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批評學視角下的吉卜林研究

章 琴 謝冬文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 永州 425199；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一、地理批評學概述

約翰·洛克(1632-1704)以后數(shù)百年，歐洲長期盛行以功利性“理性”為基礎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德國哲學家尼采在許多作品中解構了歐洲中心主義，消解了歐洲思想界構建數(shù)百年之久的真理觀。在《非道德意義上的真理與謬誤》中，尼采認為所謂真理只是“一個群體所具有的……一整套的人類關系(a sum of human relations)”[1]879。此后的后現(xiàn)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均借重尼采的解構思想，著名的有德里達的去中心論與?？碌脑捳Z權力理論。在此基礎上衍生出后殖民主義批評理論。愛德華·薩義德的《東方學》認為：所謂東方，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是主宰東方、重構東方、統(tǒng)治東方的一種西方形式”[2]3?；裘住ぐ桶驮凇段幕亩ㄎ弧分凶穼み吘壔牡谌臻g。尼采的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思想形成地理批評學(Geocriticism)的理論基礎。

地理批評學由當代著名的法國文論家貝特朗·韋斯特法爾(Betrand Westphal)(以下簡稱韋氏)提出。2007年，其重要代表作品《地理批評學：真實與虛構空間》問世，本書的英文版于2011年在美國出版。該理論已被翻譯成數(shù)十種文字，國內(nèi)也有兩篇理論推介性論文提及，分別是顏紅菲博士2014年發(fā)表的《開辟文學理論研究的新空間——西方文學地理學研究述評》以及陸揚教授2016年發(fā)表的《空間批評的譜系》。顏博士認為該專著“建立起了一整套文學地理批評的理論框架，全面地闡釋了地理批評的理論基礎和實踐方法”[3]115。陸教授主要從空間批評角度進行考量。兩位學者雖然只是蜻蜓點水地提及地理批評學，但都強調(diào)該學說的空間性及跨界性(transgressivity)①。

事實上，作為空間批評領域的新成果，地理批評學并不等同于文學地理學。韋氏地理批評學最顯著的特征可能是他的地理中心性(geocentrism)。該地理中心性雖然師承文學地理學，但與文學地理學的地理中心性內(nèi)核不同，②其目的是要區(qū)分本體中心性研究(egocentrism)。韋氏認為，“絕大多數(shù)文學領域的空間研究都聚焦個體的視角”[4]111，而地理批評學則“將空間視為焦點”[4]112。“地理批評學致力于研究……對某一地點的一系列描述?！盵4]112所謂地理中心性，所關注的不再是某一作家的視角，而是一系列作家對某一地理空間的敘述。地理空間不再是具體真實的，而是跨越了真實與想象的界限，沒有所謂的疆界(border)。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地理空間是一種“真實-想象結合體”(real-and-imagined)[4]89，正如其書名所詮釋的，是一種真實-虛構空間。韋氏將這種地理空間稱為“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4]95。每一個文本只是可能世界的一個層面。韋氏地理批評學因此跨越了解構主義的多重視角(perspectivism)。與以往理論不同，本學說不著重強調(diào)各視角的多元對立，而強調(diào)將各種視角納入一個統(tǒng)一體：一個空間，一個地點。不同文本的不同視角不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某一特定地空(spatiaotemporality③)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地理批評學研究的特定地空呈現(xiàn)出立體架構(architecture)形態(tài)，每一文本視角都是該地空的有機組成部分。由于文學文本的虛構性，特定地空于是成為現(xiàn)實-虛構空間結合體，特定地空呈現(xiàn)的是一種“新的現(xiàn)實主義”(new realism)。

