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西歐率先走上市場經濟道路*
——讀《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

姜啟舟

西方學界對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問題關注已久，我國學者很少研究這個課題。徐浩教授的《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是中國學者在該領域的第一部專著。①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北京：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作者采用經濟社會史的研究方法，關注歷史長時段的變化，深入探討了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特征，認為西歐自中世紀中晚期開始步入市場經濟道路，從而回答了“為何西歐率先走上市場經濟道路”這一重大問題。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先生說：“市場經濟的形成，至今最多也不過三五百年?！雹趨蔷喘I：《市場經濟的培育和運作》，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1993年，第77頁。而走上市場經濟道路無疑是市場經濟形成的前提。西歐的市場經濟是原生型的，前無古人，其形成必然經歷了漫長過程，《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的學術價值正在于通過實證研究揭示了西歐走上市場經濟的條件與過程。

一、西歐市場經濟發(fā)育的溫床

有商品交換便有了市場。雖然商品經濟與市場經濟概念不同，但是基礎都在于生產有剩余、生活有需求。問題是，10世紀左右，東西方農業(yè)生產都有剩余，中國在唐宋時期農業(yè)技術與農產品剩余都遠勝于西歐，唐宋時期市場繁榮遠超西方，為什么是落后的西歐走向市場經濟的發(fā)展道路？顯然，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產生了多少剩余，而在于生產剩余落入了誰的手中。因而，作者沒有對中世紀中晚期西歐農業(yè)財富的增長與剩余進行過多論述，而是聚焦于財富分配問題。農業(yè)創(chuàng)造的財富更多地流入誰的手中，這需要考察長時段的走勢。如果農民一直處于被剝奪的赤貧狀態(tài)，農民的再生產能力和購買力低下，那么城市的繁榮只能是單純消費型的，市場不會主導生產。作者通過研究發(fā)現，在歐洲中世紀，由于人口和經濟、莊園制和農奴制從上行轉入下行，致使領主和農民的收入在中世紀早中期與中世紀晚期呈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①徐浩：《歐洲中世紀領主和農民的收入變化》，《經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第4期。農民財富的緩慢增長，甚至改變了中世紀歐洲的中產階級構成，即在中世紀中期的中產階級主要是市民階級，而到中世紀晚期富裕農民也成功地躋身其中。②徐浩：《中世紀歐洲中產階級的收入與消費水平初探》，《史學集刊》2018年第3期。顯然，在作者看來，歐洲（主要指西歐）在生產剩余方面的特別之處在于，在中世紀中晚期，財富更多流入了農民手中，富裕農民成為市場經濟的堅實基礎。簡言之，市場經濟之所以在中世紀中晚期的西歐興起，與這一時期農業(yè)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尤其是財富流向的重要變化緊密相關，否則市場經濟的起源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末。

工商業(yè)與市場經濟的中心舞臺在城市。作者認為農業(yè)與手工業(yè)的分離導致了中世紀西歐城市的產生，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勞動分工導致城市和鄉(xiāng)村、工匠和農民之間的交換經常化、普遍化。一方面，農村大量財富的剩余尤其是富裕農民的興起，使得農村可以成為城市的腹地，能夠向城市源源不斷地提供食品和工業(yè)原材料；另一方面，城市則向農村報以專業(yè)工匠生產的工業(yè)品或勞務，以及特許狀等權利證書所賦予的自由和權利等制度文明，城市深刻影響了作為其腹地的鄉(xiāng)村。③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2—3頁。

