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新女性寫作”的概念在具體的書寫與思考中逐漸明晰,它源自號召,成型為一次集體行動,基于對“性別觀”的自我審視,多位當(dāng)代女性作家以新近創(chuàng)作的文本推進著她們對性別、對自我的理解。本文意圖以集結(jié)在《十月》雜志“新女性寫作”專輯中的具體文本為樣本,在細讀中一窺當(dāng)代女性作家如何在自覺的性別觀念認知之上展開寫作,完成對女性價值、女性生存處境、女性生命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反思。
“新女性寫作”的提法是學(xué)者張莉基于對中國當(dāng)代127位作家的“性別觀”調(diào)查①而推進的一次“自覺寫作”計劃,它帶著某種行動與實踐的意味,再一次將對“女性寫作”的理解置于時代的具體語境,使“女性寫作”在“當(dāng)下”與“此時”可能敞開的豐富與駁雜并置在一次“有意”的召集中。同期出現(xiàn)在《十月》2020年第2期的“新女性寫作”文本,不僅在女性的生命狀態(tài)、生存境遇、生活邊界中相互構(gòu)成一種互文與對話,回望諸位作家早前參與的調(diào)查訪問,這些創(chuàng)作與表達所共同構(gòu)成的作為整體的文本,也成為她們與自我對話、爭辯、和解的現(xiàn)場。對“新女性寫作”中的“新”之邊界與屬性的探索,使諸位作家在寫作中幾乎兌現(xiàn)了一次集體的自覺書寫,這些文本建立在一群女性作家厘清、反思,并表達自我性別觀的基礎(chǔ)上。
在《重提一種新的女性寫作》②一文中,張莉這樣界定“新女性寫作”:
“新女性寫作”強調(diào)寫作者的社會性別,它將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會關(guān)系中去觀照和理解而非抽離和提純。它看重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隱秘的性別關(guān)系,它認識到,兩性之間的性別立場差異其實取決于民族、階層、經(jīng)濟和文化差異,同時,它也關(guān)注同一性別因階級/階層及國族身份不同而導(dǎo)致的立場/利益差異?!靶屡詫懽鳌睆娬{(diào)寫作的日常性、藝術(shù)性和先鋒氣質(zhì),而遠離表演性、控訴式以及受害者思維;“新女性寫作”看重女性及性別問題的復(fù)雜性,它應(yīng)該對兩性關(guān)系、男人與女人以及性別意識有深刻認知。這是一種理想意義上的女性寫作——真正的女性寫作是豐富的、豐饒的而非單一與單調(diào)的,它有如四通八達的神經(jīng),既連接女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也連接人與現(xiàn)實、人與大自然。
本文所討論的文本作者均參與到張莉于2018年至2019年持續(xù)進行的“性別觀與寫作之關(guān)系”調(diào)查或針對“新女性寫作”的微訪談中,如此,這些文本便成為某種“憑借”,在構(gòu)建人物的“自覺”與“不自覺”中,在創(chuàng)造境遇的“能”與“不能”中,我們得到一扇具體的窗子,以看見作者從“怎么想”到“怎么寫”,看見她們?nèi)绾螌ⅰ坝^念”落實到“寫作”,如何將“言說”融匯進“文本”,以看見她們對自我的完成。
還記得黛西是怎樣跟尼克回憶她得知生下的孩子是個女兒的嗎?
“她告訴我是個女孩時,我就轉(zhuǎn)過臉哭了起來?!冒?,’我說,‘我很高興是個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將來是個傻瓜——這就是女孩子在這種世界上最好的出路,當(dāng)一個美麗的小傻瓜?!雹?/p>
姚麗麗在請康西琳吃完火鍋的那個夜晚,回到家,看著女兒做功課的背影,她對著女兒也是對著自己說了一句話,她說:
如果將來有一天有人對你說起獨立、自由,你一定要先好好搞清楚,到底什么是獨立、自由。④
故事分別發(fā)生在1920年代的紐約長島和將近一百年后的煤城臨汾,兩位母親從她們各自的生命際遇里嘗試給出女兒一些忠告。2020年的春天讀到《十月》刊出的“新女性寫作專輯”,當(dāng)隨著十三位女性作家、詩人行走在二十九件手藝里(共兩個中篇、五個短篇、一篇非虛構(gòu)與二十一首詩,本文未能將所有文本置于考察中),或者說,生命命題里,看她們?nèi)绾纬榻z剝繭地還原又穿越個體女性的成長、困境、怕與愛,看她們筆下的“她們”作為人類之一類如何接應(yīng)并完成生命的種種可能,當(dāng)筆者試圖將這一群文本里“偶然”聚合在一起的人(絕大部分是女性)放在一個象限去理一理她們各自的坐標(biāo)時,讀到姚麗麗的這句話,擦亮的竟首先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黛西那張美麗而哀愁的臉。