二、吉卜林理想型殖民構建

韋氏認為，地理批評學研究的地空可以是抽象的、概括的?！拔覀兛梢匝芯俊衬簫u’，而不是某一特定名稱的沙漠或群島”[4]119。英國殖民文學不乏對島嶼、沙漠等描寫。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是島嶼殖民的一例。馬來亞大學博導Agnes S.K.Yeow幾年前出版了名為Conrad’s Eastern Vision: A Vain and Floating Appearance④的專著，著重研究康拉德作品中的“馬來群島”書寫。依照韋氏的地理批評學，不同殖民文學作品中對島嶼的描寫可抽象化為殖民地的島嶼研究，不同書寫呈現(xiàn)出殖民地島嶼的不同層面。

地理批評學將不同的文本視角有機結合在某一地空，呈現(xiàn)出立體架構。也正因為此，地理批評學離不開比較。地理批評學是一種比較性文學研究，比較異同是手段，厘清異同的目的在于盡量呈現(xiàn)出立體全面的現(xiàn)實-虛構結合體。本文以地理批評學研究殖民，旨在著重探討吉卜林所貢獻的殖民書寫的兩個地空：叢林與城市，盡量厘清吉卜林殖民書寫所構建的理想型殖民態(tài)勢。

(一)叢林

英國殖民文學不乏對叢林的書寫，叢林是英國殖民世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道麓碜鳌逗诎档男摹穼χ趁竦貐擦钟羞^許多精彩的描述。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沿河而上，仿佛回到了最原始的世界，植被繁茂，巨樹叢生。河流上空空蕩蕩，四周闃靜無聲，莽莽叢林。這是溫暖時節(jié)，霧靄重重。強烈的陽光照得人不舒服。河道一直向前延伸，遠遠地消失在霧靄中，仿佛被遺棄了一般?！盵5]49Yeow認為康拉德的殖民書寫是“一種想象世界”(an imaginary world)，是“藝術與歷史的對話”(dialogism…art and history)[6]147，她認為“康拉德這種對話性質(zhì)的想象東方視點是不可靠的，甚至歷史視野僅僅是‘第二手印象’；小說中的各種視點都是模糊的，因為本質(zhì)上來講，康拉德所構建的世界是朦朧的、虛幻的”[6]148。

Yeow對于康拉德作品的空間解讀強調(diào)對話性質(zhì)，強調(diào)歷史與虛構的共同作用。這是一種“真實-想象的結合體”(real-and-imagined)[4]89，而實際上韋氏所倡導的這一空間觀點直接源于空間理論家愛德華·W·索亞(Edward W.Soya)。索亞認為“范圍”與“傳統(tǒng)”“不應僅僅被視為一種思維方式、表征形式。對范圍與傳統(tǒng)的時空矩陣(spatial and temporal matrices)進行創(chuàng)造與改造，是最基本的素材框架，也是社會生活的真實基礎?！盵7]119這是康拉德文本中的殖民地叢林的“可能世界”。這個世界的主宰是原始與虛無，以敘述者馬洛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在虛無、神秘的叢林中迷茫、探索。

韋氏認為“文學作品具有無窮的多樣性，而我們只需要 ‘共同存在的可能性’(compossibility)，這是虛構世界的組織原則”[4]96-97。共同存在的可能性即不同虛構文本對同一地空的不同詮釋。虛構文本的書寫甚至允許與所謂歷史真實截然不同。在后現(xiàn)代主義及地理批評學看來，歷史也是一種書寫；所有的書寫都不是權威的注解；書寫具有互文性。地理批評學認為互文性及虛構性消弭了某一地空的真實疆界，將其變成了“可能世界”，豐富了讀者對某一地空的感受。韋氏認為，“小說世界里，拿破侖可以死在圣赫勒拿島以外的地方，他甚至可以沒有進攻過英國”[4]96。

作為“共同存在的可能性”，吉卜林虛構文本中的殖民叢林與康拉德筆下的殖民叢林截然不同。提起吉卜林文本中的叢林，讀者首先想到的應該是其著作《叢林之書》。該書中的叢林不是神秘的，不是原始的，也不是虛無的。