作者尤為重視中世紀西歐城市的起源時間、城市性質、城市化水平及城市地位與作用問題。他認為，西歐城市不是中世紀中期才興起的，而是起源于中世紀早期。④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13—21頁。與古代中國城市一般為政治行政中心不同，中世紀西歐城市更多是經濟型的工商業(yè)城市。中世紀中期的西歐經歷了城市革命，城市數量和城市人口大幅增長，實現了較高的城市化水平。城市不僅成為所在區(qū)域的發(fā)展中心，發(fā)揮“中心地”⑤“中心地”理論是由德國城市地理學家克里斯塔勒于1933年提出。該理論認為每一個城市都有一個補給區(qū)域（complementary region）或影響范圍（sphere of inf l uence）。在此基礎上，該理論將一定區(qū)域內的所有城市看作是由不同層次的城市單位所組成的等級化體系。在此體系之中，城市發(fā)揮區(qū)域首都功能，不同層級的城市對其補給區(qū)域或影響范圍在商品與服務供給方面發(fā)揮如傘一樣的籠罩與輻射作用。參見Christopher Dyer,“Market Towns and the Countryside in Late Medieval England”, 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 Vol. 31 (April, 1996),pp. 19-20.的帶動作用，而且孕育了許多資本主義因素，將貨幣經濟、財產權等新型的經濟法律制度深深置入包括農村在內的中世紀西歐社會，成為中世紀中期開始的社會轉型的助推力量，⑥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3、21—39頁。工商業(yè)城市成為整個西歐社會發(fā)展的發(fā)動機。

在工商業(yè)城市的引領與帶動下，城鄉(xiāng)市場網絡得以普遍建立。作者研究認為，西歐社會的市場和市集的增加始于8—10世紀，中世紀中期的商業(yè)化則推動了市場和市集進入繁盛階段，此時市場和市集不僅在數量上達到歷史最高水平，而且形成較為完善的網絡體系，⑦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120頁。市場已經成為所有新建立的城市不可或缺的公共設施。⑧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103頁。于是出現市場需求催生貨幣職能的轉換與整個西歐社會的貨幣化進程。作者指出，中世紀早期，貨幣較多地承擔了價值尺度和儲藏功能，貨幣發(fā)行量較小，流通速度較慢；中世紀中后期，貨幣更多地發(fā)揮著交換媒介的作用，不僅貨幣發(fā)行量變大，而且流通速度也更快。①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59頁。更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時期西歐貨幣支付推廣到廣大農村，農民和領主的依附關系被貨幣關系所取代，農民的勞役地租越來越多地被貨幣地租所取代，因而導致貨幣的發(fā)行量、流通量和人均持有量的增長均超過了人口和物價水平的增長。這無疑表明，從中世紀中期開始，西歐社會的貨幣化水平在不斷攀升。②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65—66頁。貨幣化水平與市場活動的程度密切相關，高度貨幣化就意味著向市場經濟邁進。③卡洛·M·奇波拉主編：《歐洲經濟史》第一卷《中世紀時期》，徐璇譯，吳良健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85頁。

由上可知，中世紀中期以降的西歐，在農業(yè)財富的流向、城鄉(xiāng)關系、城市地位與作用、貨幣化程度等方面，都表現出與一般農業(yè)社會不同的跡象，尤其是工商業(yè)城市在其中發(fā)揮著帶動作用，成為西歐市場經濟發(fā)育的溫床。但是，僅有這些還不足以讓西歐走向市場經濟道路，畢竟中世紀西歐的工商業(yè)還不算發(fā)達。市場經濟也是法治經濟，法治的基礎是界定權利。從這個角度而言，該書最重要的貢獻在于揭示了西歐工商業(yè)發(fā)展中的個體權利。