這時的姚麗麗恐怕也還沒有真正搞清楚“獨立”和“自由”意味著什么,因為她還不能預(yù)知這個“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閃爍著一種金屬的光澤,使她看起來攜帶著一種巨大的密度,仿佛來自別的星球”的時隔二十年突然出現(xiàn)的昔日友伴康西琳,將怎樣重新為她定義這兩個詞語的邊界。
二十年前,四個師專畢業(yè)的女孩兒被一同分配到臨汾一所中學(xué)教書,這地方對依然是少女的她們而言,不啻為一次青春的流放。學(xué)校讓出一間大教室以供她們生活起居,四個年輕女孩便在“草原”一般“遼闊”的教室里撐起四頂“蒙古包”,她們互通零食、友情和理想,理想一致,那就是離開這里。女孩們開始尋找出路,逃離的辦法無外乎考學(xué)和交男朋友。時過經(jīng)年,故事依然上演在臨汾,留下的與離開過的又都輾轉(zhuǎn)于此相遇,不約而同地帶著氣味相別的孤獨,孤獨是不好求同類項的,那似乎會貶損孤獨的質(zhì)地。我們對梁愛華、曲小紅、姚麗麗的前半生一覽無余,看到她們是怎樣寄望于掙脫又終于被生活所淹沒。但康西琳不然,她似乎清逸地越過半生,又如傘兵一般降落。重新回來的康西琳“不負眾望”地沒有“衣錦還鄉(xiāng)”,她賣起了烙餅,帶著無法被人揭穿的心滿意足,隔絕了所有基于優(yōu)越感的同情施舍,孤獨得一騎絕塵,孤獨得讓人羨慕。但這份“羨慕”其他三人并不愿輕易交出,梁愛華、曲小紅、姚麗麗三人無法相信康西琳“進化”成了一種與世無爭的淡泊人類,空降的傘兵背后必有一場戰(zhàn)爭,她們甚至希望她承認自己是個逃兵。
我必須承認,即使是在梁愛華面前,我內(nèi)心里其實也是有那么一點優(yōu)越感的。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在冰天雪地里,我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卻忽然迎面遇到了一個衣不遮體的人。這優(yōu)越感里難免還有些憐憫。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看上去不但不怕冷,還很快樂,這讓我有點生氣。⑤
……
更重要的是,一個落魄的人,臉上居然連一點痛苦和怨氣都看不到。這使她的歸來看上去璀璨奪目,似乎她的內(nèi)部正燃燒著一種奇異的能量。⑥
她們不相信,其實是不接受,不接受一個窮困的女人不向生活抱怨和低頭。她的生命狀態(tài)太陌生了,甚至不可思議。在重新靠近康西琳的過程中,她們暗中觀察、偷窺,以期看到她真的不幸,并臣服于自己的不幸。但一切任隨雨打風(fēng)吹去,康西琳“流落”卻“自足”的回歸使她周身沐浴在澄澈的通透里,終于,她在她們的窺視里,在無關(guān)表演無關(guān)目光的從容中,在夜晚的荒野化身“白貘”,在黑暗中潔白地將潔白的自己和自己的潔白亮了出來。她孤獨地,永恒地,誕生于黑暗之中,游向自由。而這一系列驚異著她們的舉動,大約也只是她的日常。
我們不能忽視孫頻在一開始就撂出來的“黑”字。作為敘事者,姚麗麗說,“煤城本來就以黑立身,所以每次天一黑,我就覺得小煤城又從這世界上隱身了”。她還說,“在這種小地方,隱匿于人群是最安全的”。從一開始的逃離“黑”到后來的隱匿于“黑”,孫頻巧妙地轉(zhuǎn)化了女性對“安全感”的想象。她們對“黑”的態(tài)度,從必須逃離歸順為隱蔽于其中,讓人忍不住問,到底是什么改變了她們?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改造”中,她們之間的相互較勁,暗地攀比,在自身的優(yōu)越感上建立信心又被一覽無余。我們看見,她和她是怎樣一點點地降低著自己的天空。
我必須承認,在聽到康西琳并非是衣錦還鄉(xiāng)的瞬間,我竟偷偷松了口氣。⑦
……
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我能在她們面前稍微擺出一點類似于族長的威儀感,卻是因為,在我們四個人中間,我無疑是看起來過得最正常也相對最體面的那個。我在二十七歲那年果斷地結(jié)了婚,在結(jié)婚之前我已經(jīng)通過自考拿到了本科文憑,教的班級能排到年級前列。而同時,我已經(jīng)不再與人談?wù)撊绾坞x開這座小煤城的愚蠢話題。我最終找了個煤礦上的技術(shù)員結(jié)婚,是的,無論怎樣都繞不開那座龐大的煤礦,因為就是它繁衍出了這座小煤城。⑧
用孫頻的《白貘夜行》打開2020年的中篇閱讀,是個意外的驚喜。這個“白”到寒涼,“白”得接近空茫的中篇用四個女人交錯又分離的前半生,回答著一個問題:人,或者說女人,要如何接近自由,如何站在庸俗的反面,獨立地鐘情于生活。當(dāng)康西琳“化身白貘”,躍身入夜入水,她躍起的軌跡,似乎正一點點地抻高著女性的天空,那個天空曾經(jīng)高于這座黑色小城的煙囪,卻終于從蒙古包的屋頂滑進樓房的屋頂,滑進了世俗偏見的圍困擠壓。
這二十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被遮蔽的部分如何使她不同了?
