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無葬身之地》與《等待戈多》的戲劇手法之比較

霍文瑾

摘 要：“二戰(zhàn)”后，關于存在主義的哲學思考一直在進行著。在現(xiàn)代主義戲劇中，境遇劇和荒誕劇作為存在主義哲學的產物，各具特色和代表性。本文對《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兩部作品從戲劇手法的角度進行比較和論述。

關鍵詞：境遇劇 荒誕劇 存在主義 情境

一、作品概況

作為境遇劇和荒誕劇的代表作，《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在現(xiàn)代主義戲劇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端罒o葬身之地》與《等待戈多》都深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其中反映出時代的荒誕及個人的痛苦。在戲劇內容上，這兩部劇作都呈現(xiàn)出表現(xiàn)荒誕的傾向性，但二者仍具有明顯的區(qū)別。

（一）《死無葬身之地》

作為存在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薩特受到法國傳統(tǒng)文學藝術的影響，薩特的戲劇在表現(xiàn)形式和內容上都體現(xiàn)出他作為哲學家所展現(xiàn)的獨特風格。薩特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傳統(tǒng)形式，并以此來表達荒誕這一實質內容。《死無葬身之地》這出政治題材的境遇劇正是如此，劇中以“二戰(zhàn)”為特殊的歷史背景，構建了幾名游擊隊員在民族解放運動戰(zhàn)斗中不幸被捕的特殊情境。在行刑的前一夜，面對來自各方面原因引發(fā)的恐懼，他們不知該何去何從。薩特將每個人彷徨、無助、絕望等心態(tài)充分表現(xiàn)出來，并展現(xiàn)出人性的復雜和多面。在置身于極其荒誕、充滿巧合的境遇時，劇中人物做出各自的選擇，最終走向結局，境遇劇以傳統(tǒng)的形式表現(xiàn)出了荒誕的戲劇內容。

（二）《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以兩幕悲喜劇的形式，呈現(xiàn)出兩個小丑似的流浪漢弗拉季米爾和愛思特拉岡，在荒誕、循環(huán)的環(huán)境與生存狀態(tài)中日復一日、永無止境地等待著戈多的故事。該作品的荒誕性集中體現(xiàn)在“悲喜交加”，以喜劇的形式展現(xiàn)出悲劇的主題。貝克特拒絕對故事進行理性分析，而是以大量的無邏輯對話來代替語言，以說話的方式直接體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無法交流的實質，以抽象化、變形的人物形象來表現(xiàn)人的異化。在面對漫長的無望的等待時，狄狄和戈戈做著令人發(fā)笑的舉動，他們相互之間不能交流，語無倫次，行為動作也不連貫，這些外在形式更加集中地凸顯出劇作荒誕的精神內核?！兜却甓唷分阅軓谋姸鄳騽∽髌分忻摲f而出成為荒誕派的代表性作品， 不僅是因為其揭示了人類在荒謬宇宙中生存的荒誕性， 更在于它直接以荒誕的形式來展現(xiàn)荒誕的內容， 真正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

荒誕派戲劇一度被稱為“反戲劇派”或“反傳統(tǒng)戲劇派”?！兜却甓唷分蟹抢硇缘那楣?jié)結構摒棄了傳統(tǒng)戲劇線性發(fā)展的規(guī)律，整部作品講述的就是一個原地踏步的故事，兩個流浪漢從起點走回了終點，開始即結束。

二、戲劇手法的比較

（一）相同之處

《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的共同點在于，二者都以存在主義為哲學基礎，并運用特定情境來反映各自的戲劇主題。

1.存在主義的哲學基礎

作為境遇劇和荒誕劇的代表作，《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之間首要的共同點在于，以存在主義的哲學思想作為基礎。

存在主義的概念由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著作《存在與時間》中首次提出。薩特作為存在主義的集大成者，師承海德格爾和胡塞爾，同時受到尼采哲學思想的深刻影響。他不僅傳承了胡塞爾的非理性主義，并將其進一步發(fā)展，對克爾凱郭爾的宗教神秘主義進行了揚棄，從而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哲學思想，為存在主義的繼續(xù)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縱觀薩特存在主義哲學，主要由三個基本原則構成：其一是“存在先于本質”；其二是“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其三是“自由選擇”。