二、西歐走向市場經濟的權利基礎

經濟學上一般認為，市場經濟即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受價格引導和利益驅使，不同市場主體之間進行互利交換的一種經濟體制。在此體制之下，雖然市場中的個體盤算的只是其自身利益，并不打算促進公共利益，但“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往往能夠有效地促進整個社會的利益。④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7頁。正因于此，市場經濟這種經濟形式才能夠生機勃勃。雖然我們不宜直接用現代成熟意義上的市場經濟概念去分析中世紀西歐的經濟發(fā)展態(tài)勢，但其給予我們一個有益啟示，即要發(fā)揮市場的配置資源作用，無疑需要每個市場個體能夠自由地依據自身理性做出選擇與決策。那么，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發(fā)展中的“個體”是否享有這種權利與自由呢？對此，本書作者通過對農民、工匠和商人等群體相關權利的深入分析，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對于農民群體，作者圍繞其土地產權、對自身勞動的自由支配權（尤其是小持有者）兩個重點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其一，土地產權方面，作者認為，隨著中世紀中期占有權概念的誕生及其法理化、普通法及王室法庭司法救濟的興起，持有采邑的附庸（農民）雖無土地的所有權，但其保有地獲得了與所有權類似的繼承、買賣和租佃的占有權，并可以有效對抗封主沒收封臣土地的非法行為，從而為土地市場的成長奠定了法律基礎。在此問題中，維蘭的權利是探討的難點。由于中世紀占有權理論的來源——普通法否認維蘭擁有任何權利，即維蘭無法享有占有權，所以過往從法律視角進行的研究普遍認為13世紀前后缺乏活躍的維蘭土地市場。作者結合最新經濟社會史學家的發(fā)現，認為普通法有關維蘭權利的界定是與現實脫節(jié)的，最晚到13世紀，莊園法庭已經開始控制和管理維蘭的土地轉讓，村社習慣也不能保證13世紀維蘭持有地只在家庭內部轉讓，因此13世紀前后存在著包括維蘭保有地在內的活躍的農民土地市場。黑死病后，土地供給增加，勞動力短缺，莊園法庭對維蘭土地轉讓的控制和家庭土地紐帶觀念進一步削弱，農民家庭外土地轉讓更加普遍。①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176—196頁。由此可見，中世紀中期以降，包括維蘭在內的廣大農民已經獲得了當時最寶貴財富——土地的自由支配權，土地買賣成為所有性質的保有地的權利。其二，農民的自由勞動權方面，作者重點探討了小持有者（即“小土地持有者”）的權利。發(fā)現小持有者因持有土地很少，難以養(yǎng)家糊口，需要充當農業(yè)雇工和工匠以補貼家用，在此過程中，他們的法律和社會地位逐步提高，收入和生活水平也顯著改善。農民較早擺脫了人身依附與奴役，能夠自由勞動，堪稱英國農民的第一個“所有”，②侯建新：《現代化第一基石：農民個人力量與中世紀晚期社會變遷》，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第114頁。這對其自由流動、自主擇業(yè)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工匠，作為僅次于農民的第二大勞動群體，廣泛分布在城鄉(xiāng)之中。在農村，從中世紀早期的奴隸工匠，到中世紀中期的莊仆工匠或是兼職農民工匠，再到中世紀晚期的相對獨立的個體工匠，工匠是農村中最早擺脫勞役制的群體，相對于他人有更多的自由，即使充當農業(yè)雇工的小持有者在當時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到中世紀晚期，有些工匠還開始雇工生產，像獨立的個體鐵匠甚至達到“資本家”的富裕程度。11世紀以前，西歐城市工匠相對農村尚無特殊地位與權利，中世紀中期城市革命后，城鎮(zhèn)居民大部分為工匠和手藝人，其享有與農村不同的習慣或特權：市民保有權、免交貿易稅、出席國王和城市法庭、商業(yè)和民事訴訟以城市法裁決等?？傮w而言，中世紀中期以來，工匠較早擺脫了奴役，獲得了自由與相應權利，實現了財富積累與生活改善。③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240—276頁。