但在我們久別重逢之后,她最讓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她還在看小說,不是她一邊賣烙餅一邊看《尤利西斯》,而是,她好像神奇地失去了痛苦的能力。我記得二十年前她還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時常覺得痛苦,時常傷春悲秋,并時不時需要和我傾訴。而現(xiàn)在,她整個變得像個鋼鐵俠。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她到底做什么去了。⑨
從前康西琳也是尋常女孩,但顯然,是一段被遮蔽的人生使她完成了“傳奇”。她不是沒有講述,但那種對于苦難的輕描淡寫無法說服,或是滿足三個久囿于俗世的女人對命運后果的想象。女人之間優(yōu)越感的比試從故事開始就顯而易見,她們相互溫暖也時而抽薪,信任破損,無論對昔日“亦敵亦友”的同伴,還是對這個世界。所以,一定還有更酷烈更兇猛的遭遇為康西琳所略去,而那已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了,緊要的是眼下,她能守住一個烙餅攤兒,用一種高貴的、清潔的甚至遺世獨立的心滿意足,重新接近著那個一百年前的祝福,她成為自己的“美麗的小傻瓜”。所不同的是,黛西的“美麗”是天真地將女性放在被欣賞的位置,“小傻瓜”亦是放棄思考、放棄自我建立而順服于某種“安全”的庇護,憑著那點漂亮,做一個溫柔世界的寵兒。而康西琳的“美麗”里面,是生活日復(fù)一日的捶打反淬煉出的“天真”,盡管這“幸福”的換取必須經(jīng)由一段被遮蔽的人生抵達。《白貘夜行》的書寫起先充滿著煙火氣,可是,這煙火中逐漸繚繞出一種冷冽的自足。不再取悅,不再迎合,不再為他們不假思索便領(lǐng)受的絕對正確埋單?!翱滴髁铡边@個形象似乎為一種生活中的理想姿勢提供著倒影。
在此前的“性別觀”調(diào)查中,孫頻這樣說:“最有意思的是,不管我對這個問題做過多少思考,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已慢慢發(fā)現(xiàn)并承認,女人早早結(jié)婚其實并不算一件壞事。起碼,作為女人的種種柔軟天性可以得到早早的保護,可以免受一些來自社會和世俗的傷害,可以避免一些痛苦和焦慮,可以嬌憨從容,真正像女人一樣有地方撒嬌,可以在煙火人世中擁有起碼的一點陪伴和不恐懼。得趕緊補充一下,一個現(xiàn)代女性完全可以選擇獨身,選擇更多生活方式。但說句實話,我不知道中國今天的女性是不是真的有這點自信和這點內(nèi)心的強大,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在進步還是在退步。”⑩這一段不正是在回應(yīng)《白貘夜行》拋出的人生之難嗎?顯然,這一中篇圍繞著作家頗為關(guān)心的“女性隨著年齡漸長的焦慮”“婚戀”以及何為“現(xiàn)代女性”的思考展開,但筆者對文本的一種讀法卻似乎與作家對女性在日常中獲得塵世幸福的理解存在了罅隙,文本中唯一獲得著塵世幸福的姚麗麗并非一個多么光彩的形象,反而是與世俗庸常相向而馳的康西琳讓我們看見了女性的可能性。也許,這罅隙兩邊的“同情”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孫頻與作為作家的孫頻在觀照女性處境時分別懷有的真實心情,而她的寫作觀念比她的生活觀念更為勇敢,在藝術(shù)表達中,她以化身白貘的自由靈魂向一種女性理想的獨立與堅定致敬。
如果說《白貘夜行》在女性與女性的相處中推進對自我的認知,《尋找薇薇安》則讓我們看見女性如何自處,如何處理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薇薇安的故事也從被遮蔽的人生開始。她不是誰的寵兒,至少在生前不是。她目睹、直視這個世界,沉默發(fā)聲,并且拒絕被欣賞被觀看。對一個“攝影師”而言,有什么比底片從未被沖洗更決絕的拒絕呢?翟永明在《尋找薇薇安》一詩中帶我們路過薇薇安·邁爾?謎般的一生。
尋找薇薇安
不關(guān)乎一個答案
為什么?她不愿與世界分享的
除了身份、秘密、籍貫
對天才的認定與摧毀
以及絕緣社會的藝術(shù)制度
還有什么?
十五萬個為什么
或者 一個不為什么
隨著二十個皮箱的貢品
隨著她 一同埋葬在無主之地?
1985年,翟永明在《談?wù)勎业脑娪^》一文中寫道:
總之,我知道了,我寫詩是因為我必須寫。我的毀滅性預(yù)感總是驅(qū)使我不顧一切地要去深入內(nèi)心隱秘的地方,然而那里生命本身卻具有一種遠非我們的洞察力和意志力能夠企及的本質(zhì)。……我作為女性最關(guān)心的是我的同性的命運,站在這個中心點上,我的詩將順從我的意志去發(fā)現(xiàn)預(yù)先在我身上變化的一切。作為一種怯懦的冒險,我甚至不惜超出我的心理量度去試圖進行一種掙扎,這種掙扎代表了超越時間的永恒感。?