存在先于本質是存在主義的基本原則，指人的存在的一種特定狀態(tài)。薩特認為，人的存在表現(xiàn)為種種可能性，經領會、籌劃、選擇獲得本身的規(guī)定性，所以人的存在先于本質?！端罒o葬身之地》中，游擊隊員們在面臨在敵營中，是否供出隊長這一處境，進行艱難的選擇，他們只有堅持自己參加戰(zhàn)斗的初心，抵御住重重酷刑，才能成為英雄。游擊隊員和英雄的身份便是存在和本質的另一種體現(xiàn)。《等待戈多》中的兩個流浪漢也是如此，他們一直等待著那個遲遲不來的戈多，戈多的諧音指向“上帝”，這意味著他們所等待的戈多本就不會出現(xiàn)。貝克特用戈多這一人物暗示出人處在荒謬而可怕的世界中，即看不到出路，又在惶恐中存有一絲希望。這也暗合存在主義中，人的存在先于本質、不存在設定人性范本的上帝的觀點。狄狄和戈戈在等待的“戈多”其實是一個虛無的對象，而正是人的存在決定了人的本質。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薩特認為人學中的任何一個具體的關系都是雙邊關系。人生存在荒謬而不合理的世界中，無疑要忍耐許多客觀存在著的不幸，所以人要運用自我意識來行動、選擇，從而獲得自由?！端罒o葬身之地》中存在著兩個主要的矛盾，顯而易見的是游擊隊員們和維希政府警察之間的外部斗爭，更進一步來看，五名隊員及隊長這一團隊的內部也存在著激烈的矛盾。在極其荒誕的處境之下，人物無可選擇地做著自己的選擇，毫無疑問他們的內心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在若望沒有被捕之前，五名戰(zhàn)士內心堅定地認為自己能挺過酷刑和逼供，因為他們無須隱瞞，也毫不知情。當隊長若望被捕入獄，卻并未被識破身份時，隊員們的內心開始了煎熬，面對招與不招的選擇，抑或是放棄選擇而去死，這時他們隊員內部就產生了矛盾和分歧?？梢娙舜嬖谟谑澜缰?，時刻需要面對雙邊關系，正如“他人即地獄”所說，人與人之間相互敵對、相互妨礙，對于自我而言他人的存在則是一種酷刑?！兜却甓唷分械业液透旮晔窍嘁老喟榈模瑫r也是無法相互溝通的，這種相互不理解、隔離的狀態(tài)則加劇了作品的荒誕性，渲染出悲劇的實質。

存在主義以人為中心、尊重人的個性與自由，認為人生活在無意義的宇宙當中，人的存在本身也不具備任何意義。盡管如此，人仍可以在原有存在的基礎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通過個人的選擇而獲得精彩，從而使人生擁有意義。而在自由選擇的同時人又受到一定的束縛，這種“自由”不是絕對的，而是負有一定責任的。在《死無葬身之地》中，五名游擊隊員各自承受著屈辱，面對著無可奈何的處境進行自己的選擇，并為之造成的結果負責。當膽小鬼索比埃有機會向敵人坦誠秘密時，他抓住機會選擇了逃避、死去。年輕的弗朗索瓦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他的內心未能強大到足以在嚴刑拷打之下守口如瓶，面對著隊友的壓力和自身崩潰的內心世界，他選擇了告密，并招致殺身之禍。而承受著酷刑卻充滿希望地活到人生最后一刻的幾名隊員們，頑強地維護了自己的自尊，他們選擇了犧牲自我。在極限境遇下，人所作出的選擇是自由的，同時也必須為其承擔責任。在《等待戈多》中，貝克特將兩個流浪漢置身于絕望的等待之中，卻又給予人類某種希望。雖然等待戈多的過程是痛苦的，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報信的孩子說了，“戈多先生一定會來的”。對于戈多是否回來，狄狄和戈戈都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局，他們所能做的就是選擇繼續(xù)等待下去還是結束這場無際的等待。站在讀者的視角就能得知，上帝是不會來的，這個故事也注定是沒有結局的，置身于荒誕的生活處境中的兩個流浪漢，究竟該何去何從，只能依靠他們自己的選擇。劇中人物雖然被動地跌入一個荒誕的世界，仍需為自己的存在找到理由，充滿希望地繼續(xù)“等待”。

