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內容提要 朱熹對科舉制發(fā)表過大量言論。朱熹前后,宋人對科舉制的批評和建言集中在兩個方面:否定科舉制,要求恢復隋唐之前的推薦制,即所謂的“鄉(xiāng)舉里選”;要求變革科舉考試內容,主要是改詩賦為策論,為經義。朱熹首先從文人士大夫道德品質的自我修養(yǎng)和完善角度出發(fā)批評科舉制,進而批評科場文章之刻意求新、胡亂拼湊、內容空洞,認為科舉制對士人最大的毒害是“奪志”。朱熹本人是科舉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所以其又從謀生的角度肯定了科舉制一定的合理性。朱熹認為士人和科舉制必須有所調整或變革。其一,士人要更多讀書;其二,士人要在科舉制中保持獨立思考;其三,科舉制要有變革?!秾W校貢舉私議》集中表達了朱熹對科舉制的批評和建言。建言主要有三點:均解額,立德行之科,罷詩賦。朱熹對科舉制所發(fā)表的大量批評,乃是宋人之共識;所提供的變革措施,既無新意也不可操作。
朱熹于紹興十八年(1148)中進士第,時年僅19歲,是宋代科舉制度的受益者。朱熹一生對科舉制度發(fā)表過大量言論,有批評意見,有變革主張,引起學界討論。然而,朱熹所言,是獨到之見還是當時社會的共識,其批評和建議是否合理或可以操作,都值得深入討論。觀察朱熹關于科舉制度之思考,可以展現宋人科舉觀之方方面面。
對朱熹科舉觀進行定位,必須要回顧在朱熹之前后,宋人曾經說了和做了一些什么。
北宋是科舉制度的成熟期。宋人承襲唐代科舉選官制度,在考試形式上做了大幅度的改變。具體而言,就是取消“公薦”制,實行彌封、編排、謄錄、鎖院等制度,將唐代考官直接面對考生的狀態(tài)改變?yōu)槟涿僮鳎淇荚囆问筋愃平裉斓母呖贾贫?。這一系列的作為在真宗朝大致完成。宋人關于科舉制度的種種批評、建言、變革舉措,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從大的方面梳理,主要有以下兩點。
第一,最為極端的意見是否定科舉選官制度,要求恢復隋唐之前的推薦選官制度,即所謂的“鄉(xiāng)舉里選”。這一類觀點的邏輯如下:選官制度最應該重視官員德行,匿名考試制度完全無法了解被考核者的德行,應予以廢止;推薦制的首要標準是德行,應予以恢復。
宋代臣僚比較兩種制度優(yōu)劣的言論比比皆是,南北宋各舉兩條。
蔡襄《論改科場條制疏》云:
臣伏見隋唐以來,以進士、明經二科取士,迄今以為永制。進士雖通試詩賦、策論,其實去留專在詩賦。糊名謄紙,以示至公。點抺細碎,條約纖悉,所司奉之,便于考校。明經逐場對義,鈔節(jié)注疏,計誦字數。至有一字旁寫聲形類者三兩字,如有一中,亦是通義。字猶不識,經旨何從而知?取士之方,一至于此!臣聞有國家者,取天下之士,將以治民而經國耳。故敦其行,欲以表風俗;試其才,欲以濟成務。今進士之詩賦、明經之帖義,于治民經國之術了不關及。其間或有長才異節(jié)之士,幸而有之,或官而后習,非因設科而得也。……三代之道,鄉(xiāng)舉里選,專取德業(yè)。漢察孝廉,加之策問,取士有經術。隋唐以來,盡失之矣。行之既久,難于卒更。[1]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〇〇四第46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93頁。
元祐三年(1088)十一月,中書舍人彭汝礪奏云:
臣伏念自井田之法壞,學校之教廢弛,鄉(xiāng)舉里選之法不行,朝廷取士非古,其陋至于用詩賦,極矣?!娰x不經,可以無辨,是猶滑稽俳優(yōu)之戲,門巷謳唱之辭而已。而議者欲以此教人,欲以此取士,臣考于心,驗于古,參于今,反復曲折,終未見其可。天之生斯人也,其聰明知慮皆有可為也,惟上之所以養(yǎng)之而已。昔者以詩賦取人,故人亦巧于對偶;以經術取人,故人亦巧于議論;使取之以德行,亦將為德行矣。[2]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一七第17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123頁。
王柏《題呂申公試卷》云:
自科舉之法立,而鄉(xiāng)舉里選之制壞,此無足怪。蓋取士之法壞于淫亂之婦人,歷數百年,圣賢之君不能復,此為可恨。然猶有可諉,曰:國朝兼采時望也。至糊名之請行,而士之進退,一決于三日之虛文。雖綱常淪壞之人,販繒屠狗之輩,不必擇也。既登高科,則清官要職,執(zhí)卷取償。朝廷雖欲不與,不可得也。取士之法,至是不復可言。然名公巨卿,未有不出此途者。蓋同行而異情耳,非法之果善也,乃法之大幸也。以一二人才之偶得,遂謂千萬人之皆然,不亦太疏乎!凡誣經詭圣,希求茍合,莫不中選;而抱道守義,拙于華藻者,莫不屏黜。是豈法之果幸哉?乃士之大不幸也。嗚呼![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七七九七第338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4、195頁。
洪咨夔《進熙寧策士故事》云:
自鄉(xiāng)舉里選之法壞,而取士惟虛文是尚。漢策賢良,雖未免以利祿入其心,科別或有未竟,猶不失言揚之意。唐進士得人為盛,特絺章繪句之習工,如日五色,何益世用?[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七〇〇七第30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頁。
與之相關,就是廢除科舉的言論。慶歷四年(1044)二月,崇政殿說書趙師民上疏云:
今欲先策論以近古,后詩賦以救弊,而華偽滋久,淆濫者眾,文或代作,言或預儲。不若還鄉(xiāng)舉里選,復庠序升黜,以教育而察糾之也。[1]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四六第6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548頁。
直到大觀二年(1108)正月,徽宗《辟雍記》仍裝模作樣地云:
鄉(xiāng)舉里選之法掃蕩,而士累于科舉。學不為己,舍本趨末,道聽途說,以應有司之求。僥幸一日,行不考素,賢愚雜揉。俾之從政,不見大全,鮮廉寡恥,無不為己?!薹畛邢戎荆范鲋?。罷廢科舉,增教導之官。即國郊之南度地,相方建立黌舍。[2]章如愚編撰:《山堂考索》后集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619頁。
更多的官員認識到廢除科舉制度、恢復“鄉(xiāng)舉里選”是不可行的,于是,便試圖將兩者結合,各取其長。范仲淹、富弼等慶歷三年(1043)九月應仁宗要求而上變革規(guī)劃書,就有非常具體的操作措施:
國家專以詞賦取進士,以墨義取諸科,士皆舍大方而趨小道,雖濟濟盈庭,求有才有識者十無一二。……外郡解發(fā)進士、諸科人,本鄉(xiāng)舉里選之式,必先考其履行,然后取以藝業(yè)。今乃不求履行,惟以詞藻、墨義取之,加用彌封,不見姓字,實非鄉(xiāng)里舉選之本意也。……臣請重定外郡發(fā)解條約,須是履行無惡、藝業(yè)及等者,方得解薦,更不彌封試卷。其南省考試之人,已經本鄉(xiāng)詢考履行,卻須彌封試卷,精考藝業(yè)。定奪等第訖,進入御前,選官復考,重定等第訖,然后開看。[3]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四三第6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435-3437頁。
范仲淹等的構思非常清晰,將“鄉(xiāng)舉里選”之關卡設置在發(fā)解試階段,禮部省試時實行目前已經常規(guī)化之考試制度。
治平四年(1067)四月,禮部貢院奏云:“欲舉人盡歸土著取應,則官司可以詢察履行,稍近鄉(xiāng)舉里選之法。”[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五之一八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504頁。這是要求士人歸本籍參加考試,便于地方考察其道德品行,其用意與范仲淹等主張相同。
元祐元年(1086),畢仲游上《學校議》云:“三代鄉(xiāng)舉里選之法雖難卒行,宜亦仿其大者,使學士大夫有以自得。……別為貢舉,以待科舉之士,存之而勿論?!盵5]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四〇〇第11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頁。這是要求推薦制和科舉制并存,各得其所。此處言及科舉制度弊病的補救措施,就是通過學校選拔。因為學生在校日久,師長對其德行會有比較全面或深入的了解,其選拔方式接近“鄉(xiāng)舉里選”。神宗朝以來的“三舍法”,就是秉承了這樣的選拔宗旨。上引《辟雍記》,徽宗所要表達的意圖,與此相同。
第二,要求變革科舉考試內容,主要是改詩賦為策論,為經義。既然科舉制度不可廢除,選用官員的首要標準又是德行,那么,就要使兩者結合起來。這是宋人嘗試的另一種他們認為兩全其美的科舉改革方式??婆e考試科目中,詩賦表現考生的藝術才華,策論表達考生的政治見解,經義彰顯考生的經學功底,相比較之下,當然策論和經義比詩賦重要。
所以,宋人首先要求變詩賦為策論,或者將策論在錄取考生過程中之重要性,置于詩賦之上。孫何言:“策論高者,稍近于仁義;詩賦精者,未離于雕篆。今朝廷取士之制雖古,用道較藝之術,猶專守唐代。”[6]孫何:《送朱嚴應進士舉序》,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八五第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頁。這表達了對朝廷沿襲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做法的不滿。真宗咸平五年(1002),張知白上疏,提出,進士考試“先策論,后詩賦,責治道之大體,舍聲病之小疵”[7]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三第2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69頁。。由此,朝廷上下逐漸達成共識,進士考試中策論地位日益加重。進士考試錄取標準的逐步改變,在宋仁宗年間有了明顯的表現?!疤焓ザ?,劉筠知貢舉,得公(葉清臣)所對策,奇之,擢為第二。國朝以來,以策擢高第,自清臣始。”[1]龔明之撰:《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中吳紀聞》卷三,孫菊園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857頁。天圣五年(1027),朝廷下詔:“貢院將來考試進士,不得只于詩賦進退等第,今后參考策論以定優(yōu)劣?!盵2]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一五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269頁。從太宗到仁宗,進士考試慢慢形成了詩賦與策論并重的局面。
