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理論對比中的艾柯隱喻學

姜奕村 姜 巖

(1深圳技術大學,廣東 深圳 518118；2山東工商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在西方學術界，隱喻是一個相當古老而又重要的問題。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英語metaphor(隱喻)一詞源自亞里士多德的希臘語“metapherein”[1]。亞里士多德也是最早對隱喻進行深入探討的西方學者之一，他將隱喻研究納入了修辭研究的范圍之內(nèi)，認為隱喻是一種有效的修辭手段。他對隱喻的定義是廣義的，涵蓋了除轉(zhuǎn)喻(借代)之外的幾乎所有修辭手法。此外，他還對不同種類隱喻的基本特點進行了總結(jié)。不過，受制于古代知識和認識水平的局限，亞里士多德對隱喻的認識僅止于此，但他的隱喻定義對后世影響深遠。中世紀以后，西方學界對隱喻的認識進入了一個誤區(qū)，當時的許多學者將隱喻解讀為一種非邏輯現(xiàn)象甚至是謊言，哲學家萊布尼茨和洛克等人均持此觀點[1]。在這期間，隱喻研究幾近停滯，有學者將這一時期稱為隱喻研究的黑暗時代[1]。隨著近代科學和心理學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認識到，隱喻問題是一個涉及語言、符號、思維、文化、認知、心理等諸多方面的重要問題，相關研究也隨之深入展開。因此，人們對于隱喻問題的探討雖然歷史悠久，但是真正成體系的隱喻理論建構肇始于二十世紀。以美國學者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約翰遜(Mark Johnson)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派將當代隱喻研究與認知科學緊密聯(lián)系起來[2][3]。該學派充分利用現(xiàn)代認知科學的實證研究成果[4]，提出了許多有意義的設想，為當代隱喻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路徑和范式。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蓬勃發(fā)展，隱喻研究已經(jīng)從曾經(jīng)的冷門話題變成了如今學界的熱門話題。不過，認知隱喻學重點強調(diào)隱喻的認知和心理層面[2][5]，對隱喻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層面極少涉及[3][6]。對此，意大利人文學者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的隱喻理論是一個有益的補充。

翁貝托·艾柯是當代意大利最著名的學者之一，他曾長期任教于博洛尼亞大學，其哲學和符號學思想在歐美各國乃至全世界范圍內(nèi)影響深遠。艾柯是一位卓越的理論家，他致力于創(chuàng)建一門普遍的、充滿活力的意義理論以概括和闡釋意指系統(tǒng)的運作機制。在符號學理論研究方面，艾柯主要繼承和發(fā)展了美國哲學家和符號學家查爾斯·桑德斯·皮爾士(Charles S. Peirce)的理論傳統(tǒng)。因此，國際符號學界一般將艾柯符號學理論歸為皮爾士哲學符號學一脈。的確，艾柯符號學理論主要承自皮爾士符號學的基本思想，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般符號學理論體系。艾柯對皮爾士理論中的解釋項、指稱物等重要概念進行了進一步的闡釋和發(fā)展。相比于皮爾士的符號學思想，艾柯的符號學理論更加成熟和完善。出版于1976年的《符號學理論》使他成為第一位建立較為完整的一般符號學理論體系的西方重要符號學家。作為符號學家的艾柯十分注重對隱喻的研究，他將其隱喻理論稱為隱喻學(metaphorology)。在其重要著作《符號學與語言哲學》中，艾柯較為細致地闡述了他的隱喻學理論。在他最近出版的著作中，艾柯對其隱喻思想做了進一步的闡述和補充[7]，但是總體理論框架沒有實質(zhì)性改變。