2.情境的重要性

在《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兩部作品都圍繞著人物在特殊情境下的特殊情感體驗得以展開。

作為境遇劇，《死無葬身之地》中荒誕的戲劇情境對于劇情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46年該劇首演時，法國剛剛擺脫“二戰(zhàn)”的陰影，結束長達五年的德國法西斯統(tǒng)治。因此該劇刻意展示的是戰(zhàn)爭中人如何面對肉體的摧殘和精神的痛苦的問題。在情境的構成上，薩特不惜為了戲劇性的目的，將人物的處境加以典型化甚至極端化。該劇反映的是戰(zhàn)爭這一極端境遇下人類的普遍情感思想。在敵營這一極端的情境中，戰(zhàn)士們必須面對的恐懼、煩躁、孤獨、絕望、死亡等內心體驗，是具有超越國界的普遍性的。盡管劇中的游擊隊員落入敵手后，命運已成定數(shù)，但這并不等于劇情失去了懸念，隨著每個游擊隊員面對酷刑的態(tài)度和選擇，劇情都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轉變，觀眾開始關注到不同性格、不同閱歷的人在面對同一境遇時所作出的不同行動和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極限境遇奠定了這部劇的懸念，還使觀眾與劇中人物產生心理共鳴。

《等待戈多》通過希望與絕望的并存來表現(xiàn)人類處境的兩極化，其戲劇情境是荒誕的，為全劇的思想表達奠定了基礎。劇中的主要人物是兩個流浪漢，他們處在一個空曠的、無遮蔽的鄉(xiāng)野小路邊。這個場景以空間的無依托感來對應時間的漫長和“無頭亦無尾”。劇本通過兩幕近似的“等待”過程揭示時間的悄然流逝，反映出人身處于世界中，在充滿希望地做著無望的等待。劇中的隱晦的戲劇主題——死亡、世界，通過兩個流浪漢在這一特定情境中的等待來揭示?！兜却甓唷芬曰恼Q為前提，構建出獨特的戲劇情境來表達其主題思想，因其抽象性和符號性而產生出獨特的戲劇情境。

（二）不同之處

雖然都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在戲劇形式上，《死無葬身之地》和《等待戈多》仍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死無葬身之地》保留著傳統(tǒng)戲劇的形式，而《等待戈多》則呈現(xiàn)出反戲劇的形式。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情節(jié)的連貫性與不確定性、結構的嚴謹性與碎片化、語言的意義化與無意義化，并且由此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作品風格。

1.情節(jié)設置

兩部作品所表達的內容都是荒誕的，然而在情節(jié)的安排與設置上，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死無葬身之地》繼承傳統(tǒng)戲劇的形式，作為一部存在主義戲劇，它不同于其他作品，在情節(jié)設置上逐漸向現(xiàn)實主義戲劇靠攏?！兜却甓唷穭t貫徹著荒誕的原則，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十分荒誕的，貝克特以形式上的荒誕來促進表現(xiàn)出內容上的荒誕。這一原則也體現(xiàn)在劇本情節(jié)的設置當中。

作為一部寫實性的政治題材哲理劇，《死無葬身之地》的情節(jié)是完整、連貫而富有邏輯的。薩特依據(jù)傳統(tǒng)的戲劇形式進行情節(jié)的展開，強調沖突，通過沖突塑造人物，以沖突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劇本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背景，講述了法國抵抗運動的五名游擊隊員被維西政府警察抓獲，被嚴刑逼供的故事。這部戲的外部沖突就是審訊者和被審訊者之間的沖突，在被嚴刑逼供的極端情況下，面對著身與心的雙重考驗，游擊隊員們的反應各不相同，薩特把他們微妙的心理活動放大， 并且一一加以強化。而戲劇的內部沖突主要集中在游擊隊員們的內心戰(zhàn)爭以及所做出的選擇上。