既然詩賦與官員的道德品質、行政能力無關,策論一步步獲得朝廷重視之后,要求獨重策論的討論也就出現了。慶歷初,富弼《上仁宗乞革科舉之法令牧守監(jiān)司舉士》言:“欲今后科場考試,以策論為先?!盵3]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八〇上冊,吳小如等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65頁。范仲淹慶歷年間變革朝政,持有同樣的變革觀點。這種觀點,得到多數大臣的贊同,趙師民、宋祁、歐陽修都給朝廷上疏,表達同樣的看法。
神宗熙寧變法,科舉改革乃其重點之一。熙寧二年(1069),朝廷下詔,要求大臣討論“貢舉法”之變革。韓維認為,科舉考試“誘之以華靡無用之文,程之以誦記不講之言”,因此要求“罷詩賦”[4]韓維:《議貢舉狀》,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〇六四第4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頁。。王安石認為:“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盵5]王安石:《乞改科條制札子》,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三八三第64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頁。司馬光建議:“進士試經義策三道,子史策三道,時務策三道,更不試賦、詩及論?!盵6]司馬光:《議學校貢舉狀》,載《司馬光集》卷三九第2冊,李文澤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91頁。諸人所議,大致相同。皆以為科舉應該罷試華靡不實之詩賦,而以經義、策論取士。司馬光更為激進,甚至要求廢除詩、賦、論,獨存策問。
熙寧三年(1070)進士正奏名和特奏名殿試,首次采用制策問答的方式考試,其做法與以往的制舉試相同。“舊制:殿試進士以詩、賦、論,特奏名進士一論。至是,進士就席,有司又猶給《禮部韻》。及試題出,乃策問也。上顧執(zhí)政曰:‘對策亦何足以實盡人材?然愈于以詩賦取人爾。’”[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七之一九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365頁。熙寧三年殿試用策,在當時產生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此后,或詩賦取士,或經義取士,省試內容時有變化,而殿試以策取士,大致沿襲不變。
詩賦與經義之爭及其嬗變過程,祝尚書先生已有詳細考辨和論述,讀者可以參閱,本文從略。茲錄其言變化過程如下:“熙寧時改為經義而罷詩賦。歷元祐詩賦、經義兼收之制,再到紹圣罷詩賦而用經義的反復,于南宋初才敲定為詩賦、經義兩科分立,得到近乎‘雙贏’的結果?!盵8]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頁。
宋人關于科舉之批評、建言、舉措,紛紜多端,概言大要,不出上述兩個方面。
大致梳理清楚宋人的相關言論和作為,可以進一步討論朱熹對科舉制的批評意見。
宋代理學家最為關注的是文人士大夫道德品質的自我修養(yǎng)和完善,朱熹首先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批評科舉制度的。其《補試榜諭》云:
蓋聞君子之學以誠其身,非直為觀聽之美而已。古之君子以是行之其身,而推之以教其子弟,莫不由此。此其風俗所以淳厚而德業(yè)所以崇高也。近世之俗不然,自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固已使之假手程文以欺罔有司矣。新學小生自為兒童時,習見其父兄之誨如此,因恬不以為愧,而安受其空虛無實之名。內以傲其父兄,外以驕其閭里。終身不知自力,以至卒就小人之歸者,未必不由此也。[1]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五六四八第25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77頁。
朱熹所批評的“近世之俗”,正是由科舉制度造成,所謂“假手程文以欺罔有司”,反過來說也正是“有司”以此標準選拔錄用士人所造成的。因此,大量的理學家口中的“小人”出現。
其《建昌軍進士題名記》進而揭示試場“程文”之實質乃“無用之空言”,云:
夫古之人教民以德行道藝,而興其賢者能者,其法備而意深矣。今之為法不然,其教之之詳,取之之審,反復澄汰,至于再三,而其具不越乎無用之空言而已。深求其意,雖或亦將有賴于其用,然彼知但為無用之空言而便足以要吾之爵祿,則又何暇復思吾之所以取彼者其意為如何哉?[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五六五九第252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0頁。
朱熹在這樣的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深知其弊病所在。他曾經非常細致地描述這類“程文”炮制的過程:“近日真?zhèn)€讀書人少,也緣科舉時文之弊也。才把書來讀,便先立個意思,要討新奇,都不理會他本意著實。才討得新奇,便準擬作時文使,下梢弄得熟,只是這個將來使。雖是朝廷甚么大典禮,也胡亂信手捻合出來使,不知一撞百碎?!盵3]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75頁。時文即指程文,皆為科場考試文章。科場文章的弊病是刻意求新、胡亂拼湊、內容空洞。經義考試,同樣如此。朱熹批評說:
今人作經義,正是醉人說話。只是許多說話改頭換面,說了又說,不成文字!