從學理上講，艾柯從符號學的角度來考察隱喻現(xiàn)象是有依據(jù)的。德國學者N?th指出，隱喻問題無論從歷史的角度看還是在實際的分析過程中都是符號學研究的根本問題[8]。這種觀點是很有道理的。眾所周知，意義研究是符號學研究的重心[9]，而隱喻作為一種基本的表意方式，又是意義研究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表意活動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活動之一，在語言符號誕生之前，原始人類便采用各種方式進行表意活動，以此促進相互溝通，并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求得生存。皮爾士認為，透過紛繁復雜的表意現(xiàn)象，可以歸納出兩種基本的思維方式，即引得推理思維和類象推理思維[10][11][12]。人們通過引得推理思維進行表意的結(jié)果是形成了引得符號(Index)，通過類象推理思維進行表意的結(jié)果是形成了像似符號(Icon)[9][10][11][13]。在人類語言形成之后，引得符號和類象符號分別發(fā)展為轉(zhuǎn)喻和隱喻，并作為兩種表意形式在語言中穩(wěn)定下來。艾柯秉承了皮爾士的這一分類思想和研究思路，認為隱喻思維是意義產(chǎn)生的邏輯源泉。在此基礎上，艾柯進一步發(fā)展了皮爾士理論中的“解釋項”和“社群”兩個概念，提出了以隱喻使用者為中心的文化分析框架[14][15]。艾柯關于“百科全書式”意義和“詞典式”意義兩種意義范疇的概念區(qū)分為隱喻研究奠定了語義學基礎[10][16]。除此之外，在隱喻的喻體和本體關系研究方面，艾柯還引入了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根莖理論[7][15][17]，更好地闡釋了喻體的多樣性和多義性特征。這在隱喻研究領域是一個認識論上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13]。艾柯在其生前最后一本著作中進一步闡發(fā)了“百科全書”和“詞典”兩種意義范疇，并將前者描述成“迷宮”，而將后者描述成“樹”[7]。進而，在對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西方隱喻思想進行了反思之后，艾柯提出了“作為知識的隱喻”(metaphor as knowledge)這一觀點[7]，認為隱喻是人們獲取知識的手段和途徑，這也是其隱喻理論的最新發(fā)展。

事實上，艾柯將隱喻研究視為其一般符號學理論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前所述，他的兩本重要符號學理論著作《符號學理論》和《符號學與語言哲學》，均對隱喻問題作了相當深入的思考和研究。艾科隱喻理論框架中的關鍵核心概念，如“百科全書式”意義和“詞典式”意義、“根莖”“像似性”“文化單元”“文化特殊性”等均出現(xiàn)在上述兩本著作中[14][15]?？v觀整個西方理論界，艾柯的隱喻思想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8]，這與其所受到的較少關注度并不相符。美國學者Black將西方隱喻理論分為三種類型：替代論、比較論和互動論[18]。N?th認為，艾柯的隱喻理論屬于一種互動論[8]。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當今國際隱喻研究界的主流理論范式，肇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認知隱喻理論并不屬于上述三種類型。按照萊考夫和約翰遜的理論構架[19]，認知隱喻理論應當稱為映射論，從而構成第四種理論類型。當然，以上四種理論類型之間的區(qū)分并非絕對，而是互有交叉、相互補充。由此可見，認知隱喻學與艾柯隱喻學不僅理論背景相異，而且在研究方法和范式上也存在著很大的區(qū)別。與認知隱喻理論強調(diào)概念隱喻和跨域映射理論不同的是，艾柯的隱喻理論更注重對隱喻使用者的研究和對隱喻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語境的描述和重建[13]，并在此基礎上闡釋整個隱喻思維過程。事實上，如果兩種理論的研究者能夠相互借鑒、取長補短，那么對隱喻理論的總體發(fā)展將會大有裨益。正因其理論的普遍性和強大解釋力，艾柯所倡導的隱喻闡釋的文化分析模式在近年來逐漸受到了中外學者的重視[10][16]。

西方學界有關艾柯隱喻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一些核心概念的闡發(fā)以及探討皮爾士和艾柯隱喻思想的異同等方面。在核心概念方面，Desogus集中討論了艾柯提出的“百科全書式”意義，并借此進一步強調(diào)了隱喻中喻體的多義性和多樣性特征[16]。Polidoro重點闡述了艾柯關于像似性問題的討論，認為艾柯主張走出像似性的藩籬，重視形成隱喻的外部因素[20]。關于艾柯對皮爾士隱喻理論的傳承方面，西方學界一直存在爭論。S?rensen對艾柯和皮爾士的隱喻思想進行了詳細的比較，指出了二者在本體論和認識論方面的差異，認為艾柯對隱喻的哲學定義與皮爾士大相徑庭，二者已經(jīng)很難融合[21]。Ding則認為，艾柯的符號學和隱喻哲學是對皮爾士哲學符號學的修正和改良，這種建立在反思基礎上的理論發(fā)展是對傳統(tǒng)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提升[22][23]。中國學者中，香港嶺南大學英文系的丁爾蘇教授最早將艾柯隱喻理論中的重要概念和理論分析框架引入到中國學界[10]。不僅如此，他還將艾柯隱喻思想與錢鐘書比喻思想進行比較，認為二者能夠相互啟迪、相得益彰。在艾柯的啟發(fā)下，丁爾蘇還試圖重建隱喻與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并在此基礎上構建隱喻闡釋的文化分析框架[23][10]。此外，趙毅衡介紹了艾柯意義理論中的重要概念和研究路徑[9]。總體來講，在概念闡釋方面，國內(nèi)研究者主要將艾柯提出的兩種意義概念的重要區(qū)分視為語義學研究的范疇，而非隱喻研究的范疇?？梢?，國內(nèi)學術界對于艾柯隱喻理論缺乏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對其某些關鍵概念更是存在某種意義上的誤讀。這種狀況也間接導致國內(nèi)學界在發(fā)展艾柯隱喻理論體系方面進展緩慢。

