、回歸等母題的借鑒,構成了小說各種潛在的對應與整體的統(tǒng)一性。從情節(jié)結構上來講,《奧德賽》整體分為三大部分:“特來莫奇亞特”“奧德賽”“諾斯托斯(即Nostos還鄉(xiāng))”,而《尤利西斯》也分為三大部分,并且在最開始時與《奧德賽》的標題相同,后來或許是因為感覺過于直白而在書出版時刪除。從人物上講,布盧姆脫胎于奧德修斯,斯蒂芬取自忒勒馬克斯,莫莉則對應珀涅羅珀。
《奧德賽》的第一部分講述尤利西斯遠征特洛伊下落不明,尤利西斯的妻子被眾多求婚者所糾纏,兒子忒勒馬克斯出行尋找父親,喬伊斯《尤利西斯》前三章的描寫中,斯蒂芬也正是一個尋求精神父親的人,而布盧姆就是精神父親的象征?!秺W德賽》第二部分描寫尤利西斯在十年中歷經(jīng)漂泊的經(jīng)過,正如喬伊斯《尤利西斯》中第四章到第十五章,布盧姆那平庸的歷險:洗澡、出席葬禮、工作奔波、街頭散步。其中第十一章布盧姆在酒吧聽唱,對應神話中遇到塞壬女妖的故事?!秺W德賽》第三部分寫尤利西斯終于回到家鄉(xiāng),與兒子一同殺死糾纏的求婚者,全家團聚,正對應《尤利西斯》的第十六到十八章,半夜游街的布盧姆看到斯蒂芬與兩個英國兵打架時被打倒在地。布盧姆救起斯蒂芬,于是這對精神上的父子得以一起回家。
T·S·艾略特在《〈尤利西斯〉:秩序與神話》一文中如此說:“喬伊斯先生是在嘗試一種新的方式……它是一種控制的方式,一種構造秩序的方式,一種賦予龐大、無效、混亂的景象,即當代歷史,以形狀和意義的方式?!备?思{在《現(xiàn)代主義》中則稱喬伊斯是在“幽默而絕望地運用神話而已”。從本質(zhì)上來講,《尤利西斯》與神話的并行模仿其實是一種反諷,《尤利西斯》是反神話的,神話作品中存在尤利西斯這樣豪情萬丈的英雄、波瀾壯闊的路程,而愛爾蘭如今的現(xiàn)實里只有布盧姆這樣唯唯諾諾的家伙以及談不上半點恢弘的庸常“歷險”。其實,碌碌無為的布盧姆也身具許多優(yōu)點,一整天中經(jīng)常想到妻子和孩子,重視友情,參與募捐,對沙灘上遇到的殘疾人抱有同情。與其說他是“英雄”或者英雄反面的“丑角”,不如說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的人。與神話并行,在喬伊斯刻意賦予的各種對應中,意識流小說的外在形式結構統(tǒng)一也得以完成。
意識流小說是充斥著獨白、聯(lián)想、蒙太奇、時空跳躍等等手法的小說,是人心中沉潛于水平面之下巨大冰川的自由呈現(xiàn)。拆解,編制,當意識流動、時空輪轉,讀者們眼前的將會是顛來倒去的一本沙之書,而作家們?nèi)鐔桃了挂约记梢允址{馭,即使彌散也變得井井有條?!队壤魉埂肥且徊考庾R流小說技巧之大成者,讀《尤利西斯》當如福克納所說,要“像識字不多的浸禮會傳教士看圣經(jīng)中的《舊約》一樣,要心懷一片至誠?!眂
a 〔美〕弗里德曼:《意識流,文學手法研究》,申雨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5頁。
b 〔美〕漢弗萊:《現(xiàn)代小說中的意識流》,程愛民,王正文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頁。
c 李文俊編選:《??思{評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67頁。
參考文獻:
[1] 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M]. 金隄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 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
作 者: 徐一文,浙江海洋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