的確如她所言,自1984年11月《女人》組詩誕生到現(xiàn)在,對“同性的命運”的關(guān)心作為動力使翟永明的“紙上建筑”已為中國當(dāng)代詩歌建造出一座精微的女性詩歌庭院,并且她依然在建造著,但她的關(guān)心落實在寫作中,又遠超對“女性”命題的關(guān)注。這一次,她領(lǐng)著我們在“十五萬個瞬間”里重新看到“箱子里滿滿的流浪漢”“斷肢斷臂的人體模特”以及“城市的排泄物、剩余物”,這些鏡頭中的對象在回答“一顆孤獨倔強的靈魂”是如何“沸騰于刻板軀體的內(nèi)部”,但顯然,詩人認為,和弄明白“十五萬個為什么”相比,理解“一個不為什么”更為必要。從一首詩中剝?nèi)∫粋€故事顯得冒犯,《尋找薇薇安》在重述一部紀(jì)錄片、一個女人生命所經(jīng)歷的過程中,詩人將她的發(fā)問直抵一切問題的反面。
一個不需要鼓掌、不需要贊美、不需要關(guān)注的“藝術(shù)家”,她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熱情來自哪里?她拍照的意義是什么?她知道自己拍出的相片如果公之于眾將引起怎樣的轟動?薇薇安一點都不關(guān)心這些?!耙粋€不為什么”就是女藝術(shù)家的回答。她的藝術(shù)方式從根本上顛覆和拒絕我們的欣賞,她只是偶然又持續(xù)地將藝術(shù)表達與生活這件事本身妥帖咬合,她不需要觀眾,她的表達與表演無關(guān),甚至,薇薇安是否將她所創(chuàng)造的視作“藝術(shù)”,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在有關(guān)性別觀的訪問中,翟永明表示:“三十多年以來,我并非只寫跟女性有關(guān)的詩歌。我大量的詩歌與現(xiàn)實有關(guān),與別的主題有關(guān),與當(dāng)下社會問題有關(guān),甚至與未來有關(guān)——我寫過與未來有關(guān)的詩——或者與環(huán)保有關(guān)。但是,在我多年的寫作中,女性議題、女性意識,一直時隱時現(xiàn)地伴隨著我的創(chuàng)作?!?這也就解釋了在《尋找薇薇安》中,我們更容易關(guān)注到的是作為行動主體的薇薇安與她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關(guān)系,而不只是停留在對女性命運獵奇性的想象中。但薇薇安太不同了,這不同成為《白貘夜行》中姚麗麗們少女時代的一條平行線,這不同成為藝術(shù)注視生活的一束目光,而生活,能否在這樣的注視中更新自我?
那時候偶爾喝點酒,其實不是喝給自己的,是喝給別人看的,帶著舞臺上表演的性質(zhì),和穿高跟鞋穿短裙其實是一回事,就希望走過去的時候能聽到身后有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那女生能喝酒啊,好?!涟?,真有個性啊。嗡嗡的聲音如一條毛茸茸的絢爛尾巴甩來甩去,不無得意。?
誰也不能苛責(zé)少女們的“焦點渴望”,但這份托寄于人、受人評判的“優(yōu)越感”相比來就顯得孱弱和廉價。二十年后的康西琳、獨自穿行于城市手捧相機的薇薇安,提供的是一種兀自堅定的力量。這力量到底是什么?
也許就是她們可以“無時無刻不在秘密起舞”。
答案來自蔡東的《她》?!端肥菍]嬛形ㄒ灰阅行詾榈谝蝗朔Q完成的文本,我們借由這位男性愛人的目光從他的回憶里想象逝去的“她”。蔡東在“性別觀”的訪問中說,“生活中的性別意識更多的是先天和生理的,寫作中的性別意識有本能的一面,也有自覺的部分。我早年的作品在涉及異性的時候,談不上對抗,但比較尖銳,也不是姿態(tài)性的寫法,是當(dāng)時的認識在那一步”。這一次,她的“自覺”是將“敘事”的自我設(shè)置為異性,一個懷著深情回望愛人的異性。蔡東寫了一個公約數(shù),一個多數(shù)人類要承受的人生境況:如何在晚年獨處,怎樣想念與紀(jì)念所愛?!澳行浴钡哪抗夂汀盎貞洝边@件事本身成為兩層“隔”,但看清“文汝靜”又不難,我們知道她年輕時跳舞,熱愛著跳舞,只是在結(jié)婚有了孩子之后“自然”地放棄了,當(dāng)然,也多少因為那個年代很多人會對一個享受著舞臺的女人懷有天然的敵意。她開始“本分”地做著妻子與母親,那個被舞臺追光照亮的文汝靜就日漸沉沒于生活,沉默于她的自我實現(xiàn)。當(dāng)她步入老年,罹患重病,離開世界,重現(xiàn)于愛人思念中時,竟一再的是她起舞的模樣。不僅因為那些瞬間記錄著她最美的一種樣子,還因為那些時刻她緊抵著自己,最是她自己。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什么,過去的畫面一幀幀快速從眼前閃過。
無論穿著睡衣還是戴著圍裙,她始終身姿挺拔。她端坐在沙發(fā)上,頭和背在一條直線上。她晾曬衣服,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柔美的弧線,她剪腳指甲,抬腿,收腿,宛若儀式。隔一段日子她就把我的四季衣服找出來,細細檢查一遍,將紐扣松動的放在一起,然后她拈起一根針,舉到光線充足的地方,另一只手捏著搓細的棉線,對齊了,在清透的陽光中,棉線極富韻律地穿過針眼。
一幕幕黯淡的家庭場景逶迤而來,它們從沒像現(xiàn)在一樣清晰、優(yōu)美、光華閃耀。?