今人為經義者,全不顧經文,務自立說,心粗膽大,敢為新奇詭異之論。方試官命此題,已欲其立奇說矣。又,出題目定不肯依經文成片段,都是斷章牽合,是甚么義理!三十年前人猶不敢如此,只因一番省試出“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三句,后遂成例。當時人甚駭之,今遂以為常矣。遂使后生輩違背經旨,爭為新奇,迎合主司之意,長浮競薄,終將若何,可慮!可慮!王介甫《三經義》固非圣人意,然猶使學者知所統一。不過專念本經,及看注解,而以其本注之說為文辭,主司考其工拙,而定去留耳。豈若今之違經背義,恣為奇說,而無所底止哉!當時神宗令介甫造《三經義》,意思本好。只是介甫之學不正,不足以發(fā)明圣意為可惜耳。今為經義者,又不若為詞賦。詞賦不過工于對偶,不敢如治經者之亂說也。聞虜中科舉罷,即曉示云,后舉于某經某史命題,仰士子各習此業(yè)。使人心有所定止,專心看一經一史,不過數舉,則經史皆通。此法甚好。今為主司者,務出隱僻題目,以乘人之所不知,使人弊精神于檢閱,茫然無所向方,是果何法也![4]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九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93-2694頁,第2694頁。
“斷章牽合”是南宋經義考試的一種出題方式?!懊}之際,或于上下磔裂,號為斷章;他處牽合,號為關題。斷章固無意義,而關題之顯然渾成者,多已經用,往往搜索新奇,或意不相屬,文不相類,漸成乖僻?!盵5]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五之二五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325頁。經義考題有限,考官為了避免考題重復、加大考試難度,常常采用“斷章牽合”之命題方式,科舉制將士人導向歪門邪道。朱熹對此非常痛恨:“今人卻務出暗僻難曉底題目,以乘人之所不知,卻如何教他不杜撰,不胡說得!”“而今卻都是杜撰胡說,破壞后生心術,這個乖。”[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九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93-2694頁,第2694頁。朱熹之后,南宋人士對此也有很多批評。嘉定十五年(1222)二月,秘書郎何淡奏疏云:
世之所謂時文者,亦非不知注疏之當考,義理之當精。然束于命題之短長,沮于立說之關鍵,穿鑿為奇,牽合為工。反以經旨為難拘,先儒為難從。為主司者,但見循習之文多,可命之題少,于是強裂句讀,出其所不擬,專務斷章,試其所難通。在我已先離絕旨意,破碎經文,何以責其盡合于大義?無怪乎舉所得類多新進,坐失老成之才也。[1]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六之四一、四二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350頁。
紹定三年(1230),臣僚依舊請求:“學校、場屋,并禁斷章截句,破壞義理,及《春秋經》越年牽合。其程文,本古注、用先儒說者取之,穿鑿撰說者黜落。”[2]脫脫等撰:《宋史》卷一五六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638頁。
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朱熹認為讀書與科舉是兩件對立的事情?!笆咳讼纫謩e科舉與讀書兩件,孰輕孰重。若讀書上有七分志,科舉上有三分,猶自可;若科舉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卻,況此志全是科舉!所以到老全使不著,蓋不關為己也?!盵3]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3頁,第24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47頁??婆e甚至導致無須讀書,只需讀時文選便可。朱熹于是說:“公且道不去讀書,專去讀些時文,下梢是要做甚么人?赴試屢試不得,到老只恁地衰颯了,沉浮鄉(xiāng)曲間。若因時文做得一個官,只是恁地鹵莽,都不說著要為國為民興利除害,盡心奉職。心心念念,只要做得向上去,便逐人背后鉆刺,求舉覓薦,無所不至!”[4]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3頁,第24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47頁。