Mary Goodwin認為，《叢林之書》中的叢林“自有一套組織良好的生態(tài)體系和古老的社會架構，以生存標準為秩序原則，而這個生存，和老、死一樣，有其殘酷的規(guī)律”[8]108。 然而這全然不是自然世界的叢林體系架構。吉卜林的《叢林之書》共兩冊，書中講述：叢林的創(chuàng)造者是一頭大象，名叫塔(Tha)；老虎的祖先本是勇敢的叢林衛(wèi)士，然而他違背了塔的旨意，殺死了一個人，從此給森林帶來了恐懼(fear)，其他的動物再也不敢貿(mào)然靠近老虎，只有人類常常追殺老虎[9]16-25；老虎希爾可汗(Shere Khan)追殺嬰兒毛格里(Mowgli)，叢林動物依照叢林法則救下這個嬰兒；毛格里長大后成為叢林之王，建立新的叢林秩序，并且設計殺了希爾可汗。這是吉卜林精心構建的一種叢林體系，其表征似乎是原則和秩序，(如，老虎違背了原則，給自己帶來了恐懼與殺身之禍，動物們可以依照叢林法則救下毛格里。)然而其真正的內(nèi)核是“權力”。換言之，這是吉卜林以“權力”為中心構建的一個森林秩序體系。塔創(chuàng)造了森林，他擁有制定森林秩序的權力。在他制定的秩序里，人類可以和所有動物共處，并且相互之間沒有殺戮，沒有恐懼。老虎違反了秩序，塔給老虎懲罰。后來，毛格里憑借自己的武力以及優(yōu)于動物的智力，統(tǒng)治叢林，并且一舉廢除傳統(tǒng)的頭領繼承儀式。還有一條值得注意，書中是這樣定義叢林法則的：“什么是叢林法則？打完再說(Strike first and then give tongue)?！盵10]30

如果單純將《叢林之書》看作是兒童文學，也未嘗不可。然而，《叢林之書》首先是一部殖民文學作品。書中所體現(xiàn)的權力架構，不是對平等權力的追求，而是對權力等級體系的界定。在叢林中所展現(xiàn)的權力，實際上就是一種殖民權力。大象是“叢林之主”[9]15，然而在毛格里所代表的人面前，大象非常的謙遜，并且言聽計從。毛格里是印度人的代表，因此他只是白人手下的一個伙計[11]175。所有的動物都不能殺害人類，因為一旦如此，“會有白人扛著槍，騎著大象趕來，還會帶來數(shù)百個棕色的人，有的手里拿著鑼，有的拿標槍，有的拿火把”[10]7。在這個看似沒有白人染指的叢林，白人的殖民權力無時不在，并且時刻懸在每一頭動物的頭上。

需要注意的是，殖民權力貫穿吉卜林的所有叢林書寫。實際上，是吉卜林的殖民權力觀決定了其筆下叢林的外延與內(nèi)核。在吉卜林的殖民作品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殖民權力的影響，沒人的地方，也同樣滲透著這種影響(如上)。就連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腳下叢林之中的山民(Hill-man)也時刻經(jīng)歷著殖民權力的影響。這個山民得病死了，將自己唯一的女兒托付給英國傳教士，傳教士給其取名“伊麗莎白”，山民們愚昧，只能發(fā)音“莉斯佩斯”[12]1。從此教她讀書認字，教她英國文明與禮儀，帶領她走向文明的道路。

在《日常工作》(The Day’s Work)中有一個故事名叫《他的祖先之墓》(The Tomb of His Ancestors)。講述的是一個名叫約翰·奇恩(John Chinn)的殖民者來到叢林地帶，傳播文明，保護叢林的山民。故事中有這么一句話：“經(jīng)歷了數(shù)個世紀的壓迫與屠殺，比爾人(the Bhil)都變成了殘酷且近乎瘋狂的竊賊和偷牛賊。英國人來臨，他和自己叢林里的老虎一樣，第一次接觸文明”[13]112。這是一片完全沒有開化的叢林，這里的山民和老虎一樣，過著原始的叢林日子。是奇恩這樣的白人殖民者保護著叢林。奇恩英年早逝，軀骸埋在了叢林里。從此入夜以后，山民常常會隱約見到一個騎著老虎的神靈，穿梭于叢林，保護這方土地。奇恩化作了叢林的保護神。