她無時無刻不在秘密起舞。
《她》里面最深的遺憾,是愛人終于意識到了她沒有以自己心底里最珍重的那個樣子被愛。文汝靜將她的舞臺置換到了生活中,并且也似乎能夠享受那樣的寧靜。在她最后一次反復(fù)摩挲演出服的夜晚,一個女人必須用“放棄”的姿勢達成與生活的和解,這是戲劇化的寓言,也是現(xiàn)實。蔡東讓我們安靜地體味喪失之痛的同時,重新意識到這個尖銳問題:女性要實現(xiàn)自我有多難?女性的天空到底有多高?
每到這個時候,伍爾夫那篇著名的《假如莎士比亞有個妹妹》就可以出場了。一個如她的哥哥一樣有著驚人才華的女性在16世紀(jì)的英國會有怎樣的出路呢?近五百年之后,女性成為自己是否依然存在重重困難?“可以肯定,她只能待在家里。她雖然像她哥哥一樣充滿活力、富于想象,而且同樣渴望了解世界,但是她既沒有被送去上學(xué),也沒有機會學(xué)會語法和邏輯,更不用說閱讀維吉爾與賀拉斯的詩作了。她有時會拿起一本書——也許就是她哥哥曾讀過的——但沒讀上幾頁,她父親或者母親就會走進來,要她去補襪子,或者要她到廚房去看一下燉肉,同時還會告誡她說,女孩子不應(yīng)該癡迷于書本?!?
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在伍爾夫的故事里,那個不甘心的女孩逃離家庭后不可能去當(dāng)演員,“還能做什么呢?不就是在酒館里乞討,或者半夜里在街頭拉客嗎”?受困于偽君子的欺騙,帶著詩人的心和腹中嬰兒,“最后在一個冬天的夜里自殺了”。那個四百多年前的女性的天空,今天高出了多少?在《寄居蟹》和《我只想坐下》中,文珍與張?zhí)煲聿患s而同地選擇從火車車廂里揭開一角,讓我們目睹一小片具體的“天空”。
《寄居蟹》選擇講述一個被遮蔽的邊緣群體中女孩林雅一生的故事。文珍塑造了一個與她社會距離較遠的形象,顯然,她更關(guān)心著那些難以發(fā)聲的“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在針對“新女性寫作”的微訪談中,她說,“我覺得現(xiàn)在女性的處境其實比較兩極分化,雖然總的來說仍然處于一個總體性的男權(quán)社會里,有一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性別意識已經(jīng)進步,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也相對性別友好,即便遇到糟糕的事,也多少知道如何通過法律手段保護自己的權(quán)益,平時也會不斷學(xué)習(xí)加強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也更容易因為個人能力獲得外界的尊重和工作機會;但另一些相對沒那么幸運,受教育有限的女性,則可能受到性別的桎梏更多一點,被侮辱和損害了也未必可以明確地自知,一定要到非常嚴重的情形下才會反抗,否則就始終默默忍受。我可能出于寫作者的本能,會更關(guān)注后一類群體多一點,希望能夠為改變她們的處境盡綿薄之力”。?
由于在重男輕女的家里只能做弟弟的一片影子而永遠無法自足地存在,她逃家遠行了。在往S城去的火車上她認識了軍軍,一個還沒見過城市面目的女孩自然地將所有對外面世界的想象妥帖地安排在這個“順眼”的男孩身上,只因他“來自”S城,他的穿著談吐與她以往認識的男性全都不同,接近他代表著靠近那個“洋氣”的外面世界。少女林雅一無所知地將自己交付給萍水相逢的少年,“隨隨便便”地開始了一段自以為是愛情的關(guān)系。她獲得過短暫的“前所未有的快樂”,卻很快就明白了軍軍和她一樣也只是這城市的蟻螻,她還有一份掙取生活的決心,而軍軍卻像只“寄居蟹”般需要借取她的存在而活著。她稀里糊涂地生下一個女兒,離開了軍軍,輾轉(zhuǎn)在各個小工廠為自己和女兒活下去掙生活,抵抗著“被自己一天天分泌出來的絕望毒死”。但她后來死在一個酒后揮刀的男孩手下,因為在恍惚中,她以為那個瘦弱的年輕人就是軍軍。
文珍將一個很容易就被遮蔽的女人的一生放在時代的大幕布之下,放在與男人具體的關(guān)系中來察看。林雅在火車廂天花板那么高的天空下,迅速而輕易地交付出信任,她還沒來得及掙脫一個地方就迅速墜入另一個枷鎖。在火車駛向遠方所模擬出的逃離想象中,她忘記了天花板不是天空。眼看可以擺脫,“懷孕”又作為命運重新安排了她的選項。對善良的林雅而言,女兒餅干的到來不是額外的負重,反而成為她生命得以凈化的可能。林雅接住了她的命運,和以往渾渾噩噩于迷途中不同,她的心念變得“小”而“具體”起來,那些被略去的獨自克服里,她大約如玉珍在《懷孕者》中所寫一樣:
懷著命運,像一只西瓜
圓滾而心里很甜
……
想起那薄薄肚皮里
全是未知,她幾乎感到嚴重
幾乎要謹慎地學(xué)習(xí)怎么活
重新,從零地
另外開始
然而怎么準(zhǔn)備都不夠
永遠不夠
這一切迫近了她個人的偉大的時刻?