《等待戈多》在情節(jié)設置上也呈現(xiàn)出荒誕劇的特點，出于對純粹戲劇性的追求，貝克特放棄了情節(jié)的連貫性和戲劇沖突的塑造，而是以混亂跳躍、毫無邏輯的情節(jié)，來反映出面對荒誕不經的世界時，人的痛苦不安的狀態(tài)，從而達到抽象的荒誕效果。 劇中的情節(jié)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兩個流浪漢并不知道戈多什么時候來、會不會來，他們也不知道在等待的過程中會遭遇什么樣的經歷。

2.結構安排

《死無葬身之地》與《等待戈多》在戲劇結構上的安排不同。《死無葬身之地》是境遇劇的代表作，在戲劇結構上類似于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戲劇。據(jù)薩特所言，他是遵循著經過更新變革的“三一律”原則進行境遇劇的創(chuàng)作的，用同一場地展現(xiàn)一天之內發(fā)生的一個故事。

相比之下，《等待戈多》的戲劇結構則更為特殊，集中表現(xiàn)為循環(huán)和重復。貝克特說：“只有沒有情節(jié)、沒有動作的藝術才算得上是純正的藝術?！痹凇兜却甓唷分胸惪颂厥冀K貫徹這一主張，他消解了人物的動作，弱化了戲劇的情節(jié)，將戲劇情節(jié)簡化到只有“等待”，人物更只是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進行著無聊的、隨意的對話，戲劇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有的只是一種機械的重復。劇作的整體結構是循環(huán)式、首尾相連的。在第一幕第一句中：“鄉(xiāng)間的一條路。一棵樹。黃昏。”以及第二幕第一句：“次日。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鼻昂髢商旃适掳l(fā)生的時間是重疊的，狄狄和戈戈所進行的行為——等待，也是重復的。在抽象的、不確定的時間下，兩個流浪漢上演著重復的等待。當戲劇結束的時候，一切像是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開頭便是結局，結局亦是開頭，這就容易造成讓人誤以為兩幕可以合并為一幕的錯覺，但戲劇的主題在這種循環(huán)的結構中得以深化，更加突出了世界、人生沒有變化的主題，同時也增強了戲劇的荒誕意味。

3.語言表述

作為一出境遇劇，《死無葬身之地》的語言延續(xù)了傳統(tǒng)戲劇的模式，而《等待戈多》卻將“荒誕”貫徹至語言之中，由表及里地執(zhí)行著荒誕的精神內核。

《等待戈多》將荒誕由內而外貫徹始終，也表現(xiàn)在人物的語言上。劇中的語言不僅是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的外在形式， 還成為這個劇作本身主題的一部分。不同于《死無葬身之地》，《等待戈多》沒有延續(xù)傳統(tǒng)戲劇的語言模式，即劇中人物語言、對話交流旨在交流，也具備體現(xiàn)人物性格特征的作用，而是以一種無關聯(lián)性的話題轉移、語言的重復和語言文字游戲來實現(xiàn)語言的荒誕效果。所謂荒誕，就是喪失了目標，被割斷了宗教的、抽象的和超自然的根基。劇中人物呈現(xiàn)出非人化的趨向，他們的所有行為，包括語言、行動都變得毫無意思、解釋不通，其中荒誕性是鮮明存在的。

《等待戈多》語言的荒誕性體現(xiàn)在話題的無關聯(lián)性與隨意轉變。貝克特刻意安排狄狄和戈戈進行毫無聯(lián)系的話題交流，且話題隨意轉化，以毫無邏輯的語言來表現(xiàn)出荒謬之感。貝克特弱化了傳統(tǒng)戲劇中語言的交流功能，他在戲劇中演示了一個文字游戲，把毫無聯(lián)系的詞語堆砌在一起，削弱了文字本身的意義與作用，營造了一種荒誕的效果。劇中的機械性重復的語言，枯燥而乏味，已經完全喪失了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全部功能。兩個流浪漢之間的聯(lián)系被這種無意義的語言所斬斷，他們彼此之間已經難以溝通。語言在他們倆之間并沒有起到任何促進交流的作用，反而極大地阻礙了他們的溝通。而他們之間這種表面看似是對話的語言， 實質上不過是無聊的自言自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