吉卜林的筆下，像這樣的叢林故事還有很多?？偟膩碚f，吉卜林作品中的叢林不是作品的背景，不是康拉德那樣的印象主義“感受”。吉卜林的叢林，重點不在于寫叢林中的山水樹木，實際上幾乎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每一座山，都有其表征意義。叢林中所刻畫的每一類動物都超脫了自然規(guī)定的范疇，都可以找到其對應的社會位置。吉卜林筆下的叢林其實已經(jīng)越過了叢林的界限，變成了一種社會群落，變成了吉卜林“殖民化與權力”所構建的殖民生態(tài)中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叢林中，毛格里具有至高的權力，他將原本打打殺殺的野蠻叢林群落變成和平共處的和諧家園，他運用自己的智力保護著這里的花草與動物；然而，毛格里最終也只是殖民者手下的馴象人。真正主宰叢林的是白人殖民者，是他們運用自己的武力與神一般的呵護之心，保護著這里的叢林。這是一種明顯的理想主義殖民構建。

(二)城市

韋氏認為，“對某一地方的描述并不能重現(xiàn)所描述的地方；其實是話語構建了一種空間…… 地理批評學意義上的地理構建不是模仿圖，不是重現(xiàn)地理狀態(tài)，而是用語言順序來構建地點。簡言之，是語言創(chuàng)造出了地點”[4]80-81。文學作品中對某一地理狀態(tài)的描寫與刻畫，并不是重現(xiàn)所描寫的地理位置，實際上是創(chuàng)造一種地理狀態(tài)。殖民文學中的城市書寫，并不是對城市的記錄與再現(xiàn)，是一種創(chuàng)造，是虛構出的一種可能世界?！翱赡苁澜缡且环N可能的狀態(tài)……因此概括出一些具有某種特征的可能人物……因為有些特征是一種行動展示，所以可能世界也是可能事態(tài)……因為這種可能事態(tài)并不是真實的，所以必須借助于某人的態(tài)度進行表達；換言之，可能世界就是想象的世界，被相信的世界，希望的世界，等等”[4]95。具體到殖民城市：英國殖民作家E.M.福斯特的作品《印度之行》中，印度城市里的印度人和英國殖民者維持著表面的友誼與和平，可是在內(nèi)心深處，相互之間極度不信任。危機隨時可以爆發(fā)。康拉德筆下的城鎮(zhèn)則幾乎只看到白人殖民者。他的作品《勝利》描寫的是東南亞群島上的殖民事業(yè)。作品中的土著都成為了背景，似乎只有殖民者才是城市真正的主人。與這兩位殖民作家不同，吉卜林筆下的城市是一種理想型的殖民權力構建。吉卜林所構建的殖民城市，首先是白人殖民者和當?shù)赝林幼∫黄鸬碾s糅體；其次，殖民者和土著的關系，不是簡簡單單的相互憎恨或不信任，實際上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樣態(tài)。

吉卜林創(chuàng)作的作品很多，也涉及比較多的城市書寫。在此，僅以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三座城市為例：拉托雷(Rhatore)、西姆拉(Simla)和加爾各答(Calcutta)。依照韋氏的地理批評學原理，可以將三座城市(當然也包括福斯特和康拉德筆下的城市)抽象出來，統(tǒng)一放在殖民城市的抽象命題下進行研究。事實上，三座城市的書寫，各有不同的側(cè)重點。拉托雷是一座王國之城，側(cè)重的是印度土著王公貴族與殖民的關系；西姆拉是非常理想狀態(tài)的殖民者聚居之城，側(cè)重的是殖民者在殖民地的生活狀態(tài)；加爾各答是依照倫敦建設的印度大都市，側(cè)重的是所謂“現(xiàn)代”都市條件下的土著生活狀態(tài)。依照韋氏的地理批評學，再提煉一下，可以得出。這三座城市其實就是殖民權力下所構建的殖民城市的生態(tài)：殖民話語權力時刻縈繞在城市的上空，貴族也好，土著居民也好，白人殖民者也好，都非常清楚這種殖民構建，各自在其中扮演著相應的角色。