林雅的一生因為女兒餅干的到來而實實在在地接近過溫暖。她甚至在能力之內(nèi)冒險,為女兒組建起一支小小的陪伴隊伍。“在過去的十五個月里,她已經(jīng)從這個工廠里悄悄帶走了一只浣熊、一只貓頭鷹和一只樹懶,樣本庫漸漸齊全起來。”她的活法是那么卑微,那么容易就被抹去,而造成她命運的人,幾乎仍在“一無所知”里繼續(xù)蠶食著生活。誰該為一個生命的消逝負責(zé)?又或者,林雅算不算她自己命運的“合謀”?“打工妹”的故事在當(dāng)代寫作中并不少見,但作者在一次對女性境遇的自覺書寫中將目光放在這個容易被忽略的群體上,體貼地呈現(xiàn)著她們在困境中“不能”與“不忍”,她們無所逃遁的生長空間之局限與逼仄。如果說文學(xué)之于現(xiàn)實有一些反作用力,《寄居蟹》便是一次擦拭現(xiàn)實的努力。
張?zhí)煲碓谟嘘P(guān)“性別觀”的訪問中將她所關(guān)心的女性處境命名為“糖果深淵”:“她們覺得眼前都是靜好的歲月,都是糖,其實已身在深淵之中,就像兒童游樂場里彩色球的沼澤,掙扎不出去,躺下來哈哈大笑?!?《我只想坐下》就是在“糖果深淵”里遭遇驚懼現(xiàn)實,它發(fā)生在詹立立一次過夜火車的旅程中,甚至只發(fā)生在幾分鐘里。她弱勢、孤立無援、需要時時克服身體的不適,春運中無座的處境構(gòu)成了她生命碎片中的一個絕境,而和善帥氣的年輕乘務(wù)員總不時地在需要時刻現(xiàn)身,成為她虛構(gòu)的依仗,當(dāng)一個正義的化身總是不期而遇時,她很容易將他視為冥冥中所指派的搭救。但漫長一夜的純真幻想終于被一次失控的侵犯顛覆,我們不知道乘務(wù)員為她營造一處棲身之所進而有了之后的侵犯是他臨時起意還是預(yù)謀已久,但小說戛然而止了。
如果詹立立不較真兒,往事甚至可能成為日后的一個笑料談資,但如果她正視那一刻對女性意味著什么,它將作為一個嚴重時刻,一道分界線,永遠地改變著她對異性的感知,亦改變她此后人生對女性生命處境的理解。可是,小說的吊詭在于,當(dāng)兩人在狹小的空間坐下之前,透過女孩的目光,作為讀者我們難道沒有希望著兩人之間發(fā)生一些屬于青春的美好事情嗎?一場幻想的“愛”,至于那到底是不是愛還不能確定時,一個女孩就被“剝奪”了。這個被“剝奪”里面,竟還有受害者“成全”的意味,“合謀”般說服自己心甘情愿的成分。這是女性的弱嗎?張?zhí)煲砭d密地展示了女孩心理的各個層次,以至于這樣一種結(jié)果讓我們無法武斷用它的實際后果來定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說最后,當(dāng)詹立立想象這段往事被已經(jīng)中年的她講出來,將用怎樣不屑一顧的口吻,事情的味道又一次發(fā)生了變化。
二十年后她給別人講這故事的時候,總會嘴角往下撇著笑,說:老娘賣半條腿,換個包廂軟座,值了。再說,隔著牛仔褲秋褲,他個傻×能摸出個啥喲來?……那時她已經(jīng)又跟好多人“換”過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將為自己能笑得出來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我們不知道詹立立會不會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女人那樣恪守隱忍,抑或若干年后,回首往事,她將用玩笑消解一個屬于女性的大問題:我們該如何深入地理解自身的處境,帶著批判,帶著體諒,而非故作輕松地以自我戲謔完成對記憶的重塑。這樣看,《我只想坐下》這個短篇多像個寓言,它微縮著一個女性遭遇絕境的可能世界,又預(yù)言了,她們在“弱”的限制里,俯就于曾不屑的準(zhǔn)則。她們暫時地“囚禁”在火車上,天空只到天花板的高度,這個局促的空間規(guī)定著她們的需要又切割著她們的視線。是的,遺憾,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有“小瓷”的姥姥,她會在“小瓷”小的時候就告訴她:
你是一個女孩子,一定要見世面。見世面很重要。我問姥姥,男孩子見世面就不重要?姥姥說,當(dāng)然重要,不過相比而言,女孩子格外重要。因為男子漢走四方嘛,越是長大了越能走得開。女孩子呢,長大了就結(jié)婚生孩子,容易被拘到家里,想出去就難。小時候見過世面,眼界就寬。這小時候的眼界寬,是打底子的寬,以后就不會太窄。?