科舉不重德行,只重時文,必然導致學習過程中不讀書只讀時文選的傾向。宋人對此有過許多批評或自我反省。政和四年(1114),黃潛善奏云:“比年以來,于時文中采摭陳言,區(qū)別事類,編次成集,便于剽竊,謂之《決科機要》。偷惰之士,往往記誦,以欺有司。讀之則似是,究之則不根于經術本源之學,為害不細?!盵5]岳珂:《愧郯錄》卷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56頁。淳熙十四年(1187),洪邁等亦奏言:“竊見近年舉子程文,流弊日甚,固嘗深軫宸慮?!e子左掠右取,不過采諸傳記雜說,以為場屋之備。牽強引用,類多訛舛,不擇重輕。……寸晷之下,唯務貪多,累牘連篇,無由精好?!盵6]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五之一〇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317頁。科舉的唯一目的就是功名利祿、飛黃騰達,完全沒有“為國為民興利除害,盡心奉職”之心,這是朱熹最為痛心、一再批評的。士風的敗壞,官場的黑墨,學術的墮落,都由此發(fā)生。為此,朱熹諄諄教導云:“看今人心下自成兩樣。如何卻專向功名利祿底心去,卻全背了這個心,不向道理邊來?公今赴科舉是幾年?公文字想不為不精。以公之專一理會做時文,宜若一舉便中高科,登顯仕都了。到今又卻不得,亦可自見得失不可必如此?!盵7]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3頁,第24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47頁。又云:“如今時文,取者不問其能,應者亦不必其能,只是盈紙便可得?!瓕W官只是備員考試而已,初不是有德行道藝可為表率,仁義禮智,從頭不識到尾!國家元初取人如此,為之奈何!”[8]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九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93頁。
要之,朱熹認為科舉制對士人最大的毒害是“奪志”,奪其道德修養(yǎng)完善之志,奪其為國為民之志,使其淪為“空虛無實”之徒,淪為功名利祿之輩。所謂“科舉累人不淺,人多為此所奪。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資于此,故不可不勉爾。其實甚奪人志”?!安豢址凉?,惟恐奪志?!舯凰屏酥?,則更無醫(yī)處矣!”“以科舉為為親,而不為為己之學,只是無志?!盵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3頁,第24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47頁。因此,朱熹對科舉制有極為激烈的批評意見,甚至同意他人如此觀點:“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三十年科舉始得!”[1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一八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859頁。
朱熹本人是科舉的最大受益者之一,19歲中第,使得他有資本這么說話:“某是時已自斷定,若那番不過省,定不復應舉矣。”[1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七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72頁。事后表達,不足為憑。然而,朱熹從謀生的角度又肯定了參加科舉一定的合理性。即:“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資于此?!彼瑫r告誡學生:“父母責望,不可不應舉。”[1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3頁,第24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247頁??婆e制弊病叢生,甚至奪人之志,毀人品德,又不可不應舉,如此矛盾,該怎樣面對呢?朱熹在這個方面也是沒有一定之見,時時自我矛盾的。但是,朱熹努力尋找解決的方法,大致提出以下三種調整方法。
其一,從科舉與讀書相對立的角度出發(fā),要求士人花費少量時間應付科舉,而將主要精力投到學習和自我完善方面。上文曾引用朱熹話語,認為讀書七分、科舉三分的時間分配大致合理。所以,朱熹說:“或謂科舉害人。曰:此特一事耳。若自家工夫到后,那邊自輕?!盵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5頁,第246-247頁,第247頁。所謂“自家工夫”,就是指完善自我的學習讀書。換言之,士人通過學習努力提升完善自我,一旦有了良好或優(yōu)異的德行品質,用當代語言表述就是“形成了正確的三觀”,科舉就不足為害,自可以將其作為謀生手段。故曰:
舉業(yè)亦不害為學。前輩何嘗不應舉?只緣今人把心不定,所以有害。才以得失為心,理會文字,意思都別了。