拉托雷是長篇小說《瑙拉卡》中的一個拉杰普塔納王國的都城。然而國王基本上只是名義上的君王。且看國王跟美國人塔文說的話：“這個王國就沒什么是我的…… 聯(lián)絡官也不準我像祖輩那樣征稅。我也沒有軍隊?！?“我現(xiàn)在就是匹老狼，拔了牙的老狼?！盵14]153真正掌握權力的是這個英印殖民政府的聯(lián)絡官，他是英國殖民當局的代表，代表著殖民話語權力。聯(lián)絡官所代表的殖民當局顯然剝奪了國王家族的許多利益，因此國王雖然很害怕聯(lián)絡官，雖然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甚至大氣都不敢出，但是他內(nèi)心是憋著恨的。背地里，他把所有的白人殖民者都稱為“白狗”[14]260。然而國王還是名義上的國王，白人殖民者沒有推翻土著統(tǒng)治體制的意圖。實際上，他們還在盡力培養(yǎng)更加適合的王國接班人。殖民當局建立王子學校，教授他們“文明知識”，教導他們?nèi)绾巫鲩_明的君主。

在吉卜林的殖民構建中，殖民者非常清楚舊貴族對他們所懷有的敵意，但是他們無意消滅舊貴族，他們尊重印度王國所奉行的舊的領導體制，只是運用自己的權力摒棄舊體制中那些殘酷的、完全違背人性的行為。吉卜林所構建的殖民城市，對土著貴族的態(tài)度是一方面限制權力，一方面安撫，保護與幫助。殖民者容忍土著貴族對自己的敵意，并且還以無私的精神去改善貴族的領導體制，進而幫助他們延續(xù)統(tǒng)治。這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殖民權力構建。

殖民城市西姆拉是理想的殖民者居住地。這是白人殖民者聚居的城市。本質(zhì)上，殖民是一種統(tǒng)治，是一種權力征服。在西方傳統(tǒng)男權思想的影響下，征服與權力的釋放都是男人的事。因此殖民者幾乎全部是男性。他們不但背井離鄉(xiāng)，更是幾乎隔絕了原來男女共存的社會中所擁有的一切生活體驗。西姆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眾多的白人女性成為殖民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這個殖民世界中，有男女的約會，有姐妹的下午茶，有晚宴，有舞會，更有各種奇聞軼事以及惡作?、荨ＵЭ雌饋?，仿佛進入了一個很有韻味的歐洲小城。這里的殖民者過著正常的社會生活。然而，這里不僅生活著白人，還生活著土著：有的世代生活于此；有的是新遷入。所有的土著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他們是比較“文明”的土著，以能夠接近白人，接近白人的生活而感到光榮。前文所述的莉斯佩斯，已經(jīng)接受了比較好的英式教育，牧師夫人認為“她應該去西姆拉謀份差使，做份體面的工作，如當個保姆什么的”[12]2。只有能夠體面地活著的土著才真正有資格在西姆拉過日子，才真正配得上和白人殖民者一同居住。

《山中平凡故事》中有一個小故事《他的人生機會》(His Chance in Life)。維澤斯小姐(Miss Vezzis)皮膚黝黑，人特別丑。她在西姆拉當保姆。她并不是個稱職的保姆，“但是她有自己的驕傲，她希望別人叫她‘維澤斯小姐’”[12]78。因為她的祖先是一個神秘的鐵路工人。那時候印度剛剛修建鐵路，這位來自英國的鐵路工人讓她的一家有了英國血統(tǒng)。這是她們一家的驕傲。維澤斯小姐的男友也有著八分之一的英國血統(tǒng)[12]79?？赡苁澜缡且环N想象的世界，是在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穿插的世界。吉卜林的西姆拉是一種理想型的殖民城市，建立在維持西方“文明的”生活秩序之上。這里還有一個假設，沒有受過“文明”洗禮的土著無法融入這種生活秩序。這一點也反映在城市加爾各答的構建上。