這個“見世面”,亦是去遮蔽。小瓷是喬葉的非虛構(gòu)作品《小瓷談往錄》中的主人公,在講述半生所歷時,她用舒展清逸的生命狀態(tài)反思過往,那些傷痛多過美好的往事皆成“成長教育”。當(dāng)我們進入她的過往,才能理解一個女性“光彩照人”的來處,她被賦予的“美”只是引子,她真正的“光”誕生于她所歷經(jīng)的“暗”,正是那些被遮蔽的部分,更為嚴重地塑造著女性。小瓷曾做過一陣子“漂亮的小傻瓜”,并看見那樣的“作為”背后有深淵,如果只滿足于做那個“漂亮的小傻瓜”,她就無法遇見后來的男人,那人說,“我愛你是你”。這個“你”,首先是獨立自由的你。小瓷的幸運并非憑附于外在,它誕生于她的自我,在穿越了那些暗的部分,在與深淵對望之后,她方才看清自己,并忠實于自己。
這篇非虛構(gòu)作品以小瓷的講述為主,間或有聽者一連串“哈哈哈哈哈”的笑聲珠子一樣濺出,起先這“亂入”的笑聲或許讓人覺得突兀,可細想,這三十九次笑聲的出現(xiàn),是認同與贊賞直接的兌現(xiàn),它里面存在一種理想的女性關(guān)系,女性之間信任、欣賞并祝福。正像喬葉在“性別觀”的訪問中回望少女時期被偏見傷及時所言:“年少的我,對此是不滿,不甘,不服,充滿了抗拒。現(xiàn)在當(dāng)然還是不能認同。只是活到了這把年紀(jì),更切實地認識到了女性之脆弱、之可憐。更心疼她們,以及自己?!?她對“女性之脆弱”的關(guān)注投射在文本上,便是呈現(xiàn)她們?nèi)绾巫兊谩皬姶蟆薄?/p>
這些原先建立在審美意義上的想象能否為克服一些現(xiàn)實處境提供力量?
在這個不曾料想到的春天,書本合上,其間悲喜就安靜了??缮畈恍小@Ь尺€在眼前,我們從未這樣緊密地作為人類共同體置身于同一個具體的困境中。而當(dāng)人類的命運被擠壓于同一嚴酷,我們能不能將信念寄托在這些自文字誕生的理念之光上?在這些需要“熬”過的時候,她們穿越困境的方法與智慧能不能給此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一些觀照?
太久,“女性寫作”概念的潛臺詞里帶著某種“溫和的對立”,但只有進入文本,不帶偏見甚至偏愛,不以立場需要任意切取文本,我們才會看到,“性別”的設(shè)置是具體介入的切口,它更主張一種彌合而非對立,在對“女性”之為人類之一類更細微具體的觀察里,如何在文本世界里基于此在,拓展人的可能性,察看人性的可能,讓“她們”與“他們”在距離我們遙遠又切近的地方,自由敞開人性的豐富,完成自我,建設(shè)愛,或許才是提出“新女性寫作”的用意。在這幾篇關(guān)于“女性具體處境”的“命題作文”中,女作家們不只處理女人和男人的關(guān)系,她們更關(guān)注并具體地處理著女人與自我的關(guān)系,女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以及女人與他者的理想關(guān)系。像伍爾夫所說,“她們會越過瑣碎的個人生活和乏味的政治運動,會把目光遠遠地投向詩人的領(lǐng)地,去關(guān)注過去唯有詩人予以關(guān)注的大問題,即,人類的命運如何,人生的意義何在”。?當(dāng)我們隨文本進入這些具體的女性處境,體會她們于其中的心態(tài)變化,旁觀她們?nèi)绾伪挥洃?,我們看到,女性在個體處境的選擇與應(yīng)對,承受與超越,為超越性別的男性女性、超越國別的我們他們、為困境中人類如何獲得生命的內(nèi)在力量提供著力量和答案。
性別對我們的約束無處不在,這亦是說,性別賦予的不同為我們更深入地體驗生命狀態(tài)提供優(yōu)長。那些屬于女性的“兀自堅定”的時刻,便是她們暗夜自擎火把,照著來路,照著去途,自我去蔽。當(dāng)女性將自我作為與世界對話、鏈接的主體,不寄望于依附,從誕生于“女性”之強的生命狀態(tài)里表達,行動甚至沉默時,“兀自”與“堅定”便能夠作為“克服”的具體方式,回應(yīng)困境的發(fā)難,而那些格外需要被克服的“困境”,同時獲得著被更新理解的可能性,因為它更加塑造著她們,以及我們。