嘗論科舉云:“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若高見遠識之士,讀圣賢之書,據吾所見而為文以應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雖日日應舉,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然豈能累孔子邪!自有天資不累于物,不須多用力以治之者。某于科舉,自小便見得輕,初亦非有所見而輕之也。正如人天資有不好啖酒者,見酒自惡,非知酒之為害如何也。又人有天資不好色者,亦非是有見如何,自是他天資上看見那物事無緊要。若此者,省得工夫去治此一項。今或未能如此,須用力勝治方可?!盵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5頁,第246-247頁,第247頁。
“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成為一時名言。朱熹是一位面對現實的理學家,事實上他已經承認了科舉制存在的合理性。他這里開出的藥方是:把定自心,得失利害置之度外。
其二,從科舉與讀書可以融合的角度出發(fā),要求士人在參與科舉過程中,保持獨立思考能力,表達自我觀點,讓科舉為自己所用。將科舉與讀書完全對立起來,朱熹也時時感覺行不通,變通之道就是融合兩者。故又云:“如遇試則入去,據己見寫了出來。”“做舉業(yè)不妨,只是把他格式,檃括自家道理,都無那追逐時好、回避、忌諱底意思,便好。”“略用體式,而檃括以至理?!盵3]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5頁,第246-247頁,第247頁。此所謂“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困難”者??婆e是為了中第,根本無法將利害置之度外。為了科舉功名,考生時文大都奉上所好,阿諛時政,歌功頌德??忌鸀榱诉M入仕途,必須揣摩帝王或當政者之想法,以此作為時文的主要論點,貫穿全文。想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并予以表達,在科舉過程中基本不可能。這才有了朱熹時時將科舉與讀書對立的觀點,甚至有了“奪志”的批評,朱熹的自我矛盾也因此產生。
其三,改革現行科舉制度,使讀書、修身與科舉真正能夠得以相互結合。這一方面,留待下一部分重點討論。
朱熹平日關于科舉制的言論是很多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篇五千余字的《學校貢舉私議》[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五六四二第25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70-278頁。以下引用此文,不再出注。,長篇大論,比較完整地表達了其對科舉制的觀點。
在朱熹看來,科舉制存在大量的缺點,甚至是致命性的缺陷,但又不能廢除,那么,僅僅依靠個體參與過程中的自我矯正就遠遠不夠,必須做一定的制度上的變革,拾遺補闕,方能彰顯出朝廷選拔賢能的良好意圖。《學校貢舉私議》就是在批評的基礎上,提出應變對策和改革措施。
朱熹最終的批評角度依然是“鄉(xiāng)舉里選”,其批評方式則是古今對比,貶斥當下:
古者學校選舉之法,始于鄉(xiāng)黨而達于國都,教之以德行道藝而興其賢者能者。蓋其所以居之者無異處,所以官之者無異術,所以取之者無異路。是以士有定志而無外慕,蚤夜孜孜,惟懼德業(yè)之不修,而不憂爵祿之未至。夫子所謂“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孟子所謂“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蓋謂此也。若夫三代之教,藝為最下,然皆猶有實用而不可闕。其為法制之密,又足以為治心養(yǎng)氣之助而進于道德之歸。此古之為法所以能成人材而厚風俗,濟世務而興太平也。今之為法不然,雖有鄉(xiāng)舉,而其取人之額不均。又設太學利誘之一途,監(jiān)試、漕試、附試詐冒之捷徑,以啟其奔趨流浪之意。其所以教者,既不本于德行之實,而所謂藝者又皆無用之空言。至于甚弊,則其所謂空言者,又皆怪妄無稽而適足以敗壞學者之心志。是以人材日衰,風俗日薄。
這一大段言論讀者應該非常熟悉,就是宋人拿“鄉(xiāng)舉里選”之推薦制來批評科舉制的老調子,前文已經有過許多介紹,但沒有對其做出評判。首先,所謂三代的由“鄉(xiāng)舉里選”制而得人材這樣一個前設命題是完全虛構的,博古通今的學者如朱熹等對此心知肚明,厚古薄今的社會里學者喜歡虛設極其優(yōu)良的古代制度以鞭撻當代,朱熹也跳不出這種套路。其次,在“人治”社會采用推薦制,必然導致“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嚴重后果,漢代的察舉制演變?yōu)槲簳x的九品中正制,造就官場的黑暗、腐敗、無能,是眾所周知的史實,如此才有隋唐的科舉制取而代之。種種史實,博學的朱熹等學者當然清楚,但他們卻要采用罔顧事實的方式來批評當代,這種批評即使有一定的合理性,其方式也是不可取的。