《傷心城市之夜》(City of Dreadful Night)是一部長篇，構建加爾各答城的生活百態(tài)。敘事者一開篇就說“印度只有一座城市”[15]161。這座城市就是加爾各答。在印度殖民地的白人有一種強烈的隔離感，希望在加爾各答找到像倫敦那樣的歸屬感。加爾各答也是終日煙霧繚繞，也有各種的工業(yè)。英國人自然會有一種親切感。然而，加爾各答畢竟不是倫敦。加爾各答本身不是土著能夠建立起來的都市，然而絕大部分居民卻是他們。突然之間讓土著聚居到超出自己建設與管理能力的都市，各種光怪陸離的城市病自然就出現(xiàn)了。首先是無處不在的腐臭味?！帮@然，這不是印度的味道”[15]164。這是印度人聚居在大都市卻無法正常管理所帶來的新的問題。 為了管理加爾各答，政府成立了印度人自治的“孟加拉立法委員會”(The Bengal Legislative Council)[15]181。每一次開會，印度委員們都是長篇大論，就是無法切中要害。每一次的會議都是無果而終。就這樣會議繼續(xù)開著，“而加爾各答仍然在乞求掃帚和水桶”[15]193。城市的角角落落，土著席地而坐而眠，住在城市卻不像個城市人這其實是源于印度土著的認知水平。“土著都是愚蠢的。你訓練他做什么都行，就是無法養(yǎng)成他們的責任感。在工作場合有這么一條規(guī)則，只要是危險的工作……必須英國人在場，才可以讓這幫家伙去做。土著沒那么聰明，領悟不了危險，也不知道危險什么時候來臨。一旦危險來了，他們就推卸責任”[15]297。

吉卜林的城市書寫是一種虛構的空間，消弭了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限。當然虛構也是一種現(xiàn)實，至少是一種閱讀視覺的現(xiàn)實，是閱讀體驗的現(xiàn)實。韋氏認為，讀者閱讀完虛構空間以后，會不自覺地將虛構內(nèi)容與現(xiàn)實內(nèi)容融合在一起，形成有關這一地理位置的新的空間觀。吉卜林意圖通過虛構，構建理想狀態(tài)的城市空間。在這種空間里，權貴可以繼續(xù)懷恨在心，但是通過對他們子孫的教育，這種恨意將慢慢消亡。受過教育的土著可以跟白人混住一起，并且為白人提供各種服務。普通的印度土著實際上還沒有準備好城市生活，但是可以由白人殖民者負責監(jiān)管與保護，漸漸將他們?nèi)谌氤鞘械纳睢?/p>

叢林和城市是吉卜林殖民文學作品中兩個標志性的地理空間。不同于康拉德和福斯特，吉卜林筆下的殖民世界是一個典型的理想型構建。這種構建完全依照以吉卜林為代表的理想型殖民世界觀而構建，是片面的。

[注 釋]

①兩位學者均將transgressivity翻譯成“越界性”。筆者以為，翻譯成跨界性似乎更妥些。因為細讀這部專著之后，會發(fā)現(xiàn)地理批評學是跨學科、跨領域、無疆界性的新型文學批評理論。

②筆者將會專門辟文探討地理批評學理論及其研究方法，在此將不再贅述其與文學地理學的異同。

③韋氏專門辟出一章探討spatiaotemporality。參見Geocriticism: Real and Fictional Spaces第9-36頁。

④該書于2009年由Palgrave MacMillan出版公司出版。

⑤這些牽涉《山中平凡故事》(Plain Tales from the Hills)中許多的小故事，由于篇幅問題，在此不一一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