“新女性寫作”從一種“提法”到一次“實踐”,我們看見了女性作家于其中的行動力,這些作品是“觀念”的完成,在一次“不那么自由”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見她們?nèi)绾卧谝?guī)定動作里翻出花樣。作為詞語的“女性”似乎天然溫柔,接近著那些作為女性被社會、歷史、“常識”以及偏見所包圍出的溫情想象,作為詞語的“女性主義”卻全然走在它的反面,帶著對父權(quán)宰制的顛覆,用一種態(tài)度矯正女性的現(xiàn)實境遇。關(guān)于“女性寫作”的界定究竟為何以及何為,非筆者所要梳理和討論,但它似是誕生在兩者交集的部分,清醒地意識著自我的困境與局限,又在女性所優(yōu)長的感受與認知中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表達空間,是為追求?!靶屡詫懽鳌弊鳛橐粋€具體的寫作理念,為我們更加理解“女性”的可能性,理解人類的境遇,以及如何從藝術(shù)的表達與照亮中回望自身作出了一些提示。與多數(shù)“創(chuàng)作談”發(fā)生在文本的完成之后不同,這一次,“談”發(fā)生在書寫之前,帶著對基于自身處境的理解與思辨,她們寫作。無論集結(jié)在“新女性寫作”之中的文本在多大程度上完成著這一理想,這一“命題作文”至少成為一次努力,讓我們看見對“性別”的理解,對“邊緣”的關(guān)注,對“被遮蔽”的擦拭,對“兀自堅定”的同情,對女性在她們的生活境遇、生命軌跡中的可能性的想象,還應(yīng)有更豐富的表達。當(dāng)然,這表達里一定還等待著男性作家的參與。
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中有一幕是女人們在原野的夜色中圍著篝火吟唱,她們的目光向著同伴也向著遠方,閃爍于火光中。那一刻,她們是誰的母親、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家的仆人、誰的愛人似乎都不重要,她們似在慶祝,又似在延續(xù)某種古老儀式,勇敢且有力,隱秘而團結(jié)。那一刻她們是她們自己,有信念,無畏懼。之后找到電影原聲,知道了她們反復(fù)唱的那一句:Non possum fugere,意思是“我無法逃離”。忽然感動,盡管明天或日后有她們不可逃遁的命運在埋伏,但18世紀(jì)的一個夜晚,一小群女人在黑色的原野上生起火堆,在“我無法逃離”的唱詞與“我不會就這樣接受”的目光中,有什么力量正在火焰里坦然地、從容地升起。這火光,現(xiàn)在依然跳躍。
注釋:
①2018年8月至2018年11月,學(xué)者張莉?qū)?7位新銳女作家及60位新銳男作家分別進行了“我們時代的女性寫作調(diào)查”及“我們時代文學(xué)的性別觀調(diào)查”。她邀請每一位受訪作家從五個問題中選擇一個問題進行書面回答,每個回答限定在500~800字。
②《十月》2020年第2期。
③[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④⑤⑥⑦⑧⑨?孫頻:《白貘夜行》,《十月》2020年第2期。
⑩孫頻、張莉等:《“作家性別觀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系嗎”調(diào)查之二——20位新銳作家同題回答》,《收獲》微信公眾號2020年3月8日。
?翟永明在注釋中這樣介紹薇薇安:薇薇安·邁爾是一位死后才被發(fā)現(xiàn)的杰出攝影師,生前一直做保姆;業(yè)余用一生的時間拍攝了十五萬張照片,從未被沖洗。最初在谷歌上,她的全部信息只有一個名字。后來,買下她所有皮箱的一位年輕人,像偵探一樣還原了她的一生,也使得她從未示人的照片,被全世界知曉。
?翟永明:《尋找薇薇安》,《十月》2020年第2期。
?翟永明:《談?wù)勎业脑娪^》,老木編《青年詩人談詩》(教學(xué)參考資料),北京大學(xué)五四文學(xué)社1985年版,第150頁。
?翟永明:《女性寫作:她們說——“新女性寫作專輯”作家微訪談》,《十月》雜志微信公眾號2020年3月8日。
?蔡東:《她》,《十月》2020年第2期。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假如莎士比亞有個妹妹》,《伍爾夫讀書心得》,劉文榮譯,文匯出版社2011年版,第41~42頁。
?文珍:《女性寫作:她們說——“新女性寫作專輯”作家微訪談》,《十月》雜志微信公眾號2020年3月8日。
?文珍:《懷孕者》,《十月》2020年第2期。
?張?zhí)煲恚骸杜詫懽鳎核齻冋f——“新女性寫作專輯”作家微訪談》,《十月》雜志微信公眾號2020年3月8日。
?張?zhí)煲恚骸段抑幌胱隆?,《十月?020年第2期。
?喬葉:《小瓷談往錄》,《十月》2020年第2期。
?喬葉、張莉等:《“作家性別觀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系嗎”調(diào)查之二——20位新銳作家同題回答》,《收獲》微信公眾號2020年3月8日。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女性與小說》,《伍爾夫讀書心得》,劉文榮譯,文匯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