商人在市場經濟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如在?？怂箍磥?，理論上，市場經濟可以由習俗經濟和指令經濟演變而來，關鍵在于它們能否孕育出一個專業(yè)化的商人階級。④約翰·?？怂梗骸督洕防碚摗?，厲以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2頁。那么西歐中世紀是否存在商人階級呢？傳統(tǒng)觀點認為，中世紀早期西歐尚無商人階級，而本書作者經過詳細辨析亨利·皮朗等人的觀點，結合史料與晚近研究，認為“在中世紀早期最后幾個世紀，商人階級不僅沒有消失，而且還成為中世紀中期商人階級的重要來源”。⑤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75頁。在“11世紀和12世紀時，商人希望自己所從事的活動有牢固的法律依據，便將他們當時各種要求以及后來贏得的勝利，都以特許狀和條約形成體現出來，實際上為他們自己在封建法律秩序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地位”。⑥泰格、利維：《法律與資本主義的興起》，紀琨譯，劉鋒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年，第275頁。商人通過影響和改造封建法律，確立了自身權利和自由的保障體系，促進了市場經濟萌芽的壯大及相應上層建筑的發(fā)展。作者認為，13世紀時商人已成為西歐社會結構和商業(yè)貿易中的中堅力量。①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217頁。

綜上，中世紀中期以降，西歐的農民、工匠都獲得了相對自由的法律身份，并享有穩(wěn)定的財產權；商人階級更成為改造中世紀中晚期西歐社會的重要力量。因而，從“人”的發(fā)展狀態(tài)來講，其個體權利與自由獲得了較高水平的發(fā)展，能夠契合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需要。當然，這種權利與自由離不開中世紀西歐城市整體的自由與自治作為保障，其不僅為農民提供了逃亡或遷徙之地，而且可使工匠與商人免遭封建領主的侵奪。這便為市場經濟的成長提供了舞臺與空間。

三、西歐走向市場經濟的法治基礎

市場經濟的產生、發(fā)展離不開法治保障，法律保護市場主體的權利與自由，調節(jié)、規(guī)范市場行為。那么中世紀西歐的法律狀態(tài)及發(fā)展水平如何呢？美國著名法律史家伯爾曼對中世紀中期以來的西歐法治水平高度肯定。他認為，11世紀末以來的主教授職權之爭（即“教皇革命”）開啟了西方的法律傳統(tǒng)，萌發(fā)了近代的法律制度和法律價值，西方近代的起源即為1050—1150年。②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賀衛(wèi)方、高鴻鈞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4頁。而且“自12世紀起，所有西方國家，甚至在君主專制制度下，在某些重要的方面，法律高于政治這種思想一直被廣泛講述和經常得到承認”。③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第11頁。本書作者高度認同伯爾曼的觀點，并將此一時期的法律與市場經濟問題相聯(lián)系，深入探討了習慣法、普通法尤其是商法的作用。

在中世紀“集體的傳統(tǒng)——習慣法——統(tǒng)治著人們的生活”④馬克·布洛赫：《法國農村史》，余中先、張朋浩、車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85頁。，其包含封建法、城市法和莊園習慣法等許多法律。尤其在英國，國王及有關機構在習慣法的基礎上頒布普通法，以期人人皆知，人人皆行。⑤侯建新：《封建地租市場化與英國“圈地”》，《世界歷史》2019年第4期。作者認為習慣法對中世紀西歐法治建設和市場經濟發(fā)展的作用有二。其一，習慣法保護個體或群體的權益，維護契約，規(guī)范著市場運行。在莊園，中世紀早期后半期以來，莊園習慣將每個農民持有的土地及其義務的種類和數量成文化。由此，莊園習慣不僅作為領主剝削農民的工具，同時也成為農民反抗領主加重剝削的法律依據。⑥徐浩：《歐洲中世紀領主和農民的收入變化》，《經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第4期。即“習慣法是一把雙刃劍，它時而為領主時而為農民所利用”⑦馬克·布洛赫：《法國農村史》，第85頁。。在工商業(yè)領域，消費者、雇主、雇工的權益受到法律保護，生產、商業(yè)性的有償消費借貸受到法律規(guī)范；英國規(guī)范生活必需品、統(tǒng)一度量衡的《面包和麥酒法令》《量器法令》通行全國，超額交易稅被法律禁止，債務立法和司法救助也逐漸完善。⑧徐浩：《中世紀西歐工商業(yè)研究》，第334—360、129—137、213—2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