與認知語言學在國內(nèi)的蓬勃發(fā)展大相徑庭，艾柯的隱喻思想似乎從未成為國內(nèi)隱喻研究界討論的主要話題。事實上，在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文化豐富的學術環(huán)境中，艾柯所主張的隱喻闡釋的文化分析框架有著很大的用武之地和極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與西方隱喻研究的歷史和傳統(tǒng)不同，傳統(tǒng)上的中國知識界并未將隱喻(漢語中常用暗喻)單獨劃分出來，而是將其統(tǒng)歸于“比喻論”(含義大致相當于英文中的“trope”)的廣義研究范疇之下，與明喻、轉(zhuǎn)喻、提喻、博喻等修辭手法并列。換句話說，與西方隱喻概念相對應的暗喻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語境下一直是一個比較狹義的概念。再者，緣于中西方治學方法的差異，中國傳統(tǒng)學者較少針對某一問題形成系統(tǒng)化的理論體系。因此，系統(tǒng)性研究隱喻(或比喻)的學術論著也并不多見。在中國古代文獻中，較為集中討論比喻問題的著作要數(shù)劉勰的《文心雕龍》。其中，劉勰提出了比喻中“類”的概念[24]，并將比喻形成的方式分為“比義”和“比類”兩種[12]?；趧③牡挠^點，現(xiàn)代學者錢鐘書先生指出了比喻“以不同類為類”的基本特征[12]，精準地概括了比喻的思維模式。值得注意的是，在現(xiàn)代中國學術界，獨立提出過有影響力比喻理論的學者鳳毛麟角，而錢鐘書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在其早年出版的《談藝錄》中，錢先生就曾多次談及文學中的比喻現(xiàn)象及其特點，并對詩歌與比喻之間的關系以及詩性比喻進行了精辟的闡述[12][25]。在其后出版的《管錐編》中，錢先生又提出了比喻的“兩柄多邊論”[26]，對比喻過程及其內(nèi)部結(jié)構關系進行了形象描述。“兩柄多邊論”很好地闡釋了喻體的多義性和多樣化[12]，這與艾柯的隱喻根莖理論相得益彰。實際上，錢先生的隱喻思想與艾柯的隱喻學理論在很多方面都有著共通之處，二者都非常重視隱喻與文化的關系，強調(diào)文化在隱喻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6][22]?？上驳氖牵@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開始得到國內(nèi)研究者的注意。在最近的研究中，丁爾蘇教授結(jié)合二者的理論提出了隱喻的文化符號學研究范式，為國內(nèi)隱喻研究開拓了一個新的路徑。這充分表明，中西隱喻理論之間應該在溝通中相互借鑒、相互啟迪，才能取長補短、共同發(fā)展。

作為西方學術話語體系的產(chǎn)物，艾柯隱喻學理論是其參與現(xiàn)代西方學界關于隱喻問題的再認識和大討論的優(yōu)秀成果。艾柯很好地發(fā)展了皮爾士的符號學解釋路徑，其理論分析的重心直指隱喻現(xiàn)象的核心問題：符號、意義與文化。相比之下，雖然認知語言學的創(chuàng)始人萊考夫和約翰遜都是美國本土學者，但是在其理論構建過程中卻沒有與作為美國學術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皮爾士及其理論產(chǎn)生過交集，這一點不免令人費解。有學者就曾指出，萊考夫和約翰遜未能借鑒皮爾士的理論思想無異于與一座寶藏擦肩而過。這個評論至少說明一點：皮爾士的理論對認知語言學是有益和有借鑒性的。事實也證明如此，承自皮爾士理論傳統(tǒng)的艾柯隱喻學不斷引導人們關注隱喻的社會歷史文化層面，這有助于人們?nèi)胬斫夂驼J識隱喻現(xiàn)象。它與認知隱喻理論不但不沖突，而且還能夠相互補充。正因如此，這方面的研究十分值得期待。對于中國隱喻研究界而言，如果能夠認識到艾柯隱喻思想的重要性并注重其與認知語言學的相互借鑒、融合發(fā)展，則定會取得意想不到的理論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