司馬光熙寧二年(1069)有《議學校貢舉狀》,針對“鄉(xiāng)舉里選”,有大段反駁。云:
議者或曰:“古人鄉(xiāng)舉里選。今欲知士之德行,宜委知州、知縣者,采察其實,保而薦之?!背吉氁詾椴蝗?。古者分地建國,自卿大夫士,皆以其國人為之,猶患處士之德行不可得而詳也。故又擇其鄉(xiāng)之賢者,使為閭胥、比長,自幼及長,朝夕察其所為,然后士之德行美惡,莫得而隱也。今夫知州、知縣,雜四海九州之人,遠者三歲而更,近者數月而更,或初到官即遇科場,遽責之知所部士人之德行,誠亦難矣。又應開封府舉者,常不減數千人,而開封府獄訟之繁,知府者自旦至暮,耳不暇聽,目不暇視,又有余??墒怪鞌登酥滦泻??議者又曰:“宜去封彌、謄錄,委有司考其文辭,參以行實而取之?!背吉氁詾椴蝗?。夫士之德行,知州縣者尚不能知,而有司居京師,一旦集天下之士,獨以何術知之?其術不過以眾人之毀譽決之。孔子曰:“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狈虮娭畾ёu,庸詎足以盡其實乎?必如是行之,臣見其愛憎互起,毀譽交作,請托公行,賄賂上流,謗讟并興,獄訟不息,將紛然淆亂。朝廷必厭苦之,而復用封彌、謄錄矣。夫封彌、謄錄,固為此數者而設之也。[1]《司馬光集》卷三九第2冊,李文澤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88-889頁。
司馬光依然采用虛構美化古代的方式立論,但是,對“鄉(xiāng)舉里選”之推薦制的批評是非常到位的。“鄉(xiāng)舉里選”就是一句空頭口號,如果真正貫徹落實,在“人治”社會里,一定是任人唯親、任人唯錢的毒瘤。
熙寧以后之“三舍法”,意圖就是向“鄉(xiāng)舉里選”靠攏,欲取推薦制和科舉制的各自優(yōu)長。其結果如上所言,任人唯親、唯錢之外,還會有拉幫結派、看風使舵、阿諛奉承等等惡劣作為。由此可以發(fā)現宋人包括朱熹的昏聵之處,這就是歷史的局限性。
朱熹由此得出結論:“蓋嘗思之,必欲乘時改制,以漸復先王之舊而善今日之俗,則必如明道先生熙寧之議,然后可以大正其本而盡革其末流之弊?!背填椢鯇幵辏?068)有《請修學校尊師儒取士札子》,主張“朝廷崇尚教育之,則不日而復”[1]程顥程頤著:《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一上冊,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48頁。。朱熹在這篇文章中對太學利誘、混補益弊等學校教育已經有了很多的批評。并且對北宋的“三舍法”批評說:“則士之求入乎州學者必眾。而今州郡之學錢糧有限,將廣其額則食不足,將仍其舊,則其勢之偏、選之艱而途之狹又將有甚于前日之解額少而無所容也。正使有以處之,然使游其間者校計得失于旦暮錙銖之間,不得寧息,是又不惟無益,而損莫大焉。亦非計之得也。”這又是朱熹自己在否定程顥之議。自相矛盾,莫此為甚。
退而求其次,朱熹要求對科舉制做部分的變革,以實現選拔有德行人才之目的。具體操作法有三點:“均諸州之解額,以定其志;立德行之科,以厚其本;罷去詞賦,而分諸經、子、史、時務之年,以齊其業(yè)?!币韵轮痦椨枰杂懻?。
均解額。解額是宋人一直關心的問題。蘇頌《議貢舉法》云:
所謂詐冒戶貫請應者,今外郡舉人赴開封府取應是也。天下州郡舉子,既以本處人多解額少,往往競赴京師,旋求戶貫。鄉(xiāng)舉之弊,無甚于此。雖朝廷加以峻文而終不能禁止者,蓋以開封府舉人不多,解額動以數百人,適所以招徠之而使其冒法。[2]蘇頌著:《蘇魏公文集》卷一五上冊,王同策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15頁。
朱熹批評的是同樣的問題,并提出具體解決方法:
今之士子不安于鄉(xiāng)舉而爭趨太學試者,以其本州解額窄而試者多,太學則解額闊而試者少。本州只有解試一路,太學則兼有舍選之捷徑,又可以智巧而經營也。……莫若先令禮部取見逐州三舉終場人數,通比舊額都數,定以若干分為率而取其若干,以為新額。又損太學解額、舍選取人分數,使與諸州不至大段殊絕,則士安其土而無奔趨流浪之意矣。
均解額與科舉考試不重德行似乎無關,但是,朱熹認為如此可以抑制奔競之風,應該是對士風的一種引導矯正。各州和太學每年參加科舉的人數不同,從發(fā)解試到省試大約只有短短的半年時間,禮部每次都要重新制定各處“新額”,完全不可操作。太學是素質較高或考試經驗比較豐富之考生的聚集處所,減少太學解額,會造成新的不公平。宋代還存在各州之間解額不均的問題,也一再被人詬病,朱熹此處沒有涉及。當代高考也存在各地高校錄取人數不均的問題,因而各省錄取分數線不統一。這個問題今天都沒有辦法做到絕對公平,宋代更加沒法解決。況且,說到底,“爭趨太學”以求錄取與士人德行無關,朱熹第一項藥方,既不對癥,也無法操作。
立德行科。這同樣是宋人的老生常談。舉司馬光《論舉選狀》為例:
取士之道,當以德行為先,其次經術,其次政事,其次藝能?!加驊煜轮莞姳O(jiān)任內,聽舉孝廉一人;大藩聽舉二人;轉運使、提點刑獄任內,聽舉三人。并須到任及一年以上,方得奏舉?!杂谶M士奏名額內減三十人,候到闕日,或陛下臨軒親試,或委中書門下試經義策一道、時務策一道。但以義理優(yōu)長為上,不取文辭華美。若所對經義乖戾圣意,及時務全不通曉,方行黜落。[3]《司馬光集》卷一九第2冊,李文澤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49-551頁。
即:從進士科截取部分錄取名額,用于“德行科”;該科考生,先通過“鄉(xiāng)舉里選”,然后直接進入專門殿試,不重文辭,放寬考試要求。再看朱熹的建言:
莫若且以逐州新定解額之半而又折其半,以為德行之科。明立所舉德行之目,專委逐縣令佐從實搜訪,于省試后保明,津遣赴州。守倅審實,保明申部。于當年六月以前,以禮津遣,限本年內到部。撥入太學,于近上齋舍安排,而優(yōu)其廩給,仍免課試。長貳以時延請詢考,至次年終,以次差充大小職事;又次年終,擇其尤異者特薦補官。余令特赴明年省試,比之余人,倍其取人分數。殿試各升一甲。其不中人且令住學,以俟后舉。
截取科考名額,先通過“鄉(xiāng)舉里選”,這兩項措施均與司馬光同。而后操作略有不同。朱熹要求將這部分被推薦者置于太學,優(yōu)異者直接進入仕途,其余參加省試,殿試各升一甲?!班l(xiāng)舉里選”違逆歷史潮流,前文已有討論,不再贅言。朱熹第二項藥方看似對癥,實則完全不具備可操作性。
罷詩賦,考經義。這是王安石熙寧科舉變革內容之一,事實證明是失敗的,朱熹他處言論對此也有批評。朱熹在此認為:“熙寧罷之,而議者不以為是者,非罷詩賦之不善,乃專主王氏經義之不善也?!敝祆湟罂忌鷱V取諸家所長,“通貫經文,條陳眾說而斷以己意”。朱熹此文的重點落實在這一項上,以2000多文字討論之。然而,通經義者必有德行否?答案是否定的。經義考試之弊端,眾賢言之鑿鑿。劉摯所言,切中要害:
罷詩賦,試以經義……至于蹈襲他人,剽竊舊作,主司猝然亦莫可辨。蓋其無所統紀,無所檃括,非若詩、賦之有聲律、法度,其是非工拙,一披卷而盡得知也。詩、賦命題,雜出于六經、諸子、歷代史記,故重復者寡。經義之題,出于所治一經。一經之中可為題者,舉子皆能類聚,裒括其數,豫為義說,左右逢之。才十余年,數榜之間,所在義題,往往相犯。然則文章之體,貢舉之法,于此其弊極矣。詩賦之與經義,要之,其實皆曰取人以言而已。賢之與不肖,正之與邪,終不在詩賦、經義之異。取于詩賦,不害其為賢;取于經義,不害其為邪。自唐以來,至于今日,名臣巨人致君安民、功業(yè)軒天地者,磊落相望,不可一二數,而皆出于詩賦,則詩賦亦何負于天下哉![1]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第15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858-8859頁。
詩賦、經義,都是“取人以言”,終究與士人德行無關。朱熹第三項藥方,再度無的放矢。
朱熹以下還有對科舉制其他弊病的批評和建言。如,考場策問,“有司發(fā)策問必先稱頌時政,對者因大為諛詞以應之”,要求“今亦宜為之禁”。在獨裁專制社會,這樣的建言亦如癡人說夢[2]參見諸葛憶兵:《宋代應策時文概論》,〔上?!场稄偷┐髮W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又如,“所謂太學者,但為聲利之場”。要求“擇士之有道德、可為人師者,以為學官而久其任”。在科舉社會里,企圖以某些教師的個人力量去對抗整個制度,又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對一些專門考試,朱熹也提出批評。“制舉名為賢良方正,而其實但得記誦文詞之士?!薄霸~科則又習于諂諛夸大之詞,而競于駢儷刻雕之巧?!薄爸劣谖渑e,則其弊又不異于儒學之陋也。”其對策都是泛泛而論。
綜上所論,朱熹對科舉制所發(fā)表的大量批評,乃是宋人之共識;所提供的變革措施,既無新意也不可操作。當代某些研究者,面對古代名人,喜歡做無比較辨析的過度贊美和拔高,其研究方式不可取。生活在“人治”社會,朱熹熱衷于“人治”,對科舉制的建言也從“人治”的角度出發(fā)。如,他人言“科舉法,雖不可以得人,然尚公”。朱熹答曰:“法至于盡公,不在人,便不是好法。要可私而公,方始好?!盵3]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八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88頁,第2700頁。又云:“科舉是法弊。大抵立法,只是立個得人之法。若有奉行非其人,卻不干法事,若只得人便可?!盵4]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〇八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88頁,第2700頁?!叭酥巍鄙鐣a生的弊病,企圖以“人治”的手段予以補救,這就是時代的局限性。